他到昆明办事,出乎意外地顺利。接待方说,出来一趟不容易,事情办成了,轻松轻松吧。他当然要轻松,当然想轻松,这个单子拿下来,公司给的提成可不是小数目。
人说云南好风光,处处留花香。他决定到丽江一游,给自己三天时间。丽江名闻遐迩,世外桃源般的风景,不知何时开始,挂上了“艳遇之都”的美名(恶名?),据说,山清水秀间,漫天飞舞着荷尔蒙。
接待方通过关系,给他订到了特色客栈,祝他玩得开心愉快,注意劳逸结合。说者和听者会心地笑了。他不奔艳遇而去,艳遇找他,他将张开双臂。时代不同了,与时俱进是王道。
他真心喜欢那间特色客栈。推开窗户,远眺兀立的玉龙雪峰,近观盛开的油菜花田,感觉自己融入画中。房客陆续入住,随时听得到女孩推开窗后的惊喜尖叫。房间没配电视,可以理解为:来丽江为的是脱尘俗,慢下来,暂不理睬城市不理睬时新。不过,客栈附设的餐厅可不免俗,大厨据称是大师级,菜单上的价钱直逼北上广的高尚酒楼。他不想捧场。丽江的魅力不在大厨,不是吗?
他换了一双步行鞋,沿着青石板路,高高低低地走着。游客很多,各色方言在耳畔回旋。他不时被要求帮拍照。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之后,他发觉,他被拦下的次数比别人多。人家找他,定是瞧他顺眼。他正当年,模样70分以上,清秀平和,对得起父母对得起世界。
一个上坡的可爱女孩请他拍,他竖着横着,拍了几张。女孩验看后挺满意,谢谢不已。他趁机问,一个人来的?
女孩抬头细看他,说,不是,我朋友在前头等。
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都有。她答。
下到广场,满眼是坐立不齐的游客,嗡嗡嗡的景象,与每个热点景区无异,离世外桃源比世外桃源还远。一棵矮树下,坐着那个找他帮拍的女孩,一个人,正埋头玩手机。还在等她的朋友,还是本来就一个人?
他站在广场中央,拍了几张照片。他观察几位单个的男人,捕捉他们的目光,可以说,目光放肆,有办不成便成仁的劲头。他无意道德判断别人,竞争者众,期望值得下调。
肚子饿了,他不想回客栈吃大厨的菜,他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小街。安静归安静,商铺一家挨一家,吃喝为主,店名新奇。居然还有提供下午茶的。丽江照理是纳西族人的地盘,被开发之前,温饱尚成问题,一个光年速度的飞跃跟世界接轨与时代同步,迎来下午茶。纳西人爱喝,还是汉人们换一个地方,过一样的生活而已?
一间小饭馆吸引了他的注意。门面不大,招牌不小,粗红烫金的店名仿康熙体题写。门口摆了四张桌,空无一人。他坐下,抽出夹在卫生筷子筒和佐料瓶之间的菜单。一位带红帽穿制服的服务员过来。他挑明自己一个人,能不能推荐特色菜?
服务员年约二十三四,眼睛很大,皮肤显白。她说最受欢迎的特色菜是腊排骨火锅,菌类锅底,配石板豆腐,好吃得不行。他打量身边的空桌子,说,人不多嘛。她说,晚上人多,得排队。
听她的口音有点特别,他问,你不是纳西族的?
她摇头,说,不是,我是汉人。
哪儿来的?
她不吭声,转而说,点火锅的话,一个人吃有点多。要吃得进门吃,坐火炉边。
她回头冲饭馆里面张望。
他问,师傅是纳西人吗?
是呀,必须的。老板是东北人。
讨论下来,他点了鸡豆凉粉和风味烤鱼,外加一小盘吹肝。他问,够吗?她说,够,足够。
菜上得快,真心好吃。付好款,他一副好心情,说好吃的东西要多吃,晚饭还要来,再加几罐啤酒。她说,到处是餐馆,多试试也不错。他说,一听你就是打工的,当不成老板娘。她眉头一挑,没问为什么。
晚饭,他到底没去。跟客栈新结识的几个旅伴观看火塘歌舞。纳西人围着火塘歌舞,气氛热闹,他被拉上场,跟着胡闹了几回。白天目睹的商业化让他失望,此时此刻,丽江自有她的独特风情,人置其中,月光之下,想得比较多的只有浪漫。
临时旅伴是已经成型的两对,他是唯一的独行侠。他们商量着泡酒吧,念了好几个雅致得记不住的酒吧名,问他去不去。他说,你们去吧,我一个人走走。好心的一个女孩叮嘱他,当心酒托,当心被宰。
他听了几则酒托的最新套路,对泡吧意趣大减。那个女孩说,要不,你去民谣酒吧, 套路不深,免费点歌,听听挺好的。
他进了一间民谣吧。设计不错,歌手的水准平平,听众似乎都很专注。他随大流,不再东张西望。里面有几位单个女性,不太对他的胃口。他要么坐下去,等待新的来客,要么走人换一家,重新聚焦。
他对这种把戏持怀疑。一个人像一匹狼瞎窜,艳遇会在哪个角落等?艳遇的前提应是邂逅,哪有目光炯炯找来的?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咱们上床,那是约炮,远非艳遇的境界。
他的心有些空荡。回到客栈,跟老板娘闲聊,得知她是纳西族人,夸她的汉语讲得好。她说,不穿我们的衣服,我们跟汉人一样,想的事情也一样,都想发财过日子。
老板娘倒过来问他,夜生活刚开始,回来睡觉太早了吧?他说,夜生活已经过了,该睡了。她说,也好,丽江现在有点乱,比前些年变味太多。
第二天,他走得远一些,参加泸沽湖泛舟。小船上,同坐的是一位三十开外的女性,衣着考究,脖子上系一条当地人编织的披肩。他们泛泛聊了几句。他们相互帮拍。上岸进入摩梭人的村落,他们结伴而行。她靠着湖水边几块枯木,他为她拍照。她的眼睛透出异样的光亮。他觉得,他们之间在发生某些事,朝他希望的方向发展。
回到小艇,他轻松地问,下面怎么安排?
什么怎么安排?
我们继续搭伴,我请你吃饭听歌。
哦,对不起,已经跟人约好。
男的女的?
都有。
他难掩内心的失望,一时语塞。小船倘佯,她赞美不绝,说实在不应该打扰摩梭人的宁静。他缓过精神,依然帮她拍。附和了几段优雅的话。她说,天地湖水,恍若超凡脱俗,可惜做不到。
那倒不一定。他说。超凡脱俗是一种心境,不专属某些人。
她笑着说,反正我达不到。我怀疑,真正超凡脱俗的人能跟我混在一起吗?
那他们能去哪儿?
不知道。知道了,我就碰不到你了。
他面对的是一位优秀女性,一位他对付不了的女性。他服了,下面的互动反倒自在从容许多。
下午,他回到那间小饭馆。生意还是清淡。他坐在空旷的门口,那个服务员出现,说,欢迎再次光临。他说,怎么样?说到做到吧。
他点了上次一样的菜,加两听啤酒。她说,真有你这样的客人,两天都来。
死心眼的个性,没办法。吃得好,明天还来。
好哇,我等你。
菜上来,他放慢节奏,悠然享用。他跟她聊了几段,得知她来自美国,在内华达大学的赌城分校学酒店管理。他说,难怪听你的口音不太对。
我移民过去念高中,中文基本没丢。
那边没机会?
机会多得是,我来这边算旅游吧。
酒店管理专业的,怎么不找那些酒店?
做过,被炒了。
他停止吃饭。这个女孩不像犯事的人哪。他不解地问,怎么啦?
酒店不喜欢我对客人太热情。太多的男客人邀我出去。
答应了?
没有,一个都没有。
他没多打量过她。一个服务员,帽子显大,制服显长,低头走路比抬头走路多,不容易引人注目,再说,这两天他的心思在别处。仔细看,她像江南人,水灵娟秀就是她。
他加一句,那些男人够呛,弄得你丢了工作。
她有同感地一笑,说,没关系,有事做就好。这家饭馆包吃住,薪水比酒店低。
后面来了新客人,他酒足饭饱,坐下去没意义。结好帐,他说,明天再来。她说,欢迎。
次日,他走访一个纳西古村落。他碰见不少单个女性,搭讪了几位,结伴走了几程,甚至分享了一个女伴带的小点心。各奔东西时,他们说,有缘份的话,将来再当驴友。
分手后一阵子,他才想,为什么要等将来?今晚岂不更好?他也许能成行,也许又遭拒绝。可惜,机会已经丧失。他不是桃园的人,命不该走桃花的运吧。
晚饭时分,他犹豫着,最后一顿该在哪里解决。客栈老板娘见他,介绍他吃本店的菜,性价比绝对高。他差不多要答应,老板娘补一句,可能等的时间长一点。他接过话头,说,我饿得不行,先到外头对付一顿。
夜丽江,游人如织,流金溢彩,红灯笼高挂四方。主街的饭馆全都爆满。他后悔,为什么在客房猫那末长时间,熬到大家都出来的时候。
他走到那家小饭馆。那位服务员说的没错,夜间的生意好,一眼望去,里外没有空位。他停在人行道,心想,这顿饭成了大问题。
服务员看到他,举手向他打招呼,趋步走来。
他说,人这么多啊?
是啊,得等一等。
正说着,她说,等一下。里面有人起来,我们赶紧清理,你赶紧接上。
她疾步进去。一会儿,她出来,略带歉意地说,桌子不够,有人排在你前面,你愿意拼桌吗?
他说可以。
她再出来,颠着小步,说,对不起,那两位客人不愿意。他们是一对。你看……
我等吧。
他决计等下去,等到吃饱肚子为止。他告诉服务员,他在附近转悠。她说,在我看得见你的地方,一有空位就通知你。
等了差不多半小时,门口的桌子有客人离开。服务员急忙向他招手。
见他还点那几样,服务员说,我们还有别的好吃的菜。
不吃,就这几样还没吃够呢。
客人多,菜上得比前两天慢。服务员得照顾别的客人,经过他的桌子,她会笑一笑,把摆好的餐具作小调整。他们没有机会多扯。
等他吃完,周围又空下来,服务员的脚步不再轻盈,恐怕累得够呛。他付好款,喝完最后一口啤酒,对服务员说,你坐下来,歇歇脚。
她说,谢谢。有客人的时间我们不能坐。
谢谢你,三顿好饭,忘不了。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
明天不来了?
来不了,明早就走。你呢,什么时候回美国?
我也是明天离开,跟朋友约好在杭州见。
他没问那朋友是男是女。问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他说,那……下面有什么安排?
没安排,洗澡睡觉,一觉睡到天光光。
他站起来,说,丽江的最后一夜,我们该庆祝一下,睡觉多没意思。怎么样?
她的眼睛晶亮,她的睫毛忽闪,说,下班后还要清理,时间说不定。
我没事,等你。
她回头朝饭馆的里面望一眼,说,好,只要你愿意等一等。
一等等过半夜。她出来,说,抱歉抱歉,活儿干不完,还得跟老板和同事告别。今天生意好,老板笑哈哈的,多给了我一张毛爷爷,欢迎明年再来。
她需要换洗一下。他们约好见面的地点,半小时后见。她重新出现的时候,卸了帽子和制服,盘起的头发放下来,双肩扛起乌黑的云彩。神奇的是,她上身一条套头衫,下着牛仔裤,和他穿的套路颜色一样。她还是她,她不是她。
他们漫无目标地走着。遇上街头的歌舞表演,他和她一前一后,跟着集体舞的人群,肆意跳跃着。欢呼声中,他的内心呐喊,今晚,不,今晨,就在今晨。
他们互揽着腰,双脚交替前踢,连踢了几圈。他们哈哈笑,他急转身,低头吻了她的唇一下,达不到法式吻的深度,毕竟是一个吻。他还想进一步动作,她双手隔在胸前,微笑着摇头。
满天繁星,天出奇地低。他俩毫无倦意。他问她住哪里?
她答,青年旅馆,某街某巷。
他们走着,不知不觉间挽起了手。他问,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喝几杯?
不了,回吧。
那,到我房间坐一坐,那家客栈很有特色,附近能吃到夜宵。
她的脚步放缓,手似乎要抽走。她突然问,你结婚了吗?
他猝不及防,马上说,结了。
他想扇自己的耳光。这点小本事,想泡妞,别逗了!他们继续前行,脚步不再那么协调。
他送她到青年旅馆的门口。她说,谢谢你,谢谢你陪伴我丽江的最后一夜。以后你想起来,希望我还是一个好女孩。
丽江之行,他怎么总是停在门口?
若干天后,一个关系不错的同事问起,丽江怎么样?
还行
没艳遇?
他想了想,嗯,没。
那跑大老远干吗?
是呀,有点后悔。
哼,艳遇之都艳遇之都,说的比唱的好听。我看过一幅对联,说丽江的。男人与女人共色 精子和卵子齐飞。好笑不?
好笑。
哼,我看是瞎扯。中国人那末多,那么容易艳遇,那些欲望合起来该有多少颗原子弹的威力?
惊人。
哼,我看都是丽江炒作。
可能吧。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艳遇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