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快乐需要好心情,他没有。
几天前,折腾一年的离婚案揭晓:他和妻子(前妻)的三个孩子全部判给女方。前妻已有新欢,住在佛罗里达州。他们奔赴新地方,走向新生活。
他一个人被遗弃在南加州。
夫妻关系破裂,触发点是他接的一个大案子。这是一群小人物告大公司的诉讼,四年前开始,处在被告上诉阶段。一旦索赔成功,他的律师事务所将分到三分之一的赔偿,他个人的身家将暴涨好几倍。他全身心投入,随着案情发展,他对被告公司的感觉带上强烈的个人色彩,发展成扳不倒誓不罢休的程度。
他是华人。华人当律师的少,当出庭律师的更少。他们恋爱和婚后的一段时间,她喜欢听他讲经手的案件,喜欢听他对美国法律制度和政治制度的评价,以他为荣。生了第三个孩子后,前妻辞掉工作,做全职妈妈,成天忙得团团转。
他太忙,孩子的事情几乎不管。接下那桩诉讼,他打破惯例,被迫把工作带回家,晚饭后,在楼下的办公室一坐就是五六个小时。他给孩子们的一个个许诺屡屡落空。他发觉,在晚饭团聚的短暂时段,不但前妻对他发表议论不爱听,三个孩子也不爱听。刚上初中的大女儿反应最激烈,翻白眼算轻的,摔门成了常态。
他有些气恼。他不再是前妻心目中的英雄,难道孩子也不买账?来得太快了点吧。他有些不平。他是一家之主,他是家中的栋梁,家里的一切可是他辛苦赚来。
他以为,天下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解决不了是因为时间不够,或者方式不对。趁着午休,他去附近书店找书读,按书中的建议找孩子交流,态度生硬,适得其反。
他问过前妻,怎么啦,以前不是这样的呀?前妻说,以前没这么多孩子,以前没这么多家事。以前我有时间,以前你最大。
他说,现在都变了,是吧?
她反问,你说呢?
他们大吵了一顿。他从方方面面证明,他没做错什么,这个大案了结,他会把时间献给家庭,前妻应该理解。前妻说,你改不掉自以为是的毛病,以为世界围着你运转。如果你在乎这个家,在乎你自己的孩子,你应该看医生,看心理医生。等你把自己的位置摆正了,我们再平等对话,否则,我不说话,你能诉我?
过了几天,他答应去看心理医生,不是给自己看,是给大女儿看。他觉得,女儿的态度很有必要予以纠正。作为交换,他愿意陪她。
他们两个坐在电脑前,通过谷歌寻找附近的心理咨询医生。这些医生都附了照片。女儿一边搜一边评论医生的相貌。父女互有心结,这一点想法一致:他们要找一个看起来顺眼的医生。一个女医生吸引了他眼睛,没等他开口,女儿已经点开了那个医生的详细介绍,然后一句:她行吗?
他们走访了这位医生。
医生叫琳达,白种人,四十来岁,容貌不错,比照片显老,态度谦和。寒暄几下,他告辞回避,让女儿面对琳达。
第一次下来,女儿的态度有所好转。过了两个星期,恢复原态,说不想再去。等他下一次送她,又要回避,女儿爆发,说,爹地,你不能走。他有点恼火,说,为什么这种态度?女儿说,爹地,你还搞不清楚?因为你,我们才到这里,是你的态度不对,不是我。
琳达微笑着,一言不发。他无奈地看看她,她极轻微地耸了耸肩。
他上网查过,本地心理咨询医生的平均收入比他想象得低很多。琳达的衣装朴素,办公室摆设简单,他猜,她的收入恐怕低于平均线。他不认为自己势利,但是,他不认为琳达属于出色的医生。
他老大不情愿地向女儿退步,变成父女两个人看医生,有时他在先,有时她在先。
他觉得,他找琳达就是花钱聊天。他谈到他的工作,谈到他的案件,谈到他的合作者,当然,还得谈他和家人的互动。琳达的话不多,保持微笑状,多余的一个动作就是白皙的双手不时整理摆在面前的病历。
聊过几次,他开玩笑地说,你几乎一言不发。我羡慕你的工作,赚钱容易呀。
她说,可惜不够。工作之外,我操心的是柴米油盐。
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他得意放肆起来,说,你就赚这么些钱,如果养自己吃力,怎么有心情为别人排忧解难?
这话一出,他后悔不已。
她不动声色,说,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做得到的人不是很多,我算一个。你呢,把自己当超人吧?我可以把话还给你,如果弄不好自己的家庭,怎么有心情为别人伸张正义?
他挑战地说,就是说,你拥有非常幸福的家庭?
她垂下眼帘,翻了翻病历,说,曾经有。
他收敛了自己。
女儿的态度未见好转,但是琳达是决不再看。他照去,当成心理健身。随着时间推移,他发觉,自己的心态好转,世界变得不那么让他焦躁,他自己不见得多么强大。他觉得,琳达其实是个不错的医生,尽管收入不一定可观。
他觉得,他可以挽救家庭。他来不及挽救,得到的是前妻要求离婚的法院文件。
今天他当成见琳达的最后一面。家庭既然解体,看医生从此缺乏基础。
他告诉琳达,自己已经离婚。他无法摆出不在乎,琳达安慰道,我知道你的心情。我同样经历过。
坐在她的办公室,他的嘴巴动着,他的心思流着,一种难言的气氛笼罩着两人。他说今天是最后一次咨询。她说,好吧。
她问起他的节日计划,他说,可能购物,可能访友,可能埋头睡觉,对,埋头睡觉是上上选。你呢?
她说,购物吧,今天来得及就开始。我等了几个月,最划算的买卖终于等到。
他问,一个人购物?
她说,可不是。
她送他出门,祝他节日快乐。他转身,带着些许不舍。她从身后说,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他急转身,说,可以。
她微微一笑,说,我的车被车行召回,说好今天取,中午告诉我,恐怕要再晚几个小时。我有个约会,必须去,只剩二十分钟。
他说,没关系,我带你。
她说的约会,是去探访一位老人,叫麦姬。麦姬住的医护所,属于人生最后一站的那种设施。琳达是长达十年的志愿者,麦姬是她眼下的辅助对象之一。她能做的,是陪麦姬说话,为麦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到了医护所,琳达说,谢谢你,你可以回去了。我到时等车行派车接我。
他说,没关系。我跟你一起进去可以吗?
麦姬躺在病床,面色铁灰,显然来日无多。正好,圣诞老人来这里,走进她的病房,“呵呵”声响彻四壁。麦姬的眼睛浮现光亮,轻身说,圣诞老人!
圣诞老人朗声说,圣诞快乐!圣诞节想要什么,麦姬小姑娘?
麦姬说,我想得到你的一个吻。
圣诞老人捧起她的手,弯下腰,吻了吻她的手,说,上帝保佑你。
麦姬说,上帝也保佑你。
圣诞老人接着去探访别的病人。他跟着出去,给琳达和麦姬留下空间。
他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百感交集。
圣诞老人回过头,经过麦姬的病房,问身边的一个护士,是不是可以向麦姬告别?
护士一时讲不出话来。她告诉他,麦姬在圣诞老人离开不久便安然离世,瞑目前念叨说她得到了圣诞老人的保佑。
圣诞老人谢过护士,飞快走出边门。他几乎同一时间跟出去。
圣诞老人手里捏着摘下的白胡子,抹着眼泪,说,这个工作太难了,我快做不下去了。
他自己流泪不止,无法安慰“全能”的圣诞老人。
琳达的眼睛红红的。他坚持送她先回家。路上,他们没有交谈。
此时的加州,无雪无冷空气,温度超过七十,天色朗朗,圣诞的节气照旧浓厚。他想起自己破碎的家,怀念自己的孩子。麦姬老人安详的眼神,圣诞老人抹眼泪的大手等画面,在他眼前跳跃,使他几乎无心开车。
琳达住在公寓楼,很有些年头的公寓楼,墙体退色,一个角落被涂鸦填满。他们第二次互祝节日快乐。她走向公寓楼,没有回头。
他发动车,目送她走进公寓楼。他让车轰鸣着,他让思绪飞舞着。他拿起手机,拨打琳达的号码。
她接了。他说,你不是说过今天要购物吗?可以陪你一道去吗?
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以为断了,喂喂了几遍。她说,好的,等我一下。
她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她下了楼,衣装搭配得体雅致,足蹬黑色靴子,与她坐在办公室倾听他的形象判若两人。
他想走出汽车,迎上前去。他做不到,双眼被泪水模糊。
祝节日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