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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旦净丑 演绎人生戏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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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条道路通朝阳》

(2017-10-18 14:26:51) 下一个

1

北京的朝阳区,在夏畴英的心目中,是一个份量格外重的地方。

他是河北人,自小就对身为首都的这个邻居满怀憧憬,发誓要考入北京的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娶北京姑娘做老婆,养一个讲北京话的儿子---对,要么不生,生只生儿子。

他成功了一半。工作单位在朝阳区,国营企业。老婆是北京姑娘---后来跑了,儿子始终没给生出来。

他读的大学在河北排名偏后,专业冷门,每年能够分配到北京的名额就那么几个,同学之间竞争比激烈还激烈。他的同寝室同学,北京人,某重点大学教授的儿子,高考严重失常,误落到这所学校。该同学的成绩好,毕业前,每个人都认定去北京的名额他包一个,别人争剩下的名额。

夏畴英不认同。这不公平,这不合理,他要想方设法扳平。世道不公,他不能忍受,谁说北京属于那个同学家的?

那场撼动世界的学潮,正在退潮的当儿,听他父亲的老战友分析,北京要出大事,就在这几天。他和该同学参加了当地的声援。人群里面,他掏出一张纸,对同学说,我写的,你去讲。同学说,你写的,当然你讲。他说,你是北京人,长得又好,你讲别人爱听。

同学拿起纸头,速读几遍,连说写得好写得好,然后几步登上高处,纯正的北京话在空中翱翔。夏畴英举着一面标语牌,上书“某某下台”,请路人拿他事先备好的照相机拍了几张照,叮嘱路人只拍演讲者和标语牌,记下历史时刻。

不几天,风波结束。夏畴英手揣证据,走进校党委。办事人员对他很不友好,想把他打发走。他守在门边,音量往高里拉,引来很多围观。他当众再次拿出证据。

那个同学回不了北京,找不着接收单位。夏畴英经校党委强力推荐,进了北京,单位地处朝阳区。

走在朝阳区的街道,迎着冉冉上升的朝阳,他心里甭提多自豪。人说条条道路通罗马,在他,条条道路通北京,经朝阳区入城。这是他靠自己争取来的机会。他认为,不能把握机会的人不配做首都人。

他不是朋友满天下的人,可以说,知心朋友基本上没有。了解他的人寥寥,他的老婆,确切地说,是前老婆算一个。她对他的为人下了一个结论:你这个人,贼阴贼坏,谁惹上你谁倒霉。

夏畴英一边点香烟,眼睛一边盯着老婆,说,你是狗眼看人。我是什么人?我是眼睛容不得半粒沙子的人,将来历史会公正评价。给你交个底,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犯得那个人永世不得翻身。对了,我倒要问你,好好的一个人,要惹我干什么?

他们移民美国的时间晚,三年后,老婆弃他而去,搬回北京。老婆跑了,对他是个打击,力度不至于把他打趴下。他当她是妇人之心,鼠目寸光,等不到他最后的辉煌。再说,他还有自己的女人,算是情人吧。

好,不扯远,咱们一桩一桩摊开讲。

夏畴英干过不下十种不同的工作,前后折腾了好几年,老婆跑了仍未见好转。他自视甚高,坚信是个终成大器的人,他给自己打气,现在处在准备阶段,只当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

几经周折,终于找着了体面的公司。老板是早期的大陆留学生,学电子工程的,开发的身体鉴别技术碰到天时地利人和,订单节节上涨,客户分布在国内国外。夏畴英虽能熟练使用电脑,开发没他的份,操办的是总务,方方面面都过问,精明干练,颇得老板的赏识。

就在某个特定历史时期,他遇见了艾米,他的情人。

艾米是一家小饭馆的老板娘。老板是韩国来的华人,当大厨,一头扎在厨房,难得出来露个脸儿。艾米跟一个招待照看前台。艾米的相貌一般,招人眼的是她那丰满的身体,走前走后,浑身肉动,男人们不能不注意。

艾米的饭馆离夏畴英上班的公司近,走路五分钟。跟前妻关系凑和的时候,夏畴英每天带饭盒上班,中午基本不上馆子。老婆跑了,夏畴英自己动手,中饭基本靠带,间或上馆子。一上艾米的馆子,他给吸住了。饭馆的饭菜做得一般,比老婆做的稍胜一筹,艾米迷人的身体,比老婆就不止稍胜一筹,胜好几筹。

讲真心话,他没料到两人能那么快勾搭上。他需要吃饭,同时可以免费饱餐秀色,何乐不为呢?艾米对他没什么额外表示,最多送过他一纸杯热茶,那是招待一个熟客顺手牵给他的。让他看不顺眼的是厨师,缩头缩脑,一副猥琐样儿。他生了气。这个孬种,武大郎现代版,凭什么当艾米的老公?这不公平,这不合理。

一日,他坐在餐馆,炸酱面正吃到一半,听到厨房里传出争吵声,一方是男的,纯正的英文,另一方是女的,像是艾米,结结巴巴的英文,显然处在下风。不一会儿,三个人走出来。前头是艾米,后头是一中年鬼佬,最后面是厨师。

食客们抬起头,想知道出的是哪场戏。艾米涨红着脸,死劲儿说,我们做得对,我们没有错。鬼佬一脸坏笑,撸起衬衣袖子,露出浓黑的动物毛,说,我全都拍下来了。我给你三天时间,改不过来的话,我要关掉你的餐馆,整顿一个月。

艾米气得脸发红,眼眶里泪花翻滚,无助地站那儿。厨师呢?还是那么猥琐,手一劲扯围裙的下摆,随时想逃回厨房。

夏畴英用中文问一句,怎么回事儿?

艾米用手抹一把鼻子,眼睛放光,认准这个客人是她的盟友。她说,他刁难人,说我们炉头的风扇不符合卫生标准。上次来过一个检查官,是个女的,亲口对我说,风扇没问题。她检查得非常仔细,每个角落都查,我见她人不错,好意请她喝中国茶,她说好喝,下次有机会再来。都是检查官,一个说可以,一个说不可以,不是刁难是什么?叫我们怎么做生意?

夏畴英说,那你没跟他讲清楚?

他恨恨地剜了检查官一眼。检查官一愣,像是给唬到了。

艾米说,我讲了。他强辞夺理,说,那证据呢?还说,那个女的刚上岗,业务不熟,讲话不可靠。

检查官听这两人嘀嘀咕咕,猜到是议论自己。他不耐烦地说,再说一遍,给你三天时间,风扇给我换掉。不换,我就关餐馆。

艾米说不出话,眼泪又流出来。

夏畴英站起来,对检查官说,你们单位有人检查过,说风扇没问题呀。

检查官哼了一声,说,她究竟说没说,我不知道。要是有她签过字的意见,我自然会参考一下。

他说,那你们的作业程序有问题,自己都没有规矩,为什么要跟我们纳税人过不去?

他强调“纳税人”这个字。对付政府的人,就得这么敲打他们。他们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哪样不是我们纳税人的?

检查官张开嘴,居然没词。他想死也想不到,平日威风凛凛的,走到哪里哪里狼烟四起,有几个人敢跟他叫板?他以为,中国人嘛,英文不溜,胆气不足,谁敢对他说个不字?呵呵,没想到吧。都说中国人堆里藏龙卧虎,今儿个,他算见识了一位。

检查官恨恨地说,我没有时间跟你们纠缠。三天以后见。

说毕,他就想走。

夏畴英说,等一等,请你现在给你的女同事打电话,核对一下。如果她说记不得,如果她说风扇有问题,我们立刻改。

夏畴英对艾米扬扬下巴,艾米接过话,说,就照这个办法,请你打电话。

检查官的眼珠乱转一气,眼珠停住,话就窜出来,我们怎么作业,是我们的事,你们没有权利告诉我们该怎么做。我当然会找同事核实,什么时候,怎么核实,我说了算。

夏畴英冷冷地说,那我们就要找你的上司,再不行,找上司的上司反映。

检查官的眼珠又转起来,他干干地说,我不觉得你有什么好反映的。

夏畴英说,那要看你怎么处理。我是公民,我可以选举,我可以举报,我知道自己的权利。

检查官悻悻而去。

客人都是上了岁数的华人,恐怕只有夏畴英一个人的英文还算流利,跟鬼佬牛刀小试,一剑封喉。艾米破涕为笑,亲自端来龙井茶,说是她国内老领导上个月送的。厨师凑过来,金鱼眼一回儿看艾米,一回儿看夏畴英,问他想再吃什么,店里请客。

在座的几个客人纷纷问,刚才到底吵什么? 艾米赞许地望着他,眼里流溢着五光十色。夏畴英触到电,酥麻感由丹田起,通体畅流。夏畴英绘声绘色地介绍一通,夸张免不了,比方说,他不是公民。他才不当美国佬呢。

艾米送他到门口,崇拜地问,平时你来吃饭,挺斯文的一个人。今天你哪来的胆,硬跟检查官吵?

艾米送来一架梯子,他得赶紧往上爬,说,我胆子不算大,我是见不得人欺负你,眼泪都出来了,我不站出来,算男人吗?

艾米的眼睛又湿润起来,将夏畴英勾了进去。

检查官威胁的三天大限来了又去,溪水流过,无痕无迹。检查官输了,纳税人赢了。

夏畴英跟艾米的关系的下一站变成床头,两人成了情人。艾米负责小餐馆的外务,采购办事,出门的机会多。他使出浑身解数,充分利用周末,这次安排汽车旅馆,下次安排便利旅社,走四方,处处留风流。艾米长得像尤物,床上表现比尤物还尤物,主动承担住宿费,他有模有样地推了几次。他中年撞好运,定是前世的修炼达到顶级。

一日,云雨过后,艾米枕着他的胸脯,问起他的成长史。

他身子一抽,手滑出她那磁实的豪乳,说,别打听,没什么意思。

艾米兴起,偏要听。他叹了一口气,说,那我就痛说革命家史了。

他出生于普通工人家庭,三兄妹,经常吃不饱肚子。八岁那年,1974年吧,他父亲参加的工厂派别与另一派在市中心广场械斗,被两个人活活打死。工厂的同事认得那两个凶手,跑到他家,哆哆嗦嗦说一遍。他母亲正在洗衣板上搓衣服,听到噩耗,噢地一下瘫倒,身体压向洗衣板,水溅四处。妹妹还小,比他大五岁的哥哥患小儿麻痹,腿脚不方便,听了半天,讲不出半句话来。

艾米说,家里就靠你了。你才多大呀?

夏畴英说,是,我还小。不过,我每个字都听进去了,小小的身体气得发抖,我听到自己说,我要杀了那两个王八蛋,千刀万剐。

艾米同情地说,是够气人的。不过,你能干什么呀?

他的手回到她胸脯,像泥瓦工抹灰一样,来回抹动。他眼睛射出异色。艾米熟悉这种目光,喜欢这种目光,注视下,身体噼啪噼啪生出一排排小红疙瘩。她说过,她的皮肤敏感,一碰就变颜色。这下,不碰也变颜色,还长疙瘩。

她抱紧他,说,难过的话,就别说了。我们的时间不多,再来一次吧?

他推开她,说,既然说了,就让我说完。

他打听到其中一个人的住处。他拉上一个发小,去那个人家。那家就一间房间,在一楼,衣服晒在窗户外面。他人小鬼大,认得竹篙上晒了女人的胸罩,女人的白裤衩,裤衩上有黄黄的斑痕。竹篙顶头,挂了一个黄色的小小皮球。他跟发小盯着竹篙,发小说,小皮球就是避孕套。他问,啥叫避孕套?发小说,大人干那个,生不出小孩。

艾米吃吃发笑,说,两个小活宝,门前清哪。

他说,我们一直站那儿,我想,我要做坏事,我要弄死这个杀我爸爸的人。太阳晒得脑袋痛,发小挺不住,说我们先回去吧。我无奈跟着转身,这一转,小脑袋灵光一闪。我拉住发小,说,跑,快跑。我跑得飞快,他跟在后面,死命问,跑什么?跑什么?没人看见我们哪?

艾米问,是呀,跑什么呀?

他说,我一路跑回家,发小跑丢了。我气喘着问哥哥,问他从爸厂里能不能搞到几样东西。我爸的厂子生产化工原料,小时候听爸说过,厂里的几样产品有毒,皮肤一碰就出大事。我想让哥哥弄那几样东西,因为他人聪明,经常跑工厂,厂里好多人同情他,喜欢他。哥哥的脸吓得灰白,头死劲摇。我哭起来,说,给爸爸报仇,你不敢,我敢,你不干,我干。哥哥一咬牙,瘸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往厂里飞。大约过了一小时,他回家,从口袋里摸出两包东西,手这么抖着,把包递给我,说,就这个。当心,手千万不要摸,摸了,你也完蛋。

艾米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小心地问,你真的用了?

他呵呵笑,说,当然。我往胸罩裤衩避孕套上撒了一圈。那玩意儿无色,速溶,撒下去几秒钟,肉眼看不见。

艾米的脸变白,问,发生什么事儿了?

他挺身,开始穿衣服,一边说,两个人送急诊。活该!

艾米慢腾腾跟着穿衣,内裤套胸脯,乳罩挂腿上,一阵手忙脚乱。好容易穿戴整齐,她低垂着眼睛,轻声说,你好狠,怪吓人的。

他摸出钥匙串,抖抖,钥匙叮铃作响,说,无毒不丈夫。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犯得那个人永远下不了床。

艾米想起什么来,问,那个找茬的检查官再来刁难,你会怎么办?

他即刻说,那,别怪我不客气。上次,我只是一个客人,路见不平吼一吼。现在,你是我的女人,刁难你,就是刁难我,我不会放过他。

艾米高兴起来,踮脚在他嘴巴上连啄好几口,留下道道津液。他伸舌头上下用力舔,对艾米一切的一切,他无比珍视,绝不糟蹋。那个猥琐的厨师,就他那德性,轮不上他享有尤物,轮不上他暴殄天物。

2

他所在公司的老板激流勇退,携老伴回山东威海,聊作叶落归根,一大滩生意移交给独生儿子山姆。

山姆在美国长大,中文口语还流利,做派美国得很。老爹在,他负责财务和销售,不显山不显水,老爹指哪儿跟哪儿。老爹一走,他头硬脖子硬,成天琢磨着开创新局面。同事们私下议论,这少东家一掌舵,公司的船得晃荡不已。

不出所料,山姆提拔了一批人,踢走了一批人。对夏畴英,他似乎犹豫不决,他不太理解为什么老爸欣赏这号人。心里有梗,言谈举止显出不屑。一次,公司来了鬼佬大客户,夏畴英离开山姆的办公室不过慢了几秒钟,山姆阴着脸用中文说,怎么还不走?站着不走,我跟客户谈得成话吗?

这话真他妈的伤人哪。比伤人还他妈伤人的,夏畴英当时居然唯唯诺诺,像个老妈子,踩着碎步,一步一步,倒退着出去。

工作攥在人手里,饭碗说拿走就拿走,他能怎么着?那天,他正好跟艾米幽会,从头到尾不顺利,艾米气得,一脚把他从身体上踹下,说,别以为我也怕你。我不要理你,你求爹爹拜奶奶也没用。

事后,他服软,向艾米道歉。追想一生,他记不得还给谁道过歉。艾米镇得住他,他心里翻腾着甜酸苦辣。

夏畴英估计,自己被炒是早晚的事,当务之急,赶紧找下家。

那天,同办公室的人下班,只剩他一个人。他悄悄将公司电脑里的几个文件拷到他的闪存盘。他为公司卖命几年,做的是不咸不淡的一般话,没机会接触公司的机密,电脑里的文件也就是寻常的文件。他悄悄拷下来,说不定用得上。公司炒他鱿鱼的话,他不能善罢甘休。他要死劲踢回几脚,炸弹得从文件里面慢慢找。

拷过文件,将闪存盘搁到西装的口袋,他呆坐自己的办公室,对着墙上的挂钟,数着时间。他不愿走开,他实在不愿被解雇。人到中年,干不来体力活,一下被人摘了白领,别看艾米看起来要死要活的,丢了工作,谁知道那个爱有多深?那时,他睁眼看世界,不就是生死两茫茫?

妈的,美国真残酷。这个叫山姆的龟儿子真不是东西!他要把握自己的命运,不再受惊吓,不再受欺负,可是,路在何方呢?

这时,门被推开,管财务的亨利站在门边,轻声说,有空吗?帮我一个小忙。

亨利也是大陆留学生,过来读文科博士,读到中间,换了专业,改学会计,升到公司财务主管的位置,是老板父子十分信任的角色。公司有人评论说,条条道路通罗马,公司的张张支票通亨利,说的就是他的重要性。他还有个土规矩,他上班一律讲英文,碰到中国来的同事,别人跟他讲中文,他用英文答复。他的英文带口音,不好听,别人无奈他何。

亨利年纪不小,当了公司的高官,薪水待遇想来相当不错。夏畴英看不得他那死样子,未老先衰,脑门谢顶,讲话还带结巴,肥大的西装裤好像没系皮带,让人担心随时要滑下来。他是大陆来的,不过早来了几年,多学了几天会计,位置比夏畴英高出好几级,让人心里不舒坦,怎么能服气?

他不动窝,问,帮什么忙?

亨利说,我想带几份文件回家做。下午电脑还好好的,刚才一下子瘫了,电脑的灯闪个不停,不知道中了什么邪。

他不想帮忙,懒懒地说,你们财务年轻一些的,应该懂啊。

亨利的手握住门把手,左右拧,咔咔作响。他说,六点一到,人都走光了。留下来的,就是你我这样真正关心公司的老员工。

他心里一声冷笑。老员工,关心公司?公司关心过我吗?明天叫我滚蛋,你愿意十八相送?

夏畴英还在想别的借口,身体站起来,说,我是半瓶子醋,试试吧。

亨利的个人办公室紧挨着老板,面积是夏畴英的两倍大,布置奢华。夏畴英暗骂,妈的,就会拨两下算盘,算几个加减乘除,霸占这么好的地方,凭啥?

亨利的大桌子上堆满了文件,文件上别着花花绿绿的小纸头,除了电脑,还有好几种计算器,这架势,比得上老板的日理万机。

亨利给他拖了一张椅子,复述了电脑的问题,夏畴英想不出头绪,眼睛好像盯着屏幕,余光扫向亨利桌上的文件。一份题目为“各部门员工薪金发放记录总表”,他眼睛一亮。大家为公司打工,平时话题不少,都避免讨论你赚多少他赚多少。这是禁忌,却是很吸引人的隐私。他怀疑自己被剥削,拿得不够多,有的人能力不强还比他拿得多。怀疑归怀疑,提不出证据。

现在,证据就在眼前,至少可以满足窥私的好奇心。

亨利看起来老眼昏花,夏畴英在走神,逃不出他的法眼。亨利咳嗽一下,说,我给你泡杯水,说着,顺势将几样文件收起,锁进办公室的一个油光锃亮的立柜。

水放到他跟前,夏畴英琢磨出来,电脑的问题出在哪里。他说,问题不大,不过要花些时间。

亨利的脸亮堂起来,突然改用中文说,没关系,没关系,我有时间。明天你不用带中饭,我请你,地点随便挑。

亨利的中文原来如此地道纯正,从未听过,夏畴英一下反应不过来,像是撞上会讲人话的小鸟。

夏畴英很想说,你终于找到组织了。这些年,日子过得好吗?

他一边敲电脑键盘,一边问,亨利你是哪里人?

亨利答,常州。

他说,好地方。多久没回去了?

亨利改用英文答,七八年了。

夏畴英的手卧在键盘上,讲不下去。亨利像个变色龙,想说英文说英文,想说中文说中文,你得跟着他转。夏畴英不想跟着他转,所以,还是闭上自己的狗嘴吧。

亨利的手机铃响,他瞟一眼号码,嘴里嘟囔道,正上班呢,打什么电话?话这么说,眼睛盯牢的是夏畴英。他哼啊哈啊,光听不说。夏畴英能感觉亨利的身体在收紧,看来,电话那头的人不是寻常之人。

亨利终于开口,说,你在加油站等,对,加油站,就是同一家加油站。

他站起来,走到门外,留了一道门缝,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在门边讲了几秒钟,他再带紧门。

门重新推开,亨利又改用中文,说,我出去十几分钟,最多二十分钟。

夏畴英指指电脑,表示要不要他留在这里。亨利犹豫着,下了决心,说,你留这儿,做完为止。别等我。走的时候,带上门,自动锁。

亨利走后几分钟,夏畴英的活儿也干完了。他推开椅子,恋恋不舍地望着那个立柜,真想知道别的员工赚多少钱。

他的脑袋腾地一闪,亨利的电脑就摆在面前,举手之劳,里面的秘密更多吧。

他一一点开。没错儿,秘密太多了。公司员工的薪金发放记录在,公司的客户清单在,公司的详细会计报表在。

他激动得不能自己。他要把这些文件拷下来。文件在手,就是掌握了公司的命脉,公司想玩他,他要回击。

他随声带的闪存盘是16千兆,还有大量的空余储存。他把几个特大文件拷下来。电脑的灯光闪烁,时间仿佛静止不动。亨利呀亨利,这么重要的文件不加密码锁,关键时刻跑什么加油站,你辜负了公司的栽培。你这么不在乎,我就不客气了。

一切搞妥,亨利还没回来。他小心地将闪存盘放到西装口袋里,拍一拍,按一按。他关掉亨利的电脑,神闲气定地走出办公室,门啪嗒带上。

回到家,他匆匆吃过路上买的墨西哥牛肉软饼,将闪存盘推入电脑,像期待一部史诗般的电影一样,期待着审视公司的全貌。

他没有失望。难怪亨利人前人后像个人物,他的手中掌握的就是公司的命脉。

所有文件中,最最紧要的,是公司的帐簿,好多年的账簿。老板不改奸商本色,同一家公司,做三本不同的帐簿。根据帐簿,公司要末亏得一塌糊涂,要么赚得金盆满钵,如果是后者,公司犯有重大的偷税漏税。

他自认还算了解美国。美国不是天堂,美国人不是个个君子,私利当前,只要法律留下漏洞,拼老命往里挤的美国人多的是。美国人给人老实守法的印象,根本原因是法律太完备,空子不好钻。

公司大规模偷税漏税,钻的不止是空子,简直就是董存瑞炸碉堡,轰掉城门让大部队往里冲嘛。胆子太大了!

第二天,亨利兑现,请他吃中饭,选了家泰国馆子。亨利不提昨天告辞的事,不问他什么时候离开。他猜想,亨利压根没回来,要么回来很晚。

夏畴英试探他,问,公司人事变动大,我会不会被咔嚓掉?

亨利说,不会吧。在公司里,我大小是个头,虽然不管人事,对公司里面的骨干员工还是清楚的。你算一个。要裁人不假,裁不到你头上。

他做兴奋状,主动给亨利续茶水。他说,多谢多谢,亨利,你是掌握印把子的人,有机会帮我说几句吧。

亨利冒出一句中文,当然。

他感慨道,说到底,公司赚钱,我们就有饭吃,赚不到钱,被咔嚓也认了。

亨利举着筷子,像是在夹菜跟扒饭之间犹豫,眼珠子在眼眶里四下跳动。他搁下筷子,抿了一口茶,说,别看订单不少,公司并不赚钱,还亏。不过,你不要担心,公司外头有投资人,对我们的产品保持信心。

亨利在撒谎。

此后他苦苦思考的问题是,掌握这些资料,对自己的现实意义何在呢?底线是,他的手里很有可能握有一张王牌,甩出去,公司将遭受重创。身处这么主动强势的位置,感觉真好,至少不逊于跟艾米忘情的做爱。

长考过后,他决定,他要找国税局举报,如果大规模偷税漏税的事实存在,他就一刀捅倒公司,正义得到伸张。自己的好处呢?自己没好处,正义伸张了有啥屁用?!

他上网做了大量研究,得知,举报成功的话,好处大大的。举报的路有两条:一靠自己;二靠律师。靠自己,套路不熟,一着不慎,没准儿自己成了被调查对象。靠律师,自己只负责提供线索,事情办妥,等着拿奖金。

奖金数目,最高可达30%,就是说,国税局成功追回100万欠漏税的话,举报人可分到30万。奖金不可谓不高。为什么呢?重金之下出勇夫。没有好处,谁愿意举报?举报有风险,风险特别高,弄不好,引来杀身之祸。敢大量偷税漏税的人,是胆子特别大的人,胆子特别大的人,什么事都爱出重手。掂量掂量山姆,怎么看,山姆属于胆大包天的人,举报的事让他知道的话,他会怎样报复呢?

夏畴英的身体不由得打个寒战。

自己举报,直接跟国税局打交道,完拿30%,那当然滋润得很。请律师代办,律师中间插一脚,再瓜分一遍。律师可不是善主,他们的手一旦伸出来,可是又长又厚。

不跟他们分,一分钱也不给。

但是,不妨先问问他们,第一次咨询反正不花钱,了解一些行情。他上网搜索,发现,真有专业办理举报的律师,只是数量很少,跟那些办人体伤害,办诉讼的律师相比,就像沧海一粟。是市场需求少,还是大多数律师对这类案件不屑一顾?

他上了那几家律师楼的网页,律师的照片简历一一看过,不知咋的,居然没有一个律师的形象让他满意。他不找演员,不挑女婿挑媳妇,长相不重要。可是,别的专业律师长得像样的不少,唯独这一行的不行,一个都不行。纯属巧合,还是长相体面的人刻意躲着?

这举报的事还没一撇,他想得这么多,这么远,对他,此生第一次。说白了,他心里有压力,不大不小的压力。

举报,是正面说法,反面说法,就是告密。告密的人,古往今来,中国外国,形象不够高大,形象足够猥琐,属于欠骂的人物。

他欠骂吗?

当然No, 谁敢他妈的骂?做人要讲原则,说话要讲道理。真有人胆敢骂他,他一秒钟收拾那个人。需要多说吗?是山姆偷税漏税,不是他夏畴英偷税漏税。偷税漏税是好事吗?谁敢说是?如果人人偷税漏税,国将不国,警察谁来养?学校谁来教?马路谁来修?恐怖行为谁来挡?原子弹怎么上天?博物馆怎么开门?

象他这样胸怀国家,敢于面对不法行为的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国家不奖励,谁奖励?不但要奖,而且还要重奖,重到人人睁大眼睛,让不法分子无处藏身。

他将文件再拷一份,完整打印出来两套,买了一台小保险箱,将闪存盘和打印件锁到里面。

他跟一家律师楼预约,接待他的律师五十出头,在国税局工作过,里里外外的经验丰富。他留了一手,没带任何文件,先靠口头表达。

谈了几分钟,他的感觉不好。他们的见面时间是下午,中饭以后,律师的眼睛红肿无神,象是需要睡个午觉。更可气的是,律师好像不太信任他,老是问,你确定吗?你可以把原始文件交给我们吗?妈妈的,我不确定,我吃饱撑的,什么人不能见,偏偏要见你?

律师解释完办案程序,开始讲奖金,讲奖金分配,好家伙,律师像是重新投过胎,神采飞扬, 变了一个人。律师说,我们办理同类案件的经验丰富,把东西交给我们,就象把你心爱的孩子交给一个好保姆,尽管放心。

夏畴英不放心,不甘心。他只对自己放心,不甘心与这个律师分享他得来不易的果实。

他一个人去了位于长滩市的联邦大楼,步入三楼,他的心扑扑直跳,将装着整套打印材料的挎包攥得铁紧。

前台的接待人员经初步了解,确定钓着了一尾大鱼,专案人员约翰才正式出场。他重复一句,我,我有事举报。约翰稳稳地笑笑,问他,是喝咖啡还是喝茶?

他不喜欢喝咖啡,讨厌咖啡的苦味。不过,他知道,论档次,咖啡高于茶。他说,咖啡吧。

他是有教养的人。他不想被任何人看低。

门后发生的一切,只有他知道,约翰知道,双方都有保密的义务。夏畴英记牢了一点:耐心等待。坏人终将受惩罚,好人永远受鼓励,人间正道不沧桑。

公司貌似一切照旧,不再裁人。夏畴英有心事,想着举报的奖金,对眼下两个礼拜发一次工资的进度很不耐烦。就这点薪水,还要泡情人,美国的苦日子何时是头?

过了几个月,公司的空气骤然紧张,高层老开会,山姆的脸色不好,亨利的脸色不好。再迟钝的人,也能感到公司遭遇大事。不安稳情绪开始笼罩公司。

又过了几个月,公司给每个员工发电子邮件,宣布,公司最近因为严重经营不善,无力说服投资人追加投资,公司将寻求破产保护,有关法律手续正在办理中。公司鼓励员工积极寻找新工作,需要推荐之处,公司一定强力推荐。

夏畴英跟亨利在厕所相遇。亨利开口讲中文,说公司完蛋了,得找新工作。

他表示不理解,使劲摇头,说,好好的公司,怎么说倒就倒呢?

亨利晃荡完裤裆里的家伙,提起拉链,长叹一口气,说,其实,公司没亏,其实,公司……

亨利打住。

各位作鸟兽散。夏畴英再也没有见过亨利。

他选择退休,自愿光荣地退休,为这种公司打工掉身份。往后,他要干自己干,给人打工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

3

美国国税局调兵遣将,查个正着,提前收兵。作为举报人,他净得七位数的奖金。他的身价曾经不过几万,住的是一室一厅的旧公寓楼,开的是车龄八年的丰田双门车。这一下,他的身价陡增两个零。谁说零没有意义呢?一后面加一个零是十,一万后面加两个零是多少?算出来了吗?

谁说美国梦已死?

奖金到位之日,他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起床时,他以为自己的容貌会惨不忍睹。一照镜子,满不是那回事儿。红光满面,气色如霓,新科百万富翁的风范。

想起前妻,他的嘴角绽出他招牌式的冷笑。这个女人,本人一再跟她讲,对他夏畴英,要有信心,要有长远眼光,可她就缺心眼,来美国不过三年,匆匆下结论,认为他混不出个所以然,对他的打算嗤之以鼻,编个什么他阴沉所以怕他的肤浅理由,一气搬回北京。

什么玩意儿?!

如果他给前妻打电话,简要介绍他的近况,口气放软,问,我们可以复婚吗?前妻一定慌得抓不住话筒,抖抖索索,还没来得及摆那份谱,他会纠正说,对不起,刚才问错了,收回行吗?

要不要找艾米过来庆贺一番?叫她来,当然不便说他暴富,随便编个理由,领了离职费,股票涨得邪乎。她要来,云雨之处当然要提高档次,提高几个档次,要有立地大玻璃的,要有海景山景的,要有冲浪浴池,要有酒店送餐,要有……

他给艾米拨了手机,没想到,她此刻人在东部,正要参加一个表姨女儿的婚礼,得呆四五天。

走这么久?怎么不给我事先打个招呼?这个女人!还准备送礼物给她呢。拉倒吧。

他咧嘴一笑。这样也好。保持距离,守住钱包。

他肚子饿了。街对面正好有一家麦当劳。今天特别,吃麦当劳是不是亏待自己?不吃的话,吃什么呢?吃久仰的法式大菜,一个人吃是不是惨了点?再说,法式大菜去哪儿吃呢?平时没有演练过,这会儿饿着肚子穷找,犯不着嘛。

想着,他的车已经开进麦当劳的地盘。

一如既往,他点了双汉堡加薯条加免费的冰水。一如既往,他拿着喝冰水的透明杯子,心安理得地灌了雪碧。麦当劳的人忙,没人注意他。冰水跟雪碧一个颜色,谁看得出区别?就算谁跑过来制止,他的标准答案呼之欲出,哦,哦,对不起,装错了。这就给您倒了。我只喝水,医生不让我喝甜饮料。

移民美国不久,他发现了这个小漏洞,一头钻进去。他备好了标准答案,一次用上的机会都没有。难怪人人说老美笨,笨得要死。

他已经是不折不扣的百万富翁,身份变了,胃口没变,麦当劳吃起来还是美味,喝完雪碧,他续了杯,喝到不想喝为止。

吃饱了,他坐着不走,眼睛望着附设的儿童小乐园。小孩们在滑梯里爬上爬下,兴奋不已,欢声不断。几个妈妈坐一块儿,头挨得很近,密密麻麻地聊着。角落坐了一个男性,怀里挂了一个婴儿,眼睛盯着滑梯,嘴角翘起,笑意盎然。女人堆里夹这么一位,像万红丛中一点绿,格外引人注目。

这个男性怎么看着面熟呢?对对,长得像公司老板—前老板山姆。当然,不可能真是山姆。山姆还没结婚,女朋友倒是听说有,老换。觉得两人相像,是因为山姆一直占据他的心。没有山姆,他夏畴英成不了百万富翁。

说起来,这个龟儿子可是自己的贵人。

论起奖金,夏畴英准备将钱划成三等分:一份买房,一份投股市,一份存银行。

一个礼拜过去,艾米回来,他拉她看房。他想,以后跟她幽会,一律改在新家,省下旅馆钱,气氛对的话,还可以让艾米做点好吃的,增加情趣。

艾米问他,一下子那来的钱?你不是失业了吗?

他直着脸,说,省吃俭用,投资对路,首付的钱攒到了,咱又不买豪宅。眼下是失业了,我正好想休息休息,好好享受享受新房子,等自己调养好,再出去找。

看过几个不同城市,几十栋各色的房子,他下不了决心。

夏畴英当房屋中介是免费的司机,免费一日游二日游的向导。一个不耐烦了,再换一个,把大洛杉矶地区转了个遍。现在汽油贵,交通拥挤,专人带着转悠,好言好语,自己一毛不拔,到哪儿找去?

一个星期三,他一人出来看房,经过一个中等偏下的社区,他指着一栋赭色的两层建筑,说,房子前面立了牌子,是要卖的。

中介说,我给你印的单子上没这家。

他坚持说,正好看到,下车瞧瞧嘛。

中介的车停在路边,打开手提电脑查看详细资料。夏畴英等不及,先下来,左看右看,看着眼睛发光,像是相亲,身体内发生化学反应。他心里说,找房子,就象找情人,刻意找,没门儿。要找,就得来个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房就在阳光照耀处。

他一门心思欣赏,直到中介拉他的胳膊,他才醒过神。

中介报了出价,介绍屋况。中介看不太上,议论道,房子看起来还行,不过,这个区不太好。我们中国人,钱不是问题,最在乎的是学区,是治安。这个城市,学区够呛,治安不算最好,你看……?

夏畴英嘿嘿笑,说,我没儿没女,学区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说,我是小老百姓,谁跟我过不去?

他想起一句话,大士隐于市,越跟老百姓在一起越安全。他是不是已然成大士可商榷,离大士不远吧。

他的脸上泛出谜样的微笑。中介被噎住,挤出笑容,说,倒是。就算不考虑校区,治安不是不……

这个中介真是不上道,倒是想不想干呢?

他打断中介,说,我这叫一见钟情。一见钟情,懂这个意思吧?

中介抽出手机,拨打卖方经纪人的电话。女经纪人的玉照印在广告牌上,胖胖的,一脸福相。

中介打开大门,两人上下楼巡视一遍。夏畴英的感觉没变,感觉更好。

站在后院,他坐在喷泉池的水泥护栏上,眯着眼睛对中介说,一切都不错,就是不清楚邻居是些什么人。

中介毕竟有经验,说,我观察过,以白人为主,中等偏下的家庭,小孩子比较多。

他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中介自豪地说,做了这么多年,眼睛比较准。今天是星期三,上班的时间。要不,傍晚我们回来一趟?该下班的下班了,小孩子还会出来玩,邻居是什么人容易发现。

他们回来一趟,中介的话果然准。上了中介的车,夏畴英说,我们今天就出单,没人会跟我抢吧?

中介说,不会,这儿的房子没那么抢手。你决定这么快?不要你女朋友再看看?

他坚定地摇摇头,说,钱是我出的,我看中了,实际上没什么好商量的。

中介说,好,那我们先回去,我到公司把文件弄出来。讲句实话,你看中这里有道理。白人多,麻烦比华人少。你要是愿意交往,多跟邻居扯扯,英语上得快嘛。

夏畴英给艾米打电话,想告诉她看中了一栋房子,不急着说已经拍板,再商定下次约会的时间与内容。艾米不接电话。这可是稀罕事。他们之间通话,看到对方号码,都是第一时间接。他连着拨号,她还不接。他打了一个短讯:为啥不接电话???

他想开车去餐馆,查查她的人到底在不在。

他走下楼梯,拉开前门,艾米终于回了电话,带着哭腔。

那个县上的卫生检查官不怕耐心等时间,果然杀个回马枪。他选在下午,餐馆没什么生意,艾米的丈夫出去修车,店里只有艾米一个人。检查官装模作样,又要查风扇,艾米不高兴,又不能阻止他。他一脸坏笑,说,你的事,我说了算。艾米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说,我可以让你关门,把风扇修好再开。我也可以让你照开,主动权在你。艾米追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检查官的黑手伸出来,伸至她的胸部,搓揉着,说,你懂的。艾米大怒,一把推开他,说,去你奶奶的,你以为你是谁,敢这么欺负人?

夏畴英听着电话,一只没来得及穿鞋的脚搭在鞋架上,他猛力踢一脚,鞋架飞到门外。他吼道,那个混蛋做什么了没有?

艾米听到砰的声音,愣了几秒钟,低声说,没有。他吓到了。他丢下话,说他还要来,来了就关餐馆。

他吼道,怕什么?不要脸的东西。他敢!餐馆就你们两个人,被他摸过,没有目击者,光你说没用。

艾米说,厨房和储藏间都装了视频,上班就开。

夏畴英高兴得要跳起来,说,那不就结了,把带子做出来,拿到县政府,他保险完蛋。

艾米却没有热情,蔫蔫儿地说,这不让人家都知道了?

他急了,说,不这样怎么弄死他?

艾米说,他也就是摸摸,没摸着什么。再说吧。

他想说,没摸到什么?有这么说话的吗?不制止,下次就不光是摸摸啦。再说?再说啥?

话还没说出口,那边的手机收了。

他坐在地毯上,骂了半天艾米,然后一拍脑袋,好了,骂够了,得想办法收拾那个王八蛋。老子能搞定大公司,还搞不定你这么小爬虫?

他平静下来,估计艾米也平静了些。他给她打手机,她接了,不说话,他说,怎么啦?为什么不说话?

艾米小声说,我老公在。

他哦了一声,禁不住说,跟他说了吗?

艾米恨恨地说,没。说了白说。

夏畴英无奈地收了手机。

第二天,他再给艾米拨手机。艾米懒洋洋的,不想多说。他说,能告诉我检查官的名字吗?

艾米警觉起来,问,要那个干什么?

他说,给我看看,我想想办法。

艾米说,好吧。他留了名片,我等会儿扫给你。

他问,那我们明天还见面吗?

艾米迟疑了一会儿,说,这几天不行。

看着检查官的名字,他一连想了几天,想不出什么办法。情急之下,他开车去那个县政府机构。下车前,他对着小镜子仔细检查了一遍仪容,怎么看是个上档次的白领,不象找人打架的莽汉。见到检查官,该说些什么呢?该怎么做呢?不多想,见到人再说。

他走到前台,指名要见那位检查官。

前台的电话挂进去,叽哩咕噜了半天,冷冷地说,他不在。有什么事请留话。

他问,不在?下去检查了?出去开会了。

前台紧闭双唇,没有启动的意思。

他说,我是开餐馆的,上次他来检查,发现几个小问题,说过,问题不大,慢慢处理,如果有急事,可以来这儿找他。我碰到急事,非要听他的意见不可。

前台不改面色,过了几秒钟才说,他没上班,在家休息。

不上班了?在家休息?出事了?出大事了?

他不知道该喜该忧,想了想,说,那,我可以等等。

前台立刻回答,不用等,他受了工伤,正接受治疗,半年八个月回不来。我建议,你找另外一个检查官。

他嘟哝道,这样啊?这样啊?一边说,双脚一边后撤。

一个专门刁难餐馆的检查官,怎么得工伤?上炉台摔下来?查排风扇磕着脑袋?怎么没给摔死?莫不是,这小子对人动手动脚,人反抗,给揣地上?这也叫工伤?

管他怎么得的工伤,伤了是事实,活该!伤了,最好躺下,一辈子别起来!

回到车上,他心情无比的好。检查官受伤,他没有直接插手,跟他多少有关系吧。这几天,他可是狠劲地骂,狠劲地咒,天人感应,到底伤着了那小子。

现在,他有两件喜事通报给艾米:乔琳娜迁;检查官受伤。后一件,他特意过来打听到的,艾米不会不懂他的一片真心。

艾米果然高兴,连说活该,表示立即要看他的新房。

房子到手。艾米帮忙买家具,帮忙布置房子,把房子整得象迎候新娘一样。艾米说,咱们年龄不算小了,买了房子,再不搞些情趣就晚啰!

夏畴英一百个同意。他们在新房的每个房间,每个角落留下爱的印记。一日,他们倒在楼梯拐弯处的地毯上,艾米的光脚支在窗台上,脚趾白得像蝉,诱惑地一勾一勾,说,以后,你房子卖了,新搬进来的人能猜到我们做的事吗?

他说,肯定猜得到,太浓太深。你提醒得对,不能白送,再卖房,价钱得加上去。

艾米说,我真想就躺这儿,不起来,光做爱不做其他的。

他涎着脸说,艾米,我保证配合。不过,给我几分钟宽限,就几分钟。

艾米接上一句,那个检查官你忘了吗?

这冷不丁一问,他身体收紧,立即说,哪能忘?我一直在磋磨,磋磨着呢。

艾米说,他给我留过手机号码,说有事,随时找他。

他问,找过吗?

艾米推他一巴掌,说,那不是找死吗?把我当什么人?

检查官重新激起他的兴趣。他按着艾米提供的号码,给那边打手机,接手机的是个女的。他谎称是亚马逊送货的,轻易得到检查官的住址。一查,离这儿不远,属于中等偏下的地段。他想,反正没事,不如到那儿转悠转悠。

开车十来分钟,他找到那家住地。房子是老式的,布局奇怪,正门开在右侧,后墙冲马路,没有一扇窗。真是有房就有人住,住怪房子的人本身正常不了。

他停在斜对过,犹豫着,要不要下车,靠近走一走?

那栋房子的铁门打开,检查官拄着拐棍,右脚绑着白色绷带,艰难缓慢地移出来。 一个粗壮的白种妇人搀扶着他。检查官死沉着脸,受苦受难的样子。

夏畴英高兴得想叫。奶奶的,真伤了,伤得真不浅。奶奶的,坏事做绝,报应,报应哪!

他想抓起手机,给艾米来一场现场直播。瞅瞅手表,现在是艾米的小餐馆一天最忙的时候,脱不开身,搞不好,她会发火。

妇人将面包车驶出,打开后车门,检查官颠着颠着,颠到门边,四处扫几眼,将双拐收起,塞进去,右脚在地面蹬蹬,生猛地爬上车。

夏畴英觉得不对,很不对。对了,检查官不象伤到腿。没伤,何必拄拐杖?

电光火石间,他知道问题所在。检查官是诈伤,或许是诈取工伤保险?平日看电视读报纸,他对各类诈骗的事件特别感兴趣。手段拙劣者,他痛斥为人渣,被抓活该。手段高超者,他禁不住佩服,高,实在的高。心向往之。

工伤诈骗屡禁不止,好处多,得逞者不用上班,坐收政府补贴。容易操作,装孙子谁不会?医生看穿,跟着装糊涂,反正医疗费照收。不是参与诈骗的医生时常曝光嘛?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调转车头,在附近的一家电器店买了一台最高档的微型摄像机。晚上,他反复试用,然后上高速,拍前面的车辆。摄像机的质量真不错,拍出来的画面像小电影。质量再好,他不打算留着,该办的事办完,他打算退掉。这年头,谁浪费钱天天玩那个?

拿到证据之后,如何处理,他胸中自有想法,办成了再告诉艾米,算是送给她的一个惊喜。

第二天,他回到原处,检查官故伎重演。他摆好微型摄像机,点一下按钮,开录。

检查官诈伤,自家门口,等不来几秒钟,收了拐杖就往车里冲,人渣,人渣!这种人不治治他,天理不容。

不过,拍到的只有几秒钟,再多一点是不是证据更确凿? 跟着他们,等他们下车,看他们还玩什么花样。

他跟着面包车,上了高速,向东行驶。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不知道他们开车的套路,他担心跟丢了,担心车里的汽油不够。还好,面包车开得保守,死守一条道,跟起来容易。走了大约四十分钟,面包车下高速,开进附近的一座高尔夫球场。他预感会有精彩画面,打开摄像机。

面包车停稳,后车门打开,检查官跳出来,头戴球帽,脚上的绷带已经卸掉。他手里拿一罐水,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光。然后,他指挥妇人,将打高尔夫球的一套东西拿齐,一前一后地往球场走去。

加州的阳光妩媚动人,诈骗就在这阳光底下公然呈现。夏畴英关掉摄像机。他不必跟下去。

第二天,他回到县政府,提出见主管。一脸狐疑的主管将他让进会客室,没问要不要喝水,直接了当地问,你有什么事?

他说,我,我有事举报。我是一个公民,对违法乱纪的事情深恶痛绝。

主管坐直了身子,脸上掠过一丝紧张。紧张什么?是不是屁股也不干净?

夏畴英问,你的部属涉嫌诈骗,我有确凿证据。

主管的身体放松,但没说话。

他说,如果我提出证据,证明诈骗,你们有什么奖励吗?

主管看了他几秒钟,说,没有吧。我们不是警察局,不是税务局,预算里没有这笔开支。如果诈骗情节特别严重,我会想别的办法,为你争取。

主管显出不耐,显出轻微的厌恶,不知道是对下属,还是对举报人。

夏畴英开始放录像。主管手搭着手,一声不吭地看完,说,我可以证实,他是在这里工作的人。他受工伤,医务报告齐全。

他静静地看着主管。

主管说,我们会调查。调查会持续一段时间。

他追问,结果会怎样?

主管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的录像真实无误,如果他的工伤存在疑点,如果他不能提出合理的解释,我们会照章处理。

他穷追猛打,问,怎么处理?

主管定定地看着他,说,这个,我不能告诉你。我讲过,我们会调查。

这位主管,说法不地道,还打官腔,当自己是什么人?

夏畴英说,你说过,你们不准备发放奖励。没关系。我一开始就表明,我是一个公民,做一个公民该做的事,一句话,我不能容忍公务员诈骗,不能容忍公务员滥用公民的信任。我相信你们会调查,相信你们会处理。不过,作为公民,我有权利提出要求,要求调查立即展开,在合理的时间里作出处理,并让我知道结果。否则,我会把录像资料提供给媒体,尽管我不希望这样做。

为这么高水平的话,他打过腹稿,对着镜子演练过,面对他,面对他如此的犀利,谁招架得住?谁?

主管问,你没必要这样做。对不起,忘了问,你要不要喝点什么,茶,咖啡?

跟这班小官僚打交道,用不着摆谱,要喝就喝喜欢的。夏畴英说,茶,加糖。

几个月后,他得知,检查官被开除。他又得了一笔奖金,低到讲不出口。这么抠门的政府,只能雇一些人渣,怎么可以雇得到像他一样的高档职员?他转手给了艾米,说,你受苦了,该你的。

艾米还了他一件礼物,价值远超奖金数额。

5

一个星期天,春日融融。

夏畴英出门买吃的,见几栋房子外的邻居在前院摆滩,卖旧东西。站在草坪上的白人妇女看起来面生,只怕是新搬进来的。

他走过去,打算跟妇人打个招呼。

妇人赤着脚,个头比夏畴英略高,四十来岁的样子,无吊带的白长裙紧勒着胸脯。他说句哈罗,妇人热情地回应。他自我介绍,我是你的邻居。妇人张开巨大的嘴巴说,太好了,今天算认识。这里摆的都是旧东西,你随便看看吧。

他对旧货从来不感兴趣,实在闹不懂美国老百姓那么热衷。妇人邀请他看看,那就看看吧。转到屋前,妇人说,房门开着,里面还有东西,愿意的话,随便进。

里面已有几个访客,正查看摆在客厅的旧货。夏畴英心不在焉,随意抽出一盘旧录像带,一看,是成人片,他本能地抬起头。访客忙自己的,无暇注意他。他抽出另一盘,又是成人片。有意思,一个女人,不掩饰自己看黄片,堂儿皇之拿出来卖钱,美国女人多奇志呀。

老掉牙的黄片谁买呀?要看,打开电脑,遍地开花,一分钱不用花。

他想起什么。他抽出黄片,端详封面女郎,女郎跟妇人长得象,不是一般的象。难道……?

妇人走进来,手里端着一杯饮料。几个访客围上去,问,那几盘带子是你自己吗?妇人坦然答是。妇人看到他手中的带子,说,你也感兴趣?他有几分尴尬,挤出莫名其妙的笑容。

妇人解释,带子很老,旧的录像机才能放。我自己没有,你们有吗?

一个人说,没有,早淘汰了。但是我想买,当收藏品。当年你可是非常有名呀。你给题个字吧?

夏畴英顺势将手中的带子转给那个人。妇人拿起笔,飞快签上名。剩下的几盘被抢光,妇人一一签名,带着遗憾对他说,就剩这几盘,你想收藏的话,可以买翻制的光碟。

夏畴英问,哪里买得到?

妇人说,我的网站。

她报了网址。夏畴英得知她的艺名,叫乔琳娜。

回到家里,他上网查乔琳娜的来历,一点不错,成人片演员,二十年前属于顶尖人物,先后拍了上百部黄片。退出江湖后,她跳过脱衣舞,主持过收费的成人广播节目,出过书,出演过主流的电影,尽管演的是小小角色。现在干什么,维科介绍不详。星运高照时,她跟好莱坞的几个二流男星交往,结果都是不欢而散。

黄片演员是自己的邻居,真是可遇不可求。乔琳娜的演员气质还是在,稍稍打扮一下,足够引人瞩目。

他讲给艾米听,艾米听得兴起,马上就准备过来。夏畴英说,东西她已经收了,我们得敲门进去。艾米说,那就敲呗。他说,算了吧。现在是邻居,机会有的是。

艾米评论道,这种女人,敢干这个,要不要脸哪?你不会……?

夏畴英赶忙灭火,说,你想哪儿去了?她给多少人上过?就算我有贼心,没那个贼胆哪。

他没有打诨话。性方面,他对艾米着迷不已,别说成人影星,正牌影星不一定抢得走。对这种职业,外头的人都有好奇,他对乔琳娜的兴趣那是与日俱增。

他不用上班,乔琳娜窝在家,他们路遇的机会多,站在人行道上,交谈渐渐深入,彼此熟悉起来。乔琳娜口齿清楚,选词讲究,喜欢张开双手以加强语气,完完全全象白领上班族。不是知道她的背景,真不敢相信,她曾经有过那么一段历史。

她问夏畴英是做哪一行的,他反问,你觉得我象做哪一行的?

乔琳娜眯起眼睛,试探地说,电脑工程师?

他摇摇头。

她说,开餐馆的?

他摇摇头。

乔琳娜不解,说,你不是中国人吗?除了这两项,还能做什么?

她不是傻瓜,但离聪明挺远。都什么时代了,她了解的中国人还这么狭窄?不过,她倒是问到关键,他不是工程师,不开餐馆,具体做什么真不好说。天天闲居在家,这应该叫什么工作?古代叫寓公,现在叫宅男,他一个热血男人,两个都谈不上。

他说,我做点投资,在家做几个项目。

乔琳娜微微点头,表示听懂了。

星期天下午,艾米兴冲冲地来,本想满足好奇,没料到乔琳娜这么有气势,站在面前,竟不敢正视她,像是自己做了亏心事。结结巴巴闲扯了几句,拉着夏畴英走人。

他说,告诉过你,她一点都不象做那行的,气质还行吧?

她不给好脸色,说,什么气质?拍那种电影,要什么气质?跟你说呵,这种女人不是好人,你以后少跟她来往。

艾米一脸鄙视,气呼呼的,夏畴英连忙说,放心,放心,不来往。同意你的意见,拍那种电影,脸皮厚就成,要什么气质?

他没骗艾米,真的尽量避开乔琳娜。乔琳娜的名声传播得快,站在她院子前,有事没事找她搭讪的男邻居越来越多,无意中挤掉了他曾经有过的独家地位。

一天,夏畴英正上网瞎逛,门铃叮咚响,透过窥视孔,发现乔琳娜站在门外。

他拉开门,捧出一张笑脸。

乔琳娜说,我记得你说过,你是电脑工程师,一定精通电脑。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电脑工程师,上次不是说过不是吗,怎么忘得一干二净?

他问,帮什么忙?

乔琳娜说,我用电脑记帐,记到中间,电脑冻住,鼠标动弹不得。我知道,可以把电源切断,重新启动。我不敢,怕纪录的东西全部丢掉。我真笨,边敲电脑边把原始纪录撕掉冲马桶,以为不再需要。你看……?

夏畴英二话不说,跟着她出门。

上了她家二楼,墙壁上挂满了她的照片,主要是年轻时的靓影,无不搔首弄姿。进了她的卧房,没开灯,暗暗的,连出去的阳台上却阳光明媚,前望就是一条繁忙的街道。

她的电脑摆在小长条桌上,周围凌乱不堪,一只烟灰缸里躺满了烟头。他指着电脑,说,你要不要再试试?

乔琳娜坐下来,装了假长指甲的双手点键盘,象初学滑冰的人,一步一移,笨拙缓慢。点过一巡,电脑毫无动静。乔琳娜转过头,说,看到了吧,死机了,死机了。

夏畴英看到了,同时看到了她薄薄衬衫下袒露的胸脯。天哪,艾米堪称波霸,跟这一比,就象没发好的小馒头放在熟透的大西瓜边上。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人家老美喝牛奶,咱们老中灌稀饭,怎么比!

夏畴英问,你记下的是些什么东西?

乔琳娜说,大杂烩,有我的工作安排,平日的感想,生意往来,等等,有它,就有我的存在。一共四年的纪录。

夏畴英哦了一声,说,麻烦,是麻烦。

乔琳娜急得要哭出来,说,你没招儿吗?连你都没招儿吗?

夏畴英不顾忌地盯着她的嘴巴,移向她的胸脯。她的嘴巴真大,演成人片,所向披靡吧?她的胸脯真大,男人的脸贴上去,两片往中间一夹,脑袋出得来吗?

他说,别急,我有办法。电脑强行关掉,丢掉的文件可以再挖出来。

乔琳娜的脸放光,站起来,说,那你来,坐这儿。

夏畴英说,我有修复软件,我回家拿。

他回家拿了软件,强行关了她的电脑,重新启动后,花了十来分钟,把她的文件挖出来。乔琳娜的脸贴近屏幕,嘴巴在上面嗯呀哈呀地乱吻一气。

他交待她,要养成随时存档的习惯。他送了她几张优盘,建议她在电脑上头正中间,贴一张字条:你存了吗?字条有两层意思,提醒自己随时存文档,提醒自己处处存钱。

同样的字条他给过艾米,艾米说效果不错。

乔琳娜夸张到惊呼,你太有智慧了。我做不到的就是这两件事!

她马上写了字条,贴在电脑上端,说,我要天天看,时时看,非成功不可!我就知道,东方人聪明,太聪明了。第一次见着你,我就留了心眼,以后有事找他,他一定可以帮忙解决。你说说,电脑工程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又记岔了?夏畴英不作解释。是不是电脑工程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认定他是聪明人,男人聪明,人生就成功了一半嘛。

乔琳娜问,我怎么报答你呢?

夏畴英说,不客气。我们是邻居,相互帮个忙,小事一桩嘛。

乔琳娜说,那好。我记在心里,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

她当他是电脑工程师,记性够呛,以后找她,她说不记得他帮过忙怎么办?她是成人影星,说报答,除了上床,还有啥好报答的?

她领他去客厅,要现煮咖啡给他喝。她在小厨房忙活,手脚挺麻利,一边跟他东扯西扯。她那架势,活脱一个家庭主妇,哪里找得出半点风尘?当年,她那么红,钱不少赚,现在有住房,普通一般的房子,赚的钱哪去了? 象她说的,存不到钱吧。

他们精诚合作过一次,此刻心理放松,静静享受着香浓的咖啡,象家居,象情侣相会。夏畴英放胆地说,你怎么选择干那个?

乔琳娜说,刚满十八岁,做的是收银的工作,枯燥无味,赚的是最低工资。家里头,跟爹吵跟妈吵,叛逆得很。最向往当模特,赚大钱。朋友介绍了一位经纪,广告说的是当模特,试镜头,光着身体被人左拍右拍,别看我年纪小,我看出不对头。我没抗议,昂首入行。以后,就是历史啰。

他说,你一点都不象。

乔琳娜放下咖啡杯子,踢掉鞋,双腿蜷曲在身体下面,笑着问,不象什么?

他说,不象成人明星。

乔琳娜笑起来,说,怎么才能象呢?要我头上缠一张布条,上书:各位,我是成人影星?或者,成天袒胸露背,见到男人就撩开裙子,说,来,来,朝我上?

乔琳娜讲得如此露骨,跟他几分钟前的念头几乎吻合。他由不得放肆,说,那你真会撩开过裙子?

乔琳娜放直腿,手放到裙子上,向上撩了几撩,说,你说的是这个意思?

她的动作快,夏畴英不确定,她里面是不是穿了内裤。他的身体开始发热,端咖啡杯的手微微颤动。乔琳娜可能在挑逗,可能根本不在乎,镜头前做爱,让世人观赏,撩个裙子算个啥?

夏畴英嘿嘿笑,放下杯子,大腿往里收。一会儿又松开。他想,怕什么,她那么开放,我当什么君子?

他问,你做过这一行,是不是经常想那个?

乔琳娜决然地说,不会。我们这种女人,有点怪,有点懒,有点离经叛道,有点对家庭的叛逆,可我们不是疯子。我们有工作,为生机奔波,哪里能时时刻刻想到性,做不到嘛。时间到了,气氛合适的话,那倒是会想,你也会想嘛。你和我之间的区别是,我想得会更厉害些。

夏畴英听得仔细,她的“想到”是用过去式,不是现在式。

他问,你的意思,现在不想?

她斜倚着沙发背,腿伸直,一只手摆弄裙子的滚边,说,我年轻的时候太疯狂,释放了所有的荷尔蒙,对性已经没有感觉。男子的那玩意儿放进去,等于放入枯井,只不过,我可以忍受。

夏畴英感到失望,继而释然。艾米尽可放心,他守住了底线!

乔琳娜平静地说,我不感兴趣,不表示你没有机会。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哦,她不改本色,对我挑逗上了。好好,咱们玩玩,看你出什么招。

乔琳娜说,我有不少朋友,有机会,我给你介绍,有兴趣吗?

那要看什么样的朋友。一大半是成人影星吧?

他说,有兴趣,当然有兴趣。你的朋友,跟你的背景差不多吧?

她收起腿,头枕在立起的膝盖上,露出她的绣花底裤。刚才她表示对男人不感兴趣,目下的举动打动不了他。他发现自己挺坚强,他可以控制身体。秀色之前,我自岿然不动,我不成大事,天理不容。

乔琳娜说,是的,差不多。我不想交别的朋友,想交的话,也许长久不了。

他问,她们都在做什么呢?还在拍电影吗?

乔琳娜说,老天,我们一个个老得象恐龙,还能拍电影?

乔琳娜的年纪不轻,老谈不上,恐怕比自己还年轻。不过,艺术家吃青春饭,成人影星的青春更短,蹦跶不到几年。

乔琳娜说,我们一起出道的那批人,嫁人的嫁人,生孩子的生孩子,有的还在这行混,象我算运气好的,没有吸毒吸死,没有被男人揍死。还有的完全消失,是不是活着都成问题。讲句实话,那时我们赚的不够多,一群傻姑娘,没有版权意识,我们赚一块钱,老板赚一百一千块,把我们当奴隶。可是,我真怀念那时候。

夏畴英说,所以你跟年轻的一代交往不多?

她举起手,借着阳台投入的光线端详自己的手指头。她一边带一只白金戒指,手指细长。她说,很多。我还在这行工作,天天接触各种各样的人,年轻一代的不少。她们,你可能感兴趣。不过,她们是生意人,做生意就有代价。她们很捧,保证你不会失望。

他说,谢谢你,我可能不需要。

乔琳娜似笑非笑地端详他,站起身,说,等一等,我给你再冲一杯新鲜咖啡。

他识趣,站起来告辞。

6

夏畴英要艾米过来,帮他清理一下房子,说他的一个中学同学从国内来,要到他家瞧一瞧。

艾米赶过来,上上下下拾掇得干干净净。夏畴英装模作样,手带白手套,这里抹一把,那里抹一把,说是要彻底肃清余毒。艾米狠命推他,说,你好变态,好恶心。

他说,要把我们做爱的痕迹通通消灭掉。

艾米说,消灭掉?消灭了,再也回不来的。

他说,他人一走,我们再来,重新播种,不放过每个角落。

艾米瘫倒在沙发上,对他勾手指头,说,来,坐下,我坐你腿上。

他们亲热地坐到一起。艾米说,你同学到底是咋回事儿?头一次听说你有朋友,头一次见你这么重视。

夏畴英娓娓道来。

这个薛东帆,是他中学同组的同学。人长得欠周正,成绩又不好,可是,他最佩服的就是这个人。

艾米说,哦,今天是啥日子,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还有佩服的人。

他说,人特精,人特坏,我们男生里冒出来的坏点子,百分之九十是他出的。

艾米说,剩下的百分之十是你?

他摆摆手,说,哪里,我从来就是一个好人,从来不做坏事。

艾米坐正身子,松开手,说,好了,咱们说正经的。他现在做什么?你们怎么成了好朋友?

他说,他考不上大学,中学毕业分到皮鞋厂,当推销员。一年出差到北京,到公司找我,那亲热劲儿,一口一个大哥,请我吃涮羊肉,说等我混好了,把他办到北京。后来,他承包了皮鞋厂,从那儿开始,发起来了,风光得很。我们没怎么再来往。我记得他北京临别的一句话。他说,全班他最佩服的人是我。我问,怎么看得出来?他说,城府,城府。

艾米说,你们是互相佩服,像暗恋的一对儿。

夏畴英肯定地说,不谦虚地说,他的小眼挺贼的。

艾米坐起来,说,那我们快点收拾,给你的同学留下好印象,别以为,我们海外的人真的全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夏畴英搂住她,手指搓着她的头发,说,为什么这么没底气?我们不需要证明什么。我想见他,他想见我,简简单单,别搞得太复杂。

薛东帆跟一个地级市的一组官员和民营企业家,来南加州的一所公立大学接受短期培训,学现代化管理。半天听课,半天观光,为期三个礼拜。培训接近尾声,他想起夏畴英这个老同学,说想死他了,要专门拜访他的豪宅。

他们约好见面时间。夏畴英开车过去接人,薛东帆带了该市的市委秘书长,四十出头。薛东帆介绍说,我们中学同学,一直是铁哥们。老实人,厚道人,自己人。

秘书长拍拍夏畴英的肩膀,说,一眼就看得出来。

从他们两人的互动看,他们的关系非浅。

两人在夏家坐了坐,秘书长说,房子不小,不过,不象我们国内那么注重装修。这样也好,简单适用。

他说,是,跟国内没法比,跟你们领导没法比。

薛东帆呵呵笑,说,他是市里的秘书长,你猜,他名下几套房子?

秘书长制止薛东帆,说,别尽瞎说。能有几套?都是党和国家给的。再多,怎么能跟你们大款比?你不是不了解,我们基层做工作,就这么丁点儿好处。

薛东帆话锋一转,点着夏畴英不客气地说,就你一条光棍,大嫂呢?

他说,哪来的大嫂?我一个人过。

薛东帆的手一劈,不相信地说,收拾得这么干净,男人做不到。别人不了解,我还不了解你?

他承认道,好好好,我招我招,不是我收拾,是女人收拾的。

薛东帆笑着说,你呀你,老实,实在,讲话讲半截儿,性格不改嘛。

夏畴英站起来,说,我这破房子,寒舍粗陋,没什么好呆的,我就不多留你们两个领导。我们出去吃个饭?我们这儿,好山好水好空气,中南海都比不上。吃的玩的嘛,比不上贫困地区的乡镇县城。请你们吃饭,管饱,好不好吃我保证不了。

他们上了附近的一家中餐馆,饭菜差强人意,两位客人吃得倒挺满意。薛东帆骂骂咧咧,说,上了十几天学,天天吃西餐,几顿中餐是蒙人的,听说厨师是印度人。

夏畴英说,那应该是照菜谱做的。

秘书长说,你说得对。美国的饭难吃,我们做过思想准备,没想到,难吃得突破了底线。

夏畴英开玩笑道,中国人本来就能吃。你们当官的,天天吃香喝辣的,感觉更不一样。

薛东帆扒着米饭,说,你不了解情况。当领导的有当领导的苦衷。是不是?

秘书长连连称是。

等着结帐的时候,薛东帆抢过帐单,说夏畴英在美国混不容易,这点小钱他来付。两人作势争了争,薛东帆力气大,占了上风。

两位一再表示,下次回国,一定打个招呼。国内有什么事,他们帮得上忙的,一定尽力。

双方都在努力,谈话停留在不咸不淡的客套水平。夏畴英想,什么老同学。不交往,到头来归于路人。吃过这顿饭,再见面就难啰。

他带他们回酒店。车开在高速,经过路段,大部分黑灯瞎火,不多的霓虹灯光线晦暗。薛东帆突然冒出一句,闷。

他问,怎么了?

薛东帆说,你看看,洛杉矶没什么搞头嘛。

夏畴英透过反光镜,看了看薛东帆,只见他的脸贴着车窗,饶有兴趣地盯着外头的几盏霓虹灯。

他问,你想说什么?

薛东帆说,洛杉矶名声那么响,搞来搞去,一点儿夜生活也没有。晚上一到,都跟你一样,早早洗脚上床睡觉?

夏畴英知道薛东帆的心思所在。

见夏畴英沉默,薛东帆干脆点破,说,畴英,来美国这么些天,上课带考察,整天忙得很,累。你地方熟,带我们找个地方松快松快?

他说,我成天上班做事,下班睡觉,哪里能松快,我当真不知道。

薛东帆说,装什么蒜?你一个单身汉,血气正旺,来美国当和尚呵?

薛东帆在国内混的不错,想要的话,不会缺女人吧,再不抵,国内带色的场所那么多,很容易满足呵。怎么这么猴急火急的样子?

夏畴英的脑袋转动起来, 说,有倒是有。等我停下车,到你们酒店帮你买一份中文报,上面有广告。你们直接打也行,我来打也行。

薛东帆失望地说,中文报纸早看过了。来美国,找中国人干啥,回国有的是。

一直不吭气的秘书长说,就是。在国内,别说中国人,外国人也见识过,没有机会见识的,是正宗的美国人,档次高的美国人。

美国人,还要档次高的,这叫夏畴英去哪里找?他周旋着,说,找美国人的话,你们怎么交流?

薛东帆说,你跟着,趴床下面,当同声翻译。

三人笑起来,笑得放肆。

秘书长说,这个吗,不是大不了的事。我觉得象音乐,国际通行,简单几句谁不会,实在不行,比划比划,保证交流通畅。

夏畴英说,让我想想办法。美国人的话,价钱不会便宜的。

秘书长说,钱不是问题。我们带了钱,花光走人。

夏畴英的脑中一激灵。乔琳娜。她讲过,她认识很多年轻女人,很可能就是色情明星,拍片之余操皮肉生意。卖身的女人当中,她们算档次高的吧?

7

他不能贸然许诺,得找乔琳娜问清楚。他问,你们在洛杉矶还要呆多少天?

薛东帆说,三天。

他说,我先送你们回酒店。晚上给你们回电话,不怕晚吧?

秘书长听出有戏,兴奋地说,不怕,时差一直调不过来,天天做夜猫子。

回到家,夏畴英给乔琳娜打电话,客气地说,有点事找你,打搅吗?

乔琳娜说,不打搅,我一天的生活刚刚开始。什么事?

夏畴英拖着腔说,可以面谈吗?

乔琳娜犹豫了一下,说,可以。

走到她家门口,一左一右停了两辆车,一红一白,双车门的跑车。

他按了门铃。

乔琳娜穿着袒胸露背的黑裙子,夸张地问,好些天没见你,到哪里度假了?           

跟着她进客厅。客厅里坐了三个女人,正热切交谈着。乔琳娜向她们介绍说,这是我的邻居,电脑天才,救过我的命。

三个女人礼貌地冲他点头打招呼。她们的年龄处在二三十岁,五官轮廓鲜明,一色超短裙,亮出白晃晃的大腿。

夏畴英作势挡了挡眼睛,说,喔,美女如云,我的眼睛给晃晕了。

她们都笑起来。

乔琳娜问他,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喝茶?

夏畴英站在那儿,有些局促,又不甘心折返,让薛东帆空等。他说,有件事情,要和你打个商量,你看……?

乔琳娜说,到阳台上说。说毕,她扭着肥臀,径自朝阳台走去。夏畴英想向三个女人抱歉一声,她们已经低下头,又聊上了。

阳台冲着一条马路,昏黄的路灯下,间或一二辆车驶过,划破岑寂的夜空。

夏畴英不客套,直接问,记得一次你提到过,你的朋友里面有做应召的,我没记错吧?

乔琳娜利索地回答,当然,这是她们谋生的一部分。怎么,你需要,这么晚?

没等他回答,她侧过身,冲里面点出 一根手指,说,你看,坐在中间的那个,穿浅蓝色裙子,栗色头发,她就是一位。大学毕业,拍了几年片子,现在和男朋友在网上赚钱,不够日常开支。

夏畴英仔细一瞧,很漂亮,脸上无半点风尘之气,价钱一定不低。

他说,不是我需要。

乔琳娜打趣道,怎么,不好意思?我帮你拿个好价钱。

他说,我的朋友需要。实际上,是两个朋友。

乔琳娜眉毛一挑,说,怎么,玩3P?

他解释道,不是,分开要。

乔琳娜问,什么时候?

夏畴英思索了一下,说,他们在洛杉矶还有三天。越快越好。

乔琳娜伸出手,亲热地搭在他的手臂上,说,我马上问。不过,我们先讲好,我的那部分怎么算?

夏畴英装糊涂,不解地问,你的那部分?

乔琳娜笑起来,说,你帮朋友,不是免费服务吧。我呢,你知道,只要有钱赚,每个子儿也不放过。帮我修电脑,你看过我的秘密,我的账单多得付不完,醒着的大部分时间是为账单担忧。

乔琳娜的要求提得及时,提得合理,为什么要讲一大通道理,不是说她们脸皮厚吗?他想,那个秘书长夸口过,钱不是问题。好,我就开个价,往高里开,是不是问题立马见分晓。

他痛快地答应道,钱不是问题,我会让朋友知道。

乔琳娜高兴地说,好,你等一下,就在这儿等。

她回到客厅,说了点什么,中间的女人站起来。嚯,坐着看不太出来,一站,栗色女人像根柱子,至少一米七好几的个头。薛东帆不到一米七,秘书长高不到哪里去,跟她配有点失衡。不过,人往床上一倒,谁在乎个头差几公分?

乔琳娜带着栗发女人走过来。人在跟前,香水味儿扑鼻而来。夏畴英注意到她的嘴唇,大而厚,微微张开。

夏畴英又说了一遍。栗发女人问,另外要的一位,是要金发的,黑发的?高个的,还是小巧的?夏畴英想当然地答,金发,高个。

栗发女人认为当晚太赶,可不可以定在次日中午或下午早一些?夏畴英说行。栗发女人讲了价钱。夏畴英以为听错。太高了! 这女人不含糊,大刀一举狂宰。

乔琳娜帮着解释道,她们属洛杉矶最高档,值这个价。

夏畴英转头问乔琳娜,她的价钱包括你的介绍费?

两个女人同时点头。

栗发女人补了一句,还奉送一张闪存盘。

他问,闪存盘?

栗发女人解释道,我们提供的场所固定在高档公寓楼,安装了摄像镜头。完事了,我们奉送一盘带子给客人,留作纪念。以前我们加收费,现在免费,算做小心意。

什么小心意,不知道又加了多少银子。夏畴英说,你们不担心……?

栗发女人沉着地说,我们没啥可担心的。我们的面孔全世界都看得到,还需要保密吗?

乔琳娜笑着说,当然不,倒是希望知道的人越多越好。除非客人自己拿出录像带给老婆看,或者发到网络,让全世界看。

栗发女人说,相信我,我们的客人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他说,好,就这么定。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把闪存盘先交给我,我负责转送。如果我的朋友问起,能不能直接跟你联系,你们就说,一切要通过我?

栗发女人点头,说,没问题。不通过可靠的人,我们还不放心呢。

乔琳娜紧跟,说,好主意。

她拉着夏畴英,对栗发女人说,他可靠。我们是邻居。我见过他的女友,天哪,迷人的东方美人,你要是有机会见着,就能了解为什么他对其他女人不感兴趣。

夏畴英连忙打岔,说,我马上转达给朋友,朋友没有问题的话,我们明天就开始。

夏畴英给薛东帆汇报,强调她们是档次最高的女人,当然把自己该赚的那分放进报价。薛东帆像没听到似的,看来,钱对他们来说,真的不是问题。

他没讲闪存盘的事,想拿到手之后给。

薛东帆问,今晚不行吗?夏畴英说来不及,薛东帆失望地说,什么事都可以等,这个等不得。那事儿,讲究趁热打铁。

夏畴英打哈哈。

薛东帆说,要不,你也来?费用我们出。

夏畴英说,我就算了。我这边有女人。你们出远门,憋得难受,我理解。

第二天,事情按部就班,顺利进行。薛东帆和秘书长满意之极,意犹未尽,第三天要夏畴英再联系一场,又带了几个新官员,市里的处一级干部。

他这才说起录像带的事。薛东帆说,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拿了放哪儿?塞包里?过海关,万一查出来怎么办?

他笑嘻嘻地说,你们是大人物,过海关不是走贵宾通道吗?

薛东帆说,海关都设在在北上广,我们没那个本事,普通老百姓。

他问,你说怎么办?要还是不要?

薛东帆盯牢他,一字一句地说,老哥,你没别的意思吧?

他说,我能有别的什么意思?

薛东帆说,我看不像。你别玩我。

他说,你看你,小人之心,我怎么会害你呢?我是那样的人吗?

薛东帆说,你从大陆出来没几年,没听过西瓜挑熟的砍?

他说,话说得这么难听,那就算了,我负责丢掉。

离开不久,薛东帆给他打了手机,说,我想了一下,可以这么办。你想办法,从网上发给我们。

他说,全发给你?

薛东帆说,不,分头发。我手头记了他们的邮箱。你千万不要当面问他们要,就是给,最多给你官方邮箱,那是收党和国家重要文件用的,嘻嘻。

薛东帆发过来一串邮箱,不是qq.com就是vip.sina.com 的邮箱,并附上相对应的人名。

薛东帆交代一句,以后还有人来,照同样办法做。以老外的名义发,不要留你私人信息,这样,他们放心。大哥,别嫌我啰嗦。交给你的是党国机密,你可不要害我们。

他说,你看,又来了。我怎么可以害到你们?我敢吗?你们个个是地头蛇,不打死我也得让我蜕一层皮。再说,害你们,我能有什么好处?

 薛东帆沉默了几秒钟,说,好,就这么办。

 夏畴英留了心眼。这是重要的玩意儿。他们想要又怕要,像吸毒一样,欲罢不能。

8

薛东帆等一票人回国,有专人专车送机,夏畴英主动去机场话别。他跟薛东帆咬了咬耳朵,说那事准备停当,抵达国内的当天晚上可以收看,足以唤起美好的回忆。

跟秘书长握手,薛东帆再给夏畴英抬一回轿子,站在一边说,我大哥,实在,办事牢靠,是个人才。

秘书长全无苦熬时差的疲态,满面春风地说,那是那是。老夏,回国的话,一定找我们。我们的地盘,你有啥事,吩咐一句。           

夏畴英说,回国的话,第一时间拜你们的码头。

回到家,他申请了一个新电子邮箱号码,fun_amyXoXo@yahoo.com,在一台新电脑上分别给几个找过乐子的人发邮件,附上录像。他写了简单的英文,意思是:我高兴地见到你。怀念我们共度的时光。祝你好运。签名为:Amy and Friends (艾米和朋友们)。

这几句英文,小学毕业生也读得懂,不多不少,意味深长,他很为自己满意。

以谁的名义发邮件,他费了些心思。薛东帆提醒过,不要以他个人的名义。他懂。从乔琳娜那儿打听到,其中一个女孩叫艾米,跟自己的艾米同名。选用艾米,他不认为犯了什么忌讳。英文名本身没多少含义,同名的人海了去,再则,他觉得艾米是个好名字,吉利。两个艾米,先后给他带来好运,还不够吉利?

选这个名字深具先见之明,此是后话。

薛东帆是唯一给他网上回复的客人,他只是一句英文:Me  too. See you next time.(我也一样。下回见。)

当然,给他打手机,薛东帆的话就比较直露,说,洋枪洋炮,轰得人找不着北,过瘾。你是不是先睹为快?

夏畴英答,想又不想。想看她们,不想看你们,一身肥肉抖抖抖,我还吃饭不吃?

这回他没撒谎。他真没看,他真怕看那些个肥肉。

夏畴英赚了外快,已经满足,并不指望薛东帆的许愿,以后还有人来,来的人还会找他。他低估了薛东帆的能量。不久,先是通过薛东帆,然后一拨接一拨,同一个省份来了好几批人,非贵即富,当地的风流人物。他们参加这个短训班,参加那个研讨会,找到夏畴英,没头没脑地问,那事可以安排吗?

他不装傻,不问到底是哪回事。他回答,可以,几个人?要不要我接送?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动了念头,此事满可以当正事做,长期做。为此,他按天租德国造的七人面包车,气派得很。在车上,他基本不说话,不提问题,不交代规矩。他清楚,这些事,他们的前辈已经帮他做过了。然后,他从那些女人处得到电子邮件号码,如法炮制,通过网络往国内发录像。

他明白事理,提出要给薛东帆表达一点意思,薛东帆说,免了免了,你在美国不容易,算是小小补贴一下。

他自己拿的可不是小小的补贴,跟人模人样的写字楼白领有得一比。薛东帆有两个儿子,据说不太有出息,是块心病。他说,要不,给我俩侄子买点什么?

薛东帆说,他们什么都不缺,缺的是母爱,唉,我那老婆,甭提了。

那么多大款公开整三房四妾,薛东帆不知道怎么了,老婆还是原配,牢骚满腹,对老婆却没办法。这事有隐情,这事不关他夏畴英的事。

薛东帆交待一句,那些录像,你好好保管,可别丢垃圾桶,说不定什么时候用得上。

究竟什么用途,版本该有六七个,至少有一个,薛东帆是官商,是奸商,哪天出事求人帮忙,进了录像的人能不拼死相助吗?

夏畴英想,三人行,必有我师。薛东帆,始终站在历史前列,大师也,吾师也。

他当然没有扔掉那些带子。带子越积越多,总数超过40盘。他给每盘带子贴个小纸条,注明男主人公叫啥,担任什么职务。他上官网查了数位官员,视察工作,主持会议,满像回事儿。他调看了十来盘录像,不说那些肥肉,看得他差点喷出麦片粥来。

几个仁兄,无法跟老美交流,一边做事,一边翻唱中国经典老歌,什么“小小竹排江中那个游”,“军港的夜真他妈的静悄悄”,“一条大河波浪翻,我看你翻,看你翻”……

他喜欢这几个哥们,走到这一步,该怎么尽兴就怎么尽兴。

据他判断,他提供的服务有独特性,只要国内不断有人来,只要他们不怕破费图高级刺激,他这里是必经之路。乔琳娜是老牌成人明星,她的推荐就是品质担保。跟她的关系处得好,这条线就是断不了的财路。

照中国方式,加深交情就不能绕开饭桌。他请乔琳娜吃粤式茶点。乔琳娜很高兴,问是不是在唐人街?夏畴英说不是,南加州的中国人众多,超过唐人街的地方不下二十处。

夏畴英特意提到,他的女朋友会一起来。乔琳娜何等聪明,马上说,我们吃饭,不谈生意。

夏畴英担心乔琳娜穿得过于暴露,让艾米不舒服。乔琳娜出场时,一身淡装,胸部裹得严实,手挎普通的女人包,白领女性一枚。

吃茶点,乔琳娜努力操弄筷子,把个虾肠粉戳出千疮百孔,左右夹不起来。她的笨拙,引起不停在餐馆巡视的老板娘的注意,她现场指导,极有耐性。乔琳娜终于叉起一块,颤巍巍地送入口中,艾米和老板娘禁不住鼓掌。

她的长相,她的丰满,引得男性服务生过于殷勤的照顾,一会儿过来添茶水,一会儿过来问吃得满意否,贼眼不闲着,在她身上深度洗刷。

艾米悄悄地说,这个鬼妹挺逗的,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要干那一行?

夏畴英正色说,人嘛,只是分工不同,都是为人民服务,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

说不上到底从哪天开始,他发现没人找他了,日子显得得过于冷清。联想到最近的国内形势,反腐工作风起云涌,各级机构鼓励举报,有的还提到举报有奖。美国这边的旅游业者叫苦,由于大陆的官方团组急剧减少,收入比前几年少了若干个百分点。

反不反腐,到底能不能持久,旅游业萧不萧条,不关他的事。一门好端端的生意,说没就没了,这就是他的事,谁跟他作对,他跟谁对着干。他怕过谁了?

他将录像带子上的注明重新读一遍。人真多,官真多,念着念着,他脑海里升起一盏明灯,亮丽闪耀。

怎么操作呢?当然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还得拜托这些官员。

他们拿高价位的嫖资完全不当一回事,还不是他们贪得太多?他有必要讨还一些,为自己,为广大的普通百姓。他伸手,只要不离谱,他们不会不给。不给,他们失去的更多。只要官位在,千金散尽还复来。

他掐到了一个命门,他们不可能不合作。薛东帆什么时候说的?留着,说不定哪天有用。先见之明。老弟,大师也,吾师也。

他苦思冥想,想出一个好办法。

钱要拿,不能直接伸手,自己伸手,处理失当的话,手没准儿被人剁掉。他需要帮手,需要信得过的帮手。最佳人选就是艾米。

艾米的餐馆正在小装修,需要两个星期的时间,她的厨师丈夫趁机回泰国,兼着采买厨房用品。艾米留下来监工,几乎天天过来过夜。

中间的一个星期五,装修的师傅来不了,说是家里有急事,要到下星期二回来。他保证,耽误的工一定补回来。艾米气得说不出话,只能干瞪眼。夏畴英提议,为了让她消消火,他们俩干脆去加勒比海的某个小岛国散散心,坐商务舱,马上上路。他说,他一直有这个想法,苦于等不到机会。艾米高兴得很,说,说走就走?还有没有飞机票?会不会贵得要死?

夏畴英说,为你,谈钱就俗了。

去迈阿密的飞机上,夏畴英给艾米端出他的方案。

他说,最近,他跟国内的老朋友做生意,金额比较大,双方都不想暴露,不想让中国政府或者美国政府知道,直说吧,朋友不愿意露富,他自己不愿意交那份税。他打算在岛国设立一个银行帐户,让朋友将服务款打过来。这笔生意如果做得顺利,能赚一大笔。        艾米忽闪着眼睛,好像听不太明白。

他说,我一直想,你做餐馆,小钱不断,太辛苦。我一直想,我得为你做点什么,让你早点退休,多享受几天清福。

艾米摸摸他的手,亲昵地说,疼我,我领情。别弯弯绕,直说吧,要我做什么吧。

他说,你也开一个账户,我让朋友把款先打到你名下,你留20%,当辛苦费,其它的转到我的帐户。做了一段时间,我还会给你好处。

艾米拉开机窗的遮光板,注视窗外。夏畴英打开一罐饮料,一气喝掉一半。艾米掉转头,问,这事能做吗?

夏畴英握住她的手,眼睛一眨不眨,说,当然。退一万步讲,不能做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带上你。就算出事,查下来,查到你身上,顺藤摸瓜,我往哪里跑?

艾米笑起来,说,怎么说话这么难听,跑不跑的。我想,事情还没一撇,你答应给我20%,真的钱到手,你不会反悔,当时怎么嘴上跑马,给太多?如今拿佣金都是5%呀,最多10%。

夏畴英按了一下服务灯,空姐过来,他说,我再要两杯葡萄酒。

他端起杯子,跟艾米碰了一下,说,你是我现在生命中最亲近的人,总有那一天,我的就是你的。

艾米的眼睛泛潮,抿了抿嘴唇,说,你呀,你呀,让我说什么好。

他们分别在岛国的银行开了帐户。艾米是正宗的中国人,嫁了泰国人,随夫姓,大小十几个字母,很难念。名改了英文。她的大名亮出来,没人猜得出她的华人背景,对方很可能猜她是那个发电子邮件的艾米。

天意在此,没有做不成的事。此事办妥,他可稳稳当当走下一步。

9

从网络他读到一则惊人的消息:薛东帆被当局逮捕。据报载,他深度卷入某起贪腐窝案。官方报道的措辞严厉,薛东帆凶多吉少,能不能站着出来还是个问题。

亏得他当时没给薛东帆“意思意思”,给了,不就浪费了?薛东帆提醒过他,录像带将来派得上用场,那是为了保护他本人,如今,出师未捷身先死,来不及了?

他这边必须赶紧动手。他挑了十位官员,以“艾米和朋友们”的名义分别发信息:

                 美国之行,一定很愉快。我们同样很愉快,期待着你们下次再来。

                为了保障客户和我们的产品安全,我们一贯的做法是,将保留的活动内容存到云端。很抱歉地告诉你,我们的帐户最近被不明来源的骇客侵入。我们得到骇客的一个警告:我们必须付出相当数额的赔偿,否则他们会将活动内容和公司其他敏感信息公诸于世。

                我们愿意独自承担,但是,数额太大,超出我们的能力。抱歉地告诉你,我们需要你的慷慨帮助,让我们一起度过难关,一起保护那些珍贵的资料。

                请及时给我们答复。对此事给你带来的不便,我们表示诚挚的歉意。

                附:为充分表达我们的意思,我们特意请我们的中国朋友翻译此文。

中文他用繁体,让对方摸不着头脑。为那段英文,他启用谷歌翻译,打印出来,随便编个理由,恭敬地请教一位白人邻居。邻居是退休的中学语文老师,一个热心人。邻居读过,夸他的英文非常地道,只作了两个小改动。

谷歌翻译进步这么快,以后谁还花钱请翻译?先不想这些,他再读几遍,觉得万无一失之后才发出。

信息发出去十多天,石沉大海。

夏畴英发出第二个带中文翻译的邮件:

            迄今我们没有收到你的答复。

            如前所叙,我们能力有限,迫切需要你的帮助。为了继续我们的活动,我们另外开辟了一个云端帐户。请以这个密码上网,查看你于201XXX 日的活动录像,时间长度为十五分钟,质量特佳。

           三天之内,我们如果仍然得不到你的答复,我们将认为,你无意与我们共度难关,我们将被迫采取某些措施。对此,我们将非常遗憾。

           我们密切关注贵国的动向。无论如何,我们祝你一切顺利。

当天晚上,夏畴英收到六件几乎一样的答复:

            抱歉,刚收到邮件。我愿意帮忙。望告诉数额及划款方式。

到底要多少呢?一百万?太多。十万?太少。取个中间数,比如五十万?

他一夜长考。他估算了自己的全部财产,估算了一下自己想活的年头,整理了一番此生想做的事,想走的地方,刨去给艾米的辛苦费,如果要达一千万的话,他至少得开二十万的价。

二十万太多吗?拿得到手吗?不多,一点不多,不是时时听到亿万级的村官吗?生死关头还计较,要不要在官场混呢?

他速回:200KUSD

第二天,他在不同时间收到六个回复:

            可以。怎么操作?

20万这么轻易得手!他激动得像笼中的困兽,楼上楼下,小跑了无数趟。

在岛国开户头时,艾米给了他密码,让他随时上她的帐户。夏畴英说,我的也告诉你吧?艾米不同意,说,你的事,我不管。

次日,他守着电脑,盯着艾米帐户的界面,等着他的成功。

他没有白等。一百二十万接踵而至。一夜之间,艾米比昨天多出24万的财富,他呢,96万到手,是美国总统的双倍多。美国梦,没有死呀!

他再接再厉,挑出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官员,相继发了整整一个星期。三十个当中,二十个相继回复,4百万到位。他告诉艾米,恭喜你,你已经是百万富翁了。

艾米一下反应不过来,说,你说什么呀,我成了百万富翁?我最近没买彩票呀?

夏畴英说,你上网去查,查那家银行。

艾米喔了一声。

半小时过后,艾米的手机打过来,难以压抑自己的激动,说,妈呀,真的呀,真的呀。我以为你是讨我喜欢,说说而已。我压根没想过查帐户。这么多钱,真的是我的钱?要不要交税呀?

夏畴英静静地听她絮叨。奇怪,他的下体膨胀,硬朗无比。艾米,艾米,你彻底征服了我,世界上,只有你能征服我,从心灵,到肉体。

剩下的十来个拒绝回复。哈呀,不怕是吧,大陆的纪检机构设了那么多举报方式,我就给你抖出去,以为跟谁玩哪?

动手之前,他详细查阅那几座城市方方面面的动态,惊讶地发现,其中两个人被有关部门带走,接受调查,怪不得不给他回复。那,其他几个呢?他们为什么不回?别人花钱消灾,他们为什么不在乎呢?一两位的职务更高,应该更忌讳才对呀。

是不是那些人琢磨着治他呢?他们能怎么着?足以摧毁他们仕途的铁证紧紧握在他手里,他们能怎么着?

为备万一,他将所有的录像带上载进云端,如果需要,他走到天涯海角,随时可以打开,可以保护自己。

艾米告诉他,现在她一天查几遍帐户,深怕里面的百多万是假的,或者半夜跑了。听多了,他听出艾米的焦虑所在。他说,你干脆自己开一个户头,把钱转走,免得三长两短。

艾米说,那你还得帮我。

夏畴英说,你又不是笨蛋。一回生,两回熟悉,自己开去。

艾米喜气洋洋地另立帐户,将钱转得一干二净。

不多久,国内的哥哥来电,说他这么久没回国,这么久没给父母扫墓,清明将至,是不是该回来给父母请个安?

母亲去世后,妹妹移民到香港,国内的亲戚只剩下哥哥,但哥俩儿难得联系。他不喜欢窝囊的哥哥,啥本事没有,倒喜欢画些花花草草,频繁参加展览活动,卖弄风雅,家里穷得叮当响。哥哥说过几次回家扫墓,他没怎么搭理,找理由搪塞过去。

这次,同样的要求打动了他,拨动了他的心弦。前几年,他混得不够理想,底气不足,回去没意思。现在大不一样,孝敬父母还得讲实力,他做得到衣锦还乡,见面气氛对的话,给哥哥送个大礼也不是不可能。

他只订普通舱,不觉得自己的皮肉一下子那么金贵。过去吃过那么多苦,上飞机倒头能睡,花什么冤枉钱?是富翁而不显富,是真富翁。

飞行一路顺利,到了北京机场,他不慌不忙,是最后出来的乘客之一。

他推着行李车,满心希望听到哥哥惊喜的呼唤。他翘首四望,不见哥哥的身影。这个哥哥,答应的事做不到,怪不得一生混不出个名堂来。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哪里见过?美国?对,是其中一个玩过的,一时想不起他的来路。也可能不是,见的人多了,面孔会混在一起。那个人全无认识他的样子,冷冰冰地问,你是夏畴英吗?

他心头一沉,腿浑然无力。他说,是,你是?

那个人一招手,身边闪出两个人,中年汉子,头发修得短短的。看架势,像是受过专业训练,见过复杂大场面的人。

夏畴英止步,紧紧把住行李车,说,同志,同志,我,我有事特地回国来办的。

那个人撇一撇嘴巴,一脸厌恶,说,谁是你的同志?

今天的祖国,同志的意思已不是过去同志的意思,叫人同志容易得罪人。他换了个称呼,说,老板,老板,叫老板可以吧?

那个人不接腔,挥手对两个汉子说,别听他废话,把他带走。

夏畴英急了,说,我是美国侨民,你们别胡来。

那个人撇一撇嘴巴,一脸厌恶,说,别说在中国,在美国,你也跑不掉。

他想说明,他跟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属于一个战壕的,都是收拾坏人的,他手头有铁证,他们只要看到,真相自然大白。他不求奖赏,只求欣赏。

小面包进了城,进入朝阳区地段。祖国发生巨变,到处拆楼盖楼,朝阳也不例外,只有那些声名赫赫的衙门坐不更地,森严如钢地矗立那块儿。这是他非常熟悉的地方,他坐直身体,脑袋贴近车玻璃。

远处一伙人,二十几个,男女都有,女性居多,每个人胳膊处佩戴红色袖章。他们貌似散漫,很有组织性,逆着交通流朝这边走来。虽然听不见他们的脚步声,感觉到他们步步迈出的威势。

红色,是他最喜欢的颜色。那片红,汇成长长的红飘带,给他温暖。他想汇入那滚滚红流。

他们走过小面包。他转动脑袋,不舍得失去那群人。车内的一个声音吼道,给我坐好,别东张西望的!

一只大手按住他,用力往回一扳。

+++终于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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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紫洋 回复 悄悄话 玩火着自焚,这正是他的最终去处
清漪园 回复 悄悄话 哈哈,吴兄真的把他送回朝阳区了。他再能耐,也赶不上吴兄的一支笔强劲!
胡子大伯 回复 悄悄话 我就知道他会被抓的。敢要挟高官,却又没有背景,肯定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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