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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旦净丑 演绎人生戏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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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小音》

(2016-10-19 10:45:13) 下一个

1

赵元春跟余小音结婚之前就谈到离婚,而且是二十多年前,你说奇怪不?

他们结婚,你情我愿,合乎法律,跟新时代缔结连理的千千万万对夫妻一样。跟他们不一样,很不一样的地方,是他们打结婚证之前,五次三番谈论过以后可以自由离婚,一方不爱对方,只要提出,另一方绝不纠缠,高抬贵手。

赵元春大学毕业后留校。新学期开始,他教的一门选修课,上课的主要是普通班学生,混杂了十几个本校少年班的学生。第一堂课,他走进教室,一眼就认出哪几个是少年班的。他们比其他同性学生矮半个脑袋,衣服款式落后一两代,招人注意的,是一个个目光烁烁。

既然是第一堂课,他请学生简单介绍自己。就读少年班的余小音梳着两个小辫子,身穿深蓝色的衬衣,她啪地站起来,撞到课桌,课桌转了三十几度。她扶住桌角,一字一句地说,我姓余,多余的余,大小的小,余音绕梁的音。

赵元春评论道,名字取得好,你爸妈挺有学问。

余小音说,不是你想象的有学问。我是第四胎,前面三个姐姐,我出来的时候,我爸我妈可失望了,说又来一女孩,像余音,饶来绕去,没完没了。

课堂哄笑。赵元春问,那你三个姐姐都是大学生吧?

余小音答道,一个读中专,两个没考上。

看来,余家举全家之力,打造出一个横空出世的超级女孩。

一个学期过得飞快,赵元春对余小音的印象是,听课不太专心,不太记笔记,老是托腮看着自己,眼珠一动不动。小考中考,成绩满不错。赵元春把她当成聪明的孩子,身体和心智还在成长,以后会成长到哪个地步,难说。

中国科大头几期少年班的学生,曾经多么风光,大报小报,街头巷尾,多少人谈起来津津有味。结果呢?该走的周期走完,没有一个能保持遥遥领先的势头,慢慢和一般聪明的学生扯平。在赵元春的大学,聪明过人的学生比比皆是,少年班没有被看得很高。

赵元春对余小音的印象尚可,仅此而已,断不会料到,他们后来居然结成夫妻。

教过这门公共课,赵元春与余小音再没有交集。校园块头大,两人各有各的天地,连路上偶遇的机会都没有。等他们近距离重逢,师生关系变了,成了同事。余小音读了个硕士,20岁修完,分到赵元春所在的系,教普通物理。教职工开会,赵元春起先认不出余小音。她窜高了很多,稍稍长胖了些,头发用橡皮筋束至脑后,黑裤白衬衫,不是她主动打招呼,他会误认她是一个走错门儿的学生。

不久,他们私下交往。他叫她小音,她称他老赵。赵元春问起当年上课,余小音看自己,眼珠咋一动不动,说,那时候你那么看我,是不是觉得我长得太英俊,你那少女的春心萌动,上课就瞎想一气?

余小音说,臭美吧。我看你,是觉得你真不会穿衣服。人那么瘦,爱穿西装短裤穿汗衫,绷得那末紧,我在数你身上有几根排骨呢。

余小音反过来问他,是不是对她有想法?赵元春作被吓倒状,说,你才13岁,我担心你天天贪睡起不了床。再说,我是人民的教师,一心扑在教育祖国的下一代上,没时间想别的。

少年班女少男多,赵元春问余小音,同学里没有人追求过?余小音不屑地说,有的同学还在尿床,哪里想过追女同学?

到底余小音被赵元春的什么打动了呢?

余小音回忆,师生联欢会上,赵元春代表青年教师登台,高歌一首《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那天,赵元春还是一身短打,瘦瘦的身体像开春抽嫩芽的细柳,飘来荡去。余小音被赵元春的好嗓子深深吸引,春心不可阻挡地萌发,忘记数他身上的排骨。

联欢会不久,赵元春示爱,余小音只有点头同意。恋爱了一段时间,他向她求婚,她一口答应,说,结就结吧,你这是拐骗少女,到时你可不要后悔。

赵元春怎么会后悔?

余小音还年轻,自有她的吸引人处,在男士占绝大多数的本校更显得突出,追她,他面临的竞争只能用“惨烈”两字形容。他怕再不动手,她说飞就飞了,比如,飞到外国。那时候,出国潮汹涌澎湃,学生老师瞄准国门,谁都想出去,托福成了最重要的校外公共课。他要先占先得,不能耐心等待,等她再熟一些。他等不起,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谈到结婚,同时谈到离婚。他们讨论得如此之频繁,如此之深入,赵元春说,那我们还是不结的好。多麻烦哪。余小音不同意,说,现在结婚是完全自愿,将来离婚是完全自愿,两件事,不要扯到一块儿。

他深爱着余小音,要不,结什么婚?以后就是离婚,那是以后,遥远的以后。对会不会真的离婚,他深表怀疑。

两人到民政部门办结婚登记,接待的大姐热情有加,得知两个人都是特重点大学的教师,男的29岁,女的才21岁。大姐嗯了一下,反复核对余小音带的证件,反复核查她的年龄,嘴里嘟囔,21岁,不算太小,法律倒是允许。21岁就在大学教书,还教了一年半,这是怎么回事?

赵元春解释了一番。余小音是少年班的,大学毕业时,一般的同龄学生还在高中备战高考。大姐按住自己雪亮的印堂,哈哈大笑,说,我说呢,你看起来跟别人就是不太一样。她盯着余小音,眼神中狂泻出长辈的温情,说,那,我给你们办了。祝你们相亲相爱,早生贵子。

两人连说谢谢,照风俗,给她孝敬了一袋什锦糖果。大姐唉了一声,说,可惜了哇。按国家规定,你们只能生一个小孩。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人人要遵守。不遵守的话,不到几十年,地球上跑的都是咱中国人,都讲中文,没啥意思。国外倒是不限制生育,想生几个生几个,养不起,国家养着。要是在国外,你们生三个四个,七个八个,每个都聪明漂亮,那个国家不得赚死了?

两人噢噢应着。

大姐正一正色,说,别误会,我不是鼓励你们出国。国家是自己的好,有点本事就闹出国,谁来搞咱国家的建设呢?

大姐很激动,许是遇上余小音这么个小超人。余小音是波澜不惊。自小到大,夸她聪明的恭维话听太多,麻木了。

余小音差点要问,你们办不办自由离婚协议书?办的话,两项一起办。

余小音当然没问,出了民政部门的大门,她告诉赵元春这个想法。赵元春说,幸亏你没问,问了,刚才那位大姐准收回结婚证,说我们神经不正常,不适合结婚,会贻害祖国的下一代。还会说你的证件是假的,读少年班是假的。聪明人不干傻事嘛。

他们结婚前讨论离婚,当然不是聪明人干傻事,他们是不得已而为之。那个时代,离婚的实在不多,赵元春和余小音的父母算是先行者。

余小音这边,父母离婚,曾经闹得不可开交。她的父亲是中学英文老师,思想封建得很,连生四女,非常不开心,说家里六口,女的占五口,阴气太盛。他对家不关心,对事业特别关心。所谓事业,就是教书,教着教着,跟一个未婚的女同事搞上了,一起上庐山逛牯岭,给本校上山避暑的人撞个正着。

那时,刚刚打倒四人帮,国家百废待兴,生活作风问题被挤到次要的地位,学校不打算严肃处理。余小音的妈妈气得跳脚。她几乎天天跑学校,见人就述说,说当年她怎么怎么难追,骂余小音的爸爸是当代陈世美,是四只眼睛(余父带眼镜)的流氓。父亲被激怒,提出离婚。母亲不肯,说,我非得搞死你。夫妻闹了很久,最终还是离婚。父亲回老家上海,跟那个情人终成眷属。

余小音小小年纪,不太明白父母之间的战争。她不喜欢父亲,为自己的私欲,不顾家里遭受的耻辱。她不喜欢母亲,为了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不惜变本加厉地伤害自己,伤害家庭。她总结的教训是,结婚那么容易,为什么离婚要那么不容易?以后她要是结婚的话,丑话要说到前头,犯不着要死要活的。

赵元春的家庭也不是沉睡的军港。

赵元春的父亲是省会城市机关干部,妈妈是省报记者。当记者,接触的人多,接触的人杂。他妈妈经常出差,家务事基本上靠婆婆。妈妈通过采访,认识了一个当地空军的中级指挥员。他成了家,对写文章兴趣挺大。写过几篇,托妈妈润饰,托妈妈推荐,其中一篇被市晚报选用,赚到稿费。他高兴得很,请妈妈上清真馆吃饭。吃饭以后,意犹未尽,两人在市中心的湖心公园散步。这一散,目击者众,闲话终于传到父亲的耳朵。

妈妈满面泪痕,拼命解释说,跟人家吃饭散步是不对,可是,只有吃饭散步,就一次。爸爸拍桌子,说,我就不信。散步是给人撞着了,你不承认也得承认。还偷偷干些什么,别人没撞着,那怎么说?一个努力解释,另一个就是不信。此后两人一有冲突,爸爸就搬出此事,羞辱妈妈。妈妈忍无可忍,提出离婚。爸爸不同意,说,想离婚?没那么容易。真离,等你几个儿女长大,等我退休。

赵元春读高二的时候,他们办了离婚手续。爸爸答应,是他自己到外头跳交谊舞,结识到一位过气的唱地方戏的演员,接班人找好了。

余小音问,你得到什么教训呢?

赵元春说,夫妻不能走到恨之入骨的地步。早离,没准儿能成朋友。

事后追忆,他们那么认真讨论离婚,跟婚前协议的出发点存在本质的不同。内心深处,他们为对方着想,为对方留一条生路。当今盛行的婚前协议是为自己留一条生路,保护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他们的想法做法过于超前,属于另类。其实,结婚后,他们真心相爱。最醉人的时刻,是夏天的星期天早晨。他们起床晚,酣畅做完爱,余小音赤裸着身子,盘腿坐在床上,跟躺着不动的赵元春聊天。她的话多,动情处,喜欢揭开毯子,拍打他的肚皮,出手不轻,他还算年轻的肚皮发出清脆的蓬蓬声。

他们的话题,不管是严肃的,还是诙谐的,讲长了,他的裤裆就支起帐篷。余小音拍他,说,还人民的教师呢,一肚子坏水,听人说话就起反应。老实交代,你脑子里装了多少坏东西?老赵呀老赵,让我说啥好呢。

时光不留情,年过三十的他开始长脂肪,肚子拍不出清脆,她就拍打他的大腿,说,这儿可不能再长肥肉,以后没地方拍得响了。

不管拍哪儿,赵元春心里美滋滋的。他总觉得她太年轻,跟她过夫妻生活显得不真实。这个女孩,这么聪明可爱的女孩,成了自己的老婆,赤着身子跟自己神聊,这不叫交好运什么叫交好运?他想,家有小音万事足哇。自己要珍惜,十分珍惜。

2

他们到底没抵御住出国的大潮。

余小音更想出国,因为她的人际关系处理不当。系里教研室开会,她喜欢提出与领导不同的看法,喜欢跟领导争论,一次,系主任气急败坏,捶着会议桌说,我早就对少年班教育有不同看法,那叫什么,叫拔苗助长。再青嫩的苗,根子没长好,楞要往上拔,最后长成什么?是草,不是粮食。

学生也有意见,怪她讲得太快,绝乏耐心,课后辅导不用心。教研室主任找她谈,她听不进去,谈话又变成争论。主任年过五十,有留苏背景,痛心地说,小余,千万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丝毫不怀疑你的能力。我在你这个岁数,学术能力不如你。我只是担心,你太冲,会吃苦头。你是少年班出来的,你是新老师,我们现在愿意帮助你,再过几年,我们有别的事情操心,想管不一定有时间,不一定有心情。到时候,你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讲师,可惜了呀。

方方面面,余小音陷入苦战,她埋怨过,真不应该上少年班,现在感觉江郎才尽,前途茫茫。赵元春竭力安慰,说,你大学读下来,研究生读下来,留校也是凭本事,才气没跑掉哇。别急,慢慢适应。

余小音还是急,赵元春暗自担心,怕她像一个陨星,霍地一闪,然后坠入漆黑的夜空。课余时间,他们的精力主要放在准备托福考试上。考试资料是从民间搜集到的,页码残缺不全。小两口吃过饭,找一个校园的僻静处,听磁带,背单词,一个问,一个答,其乐融融。

忙成这样,他们不敢生孩子,性事频繁,不忘避孕。他们记得结婚登记处那个热心大姐的话,去了国外,想生几个生几个。余小音那么年轻,等出国以后再生,怎么算时间也够。

他们双双被一所中西部名牌大学录取,提供助教金,先读硕士再读博士。赵元春是大学毕业留校,没读过研究生,慢慢来,甘心情愿。余小音不高兴,说,我已经读了三年的硕士,要读的课程早念过,怎么还要读?直接读博咋不行?

无奈,跟美国学校交涉很不方便,打国际长途可不是他们能承担的奢侈,靠信函来往,搞不好会误办签证。赵元春劝她,没关系,硕士就读一年,混混就过去了。你不读,助教金没了,那可是美金哪。

他们踏上求学之路。

夫妻俩读来十分轻松。学校名声在外,平庸的教授不在少数。余小音选了一门计量经济模型课,教授一上来,就在黑板上画几何图形,滔滔不绝,听者大都不知所云。头次大考,班上一半不及格,余小音是唯一的A+,教授对她刮目相看。云里雾里画图,解释半天,余小音不点头,他不擦黑板,不往下讲。他判断,余小音听不懂,在坐各位可想而知。一次,教授讲半天,余小音就是不肯点一点高贵的头颅,教授犯急,灵机一动,问余小音,你要不要试试?余小音站上讲台,教授半小时讲不清楚的内容,她只花了三分钟,连最笨的亨特同学也显出得色,一条长腿伸直,抖索抖索,朗声说,没那么难嘛。

余小音25岁怀孕,反应特别强烈,特别长,吓得两个放弃一切靠自己的育儿计划。

留学生怀孕生孩子,大多数请父母帮忙。余小音先讲给她妈妈听。余妈再婚,嫁给一个退休干部。余妈听罢,说,这事得跟继父商量。余小音知道母亲不愿意来,立即对赵元春说,老赵,看来,只有请你爸出面了。赵元春不解,说,你妈没说她不来呀?余小音说,我还不了解我妈?我爸妈闹离婚,我狠狠骂过我妈,她记仇。

果然,余妈的托辞是:签证难办;继父身体不好,吃不惯洋玩意儿。

赵元春的母亲已经过世,只好向自己的父亲求救。赵父娶了新妻,变化才叫个脱胎换骨,里里外外,就他一个人忙,做饭炒菜从捧着菜谱入手,技艺眼见着长进。赵父满口答应,说美国美丽的美利坚,托儿子的福,一睹芳容,帮带小孙子,哪有不愿意的?

赵父赶在孙子出生之前抵达,这边放下行李,那边撸起袖子,对小两口说,跟我讲,我先做什么?他人勤快,会烧饭,懂得哄孙子,下的是及时雨,帮的可是大忙。继母远不如他能干,可有可无的小忙还凑合。呆上一段时间,她最盼望的事情,是小俩口开车带他们出去游玩,漏掉一个周末,她的脸色就不太好看。

过了一段时间,继母跟其他留学生的父母混熟,三天两头出门,打听到巨量的八卦,谁家的岳母跟女婿吃饭不讲话,校园的哪个角落可以种青菜辣椒,她在饭桌上津津有味地发布,小两口听得一愣一愣,想不到,貌似温良恭俭让的诸多中国同学,家里面藏着那么多故事。

继母安闲自在了,赵父的脸色却日渐阴沉。余小音悄悄问赵元春,老赵,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赵元春安抚她,别瞎想,跟你没关系。她追问,那到底是咋的啦?赵元春不直接回答,说,我看,养咱的儿子还得靠咱自己。

果不其然,儿子五个月大的时候,赵父正式表态,他得回国。原因,他跟继母实在过不惯,家里离开太久也不好。他还说,不错,大部分留学生靠父母带孩子,不靠父母的还是有,他们的日子照样过嘛。

送他们上了飞机,赵元春对余小音说出父亲离开的真实原因:我的继母太活跃,认识的人太多,我爸紧张,紧张历史重演。

余小音听明白了。余父怕继母步他前妻后尘,跟哪个男性散步。

赵父貌似甩手回国,心里头想孙子想得厉害,跟赵元春通电话,不听孙子哼哈两句就不挂电话,还左叮嘱右叮嘱,细心无比。继母呢,对孙子随便敷衍,打听起谁家谁家最近如何来,跟赵父一样细心。

赵父离开前,小两口商量过,要么为儿子找托儿所,要么请留学生家属带,第三条路,是自己带。

余小音说,我不读书了,儿子是自己生,儿子得自己养。

赵元春于心不忍,说,再过两年,博士学位拿到手,别轻易放弃呀。

余小音抱着儿子,口里哼着家乡的小曲,在走廊里来回走。走廊窄,赵元春得立正,站着笔直,余小音转过头,两人才不至于撞在一起。来回走了好几趟,余小音小声地说,小时候,没人真心疼过我,不是侥幸当了神童,今天不知道在哪里瞎混呢。失去的父母爱,我要在儿子身上补回来。等儿子大了,我再读也不晚。你没看最近来的几个博士生,比你都老。我不着急。

余小音将身份转成学生家属,转成全职妈妈。

赵元春无后顾之忧,连滚带爬,拿到博士学位,毕业时得到两份工作邀请,两人合计,决定去南加州。

他们带着奔两岁的儿子,开着最多值一千块美金的二手车,南下穿越一半的美国,刚下目的地附近的高速公路,汽车抛锚,堵在出口。他们搭拖车去一家汽车旅馆,大致安排妥贴后,赵元春说,大概得提前换车。

余小音说,不能再买二手车。

赵元春想起即将到手的工资,底气冲天而起,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早该如此。你说,喜欢哪款新车?

赵元春科研底子好,表现优异,不久被提升为公司的高级科学家,薪水涨了两三万,下属增加了四五个。他们搬出公寓,搬到一座学区良好的城市,打算就此生根。赵元春早出晚归,余小音陪陪儿子,上上网,做一顿简单的晚饭,相比之下,日子轻闲。她问过赵元春,说,老赵,儿子办入托,我还是上班,半工也行。赵元春说,急什么?怕我养不起你们?实在憋得难受,等儿子再大几岁再说。

一日,赵元春坐在办公室,正跟公司的技术主管商讨申请专利的事情,他的手机铃响,是余小音打来的。

余小音急匆匆地说,老赵,坏了,坏了。

他的心抽紧,望了一眼主管。主管识趣,说,我待会儿再来。

赵元春紧张万分,问,啥事坏了?他想到儿子。儿子他……?

余小音说,我发现,儿子是神童。

赵元春重重呼出一口气,说,你也真是,儿子是神童,怎么成了坏事了?我们该高兴哪。多少当父母的巴不得呢。

赵元春知道余小音为啥紧张,她自己就是神童嘛。赵元春静下心听余小音的观察所得。余小音天天与儿子相处,一条条症状分析,比如能很快搭出复杂的积木,比如能说语法无误的长句,比如能心算。事实面前,她的结论错不了。

这下好了,神童的丈夫,神童的爸爸,集天下的好运于一身。

赵元春嘻嘻笑,说,一家三口,数我最笨,千万别跟儿子合起来欺负人。

回到家里,两人深入讨论。已被认定神童的儿子并无异样,蹲个厕所蹲半天,图画书丢了一地,用毕,大声吆喝,爹,厕所的纸用光了。

儿子睡着了,赵元春特意多亲了几下,多看了几眼。作为父亲,那个自豪啊!

他回忆,儿子是神童有案可稽。儿子几个月大,有一段时间不爱睡觉,爷爷对他没招儿,余小音对他没招儿,轮到当老子的赵元春出马。他抱着儿子,在后院转圈,对着儿子唱歌。儿子听得满意,一会儿就睡着。等他蹑手蹑脚,把儿子放进摇篮,儿子的眼睛睁开,像是假寐过,放声大哭。赵元春没法,又把儿子抱回院子,又开始唱歌。连着几个星期,他都是这么过来的。儿子不爱重复,同一首歌唱几遍,就哭,逼得赵元春把他曾经会唱的歌唱了个遍,续不上趟了,他到学校偷偷从网上学新歌。

赵元春告诉余小音,他也是神童,音乐方面的神童,要是小时候家里条件好,现在他没准儿是个歌手,在维亚纳歌剧院在林肯音乐厅赚门票呢。余小音完全同意,提起她的春心萌动,的确是因为他唱的一首动听的歌,说,你的嗓子练得像专业歌手,以后没饭吃,可以去歌厅卖艺。

他说,儿子是神童,我们得早作准备,好好培养。美国的教育制度完备,我们先上普通学校,不行,再转专门的育才班。要不,先让儿子测一测智商?

余小音不同意,说,不测,太早了,权威性的智商测试要等小孩读书的年龄。我看儿子一步一个脚印的好,可别像我一样。

小时候,余小音的天才没机会显现。父母光顾着吵架,没条件没心境提前开发姊妹几个的智力。读到小学,余小音的天才被二年级的语文老师发现。余小音上课,不认真听讲,课本从最后一页往回翻。老师点名要她背课文,她背了一课,对老师说,我全能背下来。老师说,好,背给大家听听。小音一课接一课背,一字不漏,背得教室哑雀无声,背得老师目瞪口呆。她问,你回家天天背课文?小音摇头,说,没有,上课才背的。

老师记在心里,跟其他老师通气,联合搞了一个测试,发现她是不折不扣的神童。几天功夫,余小音的名声鹊起。

余小音的老家地处北方,城市不大,不是常出才子佳人的风水宝地,一下出了个真神童,当地的报纸和广播电台赶来采访,主管教育的副市长指示小学校长,对余小音要因材施教。余小音一下子跳到五年级,成绩遥遥领先其他同学。

余小音在学校出名,在街坊更出名,有事没事来她家取经的人特别多。整天苦大仇深的余妈想通了,答应跟余父离婚,一门心思扑在小女儿身上。余妈爱把女儿当珍稀动物一样展示,分享育女心得,指点江山,就差收下听讲费。父亲回上海前,拉着余小音的手,泪水涟涟,说,我最舍不得的人就是你。看你妈妈,神气得很,好像就是她一个人的功劳。爸爸从小就热爱读书看报,你的优点主要是从我这儿来的呀。

女儿读书她不用管,余妈在市少年宫积极活动,让她加入围棋队。余小音不久就击败启蒙老师,接着击败市里最高段的棋手,让余妈好一阵纠结,女儿到底该走读书的路,还是该走围棋的路,报上登的国家级女棋手,横扫日本,多风光啊。

主官副市长闻讯,亲自拜访,要跟小音以棋会友。副市长是读书人出身,琴棋书画都能来几下子。领导来,阵仗大,带秘书带记者。秘书悄悄跟余母商量,说,市长的围棋水平,那是没得说。可是,他毕竟是市级领导,日理万机,没时间天天钻研围棋。跟你说,领导来,关心支持是目的,下棋是手段, 是不是让小音做个心理准备,今天当成友谊赛?余母听出机巧,连忙说,那是自然,我会交待女儿。她听我的。

余妈对女儿说,今天别下得太认真,输一回也没关系。

余小音说,没下就叫我输?让子可以,故意输可不行。

长幼两人坐下来,余小音对市长说,我让你几个子,让多少,你自己挑。

这一举动,惊倒观棋者。余妈说,小孩子,真不懂事,有这么说话的吗?谁跟谁让子呀?市长让你才对。

余妈紧张地望着副市长。副市长嗅出诡异的味道,呵呵笑着对余小音说,我们都不让。跟我下,你要拿出中日擂台赛的精神,使十二成的力,懂吗?

结果,余小音使了不足五成的力,轻松将副市长挑落马下。

秘书的脸臭臭的。领导就是领导,不以为忤,副市长拉着小音让记者拍照,然后帮她分析未来,除了当科学家,可以考虑围棋,可以考虑行医,等等等等,都可以为国增光,为民服务。余妈喜得,给副市长续茶,几次将茶水倒到杯子外面。

余小音不想走围棋的路,只想读书,将来当物理学家。怪得很,她读书多,坐着读,躺着读,灯亮灯暗读,视力就是读不坏,不用配眼镜。高人解析,余小音是超常儿童里面的异人,从智力到身体结构,前途不可限量。

余小音连着跳级,同学的岁数越来越大,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少,亏得一路碰到好老师,默默奉献,不求回报。一直到跳入少年班,她才真正回到普通人的生活。跟其他少年班同学比,她的成绩最多属于中等。她居然不沮丧,反而高兴,她不用再在前头领跑。

现在,儿子成了神童,她的想法是,儿子的智力明摆着,谁也抢不走。儿子应该慢慢成长,未来的后劲更足。

赵元春分析余小音的心理,像围城,普通的父母天天盼自己的小孩聪明过人,真正聪明孩子的父母希望孩子往普通人靠拢,两相望,在水一方。

3

余妈听到外孙的传奇故事,改变初衷,要过来探望。余小音说,不是说继父不想来吗?余妈说,来不来随他便,我要来,你快点给我办手续。

余小音已经习惯一个人带儿子,并不需要妈妈帮忙。赵元春问,怎么态度改变这么大?

余小音说,还不是听到儿子是个神童,她又有得吹了。

余小音的继父还是跟过来。他人安静,不找他讲话,他可以一天不开腔,白天守着一份《世界日报》,从头看到尾。赵元春看在眼里,有空就陪他聊天,聊不出个所以然。

余妈的时差调整过来,也是一撸袖子,说把外孙交给她,她生了四个女儿,经验足得很。可惜,外孙跟她没有缘分,她一抱就哭,哭得那个伤心样儿,小脸变了形,像是有不可言说的苦楚。余妈非常尴尬。余小音帮她解围,说,后院一直没时间整理,二老可以种种菜,修修花,想怎么摆弄怎么摆弄。

二老欣然同意,让余小音买全了一套家伙,往后院一蹲,可以蹲好长时间。他们头挨着头,草帽连着草帽,窃窃私语,有讲不完的话。赵元春对余小音说,你的继父很能侃啦。余小音解释道,他明白自己的身份,想保持距离。

同住一个屋檐下,磕磕碰碰的是免不了。余妈喜欢干预余小音的育儿方法,说她当年带小音如何怎样。说个一次两次,余小音忍住不反驳。说多了,余小音反击道,小时候你根本就没有认真教过我,没教过,哪来这么多经验?余妈气得够呛,眼泪汪汪地说,你不懂事,从小就这样。年岁大了,自己当妈妈了,本以为你知道妈妈当年多不容易,该听得进妈妈的话了。想不到,我们跑这么远,好心来帮忙,你跟我说这个,真的伤你妈的心哪。

赵元春打圆场,再三向岳母道歉,说儿子不好带,聪明的孩子更不好带。

余小音还是有委屈,说如果当年妈妈多付出一些心力,她的成长不至于那么艰难。

两老撑不住,提前打道回府。临行前的头天晚上在餐馆吃饭,继父的话特别多,中心意思,美国没多大前途,早晚会给中国收拾。余妈不爱听,说,讲话不挑时间,这时候说这些干什么?我的女儿在美国,外孙在美国,美国被收拾了,你高兴,我怎么办?

儿子那天表现特别棒,紧紧偎依在外婆的臂弯,配合得很。外婆终于逮着机会,给餐馆的一干人足足吹了一番外孙。安静一会儿的继父插上话,说,小孩聪明归聪明,以后还得学中文,不会中文,光聪明没多大出息。

余妈用力打继父的手,骂道,今天你这是怎么啦?平时听不到一个响屁,酒也没多喝,一下子话这么多,每句都听得不对劲哪。

生活回归原状。余小音没有上班。她舍不得儿子,赵元春不让她上。恰好,赵元春的公司在大陆的江苏昆山设厂,他是最合适的现场督战人选,开始频频出差,长的话要好几个月,余小音更没有上班的可能。

余小音带着儿子参加当地的免费学前教育班,妈妈可以跟小孩一起上课。她选这个班,主要是想让儿子有同龄的玩伴,自己有机会跟别的妈妈交流。

妈妈们在一起,话题绕来绕去,绕不开儿女。儿女天天成长,天天有新进步,沉不住气的妈妈就得炫耀一把,儿子有啥惊人之举,女儿啥地方有过人之处,修养不足的妈妈爱反击,说自己的儿女才真叫聪明。余小音不爱多讲,爱听,眼睛时刻关注着儿子。

儿子在小孩堆里,并不显得出众,因为他不合群。别的小孩一窝蜂爱玩的事,他没兴趣,一个人藏在角落,喜欢发呆,喃喃自语。一次,他蹲在草地边,手在草丛里激动地找什么,小脸兴奋得通红。小同学们被他吸引住,围将上来,小手纷纷朝草里摸。折腾了好一会儿,他们一哄而散。余小音上前,仔细观察坚守在那儿的儿子,发现草里面啥也没有,儿子创造了虚幻的东西,进入角色之中,不能自拔。

余小音了解儿子的智力,她不担心,担心的是,儿子的情商会不会出问题?

人说,是玫瑰总会开花,是天才总会显现。儿子出彩,是一次魔术师表演。

那天,一个当地的魔术师来学校表演。他打扮成小丑模样,表演中穿插笑话,呈半月形坐着的小朋友乐不可支,妈妈们也是心情舒畅。魔术师表演的一个节目,一只长长的铅笔在掌上翻来滚去,转眼消失,小朋友给镇得忘记拍手。儿子站起来,颠颠地走上前,扳开魔术师的手,亮出夹在掌背的铅笔,骄傲地说,看哪,在这儿呢。

魔术师见过场面,脸不红,音不改,大声说,我的天哪,没料到,我有这么小的竞争者!

这段插曲,引起其他妈妈的注意,联系到儿子以前的种种表现,分析下来,引起想不到的后果。爱炫耀的妈妈不敢炫耀了,余小音的妈妈朋友对她客气,生分起来。

余小音跟赵元春在国际长途电话中谈起此事,忧心忡忡,说,儿子没朋友,难道我也没朋友?

赵元春安慰道,人家心里不平衡,可以理解。儿子聪明,又不是咱们的过错,你没有吹牛,没有故意得罪谁,不想跟你叫朋友,不交也罢。

余小音同意,说充分理解其他妈妈的心理。她不想失去本来就不多的朋友。她想,处理这类事情,如果摊开讲,效果更佳。

妈妈们扎堆,她主动讲起,她本人就天才过。别的妈妈说,难怪。然后,她们一致对外,议论道,小孩能不能成为天才,妈妈的基因起决定作用,女人有一对性染色体,男人才一个,功劳算在谁身上,清楚得很嘛。

余小音适时发挥,说,所谓天才,只是提早上车,车开得再快,总有慢下来的时候,总有到站该下车的时候,车不能一直开。人生就是一个个圈圈,再提早,还是在圈圈里,其他人早晚能赶上。我的少年班同学,大部分最后跟普通聪明人差不多。有几个,进来的时候,成绩拔尖,比我强多了,结果,报考了研究生,领到准考证,临考的那天变卦,不敢进考场,怕失败。

妈妈们说,倒也是,聪明的孩子不一定样样行。

余小音乘势说,你们看,我天才过,现在还不是当家庭主妇?

妈妈们说,那不一样。你当家庭主妇,不是你只能当主妇,你要是出去找工作,还是容易呀。

两夫妻谈心,余小音说,一个人有时候得装装傻,不是真傻,别人容易亲近。傻一点,失去什么呢?得到的是朋友。

赵元春感叹道,你行啊。这么练下去,你可以从政。

余小音呆在家里,却在经历心智的突变,眼见着在快速成长,在快速成熟。赵元春担心过,担心她是一朵提前凋谢的花朵。现在看,她不是一般的脑袋,潜能真够大。

余小音的主动解释,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好心人还支招,说天才儿童应该如何如何培养。学前班的老师实在忍不住,悄悄告诉她说,你儿子不得了,你得早想办法,早开发早成材,天天跟这帮小孩在一起混不是个办法,会受负面影响。

余小音多了一个心眼,有意识寻找这方面的资讯。相关的研究和资源非常丰富,给她无数的启发,使她增添力量。她激动不已。想想自己,同是神童,父母的教育几乎不存在,社会给予的只是不切实际的期望,要不是遇到那些无私的老师们,她也许就被自己的早熟毁掉。她当然不会就此责怪父母,责怪社会,时代局限,当时只能走到那一步。相比之下,她为儿子庆幸。

余小音爱听别人讲话,身边有个天才的儿子,老公事业有成,逐渐成了妈妈圈的领袖。她们的话题,从儿女扩散到先生,抱怨的不少,比如赚的不够,不管家务,企图心不高,要不要让先生学赵元春回大陆回台湾,等等。

余小音讲起她跟老赵元春的婚前约定,只要不爱对方,随时可以提出分手。妈妈们觉得新鲜,说,早知道,我们也讲好,不答应不嫁。有人说,现在也不晚哪?这个意见引起争议。起码一半的妈妈说,现在提出来,我家先生马上会提出分手,盼星星盼月亮,盼的不就是这个?

笑谈归笑谈,余小音觉得,她跟赵元春的约定是严肃认真的,不是非成熟的表现。当然,她可是没有离开赵元春的想法。老赵呢?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儿子四岁半的时候,余小音给他请了钢琴老师。老师是俄国人,科班出身,旗下的学生很多得过奖,教课非常严格。她不是很想教余小音的儿子,说他太小,五岁开始最合适。余小音说,请你试试,不行的话,我们可以等。

上了几堂课,老师很不满意。她是俄罗斯学院派的,学不来美国老师的正面鼓励法,讲话不留情面,当着余小音的面,说,你儿子手指太僵硬,将来改善的余地不大。

老师的评价不中听,余小音倒不在意。手指太僵硬,成不了钢琴家,努力一把,争取成别的什么家吧。

她打算听老师的建议,等儿子五岁的时候再学。事情就这么巧,儿子偏偏这个时候给她惊喜。

那天,她坐在餐桌,择着朋友家里种的菜,听到客厅传来悦耳的钢琴声。指法嫌粗糙,音乐语言丰富,很有流动性,似乎在讲一个虚幻缥缈的故事。她走近客厅,看到儿子坐在琴椅上,两条小腿晃里晃荡,投入得很。

儿子弹完,她问,真好听,哪来的音乐?

儿子不回头,身体摇摆,说,我自己的。

余小音狂喜,问,你是说,你在创造音乐?

儿子说,那倒不是,音乐找我,我只是弹出来。好听的话,我再给你弹。

余小音连说好好。

儿子说,弹可以,请你回去择菜。你站那儿,我就觉得手指僵硬,啥也弹不出来。

余小音乖乖地回到餐桌,十来分钟可以择好的菜用掉了一个来小时。

余小音说给赵元春听,赵元春自然乐得不行,说,我抱儿子去后院,给他唱过多少歌,掏心掏肺,不怕喊破嗓子。你看,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儿子的天赋得算我一份儿。

连续几天,儿子即兴创作,曲子变得复杂。余小音留了一个心眼,偷偷录了几段。她给老师打电话,老师半信半疑,说,比他小的音乐天才不是没有,比如莫扎特,比如朗朗。不过,恕我直言,很多父母爱自己的小孩,有偏见,容易拔高。你儿子,我看还是……

余小音把录像放给老师看,老师眼睛瞪得圆圆的,说,天才,天才。赶快叫他学音乐,不学的话,太可惜。

余小音提醒道,你不是说过他的手指僵硬,不容易纠正吗?

老师说,那是指一般人。你儿子不是一般人,没有什么不可以克服的。

看到余小音犹豫的样子,老师说,我愿意教你的儿子,少收费,不收费都行。你知道,那末多人学音乐,真正的天才少得可怜,我们做老师的,有的一辈子碰不上一个。

余小音决定听老师,让老师教下去。老师倾注了莫大的热情。许是天意,儿子的手指照样僵硬,请他即兴作曲,他瞎弹一气。老师看着余小音,眼光中闪出怀疑,怀疑余小音录的带子是不是真实。

老师终于灰了心,答应,等儿子表现稳定了,她愿意重新开始。

儿子从此没有再学音乐,家里的钢琴成了他的玩具,想敲打时就敲打,边弹边唱。

4

不知怎么搞的,儿子喜欢上了汽车,赵元春好容易回趟美国,儿子给他提了数不清的问题,弄得他疲于奔命,不胜其烦。余小音建议,不如因势利导,让儿子上图书馆,精力发泄到那儿。赵元春将儿子领到图书馆,让他挑,儿子一发不可收,有关的图书DVD看了个遍。父子还探讨,儿子主侃。一家人出去吃饭,儿子两眼盯着窗外,见一辆车驶过,他就做现场讲解,掌握到的信息之丰富,赵元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赵元春问,儿子,老看别人的车干什么?儿子说,爹,你什么时候换车?我觉得,你应该换……

儿子开始给他推荐车型,推荐车款,不忘问一句,爹,贵不贵,我们买得起吗?

赵元春的车属中档日本车,开了两三年,换车还不至于。这么闹过几个来回,赵元春不敢再跟儿子探讨汽车。他对余小音说,儿子坐后头,我觉得压力大,后背凉嗖嗖的。

余小音说,紧张什么,不买就是呗。

赵元春说,据统计,父亲是绝大多数儿子眼中的英雄,直到儿子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我惨了,儿子才几岁?每次问我换不换车,我哼哼哈哈,儿子失望,我这英雄形象快保不住了。

儿子熬到五岁,可以上幼儿园。短短时间,儿子特优的能力惊动到小学的校长和老师,经过一套程序,直接跳到一年级。

等他升至三年级,才上几个星期的课,任课老师要找余小音个别谈话。进了教室,一看老师的面色,余小音知道情况不妙。

余小音等着老师训话。

老师说,请你来,是想告诉你,你们今后要教儿子,人生很长,光聪明不够,远远不够。

余小音小心地问,我儿子做了什么?

老师啪地站起来,走到教案前,指着余小音坐的小课桌,说,你儿子上课就是坐你的椅子。一堂课四十五分钟,你知道你儿子打断我多少次?

余小音明白了。儿子爱提问题,爱打断人,老师受不了他。

老师举起三根手指头,说,至少三十次。我无论说什么,他都举手,说我讲得不对,然后解释为什么,占用大量课堂的时间。我承认,你儿子聪明,非常聪明,可是,他忘记了,你们忘记了,再聪明,只是跟同龄小孩相比。我想了解一下,你们平时是怎么教育小孩的?为什么以为,聪明就是一切,有了聪明就可以不要礼貌,不要顾及别人的感受?

老师很激动,面色发红,一句接一句,好像要把儿子霸占的时间补回来。

老师的胸襟似乎不够宽广。将心比心,换成自己当老师,能够忍受学生这么一再地公开挑战吗?

余小音知道儿子遇到了麻烦,知道自己遇到了麻烦。儿子无城府,见错就纠,在家里习惯了,不以为意,在外面就不好,容易得罪人。

余小音耐着性子,给老师讲述儿子的异常智力,说他发展不平衡,喜欢挑战老师,是出于对问题的强烈兴趣,属于对事不对人。

老师冷冷地问,他是你唯一的孩子?

余小音点点头。

老师会心一笑,说,我懂。你们全部的时间花在开发他的智力上,给他加压,他当然走得更快。可以理解,哪个正常的父母不认为自己的小孩特别这个特别那个?你意识到他发展不平衡,很好,以后的重心,要放在你儿子的社会技巧上,学术方面,慢慢来,不要强迫他读太多书,上太多的电脑,以后的路长着呢,心智不高的孩子将来没有前途。

回到家,余小音问儿子,是不是经常纠正老师。儿子埋头读日本的漫画书,一页页翻得飞快,答,对呀。余小音说,你想过没有,你那样做,会伤老师的感情。儿子这才抬起头,说,你不是老纠正我,我的感情没受伤害呀。再说,我纠正她,她应该感谢我。余小音说,还感谢你?儿子说,是呀,她不就成更好的老师吗?

余小音跟赵元春商量,赵元春听得极端不爽,骂儿子的老师,她胡说什么呀?儿子才多大,她那么引伸,好像聪明成了坏事?老师是不是自己家里出了事,心里有气撒到咱儿子身上?胡言乱语嘛。下次家长会,我在美国的话,换我去,我要跟她好好谈一谈。

余小音说,老师的话不中听,有没有道理呢?有。你跟她发火,发完走人,你没事,儿子怎么办?

余小音想了个办法,说跟儿子玩一个游戏。儿子满面狐疑,问,那得先告诉我是哪种游戏?余小音说,我当一次老师,你还是你,我们把学校的一堂科复制出来。我照老师的方式讲,你扮演自己,该提问提问,该打断打断。

儿子的兴趣上来,说,你的意思,我们作一个秀,我当明星?余小音答道,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先说好,我们把这个片断录制下来,然后再听,再讲评,如何?

儿子的记忆力好,把上课的内容写出来,像是脚本,两人照着演绎。

两人都很认真,没有压力,制作顺利。

他们一起看录像。听过一遍,余小音问儿子的感想,儿子说,太像了,妈,你真的有表演天赋。妈,你完全可以当老师,比她凶。妈,你哪里获得这些才能。

余小音又放了一遍,问儿子,有没有新的感想?

儿子静下心,对自己挑剔起来,说,我是不是讲太多了?是不是声音太高了?是不是眼神太毒了?

余小音会心地笑了。她等的就是这些答案。

余小音问,如果你是老师,你喜欢这样的学生吗?

儿子狡辩道,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师的确讲得不对,我的纠正的确对。如果你不喜欢我的态度,可以呀,以后我不说话就是,我知道怎样保持沉默。事实上,我们班有同学上课打瞌睡,老师没说什么呀,为什么她不能接受我的提问,不能接受我的纠正?

余小音说,好,我们的节目到此为止。我们看一些真正的明星,怎么样?

儿子脸上的狐疑重现,说,妈,你要搞什么?

余小音将电视录像机打开,塞入从图书馆借的带子,放了几个天才人物上电视节目的录像。天才人物包括比尔·盖茨,指挥第一次沙漠风暴战争的美军司令官,还有盲人音乐家史蒂夫·万德。

看完录像,余小音询问儿子的看法,儿子说,妈,你对我期望太高,我走不到那么远。我不是讲过,我有压力,压力大,你不能再给我施加压力。

儿子误解了余小音的用心。余小音不得不点拨一下,问,从他们的语气,从他们的身体语言,你能看得出他们在向世界宣告:“各位,我很聪明,不得了的聪明”吗?

儿子承认道,没有。

余小音问,但是,他们谈话的内容,表达的能力,你会怀疑他们的聪明吗?

儿子将手指抵住嘴唇,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承认道,不会。即使我不知道比尔是亿万富翁,即使我不知道将军的功勋,即使我不知道史蒂夫的成就,单单凭他们的谈吐,他们是出类拔萃的人。

余小音说,那好。我们可不可以比较一下,假设,假设呵,你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旁观者,你愿意跟你自己交朋友,还是跟比尔,跟将军,跟史蒂夫交朋友?

儿子马上抗议,说,妈,这不公平。我是小孩,才七岁,他们是恐龙一样的老人,我们怎么可以放在一起比较?

余小音紧咬住不放,说,儿子,你在回避我提的问题。请答复,愿意选谁?

儿子低下头,手指像敲钢琴键盘一样,飞快地在地毯上弹着,嘴里哼哼着。一会弹跳起来,风似地跑到厨房,嗵地揭开冰箱。他手拿饮料,边喝边坐下。

余小音望着他,等他回答。

儿子几口喝空饮料罐,用力将罐子压扁,嗡声嗡气地说,我不会选我自己。但是,妈,我会长大,我会压低声音,我会这样。

他把手压在腋下,牢牢夹住,说,我会控制自己,不要动不动举手,纠正老师的错误,伤她的感情。

余小音煞费苦心,终得回报,心里美滋滋的。她乘胜追击,说,儿子,你的天赋,请注意,是天赋,生下来就有的东西,谁也拿不走。但是,天赋是中性的东西,怎么用,值得认真考虑。我讲一句老套话,很多时候,讲什么不如怎么讲重要。听者是人,人有感情,你讲的方式不对,伤了人家的感情,人家可能不愿意听你说什么。

儿子举起双手,说,好好好,那,我明天上课,应该怎么做呢?

余小音说,比如,课堂上你可以提问题,你可以等老师讲完一段话,或者问大家有没有问题的时候再举手?

儿子嘟哝道,我知道自己怪怪的,人家不喜欢我。等我长大,我自己当老板,喜不喜欢,他们没选择。

余小音想说,你当老板,谁愿意当你的员工呢?孤家寡人,世界会变得太狭窄。

她没有讲出来。儿子还小,还需要自己琢磨一些事,但愿他尽快琢磨出来。

儿子听进去了,属于矫枉过正。课堂上,他变得一言不发,不记笔记,忘交作业,有时候趴在课桌上睡觉,文具丢三拉四,老问同学借纸笔。过了些日子,老师没有招余小音过去当面训话,给余小音发了一个电子邮件,历数了儿子的种种,问余小音,你儿子在家正常吗?

两口子痛感,儿子太聪明真不完全是好事。儿子表现失常,实在是课业太简单,上课只做白日梦。他们商量,先找校长沟通,看能不能换一个心胸宽大,更有经验的老师。

校长耐着性子听完,一脸为难,搓着手说,我理解,你儿子太年轻,不懂事。老师的家庭经历了一些变故,情绪不稳,有失控的时候。我代她道歉。我们有更有经验的老师,你儿子转过去,可能情况会好转。不过,你们也许知道,作为校长,我的权力非常小,可以做的事情非常少。

余小音追问,那你的权力到底包括哪些?

校长停止搓手,想了一会儿,说,我想想办法,明天等我的通知。

儿子顺利转班。新老师果然宽容,可以说,太宽容。儿子一挑战,她就请儿子上台,让儿子接管。这么一安排,双方得益。儿子情绪高涨,顾不得挑老师的刺。老师呢,让出宝座,摊开作业本,一心改作业。

知道详情,余小音觉得不对味。她找到校长,校长搓手,不紧不慢地说,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们就这些老师,目前的这位,属于经验最丰富的。要不……

校长顿了一下,说,要不,你们坚持一下,等新学期开始,你儿子再跳一级?

5

新学期开始,儿子跳过四年级,直奔五年级。三跳四跳,十岁就升高中,比同龄人高五个年级。儿子走的路,跟当年的余小音一样,让余小音忧喜参半,忧的成分更多些。她担心,儿子的同学太大,他们玩不到一起,儿子会孤独。

实际上,儿子并不孤独,跟年龄大许多的同学在一起,他的人际交流更顺畅,交了不少的朋友。所谓朋友,局限于校园,大考小考前后,儿子是最忙的人,找他问问题对答案的人络绎不绝。课余周末找他玩的朋友寥寥。

一天回家,儿子的眼角有新鲜的刮伤,膝盖青肿。余小音问他怎么啦,儿子不抬头,闷声说,没什么。余小音追问,那你的眼睛怎么回事?膝盖怎么回事?儿子说,体育课摔的。

余小音不相信。真的摔了,以儿子的个性,他会当笑话讲,情绪不会这么低沉。

晚上,她打电话给一个学生家长。那个学生个子大,学业中等,周末的时候会来余家,让儿子辅导。家长提出给儿子适当报酬,儿子不肯,说,这是我喜欢做的事,我们是同学,是朋友,不谈这个。

家长告诉余小音,儿子被一帮男女同学欺负,儿子躲避,往学校图书馆走,一个男生伸腿,将他绊倒,儿子摔得厉害,当场哭起来。

余小音听得怒火中烧。她问家长,你儿子知道是哪些人吗?

家长结巴起来,说,他也记不清楚,有几个他认得,有几个他不认得。

她问儿子,儿子坚决不说,说,妈,你只能把事情弄得更糟。

第二天,余小音约校长谈话。余小音跟校长熟。她积极当学校的义工,跟校长碰面的机会多。校长听完,同情地说,你儿子聪明,全校闻名,妒忌他的学生不少。考试下来,他的成绩太好,把班上的平均分曲线拉高,他下面的人很难拿到A。有的老师训练不够,喜欢当堂表扬他,把他当宝贝学生,容易引起别的学生强烈不满。

余小音竭力控制自己,问,你的意思,是我儿子的错?我儿子被公然欺负,学校不准备处理?

校长倾前身子,严肃地说,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你儿子被欺凌,学校当然不会容忍。问题是,高中这么多学生,智力教养参次不齐,类似的事件天天发生,比这更坏的多的是。拿你儿子来说,就算我们愿意干预,要调查要处理,我们要花费相当的时间和精力。如果你的儿子要管,别的事件也要管吧?这样一来,我们就不是在办学校,是转型为警察局。你说,可能吗?

余小音听了,气愤地说,学校就是不打算管啰?

校长说,要管,当然要管。我已经准备通过学校的广播系统,重申我们对校园欺凌行为持零容忍态度。我要特别强调,我们学校跟市警察局是紧邻居,警察局可以以最快的速度阻止一起违法活动。你说,我这么处理行吗?

余小音能说不行吗?跟校长谈过,她苦思冥想,想出一个方案。

儿子辅导的同学,个子大,是个热心的孩子,儿子在学校,如果经常跟他在一起,同学形同保镖,是不是可以起到威慑作用呢?

余小音跟儿子提起,儿子不以为然。余小音细加分析,说,如果别人认定你们是好朋友,当他们要欺凌你的时候,他们不能不将你们联在一起,不得不三思,欺凌你的话,你的朋友会如何反应。

儿子听进去了,而且还加以发挥,说,那,我多辅导几个,就在校园里辅导。专找个子大的。

儿子还有一个点子,说,我以后分数故意考低一点。

余小音问,为什么?

儿子说,我的分数低,班级的分数曲线不会那么陡,别的同学拿A的机会高。

余小音想了想,说,我不反对。不过,有言在先,你是刻意考低分,别弄巧成拙,习惯了,只能考低分。

儿子说,哪能呢。我给这个战术取了一个名,叫退一步,进两步。

余小音找特别喜欢表扬儿子的老师,要求他们把欣赏藏起来,能不表扬就不表扬。老师不理解,说,多少父母求我们,求我们多鼓励他们的孩子,我要是讨贿赂,不少父母愿意慷概解囊呢。

老师一副神往状。

余小音只好说,我不想让我儿子太自满,到头来,对他成长不利。

儿子安全地度过这个阶段。高中十一年级,他设计了一个机器人装置,荣获全州的新科技发明竞赛冠军,被一个大公司看中,出15万买下。这项成就轰动整个学区。

儿子下一个举动,更是不同寻常。

他决定,将所得全部捐给学校。赵元春委实不舍得,苦劝儿子,这是你赚来的,你想捐,捐个一万两万,五万六万,我不反对,起码,你留一半下来,当大学的学费。儿子说,爹,我不需要钱,学校需要。你自己去看,我们学校的实验室有多么落伍,好几扇窗户是破的。真是耻辱!有我的捐款,实验室会脱胎换骨。我读大学的学费,你不用担心,我申请得到奖学金。

赵元春不放弃,说,学校陈旧,不是你造成的,不是你的错,你捐款,能改变一时,以后怎么办?

儿子说,以后我会再捐,多捐。

一直不讲话的余小音听出儿子的意思,她说,你说自己不需要钱,是对未来充满信心?

儿子说,对呀。我现在就能赚15万,将来能赚多少,你们想过没有?

赵元春对余小音大发感慨,说,我是普通人的儿子,不远万里,来到美国,一心赚够钱,让家人过上好日子。来美国这么多年,给慈善机构捐过几笔,加起来不超过一千块,场面上讲得过去,再多,实力不够,也不太情愿。小音,咱儿子怎么就那么不一样呢?慷概得过分哪。人说,子女的个性,多多少少来自于父母,我觉得,儿子的慷慨,不是从我这儿来的,那,只有你了。

余小音说,老赵,你说对了。我从小就想着做善事,路过讨饭要钱的,只要兜里有零钱,我总会给一点,给我妈骂得够呛,说有些人是装的。我想,我能力有限,能给的,就那么多,管他是真是假,做善事,自己心里充实,客观上还是帮自己。

赵元春说,你娘儿俩学雷锋学到美国了。

余小音说,我们选择到美国,选择美国当自己的家,入乡随俗,做力所能及的善事,有什么不可以?儿子是这儿生这儿长的,他有能力,有想法,我们不应当阻拦。

赵元春坐起来,说,我还是不放心。15万哪。儿子如果读私立大学,四年学费加生活费,以后读研究生的费用,不一定够呢。

余小音说,是呀,你讲的有道理。不过,我对儿子有信心。

一家三口达成共识:捐,一个子儿不留。

处理权在学区。学区从来没有得过私人捐款,绝乏经验,钱到位后,到底怎么花,要不要以赵家哪个人命名个实验室,五位民选教委为此开了一轮接一轮的会议,请律师出面,请会计师出面,折腾来折腾去,儿子的捐款成了教委们扯皮的工具。

开第五次会议,余小音去现场旁听。学区的前几项议题进行顺利,儿子捐款的事放在最后。开会之前,有朋友提醒过她,五个教委之间有政治角力,分两派,中间一个骑墙,哪边风顺往哪儿摇。

轮到讨论儿子的捐款,一个教委突然提议,实验室应该以一位清洁工命名。他开始摆清洁工三十几年的功劳。坐在余小音边上的朋友说,怎么搞的,你儿子的钱变成了别人的垫脚石?这个清洁工是不是这个教委的亲戚?

余小音很不高兴。建议突如其来,即使清洁工劳苦功高,他跟实验室有何关联?

教委们为这个提议讨论开来,慢慢演变成争吵。时间在流逝,时针指向十点一刻。余小音再也按耐不住,走向听众讲台,要求发言。

她对全体教委发问,你们认为,你们最终可以找到解决方案吗?

主持的教委盯着热气散尽的咖啡杯,像是要从里面变出良方来,沉吟良久,说,我认为,原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我们要是从原则问题上后退,我们不配当教委,不配为社区服务。

余小音回敬一句,说到底,你们不在乎我儿子的捐款。

几位教委十分错愕,眼睛似乎停止转动。

她咚咚地连拍了几次讲台,说,送上门的钱,哪里需要花这么长时间讨论?我们选你们当教委,不是让你们坐在这间温暖的会议厅,像跑马拉松一样开会。你们真的认为,你们在乎学校的窗户破了?在乎实验室的电脑陈旧?我认为,你们在乎的是把对方击垮,而且不惜代价。

会议不欢而散。

儿子直截了当,说,我改变主意了,撤回来,一个子儿也不给。

余小音拍打讲台的照片上了当地小报,题头为:妈妈发飙 责问要补破窗还是要政治?

儿子撤回捐赠,学区教委又开一波波的会议,主题是推卸责任,攻击对手。

闹剧过后,余小音开始认真考虑参与政治,对赵元春说,我不能光发牢骚,不参与,现状永远改变不了。她跟赵元春商量,赵元春自己没兴趣,但不想泄余小音的气,勉强支持。

余小音参加儿子所在高中的PTA(家长/教师协调会),正值领导换届,她报名参选,靠踏实的政见当上了主席。她思想活跃,决策果断,与校方沟通得体,迅速树立威信,将一个草根小团体办得有声有色。

赵元春说,你真投入哇。

余小音说,老赵,我给你讲句实话。

赵元春说,讲讲,我听着。

余小音说,给你说中了,我真的有搞政治的天赋。想不到,做学问做到江郎才尽,柳暗花明又一春,不小心掉政治圈里,好像挺有感觉的。

赵元春趁势发挥,说,我们入了美国籍,将来你选总统,我当第一先生,甘当人梯。

余小音说,我们是外国出生的,哪有机会选总统?当年入籍考试,头一条问的就是这个。

赵元春说,那我们第一代移民的最高境界是啥?

余小音想了想,说,是参议员吧。

赵元春说,那也不错,我会满足的。

6

儿子报考大学,一共报了十所,全部被录取。一家三口仔细讨论,决定选南加州的一所中上流的私立学院。余小音的考虑是,学院提供全额奖学金,离家近,方便照顾。读完大学,儿子读研究生的话,挑最好的上。

初秋开学,十三岁的儿子入学报到,成了当地的一条热点新闻,媒体记者跟着他办入学手续。儿子安之若素,跟记者们应付自如。

溶入大学生活,儿子的学业不成问题。让父母自豪的是,他居然成了学生宿舍的代表,负责跟管理方沟通交涉。赵元春开玩笑,说,儿啊,这可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是不是你的舍友逼你上架的?儿子翻白眼,说,爹,这个位置是争来的,四个人争,经过投票的。

过了几个月,儿子跟余小音约法三章:不用再给他带吃的;不用再给他洗衣服;不要老打电话。他的生活,他知道怎么处理。

儿子从高中毕业,余小音不再有资格参加家长/教师协调会,主席的位置交给别人。儿子上了大学,进入正轨,新约法三章,拒她于千里之外,余小音高兴的同时,不免失落。

她的时间一下子过分充裕。她才四十不到,环顾四周,同龄的留学生妈妈,大部分人的孩子还在读中学,读小学的也不在少数。

她想,她不能再当家庭主妇,该重回职场了。她能行吗?为此,她忐忑不安。

虽然一路陪儿子,但是,她本身学术底子厚,她不断自习,没有荒废掉计算机方面的专业知识,密切关注最新的科技发展。她将反复润饰过的简历投出,对结果不太看好。赵元春安慰道,没关系,没关系。没有人正式请你,我可以问本公司帮你找点活儿。

橙县的一家云技术公司答复,让她面试系统工程师的工作。她积极准备,心头打鼓,对赵元春说,老赵,我这么久没上班,又不是计算机科班出声,面试的时候,千万不要出洋相。老赵,你看我能成吗?

妻子这么紧张,是多年没有的现象。赵元春抱紧她,说,紧张啥?我家的小音灵着呢。

公司规模不大,统共三十几号人。老板带一个技术主管亲自面试。老板是白人,四十出头,在附近大学电子工程系当教授。技术主管问了一些专业方面的问题,问题很难,余小音本来就紧张,答得结结巴巴。从他们两人交换的目光,她觉得被录用的希望渺茫。

可能出于礼貌,老板没有马上结束面试。他展开余小音的简历,问她读少年班的经历。余小音想,反正工作丢了,就当聊天吧。她放松下来,侃侃而谈。技术主管问,那你怎么这么久不上班?余小音说起儿子。老板问,你儿子就是那个十三岁读大学,给中学捐15 万的男孩?余小音点点头。

两个男人大感兴趣,一聊又是几十分钟。老板问,除了带儿子,你还做过什么?余小音想了想,讲起在家长/教师协调会的经历,讲起参与当地政治的经历。老板笑着问,这些经历,你怎么没有放进简历?余小音回答,跟工作无关,不是吗?

老板意味深长地说,现在很有关系。

老板让余小音考虑另外一个位置,类似办公室主任。公司一直在找,理想的申请者既要懂技术,又要具备丰富的管理经验。这种人才有,不一定看得上他的公司。

余小音消化着突如其来的机会。

老板补充一句,如果我们合作顺利,你的试用期满,公司准备给你配备内部股份。我们的目标是让公司上市,那时候,我们都将成为不同的人。

技术主管带着笑容说,最起码,是百万富翁。请你认真考虑,这种可能不是海市蜃楼,是非常有机会实现的。这是美国,硅谷的梦天天在实现。

可能成百万富翁不足以打动余小音,一个实实在在的好工作在面前招手,那是无比动人的。

她当场答应下来,说,我会努力工作,不让公司失望。

顺利拿到工作,赵元春特地把儿子接回来,一起为妈妈庆贺。

听了经过,儿子不太乐意,说,妈,你别老把我抬出来,那是我小时候的事儿。

赵元春说,你说话不精确,聊到你,是不知不觉聊到的。不错,你的名声大,对我们不算坏事。记住,妈妈为你付出多少。你看她,四十不到,头发里已有青丝。她人瘦的,眼睛像大红灯笼,一半是为你操心的。儿子,送你一句话,以后我们老了,你对爹怎么样,你看着办。对你妈,要特别尊敬。要是哪里不尊敬,我跟你没完。

他深情地望着余小音,帮她捋了捋头发。

儿子急忙解释,爹,妈,我懂。不是妈妈,我怎么会有今天?妈,我小时候特别麻烦吧?

儿子的种种,犹在眼前,余小音的眼睛发潮,说,特别特别麻烦,因为你,我跟你爹不敢要第二胎,怕又生一个神童。我就是三头六臂,也招架不来。

儿子问赵元春,是这样吗?

赵元春含笑不语。

余小音说,不管怎么讲,我沾了儿子的光。反过来,有你,我们也有压力。

余小音走马上任,不久便进入轨道,双方满意。公司的营业收入稳步增加,不到一年时间,员工人数翻了一番。老板的工作重心放在上市,今天见律师,明天见投资人,每场谈话,余小音必定到场。下班前的公司高层会议,余小音必定发表意见。公司上下士气高涨,盼望着不久到来的那一天,空中楼阁放下梯子,人人拾级而上,走进百万富翁级别的豪华套间。

诸事正常运转,时间就过得飞快。儿子在学院自组了一个金融俱乐部,和一帮同好研究股市,盯上五只股票,象征性地放了几百来块钱投资。五只股票表现优异,他们后悔,当时如果认真投一笔,现在将如何如何。

第三个暑假快到,儿子面临着找实习工作还是继续读书的选择。他的几个老师强力推荐他念研究生,一直读下去,将来必定成为出色的教授。余小音的老板听到此事,问余小音,你儿子有没有兴趣到我们公司实习?干一干,我们相互满意的话,毕业后来这儿上班。将来有更好的出路,我们乐意让他走,祝他好运。

余小音将老板的意思转达给儿子,儿子不感兴趣,说他认真考虑过,决定放弃读研究生,准备申请华尔街的投资公司。虽然只是三个月的实习,离家那么远,余小音实在不舍得。儿子已经长大,比实际年龄成熟,凭实力,三个月扛得下来。他个人意愿如此,只好由他。余小音暗地盼望,那几家公司不录用,儿子继续呆在加州。

她问儿子,将来就走这一行?

儿子嗯了一声。

她说,做这个,好像没创造什么东西,不就是把钱从一个人手里挪到另一个手里?

儿子答,如果我发明一种交易方式,开发一项金融产品,就是创造。

他被一家顶尖的公司邀请去面试。余小音带他去购物中心,在最贵的百货店给他挑选衣服。儿子从试衣间出来,藏青色西装,雪白的衬衣,深色的领带,皮鞋锃亮,一脸灿烂,她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伤在心底。儿子长大了,就要远行。再过一年,她的儿子将拥有自己的生活。

余小音抵御住陪儿子去纽约的强烈念头,说服自己,早晚会有这一天,顺势而动。

到了华尔街,儿子算打开眼界。他惊呼自己的运气好。跟他一起上班的见习生几乎清一色来自常青藤学校,夹杂几个芝加哥大学,杜克大学,斯坦福大学的学生。他的学校默默无名,这次被选中,等于为学院破了零的纪录。儿子在电话中说,像他这样的神童不止一个,其他人也是非常聪明,他感觉如鱼得水。

儿子顺利度过了实习,第二年,得到了同一家公司的工作聘请。经过连串的考试和短期培训,他正式担任并购分析师,薪水已经不低,表现好的话,年终奖金与薪水相当。像上次实习一样,他是唯一来自无名小学校的人。

知情的朋友向赵元春和余小音道贺,说,儿子快速健康成长,出路这么好,前途无量。两夫妻由衷地感到自豪。不料,儿子一去,如同失踪,电话越来越少,连电子邮件也懒得回。余小音不放心,飞到纽约,找到儿子在穆雷山的温莎庭院公寓。儿子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才露面,人瘦了,眼睛带血丝。余小音问他,你怎么啦?这么疲倦的样子?会不会病了?

儿子说,妈,我太忙了。

余小音问,再忙,不会忙到不回电话,不回邮件吧?

儿子委屈地说,公司不让上社交网站,不让处理个人邮件,只能带手机,跟工作有关的。

母子进了他的公寓。儿子告诉她,他一个礼拜要工作一百来个小时,周末必须加班。他的时间安排就像当警察,公司随叫随到。连续睡眠是奢侈品,一天的睡眠靠几个小盹。

余小音心痛得不得了,摸儿子的头发,摸儿子的脸颊,说,知道你忙,知道你赚钱,可也不至于忙到这个地步!那你平时的生活怎么料理?

儿子说,公司大楼里面什么都有,吃的,健身房,干洗,理发,什么都有。公司的意思,告诉你,就是让我们暗无天日地干活,赚钱。

余小音正色说,儿子,赚钱永远是手段,不能成为目的,否则,连身体也陪进去,我不答应。

儿子费劲地脱下鞋子,说,妈,别担心。分析师的工作只能干两年,两年后,或者运气好的话,一年多,我们的下一站是私募基金,是对冲基金,那是全新的境界,收入将翻几番,工作也不会这么辛苦。

余小音不高兴了,说,你还是说钱的事情。你已经在拿身体抵押。身体垮掉了,以后收入再高又怎么样?

儿子站起来,双臂伸直,用力往上弹跳,说,妈,你放心。我已经习惯了。我们这群人也习惯了。你放心,最多两年。我们苦是苦,可是我们受到世界上最好的训练,最严酷的摔打。只要生存下来,对付其他的工作就像顺水漂流。有牺牲,才有收获。牺牲大,收获丰。实际上,哪个行业不是这样?哪个成功的人不是这样?再给我五六年时间,我就要出来,做自己的事业,创造更多的东西。妈妈,谢谢你,给我这么棒的身体,这么棒的脑袋,我可以的。

余小音制止他,说,别跳了,坐着说话不好吗?

儿子说,我要跳,要不,我会当着你的面睡着。  

7

岁月不饶人,赵元春常年跑国外,开始感到力不从心。他向公司打报告,建议让年轻人接手,他常驻美国,公司为难的话,愿意接受减薪。公司董事会慎重讨论,接受他的提议,给他安排了一个主管位置,薪水分毫不减。

这样一来,赵元春的日常作息向普通白领看齐,跟余小音在一起的时间大大增加。

他们还有性爱,只是频率下降。性爱过后,余小音再也不会赤着身子,跟赵元春聊天,得意处拍打他的身体部位。起先她说他的赘肉多,找不到拍出清脆的地方。后来,她自己承认,年岁不饶她,再赤裸着身体,有碍观瞻。所以,房事过后,他们喜欢轻轻相拥,絮絮而谈,涉及方方面面,周末有时候,谈到天蒙蒙亮。

激情不再,是难以抗拒的必然规律,赵元春以平常心对待。重要的是,他们的感情依旧,实属难得,赵元春很满足。

近来,余小音的话眼见着减少。吃饭时,若有所思。上床睡觉,她总说累,言下之意,夫妻的事免了。他们交谈,余小音努力保持视线接触,不久,眼睛失神或者避开。儿子是他们不倦的话题,余小音慢慢也绝乏兴趣。

如此种种,逃不过赵元春的眼睛,他细细琢磨,心下沉,心变冷。只会发生在别人家庭的事居然会发生在自己家里?会发生在余小音身上?

他不想揭穿,不愿意它是真的,责怪自己想太远,想太多,全是上岁数的过错。万一呢?他不敢揭穿,从此失去余小音。余小音在他心目中太重要。失去余小音,对他,完全不可想像。

他想起他们婚前的约定。他担心,若是余小音提起,他将处在进退两难的困境。这是君子协定,没有法律效力,他可以不认帐。可就是因为它是君子协定,他更愿意遵守。他是读书人出身,他经历过上一代夫妻反目互相折磨的不幸,他实在不愿意重蹈覆辙。

何况,加州的离婚不需要理由,一方提出,另一方无力抗拒。

他小心地等。他不愿意追问。依小音的秉性,她想说的话会说,不想说的话,追问会起反作用。他默祷,但愿自己想错了,但愿小音正在经历的内心变化与自己无关。

为了避免尴尬,他主动提出,最近睡眠不太好,他想搬到楼下客房,睡不着的话,随时可以进书房读书。余小音没有阻拦,他心里咯噔一下。

一天深夜,他醒过来,手一伸,碰到一个身体。他连忙拧开台灯,发现余小音睡在身边,一脸湿答答的。

他问,怎么啦?

余小音说,先把灯关了。

房间重陷黑暗。

过了好久,余小音轻轻地说,老赵,我们离婚吧。

来了,终于来了,来的突然,来得不出所料。亲耳听到,赵元春的眼泪止不住流。余小音要求关灯是对的,她想掩饰自己,也帮助了赵元春。

过了好久,赵元春问,可以问为什么吗?

余小音说,我对不起你。

赵元春说,你做错了什么?

余小音说,我……

他捉住她的手,用力地说,你不用说下去。

他不想听。一切都是多余。

余小音说,好,我不说。一句话,我对不起你,你愿意离的话,我们离婚,财产儿子怎么安排,一切听你的意见,我都接受。

赵元春心如刀绞。他们不但要分手,而且要讨论刺刀见红的善后事宜。生活,就是一场悲喜剧,一点没错。

过了好久,他小心地问,你的意思,离婚之后,你还想跟别人结婚?

余小音摇头,头发擦着枕头,沙沙作响。她说,不是这个意思。我谁也不想嫁。我提出来,是我不能面对自己,不能面对你。

事情都有本身的逻辑。余小音没头没脑,这是她的逻辑,纠缠下去就是争吵。赵元春不想争吵,不想讨论。这种事怎么个讨论法?

他有气无力地说,小音,你去楼上睡,我需要一个人想想。

余小音窸窸窣窣地起身,悄没声儿地走了。她拉开房门的瞬间,赵元春分明看到一团紫气,很奇怪,夜其实很深。

度过一个不眠之夜,赵元春想起,今天要上班,公司要员要讨论扩张的大事。对扩张,公司上下一片跃跃欲试,有了饼,把它做大做厚,不正是办公司做生意的真谛吗?赵元春以公司为家,为扩展下足了功夫。要不是余小音昨晚的惊天举动,今天对他来说,注定是一个激动人心,振奋精神的大日子。

现在,他怀疑,今天应该上班吗?公司扩展了,赵元春的日子能变好吗?他自己的日子变得恶劣,公司长大了变小了,意义何在呢?

房子里面一片沉寂。余小音已经离家。平时,她总是离家在先。

餐桌上照例放好了简单的早餐,牛奶杯下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老赵:

再说一声,对不起。

我自小到大,属于畸形成长。跟你恋爱结婚生孩子,对我来说,都是第一次,对异性的全部知识,来自你一个人。带儿子,我获得了比一般人多得多的经验,跟异性打交道方面,我的知识少得可怜。

跟那个人,认识于公司上市的前夕。那种美国男人追求女性的大胆与花样,我无力招架。

我们已经断了,是我中断的。撒谎不是小音的个性。请相信我。

本来以为事情过去了。但是,他还是追着不放。在你面前,我没办法装着一切正常。我没办法正视你的目光。不能面对二十年的丈夫,我痛苦不堪。

我不要求你宽恕。夫妻之间,这是最不可宽恕之事。

我不要求你理解。夫妻之间,这是最不可理解之事。

何况,你没有做错什么。所以,我难以面对自己。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那天,我手上还戴着你送的结婚戒指。我想过摘下,结果没有。

记得吗,二十年前,我们的那个约定?我做了这么错误的事情,你不会再爱我的。爱不存在了,婚姻不必勉强。

我会尊重你的决定,保证让过程简单平顺。

这些天我会住公司附近的旅馆。你好好照顾好自己。

小音

 

赵元春准点上班,要员们开会,个个发言踊跃,唯独他沉默。他老走神,没办法。公司老大发现不对头,特意走过来,捏捏他的肩膀,问,老赵,今天你惜字如金,要藏到什么时候?

赵元春淡然一笑,说,方方面面都谈到了,还说啥?我保证全力配合。

中午休息,赵元春买了一个冷三明治,到附近的一家公园。诺大的公园,冷清清,只有几个小孩在玩滑梯,快乐无比,给公园注入些许生气。

他走进一间配烤肉机的亭子,打开三明治,咬一口,味同嚼蜡。他看着三明治,眼睛逐渐模糊,泪水奔涌出来。他圈起三明治。他饱了。他不需要吃东西。

小音给他留的字条,他相信上面的每一个字。碰到出轨,人的天性是掩饰,不到最后关头不会承认。余小音主动承认,主动给他一个选择。这是余小音的个性。这是余小音的独特之处。她执意离开的话,她没有必要讲什么前因后果,即使没有那个约定,他是挡不住的。

他自己还年轻,事业有成,没有拖累,再找一个合适的伴侣不成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讲,余小音没有甩掉他,将他置于感情的死地。

认识余小音之前,他谈过两次恋爱,两次都走到肉体亲密的地步。所以,他算有经验之人,说白了,作为男人,他没有吃亏。余小音向他献出初吻,献出处女之身,作为女人,是不是吃亏了呢?跟那个男人,是不是潜意识要弥补感情生活的不足呢?

吃亏不吃亏,不能成为出轨的理由,这个道理,小音懂,赵元春懂。客观地说,赵元春可以理解。

可以宽恕吗?

怎么宽恕呢?说,只要以后不发生,我们忘了它,继续过日子吧。

问题是,怎么可能忘掉?以后跟余小音性爱的话,怎么驱赶这个阴影?怎么不产生某种联想?

赵元春该怎么办?

离婚,两个人重新开始,明天未必不如今天。如果离了,余小音是不是会跟那个男人结合,并不重要。况且,余小音字条的意思,他们已经断了,余小音不准备跟他走下去。

真的要离?

不谈财产分割,不谈儿子的承受,谈自己。自己真的能够接受没有余小音的日子?

他摇头,一直摇。如果附近有人在偷偷观察他,看他一直摇头,没准儿认定他是心理状态严重不稳的人。

他不能接受,其他的相形见绌。

我的小音,我家的小音,这是他生活的基石,抽掉了,他的生活将砰然崩塌。

如果把小音比作一块玉石,曾经光滑无疵,现在出现斑点,出现磨损,底线是,玉石的本质不变。

他不能放弃小音。真的不想。

难道他应该主动表示,既往不咎,重新开始?面子不面子先不谈,由他主动,合适吗?难道不应该是她恳求原谅,希望重新开始吗?

次日上班,公司老大特意到他的办公室,小心带上门,拉开椅子,摸出包装精美的一袋茶叶,说,台湾朋友送的,正宗的高山茶,一起尝尝鲜?

赵元春帮忙找杯子,冲茶。

喝过几巡,老大说,老赵,你心里有事,不太正常啊。本来我不想打搅。人在美国嘛,谁不讲个隐私?我们关系不一样,都是中国人,同事这么多年,朋友这么多年,硬要我学美国人,咱不会,你说是吧?

赵元春点点头。

老大问,那到底……?

老大表述的没错儿,他们之间的交情超过同事,相当于好朋友。他们身份不同,老大握公司多数股权,本来就忙得很,扩张成功的话,身价能翻上几翻,大可以两眼朝天,不屑关心赵元春正常不正常。

老大的关心来得及时,应了国内的一句时兴话,“领导将温暖送进百姓家”。

赵元春和盘托出。老大听完,摇头不已,说,你的老婆,多少人羡慕你呀。如今,夫妻关系不变,真难哪,连小音都……

他们两家平时不少来往,搭伴游过欧洲坐过游轮,彼此了解挺深,老大的话是有感而发。

公司秘书的电话追过来,说谁谁要谈什么什么,老大回复,我手头有急事,眼下没空,请他等我回电话。

赵元春说,你忙你的。家事,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他想送客,也如此表达出来。

老大装蒜,说,我没讲错话。手头是有急事。

两人闷着喝茶,茶越喝越凉。老大说,夫妻的事,复杂,不好了断。我呢,废话不多讲,只讲几句:感情,可以分析,多分析不好。为什么不好?分析不出来嘛。相信自己的直觉,比方说啊,第一天起床时的几秒钟,问自己,断还是不断?第一天不太准,感情色彩太浓,等第二天吧。连续问个三四天,跟着直觉走,要不能,跟着什么走?

老大的招数,赵元春早上起来已经试过。这不算秘方,很多人会试着用,因为,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赵元春认可地点点头。他的直觉告诉他,谁都可以放弃,单单不能放弃小音。

老大站起来,说,不多说,我忙去了。哦,憋了一句话,还是讲出来吧。小音,难得的女人,丢了,太可惜。

第四天晚上,赵元春给余小音的电子邮箱发了一份短信:

 

小音:

犯错是人,宽恕在天。

我们有过约定,我记得一清二楚。前提是,爱不存在。我受到伤害。我依然爱你,所以,我不接受那个约定。

 

你永远的老赵

 

晚间十一时,门铃响了,尖利清脆。赵元春知道谁在门外。他像初恋那样,心跳如鹿撞,面红耳赤。他抖索地拉开门。

余小音扑入他的怀抱。

8

风雨过后,天空晴朗。

夏末秋初,赵元春的身体状况起微妙变化,容易累,脑袋像接收信号不强的网络,会突然僵住,停止运转,讲话嘎然终止,僵个几秒钟,又恢复正常。他认为是上了年纪的关系,不太往心里去。随着时间推移,频率加快,影响到公司的工作。

老大提醒过他,说,你不是跟小音和好了吗?怎么最近老走神?赵元春否认,说,我没有走神啊,上班我都是全力以赴的,你还不了解我?老大看了他半天,说,没走神就好,我只是提个醒。

同样的情况发生在家里。小音发现,没有及时点破。她以为,赵元春表面上原谅了她,心里的芥蒂还在,跟自己面对面,免不得联想开来,免不得走神。她对他更加客气,更加照顾。赵元春觉得,余小音人为的痕迹过于明显,反倒不自然。

年度体检,医生点评道,指标正常,往后饮食睡眠注意就好。医生问,你个人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赵元春想起老大的提醒,说,同事们都说我最近老走神。我觉得奇怪,我怎么没意识到?

坐在一边的余小音警觉起来,补充说,医生,我也发现他老走神,有时几秒钟,有时长一点。这是什么意思?

医生说,发呆嘛,上了年岁的人都会有。我也会,经常发生。我太太笑我在修炼。

他翻翻手头的检验结果,说,你先生的状况不错,样样指标都在正常值之内,没什么好担心的。

医生的话暂时解除了他们的疑虑,可没有改善赵元春的症状。事实上,他的情况在恶化,恶化到赵元春自己都意识到,工作已经受到影响。跟同事互动,同样的问题问几次,别人的简单回答他要求重复。同事的不解、不悦、不奈分别写在脸上。

余小音上网查询,找在美国当医生的朋友咨询,得到的意见不太一致,但不约而同指向脑部神经紊乱。以赵元春的年龄,患老年痴呆算太早,不太可能,不是老年痴呆,那应该叫什么呢?科学研究似无定论,换句话说,赵元春得的是一种奇怪的病,可能与现代生活形态变化有关。正因为奇怪,治疗手段尚不具备。

她做足了功课,说服赵元春,两人特意跑到加州大学分校医学院,找一个校友详细谈。校友是医学院的教授,既教学也做临床,专业知识不在话下。校友很热情,称赵元春为赵老师,管余小音叫学姐。

校友的看法与余小音已知的大致相同,前景方面,病情会恶化,可能加速,可能放缓,完全康复的可能性存在。

赵元春问,恶化加速,然后呢?

校友看看他,看看余小音,小心地说,最坏的情况是死亡。但是,过程很长,不是今年,不是后年,会若干年。

余小音的手伸过去,握住赵元春的手,传导了体温,也传导了颤抖。她对校友说,若干年后,我们都走向同一个归宿,终极上讲,差别不大。

校友点头同意。

赵元春再问,过程当中,我应该怎么办?

校友说,你最好不要做太费脑力的工作,至少,不要连续做。理想的方案,是把工作负担减轻,把工作带回家,工作时间弹性化。治疗方面,找你原来的医生,让他推荐专业医生,服用一些药物。除了药物,我建议,多做轻度的锻炼,放松心情,听听音乐。我这边,会注意有没有试验性的药物,一旦有,我先作评估,对你适合的话,我会及时通知你们。

告辞出来,余小音负责开车。从校园出来,顺利汇入405号高速公路,赵元春说,我看,我应该辞职。

余小音说,辞职?不至于吧。你跟公司说说,看能不能在家上班,不用天天去。

赵元春说,原来可以,现在不行。我现在的工作,技术含量低多了,主要是决策性的,带回家算啥呢?我这样提,公司会很为难。

他们沉默了好一会。

车拐上105号公路,赵元春猛不丁地说,小音,我虽然不信教,我并不怕死。人总归一死,早几年,晚几年,没什么。

余小音说,老赵,胡说什么?人病了,总要看医生,总要配合治疗。

赵元春说,我知道。我想说的是,小音,我不怕死,不要为我不惜代价。

余小音没有回答,没有侧过脸看赵元春,握住方向盘的右臂在轻轻颤抖。

赵元春向公司提出辞职,老大代表公司挽留,态度并不坚决。公司给他一笔丰厚的酬金,为他办了隆重的欢送会。儿子为此特意从东部请假过来。欢送会上,赵元春表现优异,毫无得病的迹象。

回到家里,一家三口坐在客厅,赵元春指着余小音,对儿子说,爹今天退休,以后靠你妈妈养,我不好意思呢。

余小音握住他的手,说,你养了我那么多年,养了儿子那么多年,是我们回报的时候,是吗,儿子?

儿子连连点头,说,当然,当然。不要说爹一个人,妈妈哪天退休,两个人加一起,我保证,我会照看好你们。

余小音说,老赵,听到没有?儿子是美国人,存中国心,你听到没有?

儿子才二十出头,已经工作了几年,位置报酬都相当不错。他的脸上,稚气与精练并存,举手投足,尽显纽约快生活节奏。他跟儿子呆在一起的时间不算多,此时此刻,他着实后悔,早知今日,他愿意时光倒流,天天和儿子厮混在一起。

他不怕死,不表示他不留恋生活,和余小音充分享受退休的生活,看到儿子结婚成家,看到孙子呀呀长大,这样的生活值得留恋,值得深深的留恋。他想表达出来。想想没说。他还没到那一步。即使到了那一步,能不讲就不讲,何必徒增伤感?

他陷入沉思,母子交换着眼光。他们以为,他又陷入病态的发呆,他们停止交谈,等赵元春醒过神。

从工作上完全退下来,赵元春的病情确实有好转。余小音喜从中来,对自己说,老赵退休的决定做得及时,做得正确。校友说过,完全康复的可能性存在,我家老赵是个好人,上帝会优先考虑的。

赵元春将前后院的花草修整一新,后院加种了几株新的水果树。劳作的时候,他学以前到家做小工的墨西哥人,旁边摆一台便携式收音机,将音量调得高高的,跟着乐调,纵情欢歌。

他对余小音说,你的校友说得对,听音乐真管用,脑子好使,可以演算数学题。

余小音自然乐不可支,鼓励道,就是嘛,练脑子,练嗓子,下次录下来,让儿子听听,小时候他不就是听你的歌才肯睡嘛。

吃完晚饭,她陪他散步,先是半小时,后来增加到一小时。他们手指相扣,絮絮而谈。散步的时候,碰上邻居就交谈几句。邻居问的最多的,是他们儿子的近况,得知他保持上进的势头,进展顺利,他们慨叹不已。儿子的魔力不减,街坊跟着长脸。

家里的活儿毕竟少,干完了,光听音乐也不行。时间空前地富裕,他闲得慌,病情开始反复。他对余小音说,这样不行,太闲,对身体不一定有益。

余小音问,老赵,那你的想法是?

赵元春说,我有点后悔,当时不应该全退,起码问一问公司也好,半工,三分之一,随便弄个什么回家做也行啊。

余小音建议道,那回头问问公司?

赵元春摇摇头,说,算了。公司有公司的制度,我们切割过了,回头不好。

余小音想起来一件事。他们母校在美国有相当数量的校友,校友们联系紧密,校友会时不时组织聚会。国内来了杰出校友,大家再聚,互通有无。最近,同学会通知,一批富豪级老板到美国来找科技投资项目,首先考虑校友。

余小音讲了此事,问赵元春有没有兴趣。

赵元春说,兴趣当然有。我一直在搞,掌握的技术算领先的。我可以当顾问,具体工作请几个人来。就是不知道他们肯不肯掏钱。

余小音将赵元春的基本情况整理好,提前发给牵头的一个校友,校友欣然同意认真考虑。过几天,校友说,有一个老板感兴趣,想跟老赵见个面。

照中国人行事的老规矩,先吃饭,再谈正事。余小音联系了华人区的一个高档餐馆,雅座,可以放量喝酒。

两夫妻提前到。余小音跟餐馆老板熟,老板同意他们到附近的华人超市买白酒。赵元春说,国内有身份的人已经不搞胡吃海喝那一套,上白酒干吗?余小音说,做好准备,不喝最好。

校友领着老板到了,寒暄了好一阵。听到余小音是少年班出身,如今干得不错,老板说,太牛了,从小到大,一直拿第一,比得我没自信了。

校友比赵元春年轻,比余小音年长,对余小音一口一个学姐。赵元春说,你比我老婆大,叫学姐不别扭?

校友说,不别扭。辈分是个大事,咱们中国文化的精髓之一。天下可以大乱,辈分可不能乱。

老板连连称是。

坐定,余小音问,要不要上白酒?

客人交换了目光,老板说,算了吧。我来美国才两天,时差混乱。再说,来美国就唱美国的山歌,学他们,吃饭什么的,简单快捷,完了谈正事。

校友说,别,别。我们人在美国,心是中国心。我们仨还是正宗校友,比亲戚见面都亲。咱几个有缘万里来相会,喝个小酒,怎么不成?

校友不管不顾,大喝一声,服务员,拿酒来!

两瓶茅台拎上桌,校友说,赵老师多喝,学姐你就意思意思。

余小音说,我家老赵最近身体不太舒服,只能喝饮料。

老板说,那哪行。叫了白酒,就我们喝,这不太合适吧?

余小音笑着说,我奉陪。

老板说,别吓我。一路走来,风风雨雨,我可是喝着成长的。你说是不是?

校友点头称是。

余小音说,我的意思,是陪大家尽兴,我喝不过你们,你们手下留情。

老板说,那我们就这么说定。啊呀,老毛在的时候,说,妇女能顶半边天。他老人家的愿望提前实现了,别说半边天,快遮天了,喝酒都要跟男人叫板。

校友说,国内流传一句话,女人一般不喝酒,女人不喝一般的酒,喝酒的女人不一般。你可要小心,我的学姐不一般。

老板乐起来,一劲儿干咳,说,那我今天当志愿军英雄王成同志,向我开炮。

他给三个倒茅台,对余小音说,我们男人最牛的时刻,是高呼,拿酒来!

校友补充道,还有一句,再来一瓶!

老板说,就是。这是我们男人最后的防线,你要给我面子。不能破,不能倒,倒了,就回到母系社会了。

赵元春知道余小音的酒量,放开喝的话,简直像无底洞。一年,他陪余小音回老家过春节,她一个对五个壮男,五个壮男一个个被放倒,最后一个满含怨恨,说,我不服,不服哇。她的名气之大,亲友们说,如果她不读书搞学问,改做生意,做推销,放开喝,将横扫大江南北,没有拿不下的饭局。余小音说,这个能力是天生,不是喝出来的

校友脑子灵,及时讲了规矩,说,咱们今天来,不能光斗酒,不能忘了投资的大事。

老板说,说得太好了。趁着大家都清醒,我们先讲清楚。一码归一码嘛。详情下面谈,我先表个态,出一百万美金,当见面礼。我们放开喝,学姐喝一杯,我跟一杯,喝一瓶,我跟一瓶,过一瓶,我加一百万,过两瓶,我加两百万,依次类推。行不行?

余小音说,就这么说定。

校友不安地问赵元春,学姐能行吗?

赵元春说,我看问题不大。我反正不喝,她醉了,我负责带她回家。

一瓶酒不久见底,老板豪气地嚷道,服务员,再来一瓶!

第二瓶即将见底,老板看出余小音的酒量,喘着大气说,我知道,女人要么不喝,能喝的吓死人。老毛英明,还是有讲错话的时候,说妇女才顶半边天,不够!哪里止?!

第三瓶酒喝到中间,校友出面解围,说,我们都是中国人,可国籍不同,算两国人,算外交关系。外交无小事。老板刚到,闹时差,身体不在最佳状态,酒量打了折扣。是不是这样,今天算和局。老板一共出三百万,或者,第三瓶喝一半,实打实算,出两百五十万。等老板的状态恢复正常,我们再喝一场,决胜局?

赵元春接过腔,说,喝酒就是喝酒,不必当真。到底投资多少,我们还要慢慢谈,认真谈。

老板手一扫,扫落了几个盘子,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算三瓶,三百万,一个子儿不会少。我赚了点钱,打我主意的海了去,我心如明镜,谁躲得过?学姐,你到底行不行啊?才三瓶,三瓶哪里够,不够嘛!

余小音绽出笑意,大喝一声,服务员,再来一瓶!

几个人都笑起来。

老板挣扎着站起,对服务员拱手,说,我们在扯家里的事,你端你的盘子,嘿嘿笑什么?

女招待一脸尴尬,手端着已启封的茅台,进退不是。

校友搂住老板,说,是呀,家里的事。家里人,不要斗酒了,有事慢慢谈。

回到家,赵元春看着余小音煞白的脸,问,真没问题?

余小音说,快倒了。

赵元春心痛地说,知道你酒量大,喝太多白酒不是好事。再说,都什么年代了,斗酒该过时了。你这是何苦呢。

余小音说,为我的老赵,能做的我都会做,别担心。老天保佑,是他先倒。

第二天早上,余小音收到老板发来的一个短讯:

 

拿酒来!再来一瓶!两句话,从今天开始,将成为俺心中永远的痛(~_~;)     ^^

认识你,是我莫大的荣幸。我遵守承诺,谈好细节后,资金全部到位。

 

9

投资没有到位。老板不改初衷。赵元春的身体状况加速恶化,他无力承担。

赵元春简单的生活尚能自理,需要动脑筋的事情越发吃力。唯一让他宽心的,是听音乐,音乐一放,他觉得脑子轻灵,手脚跟着麻利。医生解读说,赵元春对音乐有与生俱来的感知力,身体自我调整到最佳状态。如果他的能力开发早,从事艺术方面的职业,他的身体可能不会走到今天的地步。

换句话说,音乐即使具有神力,对赵元春,已经太晚。

赵元春不颓废,对余小音,对探访次数频率加快的儿子,对不断来访的亲友,他努力保持仪态,挂着笑脸。他被余小音说服,做了几期治疗,身体眼见着消瘦,本不够大的眼睛被突出,他自嘲道,轮到他大红灯笼高高挂了。

家里雇了一个中年女护工,最近,余小音辞职,全力照看赵元春。晚饭散步,他们走个几百尺就得歇一歇。赵元春说,小音,真不行了,腿使不上劲。余小音说,慢慢走,急不得。

一天,他拉住余小音的手,说,小音,记不记得我们有个约定?

余小音的身体收紧。她知道是哪个约定。她摇头,说,我们夫妻这些年,讲过的事情多了。

赵元春说,约定只有一个。我想说,我们分手,我不爱你了。

余小音控制自己,说,那你怎么办?

赵元春松开手,目光掉往后院的落地窗外。后院的墙爬满常青藤,中间夹杂着鲜红的夹竹桃,舒心悦目。他说,我想一个人搬到俄勒冈州。

余小音一时没反应过来,问,搬哪儿?

赵元春没有回答。

余小音想到了。俄勒冈州是允许安乐死的州。有些病情严重的人从美国其他地方迁居过去,选择永别世界的方式,在那儿渡过人生最后的时光。

余小音不愿捅破。

她问,我哪里做得不好,你不爱我了?

赵元春说,我不爱自己。这样活着,累,拖累你们。我想,与其挣扎着活下去,我不如选择,让自己解脱,让你们解脱。

余小音的眼泪夺眶而出,说,老赵,你说些什么呀?你什么时候拖累过我们?你不怕死,我知道,可也不至于去俄勒冈州。

赵元春说,怎么没拖累?你班上得好好的,辞了,当家庭妇女,转了一大圈,又回来,何苦来?

余小音拉住赵元春的手,说,老赵,我不管你怎么说,我不同意。老赵,夫妻不谈报答,可是,夫妻还是要谈感情。你作为丈夫,容得下夫妻之间最难容的事情,我有什么不可以克服的?老赵,不要跟我再谈什么分手,说了白说。

赵元春没有再提。

一日,他在客厅听音乐,是周杰伦的《菊花台》,男声合唱团唱的。他听得兴起,当起指挥,手舞足蹈。

余小音跟看护交换了喜悦的眼色。赵元春进入难得的良好状态,服药等等工作会容易许多。连听了好几遍,赵元春对余小音说,美国有个慈善机构,叫“许一个愿基金会”,给那些病情进入晚期的小孩子许愿的机会。小孩子最向往的,男孩是想见到心目中的体育英雄,女孩是想见到歌星影星。小音,我要是有机会,你猜,我想干什么?

余小音问,是什么?

赵元春说,过一把音乐指挥的瘾,就指挥这首《菊花台》。同一首歌,我听了几个版本,发现男声合唱最好听,阳刚,亲切,当指挥,很过瘾。你来看。

他将余小音拉到电脑旁,重新播放。

余小音说,真好听。

赵元春说,你看,合唱团的小伙子脚都踮起来了,不是一般的进入状态。你看,指挥的神态,像不像陶醉的样子?

余小音说,可不是吗。真不容易,一个流行歌曲,弄到这么大场面,周杰伦确实本事不小。不过,歌词是不是写得太感伤?

赵元春笑起来,说,周杰伦嘴里含萝卜,呼噜噜的。听他的歌,听的是调调,听的是意境。

余小音不作声。她对歌词持保留态度。

赵元春感叹道,我说想当指挥,算白日做梦,说说而已。

余小音说,那我们可以联系呀。

赵元春摆摆手,说,基金会只对小孩开放。要是全面开发,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都出来,基金会招架不住。

余小音记在心里。

她跟儿子商量,整理出一个想法:跟当地青少年乐团和一个中老年合唱团联手,同台组织一场短小精悍的音乐会,前半场乐团主打,后半场合唱团负责,压轴戏,两个团合作演出《菊花台》,由赵元春客串指挥。演出所得全部捐给慈善机构。儿子准备在公司内外募捐,争取拉到一些赞助。

余小音积极活动,两个艺术团体慨然答应。青少年乐团的指挥年近七十,退休前是一所高中的音乐老师,他主动提出,他将给赵元春补补指挥的课,笑着说,当指挥不难,棒子不掉下来,就算成功了一半。

精美的节目单印制出来,余小音四处分发。节目单的醒目之处,是“资深工程师客串指挥中国名曲,一圆登台之梦!”的粗黑大字体。

他们的朋友闻讯,纷纷表示,一定来捧场,一定会捐赠。

赵元春跟两个团体排练过三次,效果出乎意外的好。他对余小音说,那个前辈的速成式补课真管用,我一上台,一点都不紧张,音乐起,手自动挥动,八九不离十。

余小音说,那天,就看你的了?

赵元春高兴地说,小音同志,别忘了,我是你老师,我可是从来不吹牛的人。

演出场地租用了本市的一座规模挺大的教堂,开场前半小时,观众陆续到达,将诺大的教堂大厅填得满满的。赵元春在门前招呼观众,她认识大部分人。不少人表示,听说你先生要当指挥,哪有不来的?还有人说,你余小音一声召唤,我们人在北极都要赶过来。余小音相信每一个善意的表示。他们在这里住了快二十年,辛勤耕耘,营造了相当和谐的人际关系网,现在就是收获季节,收成真不错啊。

儿子跟几个高中同学搭了一张桌子,接受捐赠。他自己已经拉到了上万块赞助,对一项业余水平的演出来说,成果接近辉煌。认识儿子的观众不少,问长问短,场面温馨。问过后,纷纷夸赞他的父母,是一对了不起的夫妇。

音乐会进展顺利。压轴的合唱到了,青少年乐团的小乐手各就各位。全场鸦雀无声。合唱团指挥介绍说:

 

下面,我自豪地为大家介绍,赵元春先生。他自小热爱音乐,由于家庭原因,没有机会系统学习。他的梦想,他的愿望,是登台演出,当指挥。我对他的才华毫不怀疑。不过,赵元春先生事先一再向我保证,他只是客串,他不会抢我的饭碗。

 

底下一片笑声。

指挥接着说,因此,我心甘情愿,非常乐意地,将我的指挥棒移交给具有音乐天赋的优秀工程师,赵元春先生。

掌声四起,一身燕尾服打扮的赵元春从边门走出,微笑着向场下示意。

他背对观众,举起手,演员们肃然。他微微勾腰,不想,指挥棒从手中滑落。底下一阵讪笑,当他在玩噱头。一直站在入口处的余小音伸长脖子,紧张万分。她知道,这不是噱头,这是老赵的病情发作。老天,给他力量,他的梦,就要圆,千万,千万不要在这时候出状况。

懂事的首席大提琴帮赵元春捡起指挥棒,赵元春接过来,转过身,对观众说,现在,真的要开始了。

好样的,老赵!余小音欢欣鼓舞。

舞台背景打出电影《满城尽带黄金甲》结尾的画面,乐声起,赵元春举起双手,向下一压,合唱队开唱:

 

你 的泪光 柔弱中带伤

惨白的月弯弯 勾住过往

……

 

唱至:

 

北风乱 夜未央 你的影子剪不断

徒留我孤单在湖面 成双

 

歌词感伤,曲调低徊,像是一首悲歌。合唱团员大都是中老年朋友。华人一个个神闲气定,几个美国人倒是频频踮脚,嘴形夸张,许是汉语拼音标出的歌词让他们压力过大。

赵元春将指挥棒放在架子上,展开双手,手掌冲着合唱队员。他的手掌,一张绘了他家小音的笑脸,标准型,另一张也绘了他家小音的笑脸,漫画式。团员们发出会心的微笑。他们的微笑冲淡了歌曲的哀伤,给人面对命运的淡然。

曲终,全场起立鼓掌。

舞台灯太强烈,赵元春双目昏眩,他看不清场下,看不到他至亲的妻子与儿子。目睹不到他们多么激动的面容。

他默念,我的小音。他留恋这个世界,留恋他的小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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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ban 回复 悄悄话 精采,但有一个问题:教少年班但比小音大8岁的大学教师只能是文革间毕业留校的工农兵学员,因少年班只招了77,78,79几届。但那时的工农兵学员留校也是不准上课的,因他们最好的也只有大二的水平,只能当辅导员。 当时天之骄子的余小音与当时身份尴尬的赵元春地位上乃天壤之别,成姻之事如万中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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