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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金水有个绰号,叫白狗子,读二马路小学时给同学取的。三十多岁移民到美国后,知道这个绰号的人没有,但是,过的还是白狗子一般的日子:平平淡淡,备受欺凌。
绰号的缘由,来自他们年级为庆祝某个光辉节日,组织大家去二马路电影院,观看革命历史电影《红孩子》。电影片当然是免费的,孩子们的心情当然是激动的,正式开演半天才安静下来。孩子嘛,喜欢什么就表达什么,看到六个红孩子与貌似强大的敌人斗智斗勇,精彩处就死命拍巴掌;那个叫肖大队长的狗腿子生得特有喜感,五官失调,一出场就激起满场笑声,为以后男孩学坏蛋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有一出戏,一帮白狗子跟随主子杀回红区,在一家小酒店胡吃乱喝。人多电影胶片金贵,每个人的脸只能一带而过,没有一个长得像人样。那阵式,恐怕是拍摄《红孩子》的长春电影厂出动了所有长相欠佳的男演员。镜头摇得贼快,平常粗心的男孩们却记住了好几张面孔。
散场出来,大伙儿整齐地排队返校。几个同学交流心得,一致认为,戴金水长得像第三个被晃到的白狗子,鼻子像眼睛像恶心的表情像,像得不得了,反正就是贼眉鼠眼的那一类。他们起哄,传遍了全班,议论纷纷,弄得队形有些乱,班主任一再让大家好好走路。第一个站出来叫他白狗子的同学居然是女生,坐在戴金水前面桌,喜欢管男生的那种。
戴金水=白狗子,由此叫开。
从小学到初中再高中,他的班级同学基本上是同一票人,高中毕业后留在本地上班,来往最多的还是这票人,外号难听,想甩都甩不掉。他的妈妈很伤心,骂过他的同学,怎么给儿子取如此难听的外号。妈妈说,我晓得自己吃几碗干饭,我家金水没那么俊,也没那么丑哇?我家金水多老实的人哪,哪里像坏人?
妈妈不偏心,戴金水真的老实,真的胆小。后来,妈妈不骂了,习惯了,也对戴金水长像改改样子的希望死心了。一次,戴金水又给同学欺负了。年轻的初二班主任找妈妈谈话,说已经严肃批评了欺负人的同学。班主任没养过孩子,说话没轻没重,说着,不小心漏嘴,说戴金水长的样子,容易被人误会,容易被人欺负。
妈妈回家,悄悄给爸爸说,一劲儿抹眼泪,给戴金水偷听到。妈妈说,这儿子,我们以后要操心一辈子。我们不在了,他怎么过日子哟。
戴金水倒没觉着难受,对妈妈的不忿和伤心不以为然。他叫白狗子,别的同学的外号也没几个顺耳的,什么“马桶盖”什么“野鸡婆”什么“猴屁股”,比“白狗子”还不如,可不都是一个外号吗?他有所不知,他的命运真的跟外号结了缘。
他依亲移民美国,再没人知道他的底细,再没人叫他白狗子。他是本班唯一移民美国的人,绝大多数同学留在本地。倒是还有一个出国的,去的是非洲的乌干达,做大生意,娶了一个据说是某个部落头人的女儿,据说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据说黑得找不着眼珠子。
好了,该铺垫的铺垫了,我们还是讲讲戴金水在美国现在过日子的故事吧。
那天,戴金水下了车,埋头往购物商场餐饮区走。一个星期没来,商场内外发生了好大的变化:入口处两边架了建筑用的棚子,饰有花纹的花岗岩地面被扒开,露出冷冰冰的暗灰色碎石版。看来,商场要大修,不知道要闹腾多长时间。
推开门,走进餐饮区,他照例往左边迈步。第二家是日式烧烤店,中国老板开的。一个年轻中国女孩站在店面前边,手里托着一个小木盘,正招呼路人试吃盘中的烧烤鸡块。看到他,她眼睛一亮,他眼睛放光。他迎着她快走几步,从她手里接过牙签叉好的鸡块,张口塞进嘴里,含糊地说,好吃好吃。
他没再多说话。她要工作,被老板请来做工,不是请来跟人瞎扯的。而且,一时他也不知道要再说什么。在她面前,他有几分不自在。她那么年轻,那么阳光,长相虽然一般,身材好,笔挺笔挺,差不多跟自己一般高。他觉得,她了不起,小小年纪,一天见那末多生人,脸上笑眯眯的,声音脆脆的,换了他,他肯定做不来。跟生人讲话,他自小就不在行,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时间久了,不是腿脖子发虚,就是后脊背冒汗。
他买了特价鸡块加白米饭,端着一次性泡沫饭盒和免费冰水,坐到平时爱坐的那张桌。桌子紧挨着人行通道,离烧烤店十来米,桌面喷了整幅的广告。他冲那个女孩笑笑,叉起筷子吃起来。
这顿饭不到六块钱,比麦当劳的套餐便宜。不光便宜,米饭和鸡肉的量给得足,吃得饱,划算得很。便宜归便宜,他一个礼拜只吃一顿。其他几天的中饭都是自己做,放在手提饭包里,上班存到员工休息间的大冰箱。
他做工的纸箱厂在商场附近,开车不到五分钟。他每星期来这里吃一顿午餐,改善一下伙食,换换吃饭的地方。这是讲得出口的理由,谁问都这么答。还有讲不出口的理由,谁问都不招,就是他要看女人,免费看女人。他现在身边没女人,没有性爱,花钱买花不起又怕得怪病。他们厂里的工人清一色男人,坐办公室的几个娘们儿老得像秋后的茄子,没法看。
商场的人多,买东西的不买东西的,一个接一个。人多,女人就多,值得多看几眼的女人就多。利用午休的五十分钟—刨去开车来回的十分钟—在餐饮区美美地吃一顿,同时好好地看女人,用心记下几个,回头回味一下,这还不算天下的美事?他不偷不抢不嫖,看女人还不行?
他吃得慢条斯理,吃一口饭,夹一块肉,喝一口水,节奏放慢,眼睛忙着四处瞅。他将眼光移到烧烤店前,移到那个请路人吃鸡块的女孩身上。他对女孩没有邪念。她是女人,却是不一样的女人,像是他的小妹妹,小小妹妹,对妹妹,谁能起邪念呢?她来这里工作差不多两个多月了吧,只打中饭的工,一星期三次。刚来的时候,她怯生生的,站在过道,人显得更瘦。他鼓起勇气跟她讲过几次话,加起来十来句,得知她生在河南,长在北京,来这边的社区学院读书,打工赚的钱当零花用。
他问过,你家很有钱吧?她说,哪里,差远了。他说,没有钱怎么读得起美国的大学?她说,谁说的?社区学院的学费,比中国的大学还便宜,平民消费,谁都念得起。
他没读过大学,高中毕业后进工厂。中国的大学怎么收钱,美国的大学怎么收钱,他一点概念都没有。印象里,大学的学费很贵,美国的大学当然更贵,收美金,美金多难赚哪。
女孩见他打量自己,赶上通道一时没人,她走过来,笑着问,好吃吗?
他点点头,说,好吃。
她说,好吃就好。跟你说呀,师傅不干了,今天是最后一天。
他问,为什么不干了?
她说,生意不好,工钱低,不高兴呗。听说找到一家蒙特利公园市的中餐馆,薪水涨好几百。
戴金水躲开她的眼睛。他喜欢跟她聊,不喜欢与她对视。
她说,我也要走了,做到月底。
离月底还不到二个星期,就是说,他再来两次,她就不在了。他问,不做了?要去哪里?
她欢快地说,还没定。我跟我爸妈保证过,我要出来打工赚钱,最少三个月,提前撤了是小猪。你看,三个月差两个礼拜,我顶住了,对我爸妈有交待了。
他听不懂。来这里上班,难道还要跟家里打赌?这么轻松的工作,薪水是低一些,最低工资吧,可是,环境不错哇,还能免费吃一顿午餐,比他当年来美国做的工强多少倍,还用得着打赌?
前边通道走来几个提着购物袋的顾客,女孩收住话,赶回她原来站的位置。他有些失落,有些舍不得。他对她有好感,她对他很友好。从小到大,他接触的女性不多,对他友好的女人五颗手指头点得过来。因为不多,谁谁谁,他记得非常清楚。
一个白种女人从他身边经过,浓烈的香水味扑鼻,肥大的屁股扭得夸张。他的视线追随着那两片肉,直到被一个高大的老黑男人完全挡住。妈的,不早不晚,赶这时候,遮得连光都射不进。他收住目光,把泡沫饭盒里的最后几块鸡肉吃掉。
等他抬起头,发现右前方刚坐下一个东方男性,三四十岁,贴着天灵盖剪了寸头。他吃的是比萨饼,刀叉并用,往嘴里送,眼睛不闲着,追随着过往行人,特别是女人。
再观察几分钟,戴金水觉得,他是不是跟自己是一路货色,吃饭带着看女人?不错,天下的女人在面前晃悠,就是让人看的,谁爱看谁看,谁管得着?可是,戴金水觉得,他是先来的,先来还不止一天两天,应该拥有某种专利,某种特权,一下冒出个竞争者,他有理由恼火。还有,男人对那个女孩好像也有不像话的兴趣,时不时盯住她。别,别,看女人可以,对她起坏心可不行。
恼火不用说,他能怎么着?那个男人的眼睛好像不太善,像是随时要发火的样子,不小心与他对视,戴金水有种被灼伤的感觉。
戴金水想,今天就算了吧。那个女孩要走,他能怎么着?走就走吧。
他把吃完的饭盒丢进餐饮区的垃圾桶,手持没喝完的塑料水杯,走到那个女孩身边。他想多说几句,讲几句好话,憋出来的只是,我先走了,要上班,再见。女孩笑了笑,清脆地说,再见。
戴金水趁势反身扫一眼那个男人,发现他端着手机,冲着他们的方向慢慢移动。他想干什么?在拍照?真奇怪。
谁想得到,这个女孩此生是再也见不着了。
2
下班回家,戴金水煮饺子吃,吃完,赶紧抢着到共用的洗手间洗澡。再晚一些,他就得排队洗澡。
他住分租房,房东是台湾来的老军人,老家在山东潍坊。二层楼的房子,算上他,一共有八个房客,包括一家三口和五个单身汉。房东自己住几条街外头,三天两头过来查房,大小总能找出个事儿来。
戴金水的房间在楼上,最里面,是堆杂物的小亭子间改建出来的,小到只能放一张床垫,隔个几米,勉强放得下架电视的五角小台子。里面没桌子没椅子,要写封信填张支票什么的,他得上楼下餐厅,借吃饭的桌子。
整座房子,数他的房间最小最简陋,他没什么好抱怨的。有床睡有热水洗,房租最便宜,省下来的钱归自己,干什么不好?
能住进来,得来不易。他从华人超市拿了免费的报纸,照着分租广告打了一圈电话。电话里说得好好的,等他走去看房,每个开门的房东都楞一下,然后就编各种理由拒绝。他知道原因,说不伤心是骗人。他习惯了。过了几天,找另一份报纸打电话,现在的房间就是这么租到手的。房东说,我看人准,你是老实人。
房东老了嘛,眼神不一定好,对他,算是看准了。房东是好人,他能做的,就是从不拖交房租,万不得已不找房东的麻烦。
眼下,他坐在床垫上,正看着电视里的中文连续剧。现在的中文频道多,节目丰富,他同时跟几台电视剧,最喜欢看的,是国共两党的谍报剧。今晚的计划是,先看电视剧,十一点熄灯睡觉。
关着的门笃笃响了两声,他坐直身体。门被推开,房东走进来。
房东个子高大,戴金水坐着,朝上看,房东的躯体就像一座山包。房东说,还没睡?
他的嘴巴对着电视努努,说,正看电视。
房东侧身蹲下来,刻意不挡住他的视线,眼睛也盯着屏幕。房东说,演什么?
他说,共产党跟国民党干仗的事儿。
房东移动身子,说,跟你商量个事。
他调转头,望着房东。房东说,新来了一个房客,朋友的朋友,来这边打工,咋到,手头比你还紧。我的房间住满了。我先跟他们几个商量,看能不能合住,他们都不答应。你看呢?
戴金水不好回答。他的房间够小了,再加一个人进来,怎么住?他不情愿哪。他吞吐地说,可是可以,你看,两个大人住得下吗?
房东说,住得下,住得下。他个子比你小。我想过了,把你的床垫换个小一点的,他呢,弄张铺,凑合着睡,睡里头。你住外头,出出进进方便,你是先来的嘛。
他说,那电视怎么摆?
房东说,干脆移出去。我们客厅有电视,再说,现在的年轻人成天守着手机,看电视算是过时了,是不是呀?
他不说话。电视搬走,等于搬走了他的晚上。他不能答应,大不了,走人! 房东小心地说,你先来,愿意委屈一下的话,房租嘛,一人一半可不公道。我做主,他六,你四,行不行?算下来,你省不少,过两年,该娶媳妇了。
房东笑起来。戴金水没有笑。省下的钱,失去的自由,哪个更重要,这笔帐他算得过来。他宁愿不省那些钱。能省几个?省到了能娶媳妇?房东开玩笑不怕给水噎着。他知道,他没有选择,走人,往哪里走?同样价钱,他再也找不到同样的小房间。先前租房碰到的一个个钉子还打在心里,摸摸胸口,还痛。
房东说,我让他下个月一号搬进来,房租好算。你呢,自己的东西慢慢收拾,该藏起来的藏起来,该锁起来的锁起来。不方便的,搁我哪儿,我帮你看着。
房东走了。他无心再看电视,提前熄灯睡觉。他闭上眼,脑海中闪现白天在商场看到的几个女人。突然,餐饮区那个留寸头的男人晃了出来。他那尖厉的眼神,他举着手机,他注视那个女孩。戴金水摆动脑袋,想把那个男人驱走。那个男人跟几个女人的影像打架,弄得一片模糊。
他睡不着,面朝着黑糊糊的屋顶,心里特难受。现在这个样子,不是他心甘情愿的。他是结过婚的人,有过女人睡的人。有女人睡,谁愿意一人躲在房间胡思乱想?他这不是给逼得嘛。这还不算,房东还给他添乱。
他怪自己,当年不听老婆的话,硬要一个人移民美国,几年过去,日子过得实在不好。上班赚不到几个钱,存到银行的钱别说买房子,住宽敞一些的公寓都住不起。房东就是吃定了他,不管他愿不愿意,硬是塞一个房客进来。若是留在国内,钱也不多,毕竟是家呀,饿死找政府呀。那儿朋友不多,还是有几个,办个事什么的,找个帮忙的人不成问题,哪像这里?不是穷死就是闷死。
他的大哥先来,帮他和老婆申了绿卡,当时两口子特别向往,甚至打算,到美国想办法整个孩子出来。在中国他们怎么也生不出,美国不会生不出吧?那儿可是天堂,天天发生奇迹啊。左等右等,十来年过去,他和老婆两人的厂子关门,他给分流到保安公司,老婆在街道拐角的地方开了家杂货铺,辛辛苦苦,一年落不下几个钱,开始担心得病住医院。他们对人生看淡了。
他们移民的排期到了,大哥催他们赶紧办,他不积极,老婆更不积极,拖了快一年,大哥在那边说,一年过了还不办,你就等下辈子吧。戴金水振作精神,该办的都办妥,过几天就要去广州面试,老婆变卦,说什么也不去。她说,我们是中国人,在自己家里混半天还混不出个名堂,到美国,一句英文不会,过去不就是找死呀?他说,不会吧。我没读过书,不懂讲英文,我手巧哇,修修补补,敲敲打打,只要不挑,有活儿就干,美国的工资高,饿不死人的。
她不去,劝他不要去,威胁说,实在要去,他们就办离婚。他想不到老婆来这手,气得跳脚,说,好,我一个人去,去了,找一个洋妞儿,生几个杂种,让你好好开个眼。老婆说,你?你这德性?想气我?做梦吧。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他们办了离婚,他一个人过来,头一个月住大哥家。大哥当一家海鲜楼的大堂经理,嫂子是老人中心的看护,有车有房,两头背贷款。两口子早出晚归,讨生活不容易。戴金水住了十来天,嫂子的脸色变得难看,话里藏话地说,是个男人,就要想法子打工赚钱。
他忍受不了,当天晚上就要大哥帮他另找房子,他要搬出去。大哥说,才住几天,急什么?他说,久病无孝子,久住伤主人,我不怪你,我一个人住方便。
他搬出去,大哥给他付了头个月的租金和押金,加起来快一千快,他说,哥,到了美国才知道,大家都不容易,你的钱,我当是借的,以后我一定连本带息还你。大哥说,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干什么?你嫂子嘴巴臭,心底并不坏,久了,你就知道的。
他心里冷笑,才几天就容不下亲人,再住下去,不得杀了我?
大哥讲得不错,嫂子真不是坏人。哥俩儿分开,她倒是挺照顾他,给他安排成人学校念英语,逢年过节请他去,平常给他送卤牛肉包韭菜饺子,热心地给他介绍对象。
介绍对象,讲的是门当户对。他见过的几个,不是餐馆的招待,就是酒店打扫卫生的,不是离过婚,就是很难嫁人的。她们个性不同,有一点却是一模一样。她们早晚问他同一个问题:来美国的时间不短了,你一直就在厂里干着?对将来到底有什么想法?他说,没什么想法,就在厂里呆着,过一天算一天呗。
对象们的失望难以掩饰,她们说,我嫁给你,就是图个依靠。我不做梦,巴望你做大生意,发大财,住大房子。你好歹是个大男人,怎么可以没有打算呢?起码要想办法买栋房子,起码要想办法做点小生意。
不小心跟她们顶上几句,她们都显得特别吃惊,说,就你样子,我陪你出门算我吃了豹子胆。
最后给介绍的,是一个送比萨饼的女司机,原来在国内练过举重,得过省全运会的第二名。她一付铁打的身体,从头到脚的皮肤黑黑的。她待戴金水最好,说他厚道,说他没坏心,给他做吃的,擀起面来赛过演杂技,闹得戴金水眼花缭乱,口水和心水一块儿流。
见了几次面,他们在她的公寓上了床。这是他头一回跟老婆以外的女人上床,那个激动劲儿真的讲不出来。她的性欲跟她的身体一样,势不可挡,一场接一场,像翻烧饼,把戴金水翻来倒去。他累得喘不过气,被迫求饶喊救命,心里骂自己,天天想女人,关键时刻身体不争气,愣是给打趴下。
晚上拖着回去,终于缓过劲,又后悔,后悔怎么就坚持不到她喊救命。
跟她走得这么近,他说起他的外号。她倒贴心,说,男人哪,长相一点都不重要,靠的是本事。
她从前是个电影迷,国内男明星的名字能报出一大串。她说,现在不比以前,你看葛优还有那个什么冯小刚,红吧,男一号男二号的角色接不完,放以前,哼哼,最多让演白狗子,还不一定当得上,你在,轮不到他们。
戴金水听得美美的。妈妈那么爱自己,再想给他打气,也找不到这么提气的高招。
他舒展身体说,我还想给自己整容呢。听人说,韩国便宜,包机票包手术,想怎么整怎么整,想变谁就变谁。听说不贵,我半年的工钱能拿下来。
她说,整什么整?大老爷们儿,花哪个钱做啥?
他越发爱这个女人,拼老命让她在床上满足。
可惜,她不出例外,一天两人躺床上,终于问了戴金水同样的问题: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他喜欢这个女人,喜欢跟她做爱,真不想让她失望,真不想让她跑掉。他支吾了半天,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她说,我的岁数不小,又是个女人,整天在外头跑,车又破,出了好几次车祸,保险费噼噼往上涨,赶上那些个豪华车。我想不干了,做个小生意,赚得来赚不来,看命。你的岁数不小了,纸箱厂能做到老?万一哪天被炒鱿鱼,一个人够惨了,把我搭上,你不觉得很过分?你要想想办法,自己做点生意。你是男人,我不靠你靠谁?
被逼到这个份上,他不能再搪塞。他想了想,说,我做不到。我爱讲实话,我不能把你娶过来,把你睡了,然后说我做不到。那才叫很过分。
她支起赤裸的身子,望着他,发了半天呆。她伸手摸了他一把脸,摇摇头,说,你是个男人?看你长的鬼样子,哪点像男人?
她摸他的脸,自己可能觉得下手轻,他倒觉得像是被抡了一个大嘴巴子,脸生痛发烫。
嫂子再介绍对象,他就回绝,说,别闹腾了,别伤人家。一个人过有一个人过的好处。他心里透亮,一回回不欢而散,女人给伤了,他自己伤得更重。女人总归能嫁到人,听说妓女都有人要。男人惨,真会一路走到黑。
几年过去,洋妞儿不见影儿,中国妞儿也没人搭理。他给原来的老婆说中,女人缘在她那儿就彻底断了。
3
第二天上班,到午休时间,他去员工休息室吃午餐。
厂里实行两班倒。刚来那会儿,他打夜班,去年底换成日班,工头说是给他争取到的,他的岁数不适合长期熬夜。他其实喜欢打晚班,上下班开车都错开高峰期,厂里安静,薪水还高一点。工头是好意,他想过请吃饭,想了几天,定不下地方,干脆就免了。
工厂的老板是白人,儿子经常来,女儿管财务,工人几乎清一色的外国移民。戴金水所属的小组有二十几号人,除了两个快退休的当地白人,其他的包括越南人,菲律宾人,泰国人,埃及人,乌克兰人,墨西哥人,当然,加上戴金水,还有五个中国人。工头说过,厂子虽小,开的是联合国。
工头是中国人,据说读过广东最好的大学,学的是法律,来美国结婚生孩子,跟着当护士的泰国老婆住过好几个地方,时间耗掉,没当上白领。他自己,大伙儿,都为他惋惜。他当工头,因为他英文凑合,跟厂里说得上话,对大伙儿不错,时不时请大伙儿去他家吃泰国饭。
他的泰国老婆细皮嫩肉,偏不怕冷,总是一件白褂子白短裤,赤脚穿一双拖鞋。客人来了,她一人在厨房忙,一会儿就弄出一桌子菜。她老公跟客人喝酒吃饭,她光喝汤,脚边摆一张小凳子,光脚架上面,时不时捏捏她的腿肚子。她是同事的老婆,戴金水不敢放肆,眼睛不乱看,心里面,他喜欢她,喜欢她的豪爽。
休息室已经坐了十几个人,中央的圆桌上摊开着大大小小的饭盒,空气中充斥着各色饭菜的味道。他挤了进去,打开饭盒,旁边几个探过头,说,又吃饺子?不换换?他说,好吃的东西,天天吃不够,换啥?
工头坐桌首,他带的东西最丰富,大盒装的是炒饭,中盒装的是水果,小盒装的是叫不出名字的汤,稠稠的,绿绿的。他跟戴金水差不多岁数,腰围至少比戴金水大一圈。怪不得他呀,日子就是过得比大家滋润。他老婆是老护士,在洛杉矶城中心的一家医院当了个小头儿,医生都得让她三分,连加班费,一年能赚十好几万。他们的独生女正念高中,是啦啦队的队长,算是风云人物。他们开新车,住的房子在好区,两层楼,群树环绕,碰上什么假,他们一家三口就出门旅游。工头能讲,旅游的见闻一一道来,风趣得很,大伙儿爱听,听过几遍,像是自己出了趟门。
有人问过,头儿,你老婆这么能赚钱,要是我,早把这个该死的工辞了,在家好好待着,享受人生。工头说,在家呆着,我不如去死。有个事儿做,跟你们在一起,家里哪里能比?
在这里,戴金水一般顾着吃饭,很少参与聊天。说是联合国,英语是交谈工具。戴金水的英文底子,就是上成人学校的那一年打下的,最基本的能对付,深一点复杂一点的主要靠猜,猜不着就装蒜,非常要紧的事,属于个人的,他找大哥帮忙,厂里的事,找几个中国同事。都说中国人爱窝里斗,他算运气,几个同事跟他一样,胸无大志,凑一块儿,挺合得来。再说了,厂里就那么几样事,工头人不错,谁也不想换掉他,要斗找什么斗呢?
现在,休息室人声鼎沸,大部分人都在讲话,每个人都带口音,戴金水想听也听不太懂。昨天晚上房东讲的加房客的事,他还念着,想想是不是还有其他办法。一会儿,他耳边不断听到“杀人”,“谋杀”,“购物商场”,“中国女孩”等几个字眼,他警觉起来,觉得发生了什么大事。他问坐桌首的工头,头儿,发生什么事儿吗?
工头反问,你不知道?你?你不看电视?
昨晚他看了电视,几乎天天看电视,他没看到什么呀。
旁边的中国同事解释,你没看昨天的晚间新闻,英文的?我太太英文好,她看了,跟我讲过。
哦,英文的晚间新闻。他从来不看,听不懂人家说什么。
工头知道戴金水的英文不顺溜,放慢速度,带比划地说,你不是每个礼拜去那家购物商场,去吃一次中饭吗?就那儿,昨天下午,一个中国女孩,在停车场被人杀了,人在车里,流了很多很多血。
购物商场,就是自己吃中饭,吃日式烧烤的商场,中国女孩,被人杀了。猛然,他的血液上冲。会不会是……? 会不会是……?
他问旁边的同事,知道女孩长什么样儿吗?
同事说,电视里没有播,就播了商场,餐饮区,那家日式烧烤店,还有停车场。警察和商场的经理讲了话,要求知情的民众提供线索。
他大幅度转身,失声地问,烧烤店的?你没听错吧?
同事吃了一惊,身体后移,问,你这么激动,认识那个女孩?
烧烤店前台配两个男师傅,现场给客人烧烤,一个收钱的,是个矮矮的小伙子,那个女孩是唯一的女性。怎么可能?昨天才见过她,她那个年轻,那么快乐,世界上哪个要杀了她?
他说,昨天我去吃饭,点的就是日本烧烤,跟那个女孩讲了两次话。这几个月,我老碰上她,有机会就聊几句。
同事把戴金水的话大声转述,全场肃静,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他。
他结巴起来,说,不一定是她,餐馆不止那几个人,后面会有别人,厨房里的,洗碗的,没进去过,还有别的女人吧。
同事站起来,说,我有个办法。我去买份中文报纸,这么大的事,说不定会登。
戴金水想跟他一起出去,不是去买报纸,是奔那家商场,问烧烤店的人,到底是不是那个女孩。他站不起来,腿发软。他相信,死的就是那个女孩。
周围的人还在议论,他的耳朵像塞了几团棉花,什么也听不进去。过了十来分钟,同事跑进来,喘着粗气说,登了,登了,有照片。
他在戴金水面前展开报纸。标题是:来美一年 魂断南加。右角登了照片,戴金水只需扫一眼。没错儿,就是她。跟本人不完全像,不如本人好看。照片是人拍出来的,再怎样不如活人生动。
他的手压着报纸,神思恍惚,半天,才发现周围站了一圈人,众人纷纷提问题,发议论。你真的见过她?就在昨天?啧啧,满标致的女孩。哎呀,太年轻。怎么给人杀了?你跟她讲过什么话?发现她哪里不对吗?问过她住哪儿?跟谁一起住吗?
他处在震惊当中,对周围的发问只是点头摇头,要么不予理睬。长这么大,死人他见过几个,好好的一个活人突然没了,死于非命,他从来没经历过。那个女孩站在他面前,带着微笑,怎么着,跟死亡连不到一起。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在梦中。
等他清醒过来,发现大伙儿在议论能不能破案,他自己听,听中国同事翻译,听出来个大概。一半的人说能破,理由是商场是民众聚集的地点,关系重大,警方一定会全力侦破。弄不好,明后天就能破案,警察只要把商场的视频调出来,一个个盘查,凶手没准儿就在里面。
另一半不乐观,说就是破不了。理由是,凶犯不是那么笨,作案之前想好了,肯定要躲掉视频。凶杀案的破案率普遍偏低,一个普通的女孩被害,不可能动用太多警力。再说,视频不完整,只拍内部,凶手如果不在里面呢?停车场是作案现场,是最关键的地方,视频却帮不上忙。
说了半天,大家在一点上达成一致:警察会找很多人谈话,戴金水肯定脱不掉干系。他在餐饮区吃饭,视频拍个正着。他跟女孩单独讲过两次话。他不是一般的顾客,说不定,他将被列为嫌疑犯之一。
最后一句话,出自工头。大家不约而同地住口。
戴金水听懂了,惊恐地说,我是嫌疑犯?开什么玩笑?警察不能乱咬人。我不怕,让他们查,我怕啥。
没人接腔。
他的脸煞白。
4
次日,他上班前就买中文报纸,仔细读每条地方新闻,没读到新的进展。晚上回家,他守住中文台八点的新闻报道,一个字也没提到。到十一点,他追着看英文的地方新闻,希望看到画面。没有,一个画面也没有。被报道的几起凶案,发生在黑人和墨西哥人扎堆的烂区。
才不过一天,那个女孩已经被人遗忘。他连连摇头,愣是无法相信。这么大的人命案件,报纸电视只报道一天?女孩死得太冤枉,太冤枉噢。
第三天,他买报纸,看电视,还是老样子,没半点新闻。他跟同事们讨论,同事认为,洛杉矶地方大,凶案多,一年被打死被捅死的人超过好多年在伊拉克战死的美国大兵。认识女孩的人惦记她,觉得全世界都该关心她,全部的警察都该办她的侦破,实际上,哪有这码事?
同事不再跟他谈这事。休息间讨论的话题,回到原来的老套路:NBA篮球,女人,彩票,哪里买便宜的东西,老板的儿子和女儿哪个更上路。他想,总有不再关心的那一天,那一天不会太远。报纸五毛钱一份,天天买他吃不消。来美国几年,他从来没花钱读过报纸。他想,案件破不了,警察是一群饭桶。他们开警车,拉警笛,闪警灯,威风得不得了,碰到大案要案,他们做不来,一群大饭桶!
第四天上午,他正在车间,用电动打钉机给纸箱上钉子,工头匆匆朝他走来,脸上挂着担心,向他挥手。他摘下防护面罩,眼睛问,什么事?工头走进,低声说,警察来了,找你的。他一时反应不过来,警察?找他?过了几秒钟,他醒转,警察找他,定是跟那个女孩有关。还以为这事就算完了,事儿没完,找到他头上了。
他不是凶手,没做亏心事,没必要害怕,他的小腿却不这么想,一阵紧似一阵地抽搐,眼前闪现漂浮物,脑袋犯晕。
工头说,警察说,是例行问话。我报告了老板,老板说,别害怕,有什么说什么。你不是嫌疑犯,问话应该在厂里。就算要去警局的话,尽管去。不管哪种情况,厂里不扣一分工钱。
老板和工头这么关照,换作平日,他怎么着会设法答谢几句。他的心思不在,半靠着工头挪进员工休息间。
里面坐了两个身穿浅棕色制服的男警察,见戴金水进来,眼睛一愣后一亮,挺费力地站起来。一个四十来岁,白人,留着唇胡,腰围超大。另一个三十不到,亚洲人,白白净净,身体偏瘦。工头想多待几分钟,胖警望着他,说,我们想跟戴先生单独谈谈。
工头点头,他走到已经坐下的戴金水身边,捏了捏他的肩膀,轻轻离开,轻轻带上门。戴金水一阵失落,好像一团光亮从眼前被抽走,周遭暗淡了许多。他的手紧紧扣住桌沿,手心开始冒汗。他坐的位置就是他平常吃中饭的位置。下意识里,危险当前,他寻找感觉安全的地带。
两个警察先是跟他寒暄,问他在厂里干多久,具体做什么工种,喜不喜欢加州,喜不喜欢美国。戴金水得知年轻的警察是华人,初中从广州移民美国,能讲流利的普通话。华警主动说,他和搭档负责此案,戴金水不用紧张,问话属于例行公事,他们不会占用太多时间。戴金水尽量用英文回答,实在吃力,可以讲中文,他帮忙翻译。
想不到,华人来美国,做什么的都有。在他眼里,胖警面恶,华警友善。戴金水的手不再抓桌沿,手心的汗止住了。
正式问话开始,华警打开小录音机,摊开浅黄色的记录本。胖警正色道,我们要了解那天你在商场的情况,慢慢来,不要着急。
他被视频拍到了,被同事们猜到了。这样,警察用不着怀疑他了。
他照实答,说他每星期去一次,不光是吃日本烧烤,也吃别的东西,比如麦当劳,比萨饼,熊猫快餐的中餐,吃得最多的是烧烤,因为烧烤最便宜,吃得最饱。那天……
华警开了录音机,手头还是唰唰记录。他们基本让戴金水讲,华警问过几个小问题,主要是确定时间顺序,他坐在餐饮区的准确方位,还有,他离开商场的大约时间,车停在哪个方位。
说到他与女孩那天的对话,两个警察反复确认,问他,是不是就这些,是不是能补充什么?他摇头,说,一共就那么几句,我记得,记得很清楚,不会漏掉的。
胖警问,那天,你遇见过任何可疑的人,发现任何可疑的事吗?
他想了想,说,那倒没有。商场在搞装修,觉得地方小掉好多。
华警收起本子,整整衣冠。戴金水松了一口气。看来,问话结束,紧张得要死,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胖警不动弹,抹了抹唇胡,说,顺便问一句,你结婚了吗?
戴金水咳了一声,手抹了一把肚皮,说,没。以前结过,来美国前离了。
胖警接着问,就是说,目前是单身?
华警又摊开记录本。这个动作,给戴金水带来新的紧张。还以为完事了呢,还要问哪?问这些干什么?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紧闭的门,希望,工头能进来,或者哪个同事进来,他需要看到熟悉的面孔。他的呼吸开始急促。
胖警问,再问一下,你个人的朋友多吗?
他想了想,说,不多。几个同事,我大哥一家,没别的。
胖警转动身躯,重重地喘气,跟华警察交换了一下目光。他问,下班以后,你一般是怎么打发时间的?
戴金水眨眨眼,手又扣紧桌沿,说,吃饭洗澡看电视睡觉。
华警问,不常出门?
他答,很少,除非要买东西,要去大哥家吃饭。
胖警问,有女朋友吗?
他摇头,脸却莫名其妙地红起来。华警停止记录,好像不安地注视着胖警。
胖警突然说,谢谢你的合作。我把我们的名片留给你。你要是想到任何事,即便是很小的事情,请随时跟我们联系,找他,找我都行。
戴金水迟疑地问,你们……你们手头掌握线索了吗?
胖警说,我们正在积极调查,线索当然有。细节方面我们不能回答。
他点头称是,他还想问,今天问过我,以后不会再有问话吧?该说的我都说了,再问,我可没啥好说的了。
他没吭气,跟着站起来。胖警和华警先后跟他握手,他觉得,华警的脸色不如开头的时候客气。
回到车间,他继续给纸箱打钉子,打错了好几次。工厂规定,上班不得交头接耳,没有人找他问询,但是,他明显感到无处不在的目光。他来这么些年,从来没见过警察登门造访。这一来,谁不好奇呀?他的脑袋乱乱的,被迫停下来,去隔壁找工头,要求换个不动脑筋的活儿。工头先问,没事吧?他说,没事儿。工头笑笑,是发自内心宽心的笑。工头说,快到点休息了,你啥也甭干,先歇着吧。
他回到休息间,刻意不回刚才坐过的椅子。他觉得,那个椅子带晦气。他回想一下,警察问的问题没什么特别,态度够客气,他自己问心无愧,为什么他越坐越不踏实呢?那个胖警若是问下去,他定会管不住嘴巴,不知道会胡说些什么。警察还在找人问话,证明他们还没抓到人。没有抓到人,说不定会倒转头再问他话。
午休时间到了,他成了中心人物,他基本上复述了问话内容,只是掐掉了最后几段有关婚友的话。他不好意思讲,不想让同事们笑话自己。好几个说,没事了,警察不会再找,再找也拧不出水来。
工头不这么看,他说,警察像是没头绪,戴金水是唯一跟女孩对过话的人,警察不会轻易罢休。一般人跟警察初次接触,容易紧张,紧张得忘这完那,事后平静下来,会记起更多的事。
他对戴金水说,信我的话,他们还会找你。
5
回到公寓,他匆匆吃饭,跟几个房客在餐桌上瞎聊了几句,草草洗好澡,盘腿坐在床垫上,等着看中文新闻。他有预感,今晚能有事。警察找上门,一定有新情况。要是预感错了,晚上还没有新闻,他发誓,不买报,不看新闻,重新跟他的连续剧。那个女孩可爱,那个女孩死得冤枉,可是,他是个小老百姓,他能帮什么忙?实在帮不上啊。
他的预感没错。新闻报了,而且很详细。女孩的父母从国内赶来,接受记者采访。她的妈妈讲一句哭两句,说他们就一个独生女儿,从小就是乖孩子,不跟人争不跟人斗,人缘好极了。家里不支持她来美国念书,认为家里条件好,在国内能过得很好。她女儿不听,硬是要来,硬是要利用暑假锻炼自己。老天不长眼睛,她们母女分别几个月,重逢居然是在生死两界。
她妈妈几度哽咽,说不下去,戴金水的眼眶发痒。她的爸爸没讲一句话,脸色铁青,眼睛盯着前方。她女儿跟他长得太像了,一个模子敲出来的,跟女儿的感情一定也很深,只不过,他是男人,不能像老婆那样,当着大家的面抹眼泪。
采访结束后,跳进画面的记者说,女孩的父母已经向当地警察局表示,愿意悬赏三十万美元的奖金,帮助警方缉拿凶犯。案发所在的城市已经悬赏五万,购物商场悬赏五万,奖金总数累积达到四十万,是悬赏破案里罕见的额度。我们希望,知情的民众能站出来,打电话,直接找警察局,一个小小的线索可能就是破案的关键。
电视下端弹出警察局的联络电话,来回滚动,直到下一个节目开始。
四十万?!天大的数目,有四十万,不就什么都可以买吗?小洋房,新车,花不完的存银行,那过的是什么日子?女孩家出得起三十万,三十万美金,她的家境不是一般的好,这么好的家境,到商场打工赔笑脸,多不容易呀。
那么高的奖金,指不定给谁拿走。只要能帮助抓到凶手,那个人该拿,谁也犯不着眼红。不过,拿这种钱,那个人心里不知道会怎么想,买这买那,会不会想到冤死的女孩,要想的话,花钱下得了手?
慢着,慢着,他想起了一件事,想起了一个人。胖警讲过,如果他想起任何可疑的事,任何可疑的人,不管大小,随时跟他们联系。电视记者也说,一个小小的线索可能就是破案的关键。
那个人,就是留寸头的男人。那件事,就是寸头男盯着女孩,举起手机瞄准他们。他那模样,像极了做坏事的人。对,就是他,不是他还会是谁?
他怎么就忘了呢?工头读过书,见过世面,分析得真准。工头讲过,涉及命案,人初次被警察提问,容易紧张,容易忘事,事后清醒过来,能捡起很多忘掉的事。白天问话,他顾着紧张,压根没想起寸头男。或许,他打心底不愿意想。寸头男长那德行,只想打鬼一样把他从脑袋里赶走,想他干什么?
现在,人命关天的事儿,奖金那么高,他还不该站出来?真是寸头男,警察抓住他,奖金给自己,那敢情好。不是寸头男干的,拿不到奖金,那也没关系,他为女孩出了一份力,应该的嘛。
不过,不过,商场装了视频,凭视频,警察顺藤摸瓜找到他头上,也可以找到寸头男呀,说不定,警察早问过话了。他这跑过去,以为拿到不得了的线索,警察一听,会不会骂自己诈胡,骂自己影响人家重要的工作?
他的大脑皮层兴奋不已,眼睛发亮,好像看得见黑墙上的蜘蛛在织网。
想了很久,想得头痛,迷迷糊糊睡着之前,他偏向不找警察,他偏向忘掉这事。
天刚蒙蒙亮,他从床垫跃起,头一个念头就是给警察打电话。他憋不住,他一定要向他们反映情况,有没有奖金无所谓。他开始找他们的名片,翻钱包没有,翻衣兜没有,他记得,他接过名片,顺手塞兜里,不记得丢掉过。不至于丢掉哇。放哪里呢?会不会放车上?
他不开灯,蹑手蹑脚,朝大门走去。走到半道,背后瓮声瓮气地传来一句,大清早的,要干吗呀?
他吓得直哆嗦,回头一看,是打夜班的一个房客。戴金水说,车里拉了东西,找找去。房客说,先开灯啊。你把我吓得够呛,还以为是上门贼呢。
名片在车里,翻了一阵才找到。回到房间,他打开手机,正要拨号,想起来,时间太早,警察也得睡觉。再一想,警察上班跟一般人是反的,别人睡觉他不能睡,别人休假他最忙,要不,警察跟一般人过日子,坏蛋们不得翻天?
他拨了华警的号。两人当中,他觉得华警好打交道。响了七八响,居然不接电话。这是哪门子事儿?给人名片,不接电话,警察就这德性?他关了手机,正想着,要不要换胖警,手机铃响,是那个华警。
他说有线索报告,华警说,能先说说是什么吗?
房间就他一个人,他不自觉地左右看看,低声说,去你们那儿讲行吗?
华警说,当然可以。我正在外面,要过几个小时才赶回南加州。我们约个时间,九点半行吗?
九点半,离现在还有五个多小时,还要等那么久?他恨不能现在就坐下来,把寸头男的事儿全兜出来,警察想怎么处理怎么处理。现在谈,他不会上班迟到。等到九点半,不知道要谈多久,半天时间没了,非得请假。
他熬了一些时间,给工头打电话,说不太舒服,上午怕赶不上班。工头说,没关系,好好休息,你的事假攒了不少,尽管用。
他还不想跟工头,跟其他同事说这事。这事重大,知道的人多,容易坏事。而且,说太早,如果警察已经问过寸头男,已经排除了寸头男,他找警察报告,岂不成了笑话?跟警察谈过之后,听警察怎么说,到时候跟同事分享也不迟。
同事都是工人阶级,不太让人瞧得起,钱赚得少嘛。他觉得不公道。当上工人,要么像他一样胸无大志,要么是英文不太行。其实,同事当中,厚道的人,聪明的人,手巧的人,样样有,别人凭什么瞧不起?
他一个人走到后院,甩手做操,简单动一动,全身不对劲。这些年,天天吃饭睡觉上班,他没有锻炼过,腿脚像是越来越沉,肌肉越来越僵。前些日子,跟那个送比萨饼的女司机来往,跟她上床,当时累得要趴下,第二天全身却无比松快,轻飘飘,腿上就像装了弹簧。同事们讲过,世界上最好的运动是做爱,做得越久,身体越好,天天做,无病无灾,活过百岁。哎,可惜,交往太短了。
以后会不会还有女人?是谁呢?如果寸头男就是凶手,如果他拿到了那份奖金,嫂子再给他介绍,他就不怕问起将来怎么打算。有房有车有存款,哪能没有打算?那时,碰到好一点的女人,千万不能再放过,天天跟她做爱,把身体弄得棒棒的,一脚踢死老黑。
他心情大好,拧开墙根藏的水龙头,拖出长长的水管,给后院的草地浇水。草快要枯死了,焦黄焦黄。房东就住附近,只管收租金,自己的房子不上心,房客不把房子当成自己的家,谁操这份心?
奖金到手,不用房东催,他自个儿要搬走,先换一个大一点舒服一点的公寓,再慢慢找房子。自己的房子,后头一定要有个院子,他会好好侍弄,种花种草,整得像公园似的。
水在空中飘舞,水声飒飒作响,他的心起伏飘摇,一派清净空灵。
6
警察局是座一层楼建筑,门前设一个喷水池,十来个水龙头对着喷。进去,只见右面墙上挂了五个市议员和警局头目的相片,接待柜台后面坐了一位胖胖的黑女人。他凑近,那个女人先开口,我能帮你什么吗?他连忙说找谁。女人说,你等一下。他扭头回望,只见右面一面墙的玻璃涂成墨黑,觉得里面有很多双眼睛,那些眼睛正在盯着他。他的后背一下发冷。
接待他的只有华警。华警没有提到为什么胖警不在。他猜,他们说是搭档,不至于每时每刻呆一块儿,夫妻也做不到嘛。他倒是愿意只跟华警讲。
他先说,我想知道,你们是不是已经问过那个人?
华警说,我们问过不少人,不好说是不是包括你要报告的那个人。他说,他好认,中年,寸头,亚洲人,这种长相的人不多,看一眼就记得。
华警苦笑着说,我先听听。
华警没有带录音机,没有带记录本,身子靠着椅子,像是很疲倦。
戴金水开始讲,从头到尾。一边讲,一边察看华警的反应。终于,华警说,你等一下,我去拿纪录的东西。不一会儿,他端来家伙,又折出去,端来了两杯热腾腾的茶水,一杯给戴金水。他说,我要录音,要纪录,麻烦你再说一遍,说慢一些。
戴金水心有不满,你以为我是跑来放空炮的呀。一番好心给你这么小看?借着喝茶,他故意慢了几分钟。
他重新开讲,华警唰唰记录,还微微点头。如此反应,戴金水亢奋起来,他来对了,看来,就是那个寸头男。给警察盯上,看你想往哪里跑。
讲完,他望着华警,想听听有什么评论。华警小心地关上录音机,合上记录本,只说了声,谢谢,然后一言不发。他自己沉不住气,身体前倾,低声问,你觉得这个人像凶手吗?
华警说,不好下结论,我们先要调查。
华警的意思,他们没问过寸头男,怎么可能呢?过了这么多天,该问的都该问到了。怎么漏掉他了呢?不是都给视频拍下来了吗?
他说,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华警不愿答,装着翻记录本。
他说,你们找到我,是不是通过商场的视频?
华警挣扎了一下,肯定地点点头。
他说,你们也问过他的话吗?
华警摇头。
他不解,说,视频都拍下来了,能找到我,也找得到他呀。话一出口,他马上后悔。他戴金水是谁?敢情比警察还聪明?胆敢教警察怎么抓坏人。他立刻纠正自己,说,我掂着这个案子,觉得那个女孩死的冤,心里比较急,问你这些个问题,没别的意思,你能了解,是啵?
华警正色地说,我完全了解。我们办案子,最终破案,几乎都是民众合作的结果。你做得对,我们一定会跟踪调查。说到视频,商场正在整修,装的镜头有几处出了故障,拍出来的全是黑影。那个寸头男坐的地方,东北角,比萨饼店的那个角,正好是出故障的区域。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这样一来,他的报告就更有价值,跟他争奖金的人就更少。
他忍不住问,悬赏的奖金是怎么发的?
华警说,只要你提供的线索,导致罪犯被捕被定罪,奖金就会发出。
他说,不会中途变卦吧?
华警说,从来不会。
他说,这么高的奖金,给你们报告线索的人多吗?
华警简单地说,一直有。最近几天更多,包括你。华警冷眼看他。他顿时后悔,觉得对不起那个女孩。怎么总在奖金上纠缠,没有奖金,我想起来的事情,还是会找警察报告呀。
华警站起来,伸出手,握过,说,再次感谢你。你提供的线索很有用。跟你预先打个招呼。我们会请你跟一个绘图专家合作,专家根据你的描述,会把寸头男的头像画出来,那时候,你再确认是不是那个人。
他问,会是什么时候?
华警说,快的话,今天下午。你方便吗?
上午缺了工,下午又有事,一天算泡汤了。工头讲过,他的事假没用完,不影响他的薪水。他不想误工,主要是一个人呆家里闷得慌。他说,好吧,我先回去上班,下午要我来,我给厂里请假。
回到厂里,正好赶上午餐休息。他一大早起来,光记得给警察报告,忘了准备中饭盒,路上,他买了一份麦当劳套餐。他提醒自己,跟同事吃饭,尽量少讲话,八字还没一撇,嘴巴乱讲能把好事讲丢了。坐到同事们中间,一个同事不安好心问,早上怎么没来上班?昨晚跟女人睡觉,打多少炮?累得起不来?
这类玩笑在厂里是家常便饭,听了连笑的人都没有,却触到了戴金水的神经。他往嘴里塞进最后一块炸薯条,抠掉指头中间的盐粒,一股脑儿就把昨晚看到悬赏,上午找警察的事倒出来。同事们听呆了。然后,围绕着奖金的事议论纷纷。
工头插进来,说,你一个人跑来跑去,不怕讲错话,将来对你自己不利?
戴金水肚皮一缩,从嘴巴里挤出几声干笑,说,我讲的全是实话,好好的,怎么会讲错话?他们不信的话,不会张罗找画家来画像。我怕什么?不怕。没事儿。
工头说,我的意思,你应该请个律师。律师出面,他帮你讲话,警察不敢乱来。不请律师的话,你哪里讲错了都不知道,警察胡来,你也没办法。
工头的建议招来几乎一致的反对,说律师是什么人?只顾赚钱不讲良心,没事能整出个事,小事整出个大事,一个钟点能干的活儿,律师说,十个小时还不够。就说戴金水吧,奖金四十万,不少了,也没多到哪里去,让一个律师插一杠子,四十万变二十万,甚至能留下十万就算不错的。凭什么?
戴金水没直接表态。用不着。同事都跟他齐着心呢。工头皱着眉头,不反驳也不同意。工头是读书人,读过法律,什么事儿都容易往法律往律师哪儿连。工头是好心,不过,好心带不来好报,他不懂,书读太多。
开始干活,他手里忙着,心思系在放兜里的手机上。过了大概一个小时,手机呜呜震荡,他摸出一看,是华警打来的。他小跑着走出车间。华警告诉他,绘图专家在警局等,快点过去。他收起手机,将手机在肚皮上擦擦,心想,一天跑两趟警局,咋这么忙呢?
他找到工头请假,工头握住他的手,说,我还是觉得,你应该请律师。
他应付着,说,好好,我再想想。
想不到,警察局请的绘图专家也是个中国人,留大胡子,手里带一对很粗的佛家手镯。戴金水心想,他不是警察吧?怎么可以穿得这么随便?
他们在一间明亮的小房间坐下,华警端来了两杯茶袋泡的水,对戴金水介绍说,专家是中国来的画家,有自己的工作室,我们有需要才请他。你们可以讲中文,这样可以节省时间。
画家没带画笔,没带画纸,带来的是一台手提电脑。他开启电脑,显出的第一幅画面是飞天的仙女,十来个,白色身体,飞往四面八方。戴金水说,你画的?画家说,我女儿画的,当电脑台布。
他们开始工作。华警陪坐了一会儿,出去接电话,顿时不见人影。
画家问戴金水那个寸头男的几个最主要特征,滑鼠几个勾划,脸部轮廓搭起来。就这么几下,戴金水已经觉得寸头男向自己走来。他想,乖乖,画家够牛,给警察局看中,没两下子行吗?
画家详细问寸头男的五官,戴金水答不出来。画家先画,让戴金水辨识,眼睛,鼻子,嘴巴,一样一样对,问他,像不像?是不是这样?就这样,寸头男的模样在他眼前渐渐成形,直到他指着寸头男的头像,激动地说,就是这个样子,太像了。
激动过后,他不太自在。寸头男的眼睛毒,眼睛毒的人,听说杀人不眨眼。那双毒眼睛正瞪着戴金水,他觉得胸口堵得慌。
画家问,那,我就算完工了,就这样交给警察局了?
戴金水挪开椅子,躲开村头男的目光,说,就这样吧。
他们等华警,画家问,你指认的人,牵扯到哪个案子?
戴金水作了介绍,画家说,是她呀,可惜了,一个多好的女孩子。
画家问,你怎么来警察局的?
戴金水说,我来提供线索。女孩死之前,我见过她,跟她讲了几句话。这个男的就坐不远,一直盯着我们。
画家说,你的律师怎么没来?
戴金水说,我没请律师。请律师干啥。
画家说,哦,没请律师?不怕惹麻烦?
他没来及开口,门被推开,华警回来了。他低头看那幅人像,跟戴金水再次确认,就是他没错了?
不知道哪来的一个念头,戴金水发现,他不想这么痛快地答应,他说,那天我见到的人很多,不一定百分之百准,大概,嗯,差不多,嗯,说不定几个人的脸串一块了。
华警和画家望着他,眼睛透出诧异。
7
警局没消息,报纸电视没消息。同事们问不出新东西,没人跟戴金水谈论这桩案件。戴金水不死心,心想,不管是死是活,警察不会放过寸头男,一两天抓不到,七八天两礼拜总够吧?
他死心的地方,是那份奖金。
他一生没好命过,他早就认了。突然冒出个四十万奖金,他好一阵激动,以为归他的,想想,不可能,他命贱,跟贵的富的没缘份。他自己知道有个难解的死结:奖金拿不到,表示寸头男不是凶手,或者,表示警察抓不着寸头男。对奖金死心,对警察也该死心。他开始怪自己,起头就不该找警察,明明不是赚大钱的命,硬要想那份奖金,这下在警局挂上号,指不定将来会招惹什么麻烦。
在厂里,他本来就不是话多的人,心里压了这桩心事,他的话更寡,注意他的人,会发现他时不时一人发呆,时不时长迂短叹。
这天,他在家吃晚饭。他煮了米饭,炒了盘辣椒肉丝,辣椒特辣,吃得他额头冒汗。跟他同桌的一个房客尝了一小块肉片,连呼辣的邪乎,四川人也吃不消。戴金水扒着饭,不让自己笑出来。
他是北方人,喜欢吃辣,功夫至少跟四川人打平手。记得跟那个送比萨饼的女司机谈恋爱的时候,在她住的公寓,他给她炒过辣椒肉丝,她说受不了,然后夸他,能吃辣是真男子汉。处过几个女人,女司机是唯一夸他男子汉的人,听得他喜洋洋的。哎,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有男人,有的话,是什么样的男人。她在床上那疯劲儿……
门铃叮咚作响。戴金水和房客对视,不知道是什么访客。屋子住了八个人,上班时间不同,作息时间不同,各忙各的,碰上面,最多点个头随便扯几句,说互相有多了解真的说不上。印象里,平时很少有客人,敲门铃的不是送特快邮包的就是送宗教宣传资料的。房东不按门铃,他手里有钥匙,说来就来。
戴金水冲门坐。他用手背擦一把油乎乎的嘴巴。房客立身,走过去开门。门边站了一个壮实的男子,鼻头带红色,笑眯眯的。男子盯住房客看了几秒钟,大声说,表哥,怎么,不认得我了?
男子手里提了一个小挎包,他不等谦让,哈着腰,半挤着进了门。戴金水也站起来,瞧着他俩。男人只当睁眼瞎,像是没看到,说,表哥,你住的房子真够大,什么时候买的?
房客认出来,说,哦,哦,是你呀,一下子认不出来,变化真大。瞎说什么呀,我哪儿买得起房子,租的,好几百一月。表弟,先坐,我马上吃完。你吃过了吗?
男人不客气,径直坐上房客刚刚坐过的凳子,把挎包放在桌上,说,早吃过了。不要管我,你快点吃,吃完,哥俩儿好好唠唠。
戴金水刚开吃,不想腾出地方,闷头吃自己的。
房客拉了一张椅子,和男人面对面坐着,他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吃完,把碗筷洗了,把炒锅刷了,收进厨柜的一角。划归每个房客的地方,只能放几样东西。
房客问男人,要喝点啥不?
男人摆摆手,说,别忙。我就坐一会儿。
他们闲聊了一会儿家里的事,听意思,春风得意的事儿不多,倒霉的人不少。
男人说,这回呢,我陪大哥来美国溜溜,就住几天。美国不好,过不惯,迪斯尼乐园也懒得逛,大哥一个人先走了。可惜了,大哥签的是六个月的证,第一次来美国,到处走走,多好?又不缺钱,又不缺弟兄照顾,再待一会儿有什么不好?我猜,他倒时差不习惯,老脾气发作,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怎么劝也不听。大哥的脾气来了,劝是白耽误工夫,弄不好,他再急,能搬掉人的脑袋。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戴金水抬起头,只一会儿,男人冲他笑,笑得像弥陀佛。戴金水埋下头,眼皮跳得欢实。
男人说,大哥喜欢讲笑话,喜欢考我。说给你听听,他这次考过我什么。大哥问,一个大男人光着身子,靠着墙倒立,要尿尿,急得不行。他问,要尿的话,他的鸡巴是朝天尿,还是朝下尿?表哥,你说呢?
房客光顾笑,不接话。
男人说,我答,当然朝下。人倒立,什么都是反的嘛。大哥说,错。大哥说,那个男地吓着了,吓得尿不出来。
房客捅捅戴金水,说,你知道他说的大哥是谁?就我们县城的“小金彪”,大哥,我以前跟他干过,对我们好,对警察凶,碰上过年过节,县里领导带警察局领导拜望他。
男人收起笑容,两张手拍拍,说,好,我就告诉大哥,说表哥你身体不错,不要牵挂。我呢,不多坐,你要睡觉,明儿还要上班,今天我认对了路,再来容易嘛。哦,大哥给你捎了点东西。
他从挎包里抽出一个大红信封,他捏了捏信封,推向房客,说,大哥想给你买样拿得出手的东西,我说,算了,送什么不如送钱。表哥,你拿着,想买什么拿去用。
红色的信封像一团火,烧着房客和戴金水的眼睛。男人起身,脸挂笑容,倒着走回门边。
房客到冰箱找啤酒喝,说,他们都是我过去的兄弟,没忘记我。这个红包我不想拿,不拿不行,先请你喝一杯。哦,我手机里存了大哥的照片,你看看。
戴金水看了,是个慈祥的老头,精瘦,中式黑褂子。
房客说,老戴,今天的事,你当没看见,别告诉房东,房东找我茬儿就不好了。
戴金水点点头,说,我真的没看见什么。
他回到房间,拿起手机,拨了华警的号码,响了两声,华警接了。他急匆匆地说,我看错了人了,看错了,不算,你们不能乱抓人。
一夜没睡好,他赖在床上,不想上班,想再请病假。可是,不行,越赖在床上,想法越乱,脚变得冰凉。还是去吧,上班干活,总比一个人发呆强。他挣扎着起来,洗漱好,委实打不起精神准备中饭盒。
别到腰间的手机震荡,他查看号码,是华警打来的。华警请他去一趟,他生硬地说,不是跟你讲过,我认错人了,去警局还是一样的话。华警说,你是讲过,我请你过来,是谈别的事。哦,顺便告诉你,那个凶手抓到了。
戴金水喘不过气来,结结巴巴地问,就是那个我告诉你们的那个人?
华警说,不是,是另外一个人,十七岁的男孩,被公路巡警抓到的。
戴金水说,那,奖金呢?
华警沉默片刻,说,他是自投罗网,没人领奖金。
他心烦意乱,大声说,那我为什么还要我去,我不去,你们怎么着?
华警静默了两三秒钟,说,我让你选,你自己来,不来,我们去厂里找你。
8
他直接去了警局,胖警也在。他坐下来,才想起,他忘了向厂里请假。他一下慌了手脚,想,算了算了,等出去再说。这回逼我来,我没啥可说,说不定就几分钟。
两个警察搭档恢复到老套路,华警打开录音机,摊开记录本,胖警喘着粗气,眼睛冷冷地打量李。胖警匀过气,说,今天请你来,是想跟你谈谈你这几年的行踪。
谈我的行踪?闲得没事,拉我来唠嗑?
他不搭话,身体放松下来,大腿开始轻轻抖动。
胖警问,前年,七月十六号,记得你人在哪里,在干什么吗?
戴金水一愣,心想,这算哪门子问题?他轻咳一声,身体前倾,问,礼拜几?
华警插话,星期二。
戴金水问,不是什么节日吧?
华警低头查了下什么,摇头。
戴金水说,星期二呀,那,我白天上班,下班回家吃饭睡觉。
胖警说,你这么肯定?可是两年前的事呀。
他说,当然,这几年,我天天就是这么过来的。
胖警挪动沉重的身子,拉拉警服的风纪扣,说,是这样。好,现在给我们详细讲讲,你几点下班,从厂里回家里的行车路线,到家后,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大约时间。每个时间段,有没有证人。
说到“证人”两个字,华警停止纪录,抬起头,注视着戴金水。
戴金水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警察要他提证人,就是说,警察怀疑他犯了别的什么事,没犯事,要证人干什么?
他连续眨巴眼睛,感觉人在梦里,怎么,怎么,弄半天,我成了嫌疑犯?那个女孩前几天被害,凶手也抓到了,怎么问我前年的事儿?他弄不明白,没法开口。
胖警又问,去年,五月五号,星期四,你记得那天的事儿吗?
戴金水答不出来,脸色蜡黄,冷汗冒出大脑皮层。怎么回事儿,前年还没问完,一下跳到去年?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把我当猴耍呀?
见他不啃声,华警说,就照前边的样子答,几点上班,几点下班,晚上具体做什么,有没有证人?
戴金水猛地跳起来,大声说,我要走,我不想呆了,你们要搞死我呀。哪有你们这样当警察的,拿好人开心?
他走到门边,眼神模糊,手上下摸索,找不到门把手。他转过身,带着哭腔说,你们放我走,我没干坏事,我不是坏人,你们不能这样冤枉好人。
华警赶到他身边,手搭上肩,象老虎钳一样有力。他说,别走,千万别走,一走,对你非常不利。怪我们的工作没做好,没事先解释,我们为什么要问你这两天的事情。来吧,坐下来,好好谈。请你来,是了解情况,谁说你是坏人?是好人还怕人问?
戴金水狠狠地盯着胖警,胖警面无表情,戴金水被迫低下头,走回原处。
华警开始解释,前年那天,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墨西哥少女,参加亲戚举办的派对,祝贺她成为家族的第一个大学生。晚上十点半,她被亲戚送回到路口,一个人摸黑回公寓,在第二街口中段,路灯照不着的地方,被一个男子性侵害。她只记得,那个男人是亚洲人,中年,英语带严重口音。她住的地方,离戴金水的公寓,只隔三个街口。
去年那天,一个在美甲店下班的三十岁少妇,自己的车抛锚,一个男人停车,帮她检查车,说问题严重。少妇的手机电池用光,无法给家里打手机通报。男子表示,他愿意借给她用。她跟随他上了他的车,在车上被性侵害。少妇说,那个男人是亚洲人,中年,英语带严重口音,开的车好像是丰田二手车。
戴金水听得糊涂,这个跟自己有啥关系?
华警说,你开的不也是丰田车吗?事发地点,离你的住所不到三英里。两件侵害案发生在你住地的周围,可能没有任何关联,也可能很有关联,你说,我们没有权利怀疑,没有权利调查吗?
他镇定下来,配合他们,详细讲叙两天的事情。至于证人,他想不起来,平时难得碰到其他房客,就算碰上,那两天不是特别的日子,实在不记得。
胖警问,最近几年,你有女朋友吗?
戴金水摇头。
胖警问,你没有欲望吗?
戴金水的声音低得像蚊虫,说,有。
胖警说,你没有女朋友,但有欲望。欲望来了,你怎么解决?找妓女?
戴金水惊慌地摇头,说,没有没有,从来没有。那么贵,还有病,我从来不敢找。再说了,那不是犯法的吗?犯法的事,我从来不做的,别看我个子不小,胆子特小。
华警插话,你就忍着,什么也不做?
戴金水的脸变红,低下头,双手互搔手背,说,靠,靠自己。话一出口,他想往墙上撞脑袋。他怎么了,这么丢人的事也说得出口?
两个警察不再说话。
戴金水终于抬起头,小声问,我可以走了吗?
两个警察对望了一下,胖警说,可以。不过,我事先给你打个招呼,我们还会找你,也许,我们需要采你的精液。
出了警局,他在停车场绕圈,楞是寻不着他的车。太阳正毒,他的衬衫全部湿透。他摸出手机,汗珠滴在手机壳上,模糊了他的视线。接电话的是他大哥,大哥记得他的号码,直接说,弟,在哪儿?这个时候打电话?不上班了?
他说,我的车找不着了,你来帮我找。
大哥说,开啥玩笑,我在俄州,你在加州,我得飞过来帮你找车?
他说,你在哪儿?俄州?哦,你不在这边呀。
他慌忙收了手机。他如从梦中醒来,发现,他的丰田车就停在一个大柱子后面,柱子上面挂了一面美国国旗,旗帜正迎风飘扬。
大哥的电话追过来,问,找着了吗?你没事儿吧?
他心里说,哥,我有事,出了大事,弟弟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哥,没事儿。车找着了。我要上班,以后再说。
到了厂里,他不换工作服,径直走进车间,找到工头。他说,头儿,我有事跟你商量。工头看看手表,说,就要下班了,等一会儿行吗?他说,很急,不能等。
工头用心打量他,发现他眼神涣散状况不对,说,好吧,你在休息室等我。
他一个人在休息室,坐立不安,从一张椅子换到另一张椅子,坐到哪里,两个警察在此地第一次询问他的情景在眼前浮现。他觉得,休息室不好,有晦气。不行,这儿不能谈,得改地方。
工头进来,他说,我们不在这儿谈,到外面去。
工头说,好吧,我们去外头。
两人走到外头,朝工厂员工停车场走,经过一台大货车,货车的车厢后门敞开,几个工人正忙着用铲车将纸箱装上去。工人们向他们打招呼,戴金水说,我们走远点。
他们站在停车场边缘,小马路的对过是一块荒地,上面插了好多政客竞选的牌子。戴金水双手插兜里,来回走碎步。工头点着了一支烟,耐心地等他。戴金水止步,就要开口,看见一辆警车像一条水蛇,缓缓地在小马路上滑行。隔得远,看不清坐在里面警察的模样。戴金水觉得,警察在朝这边张望,警察在跟踪自己。工头也看到了警车,看到他面部表情的变化。
戴金水说,我们还是换个地方。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工头说,行啊。要不,你去我家,晚上在我们家吃?
戴金水无比感激,说,好好。一会儿你先走,我慢几步。
捱到下班,他们一前一后地开走。戴金水不时看后视镜,看看警车是不是跟着他。没有。
工头的老婆打夜班,人不在家。他女儿挺乖,能烧简单的饭菜。工头吩咐几句,他女儿就在厨房忙起来。戴金水想过好多次,要是他自己有女儿,女儿就该像工头的女儿,多好哇。
工头和戴金水一人一罐啤酒,坐在他家后院。后院红花绿草,清风拂面,戴金水焦躁的心好容易平静下来。
戴金水把这几天发生的事讲给工头听。他讲得条理不清,几件事搅在一起,不了解的人会听得稀里糊涂。工头倒是听得明白。工头皱着眉头,不断骂警察,该死,混蛋,他们在做什么?
戴金水讲完,像盼望救星一样望着工头。
工头问,你确实没有做错事?
戴金水的眼泪夺眶而出,哽咽地说,连你都不相信我,我没什么好说的。
工头说,我相信你。你是罪犯,世界上的人差不多都可以抓了。你没胆,没胆想做坏事都难。可是,我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警察盯上你了,你得想办法证明他们盯错了人。
戴金水说,你帮我想想。这几天,我全乱套了,睡不好,吃不好,不想上班。再这样下去,我死了算了。
工头问,我讲过,你应该找律师,让律师对付他们。
戴金水没有回答。找律师,贵是跑不掉的,跟律师打交道,他也紧张,不知道会不会哪里又说错什么,又给自己添麻烦。他的麻烦够多了。
见他没有反应,工头舒缓口气,说,我得说说你,你为什么不事先考虑清楚,自己跑去找警察举报呢?警察问你这两年的行踪,你为什么要回答呢?他们不能随便拉你进警局,对你问东问西的呀。他们把你当成送上门的嫌疑犯,不问白不问,问错了没后果。你想过没有?
戴金水说,可是,我没有做错事,他们不能随便问几句,然后把我一枪崩了吧?
工头叹口气,说,我要对你说点难听的,不听也要听,听完,你用心想想。你知道吗,性犯罪的人,十个里面有八个到九个是生性孤僻的人,想跟女性正常交往,却常常被女性抛弃,被女性取笑。久了,对女性就有仇恨,碰上机会,喜欢来硬的。成功之后,不会轻易罢手,会连续作案,还觉得自己很聪明,玩得过警察。
戴金水听了,很不高兴,说,没错,都是女人甩我,可我不是坏人呀,我不会强奸谁呀。
工头说,不是说每个孤僻的人都会做同一样的事,只是,做过的人,几乎全是孤僻的人。警察对你感兴趣,就是瞄准了你的个性,而且…..
工头停顿下来。
戴金水本能地知道工头想说什么,要说他“而且,你长的样子,警察特喜欢盘问。”
他备感委屈。他责怪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不给他生得好看一点?他的鼻子酸酸的,差不多又要哭了。
工头突然说,等一等,我想起一个人,是个律师,或许找他行。
戴金水想,怎么还提律师,我不是说过不想找吗?
工头拉开放电话桌的抽屉,取出一包邮件,在里面翻找。他抽出一份,对着戴金水抖一抖,说,有个律师想选地方法院的法官,是刑事辩护律师,美国长大的亚洲人,你明天可以去找他。
戴金水无助地望着工头。
工头想了想,说,好了,我陪你去。我是公民,有投票权,他在选法官,多少会重视我们。
戴金水说,万一他要律师费,我出不起怎么办?
工头苦笑着,说,到时候再说吧。
戴金水接过律师的竞选广告,久久地打量着他。律师照了个全家福,手里抱着一个小女孩,一个小男孩斜倚着他太太,好幸福的样子。
9
第二天,他们去了律师楼,在前台亮明身份后,一个胖胖的白女人将他们带到一间办公室。
律师走过来,见到戴金水,伸出的手在半途停顿片刻,戴金水不管那么多,一把紧紧抓住,说,你要救我。
律师大约四十岁,带一副账房先生的老式眼镜,比竞选广告的照片显老。他的办公室不小,地上桌上堆满了卷宗,门边横了一捆竞选招牌,印了他的名字。
戴金水讲述情况,工头不时补充,好歹把事情讲清楚了。律师双手合拢,抵住下巴,不住地摇头,摇得戴金水心慌慌,对工头打眼色。工头脸色冷峻,不满意律师的举动。
律师松开手掌,用力对击,说,警察在骚扰你,即使--听好,即使你真的作案,他们这样取得的证据无效,属于非法获取。
工头重复了一遍,戴金水让律师再说一遍,听完,不知道心里多高兴!他激动地说,就是呀,我什么也没做,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律师说,我不关心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我关心的是,警察为什么要找你,依据在哪里?他们必须拿出经得起挑战的证据,每项证据的获得必须走经得起挑战的程序。两起强奸案对你的问讯,他们一开始就错了,完全是滥用警权。噢,他们怎么搞的,怎么能这么愚蠢这么放肆?
气氛轻松起来,律师接着说,我告诉你警察是怎么想的:发案的地点离你住的地方那么近。为什么不撒网钓鱼,万一钓着了呢?警察破案,是根据以前的成功案例,比照手头的嫌疑犯,寻找共同点。当了警察的人,今天是巡警,明天想升警官,后天想升警长,靠什么?靠破案,靠立功。
戴金水说,就算我做的,我再没有脑子,我也不会把自己送上门,让警察抓我呀?
律师说,他们心里没准儿也纳闷。可是,你确实主动送上门,不打你的主意才怪呢。
进来了一个电话,律师抱歉地举了一颗手指,侧过身,哼哼啊啊地应着。
戴金水的脑子像过电影:开始警察来厂里找他,然后他去警局举报,接着警察传他去,都是从那天在购物商场吃饭起头的。他为什么要去那儿吃饭?为什么要和那个女孩讲话?讲的话不咸不淡,为什么要讲呢?退一步讲,本来没事,见到悬赏,他就起了贪心,觉得可以拿到那份钱,还为怎么花钱弄得神经病一样,得瑟就像打摆子,把自己送到警察局,送到想升警长的人面前。活该,活该。要是在中国,举报的事儿全给街道老太太包了,抢不过她们,可也少了跟公安打交道的麻烦哪。为什么不留在中国,跑到美国,过得这么辛苦,到处被人欺负,真不如不来。
他后悔,为很多事情。对自己,他更没有信心。
律师放下电话,说,抱歉,是个推不掉的电话。我们接着讨论吧。
工头和戴金水重新打起精神。
律师说,罪犯千千万万,有一种罪犯,作案之后,不是找地方藏起来,把头压得低低,躲开别人的注意。他反着来,回作案现场转悠,主动接触警察,提供线索。这么做,他觉得爽,比做案本身都爽。警察恨透了这种人,这不是公开叫板吗?不是侮辱警察的智商吗?说到你,戴先生,你主动举报,奔奖金去无可厚非,是好公民的表现。可是,你今天举报,明天又说记错了人。通过观察,通过问你问题,警察把握了你的个性。就说他们问的两起强奸案,说不定就是哪天蹲厕所,突然想到你,高兴得忘记擦屁股,提起裤子喊,送上门的嫌疑犯,天助我也!
戴金水没有笑,笑不起来。他怎么笑得起来?他说,那,你愿意当我的律师吗?
律师说,当然可以,我靠这个谋生的嘛。说完,律师正了正摆在案头的全家福,跟竞选广告印的那张一样。
他小心地问,那,你怎么收费?我……
律师说,现在不需要,你还没有一个可以成立的案件。如果下次警察找你,你告诉他们,有话找我谈,我是你的律师。估计,他们跟我谈,只要谈一次,他们再也不会打搅你。
戴金水和工头交换喜悦的眼色,他说,谢谢,真的谢谢。工头说,我是公民,投票那天,我一定选你。我还有不少朋友,我会叫他们投你。戴先生也快了,下次选,一定选你。
律师扶了扶眼镜,说,好好,每张选票都很重要。戴先生,我给你提个建议行不行?以后呢,少去购物商城这样的地方,那儿都装了监视视频,出个什么事,你人在里头,警察准问你。警察也是人,是看好莱坞拍的那些扯谈的影视片长大的,好人坏人,按模子打造,像你…..容易遭到不公平对待。
从律师楼出来,戴金水的心情愉快,说,这个律师好,讲得清楚,还不收费。下次警察再找我,我不跟他们啰嗦,叫他们找律师。
他捏了捏口袋,里面装了律师的名片。他拿了两张,多一张让他踏实。
工头倒是面有难色,说,不收费好,要收,现在不是时候,你的日子不好过嘛。
戴金水不解,问,什么意思?
工头说,就这几天,厂里要宣布解雇人。
戴金水的心往下沉,刚才难得的欢心顿时拉黑。
工头说,跟你直说了吧,我们车间要裁掉一大半,只留四个人。我跟老板的儿子力争过,想把你保下来, 没成功。我跟他说,你本来就没存到几个钱,人又老实,现在又碰倒霉事。老板的儿子说,他也没办法,不这么降低成本,厂子卖不出去。厂子亏本做,已经做了三年。
戴金水搓着手,右脚来回蹭脚底稀疏的草坪。
工头说,我自己也呆不长,我说,我们都去找别的工,我们是技术工人,不怕没饭吃。
话是这么说,工头的神色可不自信。
戴金水开车回家,停在门口,在车里坐着不动。他肚子很饿,没有半点胃口。数日不照面的房东从里面推门出来,走近车,见到他的满面憔悴,吃了一惊,问,你最近怎么啦,不吃饭啦?
房东接着说些什么,他入不了耳,只是敷衍地陪笑。房东不放过他,说,我说了半天,你倒是给我准信儿,不然,我要招新房客。
戴金水这才听懂。房东的意思,那个要和他合住的房客不来了,他可以一个人住下去。不过,现在的租金都在涨,房东想了好久才决定涨一点,每个月三十块,合理公平,是这周边最低的。
房东唠叨说,你只要有上班,这点小小房租算啥?不怕。
三十块对他,不是小钱,即使他没丢工作,按一年算,快四百。
他窝在车里出不来。现在的处境,工头帮不了他,律师帮不了他,世界上,惟有他大哥可以帮。想起他的大嫂,想起他刚来美国被大嫂的冷遇,靠大哥也不一定靠得住。
这时,一个电话过来,一个女人张口就叫“白狗子” 。
白狗子?这是喊谁呢?对了,对了,这不是自己的外号吗?
她连番发问,怎么不理我了?发了?结婚生狗崽子了?
他无法回答。
想起来了,她就是原先跟自己处过的那个举重运动员,那个对他最好的女人。
正当野草枯黄,正当残红覆地,忽如一阵春风吹来,他张开嘴,贪婪地呼吸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