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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磊和姐姐关琼同在洛杉矶留学,他读南加大,商学本科,她读加大洛杉矶分校,社会学硕士。姐弟同城留学名校,不说前无古人,起码,很不多见。
不少人问过关磊,你们大陆不是老早就搞计划生育,你怎么会有一个姐姐?关磊说,我们是重组的家庭,姐是我爸带来的,我是我妈带来的。我们姐弟俩不是同根生,感情赛过亲姐弟。我们一家的感情很深,比很多家庭都亲。
他说的不夸张,爸妈听得窝心。
关磊来南加大报到,爸妈没跟过来,费用是一个问题,他也不高兴他们来。姐姐帮他安置。大一必须住校园里的宿舍,姐俩正在过道里走,遇到几个大陆的新同学,身后都跟了父母亲。一对父母拦住姐弟,问东问西,转头没走几步,那个当妈妈的说,南加大不是名牌大学吗?怎么什么人都进得来?出国潮出成这样?关磊气得想回嘴,姐姐说,甭理他们,不就是土豪吗,神气个屁?弟弟,你要记住今天,把它当成奋斗的动力。
读了两年,两个寒假一个暑假,关磊没有回国。这两年,他是能省就省,周末吃遍超市摆的免费摊位,平时自己做饭,厨艺眼见着增长,姐姐说,你就是一个暖男,谁当我的弟媳妇得美死。
熬过艰难的一年级,他想到校外找工。四周一打听,好像不太容易。他没车,在洛杉矶没车就跟残疾人一样,活动范围非常有限。校外打工需要移民局颁发的打工卡,他没有,问过几家餐馆和公司,头一句就是,有合法打工文件吗?
第二个暑假快到了,他请学长带自己买了一辆二手丰田。出国前,对如何用钱,爸妈给他立了个规矩:平均成绩至少要3.0,达到这个分数,学费和生活费用不着担心;过不了3.0,回国重读中国大学;过了3.5,买车犒劳,当然,是二手车;如果达到4.0,他可以随便提条件,家里尽一切努力满足。读了三学期,他的平均分超过3.5,,离4.0差一点,爸爸主动说,小磊啊,考虑买车吧,我跟你妈出得起。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不忘表示,买车是为了打工,属于因公出车。爸爸说,讲那么多干什么,开吧。
驾照弄到手,第一趟远门是洛杉矶分校,他打算带姐姐好好兜一兜。姐姐怕上高速,养了一辆二手车,难得上路。他开到分校,没想到停车位巨难找。他不停地转圈圈,眼见着油耗表向下降,心痛不已。他暗骂,小日本吹牛不犯法,不是说日本车省油吗,怎么跑几圈就hold不住?
他带姐姐上了高速,朝洛杉矶城中心方向开。他开得生猛,超了好多辆车。姐姐话说的比平时少多了,右手扣牢车窗上方的拉手。他问姐姐,我开得怎么样?车技还行吗?姐姐说,专心点,别开那么冲。
他们在唐人街吃过点心,随便逛了逛。姐姐有心思。暑期开始,她要回国,妈妈在老家给她找了几个男的,等她相亲。姐姐已经28岁,离那个可怕的30岁只有700多天。她显得不急,爸妈可沉不住气,再三要她回国一趟,多见几个人,对上了眼慢慢发展。
姐姐学社会学,毕业了很难在美国找到与专业对口的工作,由于是外国人,改行办不到身份。所以,姐姐即使想留下来,机会很渺茫。幸好,她不想留下来。来美国读书,她的目标是开眼界长见识。她的同学当中,美国人占多数,追她的美国人有几个,她不感兴趣。她的一个中国学姐问,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姐姐说,美国人进化慢,浑身长毛,挺怕人的。学姐说,你是学文科的,脑袋怎么这么封建?怕长毛的?多少女人喜欢那些个毛啊,雄性象征呀。姐姐说,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反正就是起鸡皮疙瘩。
回到洛杉矶分校,姐姐的手抚住胸口,说,现在我敢说了,弟,你可吓死我了。不是看在你是弟弟的分上,我可不敢坐新手的处女车秀喔。
送姐姐去机场,他说,姐,看到动心的男朋友务必第一时间发照片过来,有图才有真相,我好给你打分。姐姐飞了他一眼,说,你姐是嫁不出去的剩女,愿意给我相亲的人能拿高分吗?关磊说,怎么不能?你没看过电视上的相亲节目,美女如云,帅哥如林,你可别挑花眼。姐姐叹了一口气,帮助他整理整理领扣,说,还是你好,年轻,傻,又是个男的。算了,管好自己吧,我的事情你少操心。
从机场出来,他给自己立军令状,一个礼拜之内必须找到工作,找不到也要找。算他幸运,他坐在图书馆外面吃三明治的时候,他认识的一个华裔教授正好经过。教授在一年级时教过关磊的一门大课,对关磊印象不错。教授是一个华人学者团体的头头,大陆学生学者联合会请他作过讲座。讲座之后,教授跟学生坐一起,说是随意聊,聊着聊着,他开讲当年他那一代人留学的种种艰辛,拉拉杂杂,关磊和留学生们有点烦。
他们寒暄了几句,教授问,暑假光读书,没出去打打工?关磊不好意思地说,想是想,没有机会。教授说,你的普通话特别标准,哪里学的?关磊说,我是北方人,爹妈生下来就这样。初中的时候,我当过校广播站的播音员,受过一些语音训练。
教授倒退几步,像是要重新看他一遍。教授说,我倒是有个机会,你应该试试。我有个好朋友,在大陆做生意,他的太太和儿子在美国。儿子目前读公立小学,一直跟台湾人学中文,太太觉得内容不够现代,跟不上目前中国的变化。想专门请普通话特别标准的大陆留学生当家教,一个星期三次,每次两个小时。
听到当家教,关磊有些泄气。那能赚几个钱?碰上聪明的小孩还好,要是碰上脑袋笨的孩子,能给他折腾死。他不便当即拒绝,想听教授怎么说。
教授说,太太的要求听起来不高,男性,能开车,二十来岁,性子比较温和,正宗的普通话。她请过几个,都做不长,给她开了。
关磊接过话,说,我看算了,我恐怕也做不长。
教授笑眯眯地说,我要是你,我起码会试试。她开的工钱高。
关磊的兴趣提起来,连忙问,给多少?
教授说,具体的数字你们直接谈。给你交个底,这小孩的家底很厚,属于标准的富二代。太太说,工钱不是问题,找对了人,绝对不会亏待。还有,他们家的关系网很广,类似家庭有同样的需求,太太答应帮忙介绍。想想看,你还是学生,没时间多教,碰得好,只要教三个小孩,一星期不超过20小时,对学生来说,收入挺可观的。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关磊只有点头的份。就算到头被那个太太开了,能赚几个钱算几个。
他给韩太太挂电话。他很紧张,认为她一定是出口凶悍的人。没料到,她的声音柔和,态度和善,当场夸他的普通话,说是像电视台的播音员。她问关磊,喜不喜欢体育,能打哪些球,能不能游泳。关磊老实回答,说,最喜欢篮球,打得不太好,足球是踢替补的水平,游泳淹不死,速度跟不上。韩太太说,没关系。普通话和态度最重要,我们先见个面,跟我儿子互动互动。
他感到莫名其妙。当家教问这么多干什么?他们约好了见面时间。她家住Arcadia,从关磊的公寓开车出发,不堵车的话要30来分钟。
这是大事,有必要及时传达给关心他的家人。
他们家四口在微信上建了一个群,有事没事往上面发帖子发照片,最积极的是他妈妈,别人说一句,她就三张四张五张地发表情包。那天,他爸爸难得在老家,姐姐也在。他说了要去试工,给富二代当家教。妈妈问,是儿子还是女儿?他说,是儿子。妈妈问,还有女儿吗?关磊说,他是独生子。妈妈发了四五个愁眉苦脸的表情包。爸爸插进来,说,看你妈妈,想钱想疯了。妈妈说,开句玩笑嘛。我儿子那么优秀,我才不担心。
关磊问姐姐,那个什么进展顺利吗?
姐姐给他回了四五个愁眉苦脸的表情包,然后题诗两句:奇葩处处盛开,三观时时刷新。
关磊打了一个大问号?
姐姐回了一个字:烦。
他再打一个大问号?
妈妈说,现在的男人怎么啦,讲现实归讲现实,恶心人的事怎么做得出来?有个人,说是一个博士,对你姐说,你相片看起来颜值高,吓得我不敢过来见人。一见真人,发现你长得很平易近人嘛,然后,他一样一样指出你姐的不足,问你姐,他的观察力是不是超人?小磊呀,等你到结婚的岁数,对女孩可别学这些个德行。
爸爸没吱声。看来,姐姐相亲的事情不太妙。
关磊问,姐,还要看下去吗?
姐姐说,不了。我要和原来做过义工的几个朋友会合,准备下云南,在那儿住上个把月。
关磊说,还不如早点回美国。
爸爸说,姐姐的事她自己知道怎么处理。你好好准备准备,先把工作拿下来,再想办法保住。
他提前五分钟到达韩太太家。她的房子马路上直接看不见,被高墙和大树挡住。进去必须通过大铁门,他在对讲器按了几个号码,里面传出一个女声,说进来吧。大门缓缓向两边收缩,让出一条车道。车一进宽大的院子,门又缓缓关闭。院子蓄着绿草红花,喷泉水池,就是一座小花园。他想,我的车太逊了,不是打招呼在先,直接开进来,韩太太没准儿会报警。
韩太太在客厅等。她年约四十多,一身宽松的休闲衣装,脸上好像没有化妆,眼睛和鼻子偏小,嘴唇丰厚,像日本女人。她招呼关磊坐下,她家的佣人端来茶点,悄没声儿地摆好,小心翼翼地退出。韩太太架起二郎腿,绸制的软底拖鞋向上一翘一翘。她的脖子和手上都没有带金银饰物,不知道她上班是不是也这么朴素?她是富人,走的就是极简风?
韩太太先介绍了她的要求。与一般的中文家教不同,不走“妈嘛马骂”从拼音起步的俗套,不教一撇一捺的汉字,他的工作,是陪她儿子聊天,陪她儿子打球玩游戏,统统用普通话,尽量用当今流行的用语,比如打酱油比如任性比如正能量,不能讲半句英语。韩太太的目标是,她儿子听得懂最新式的中文,能使用最新式的词语,以后到大陆继承他爸的事业,与中国人交流不成问题。
世界上还有这么容易的工作?价钱方面,韩太太给的工钱高,一小时开六十美金!性价比之高,谁听了不羡慕?关磊有点坐不住,真想立马开工。
她交待:不得无故迟到;不得在外人面前讲韩家的闲话;做得不好,扣薪水;做得好,可以拿红包。
关磊说,这样的话,是不是要签合同?
韩太太说,免了吧。我们毕竟是中国人,做人做事凭良心。
聊了几句闲话,关磊注意到她家客厅挂的一幅江南小镇的水彩画,他问,那幅画挺好看的,是不是吴冠中的?
韩太太收起双腿,惊讶地说,是他的,你怎么知道?
关磊说,我学过绘画。他的画很有特点。是他的真迹?
她停顿片刻,说,是真迹,好不容易搞到的。
好家伙,吴大师的画每幅都价值连城。这家人真是多金。
她的儿子这才隆重登场。小男孩不到十岁,个子细长,脸很瘦,眼睛显得特别大特别有神。他大方地跟关磊握个手,用中文问,你是我第N个老师,我希望你是最后一个。
关磊顿时噎住,不知该怎么说好。
韩太太笑吟吟地看着他俩,说,小跃,带哥哥转转,让他熟悉一下我们家。
小跃说,好吧,请跟我来。
小跃的发音标准,口气友好,关磊急忙站起来。他不想这么干坐着,坐着别扭,没什么多说。
他们进了韩家的后院,韩太太落后几步,跟在后头。关磊知道,他现在需要表现,表现出他能跟小跃交流,能获得小跃的信任。他尽量找话,提高音量,让后面的韩太太听得清楚。
韩家的后院建了一个至少十五米长的游泳池,池面浮动着一个奇怪的机器,他问小跃,那是什么东西?小跃说,自动清池器,丑八怪,别理它。关磊问,水深么?小跃说,不深,只能爬梯下去,跳进去的话,要头破血流的。
一直不吭气的韩太太说,水深太危险。等小跃大了,我们可以加深。小跃笑着说,我大了还会游这个?游一千个来回也累不死人。
一排高大的柏树外面,是一座小型篮球场,场中央放了几只篮球。小跃说,会打吗?关磊犹豫片刻,说,篮球是我最喜欢的球类。小跃弯腰拾起一只球,塞给关磊,说,能灌篮吗?关磊摇摇头,说,我的个子不够,踩楼梯上差不多。小跃说,那你投个篮吧?关磊接过球,在地上颠了几颠,胯下运球,跃起,后仰,朝着篮筐出手。球簌地入网,与篮筐的摩擦生出美妙的音响。小跃惊呼,空心球。你有几下子嘛。
这算不算天意?如果篮球出手,打铁三不沾,出丑不说,工作弄不好也泡汤。
关磊拿到了工作。
从方阿姨那里,从小跃那里,他打听到韩家的一些情况。
韩太太自己是中医,在富人区开了一家诊所,上五天半班,上下班时间比较灵活。她先生在大陆做事,肯定赚很多钱,不然,怎么能到Arcadia买那么大的房子,还带家庭泳池和篮球场?据说,Arcadia住了好多大陆过来的富人贵人,走到哪儿都是豪车,上点档次的餐馆天天吃客盈门。关磊还没见过韩先生。他怕见韩先生,最好不见。韩太太这么厉害,她嫁的老公能老实?肯定很难伺候。
姐姐关琼说,这个孩子由她教更合适。关琼在国内当过教育义工,更成熟,更有耐心,对付小孩更有经验。关磊说,小跃是小男孩,你能陪他打篮球?你能陪他游泳?你能教他那些损人的网络用语?不行吧。姐姐听了无语,告诫他,好吧,赚到的钱省着用,能存就存起来,给爸爸妈妈减少负担。
姐姐说的一点不错,爸妈可不是有钱的人。关磊来自中产家庭,爸爸是医生,离开老家去上海的一家私立医院打工,妈妈是普通公务员,科级。两个人的收入加起来,在中产里还算不错,同时负担两个留美孩子的学费,负担之大,不明就里的人难以想象。姐姐一直读文科,爸妈开玩笑说,以后指望你收回投资恐怕有困难,除非你在美国嫁到扎克伯格一样的人。姐姐忙说,别别,我可发不了财。我保证,以后不当啃老族,不伸手要钱。
不用多说,关家雄起的重任落在关磊肩上。他身高体健,头发微卷,笑口常开。他读书比姐姐厉害,在高中属学霸式角色,文理都拔尖。他放弃高考,考托福考了高分,申请美国大学时,专业全部报商科。这是家里讨论的结果,他不是太乐意,也不是太抗拒。几所大学录取,他选了南加州大学,姐姐在加大洛杉矶分校,实现了姐弟俩同城留学。
一个月过去,他跟小跃相处良好,小跃的用字和发音跟大陆生的小孩基本没区别。一天,他们俩蹲在游泳池边,关磊问小跃,我从来没见过你爸爸,他不来美国吗?小跃说,来呀,来的少。他不爱来,我妈不爱他来。
关磊暗想,小跃的爸妈感情可能不太融洽。韩太太对他倒是客客气气,工钱当天结算,一张百元大钞加20块零头,从不拖延。
关家分析说,看来,你的位子坐稳了。等时间差不多,如果韩太太不提,你自己提,问她能不能再介绍个两三家。
他也觉得该提了,可是,每次见到韩太太,他就是讲不出口。他怕韩太太误会,误会他对小跃不专注,误会他只关心赚钱。一天,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敦促自己,今天无论如何要提出来。天不作美,他偏偏迟到,还忘了提前打电话。韩太太根本就是点着他的鼻子骂,骂他不懂做事,骂他大陆人的恶习不改,骂他不改的话,将来甭想在社会上立足,不剌不剌,骂了足足半个小时,两小时的工时被骂掉了四分之一。骂完,她还扣了他四分之一的工钱,说他是咎由自取。
让韩太太介绍新家教工作,他不敢再开口,说白了,他怕韩太太。别看她温文尔雅的样子,内心里,她是非常厉害的人。那天她骂人,骂得那么凶,他觉得见识到了真实的韩太太。这种女人,他碰撞不起。
退一步想,即使教小跃一个人,一个月能落下一千四百多块,一个月的住宿费生活费基本搞定,多少给家里减了负。他想,最好不要惹火韩太太,不要丢掉家教的饭碗。
没想到,这天又出状况。
从公寓跑出来,发动丰田双开门车,车突突跳几下泄了气。他掀开车盖,再发动车,车居然虎虎有生气。掀开车盖就没问题,难道要这么开着上路?那警察是吃干饭的?他小心翼翼地放下车盖,守了几分钟,确定马达运转良好,才钻进丰田。
上了高速,开到半道儿,他想起来,等下可能会迟到,他必须给韩太太挂电话预告一下。常住洛杉矶的人,习惯了糟糕难测的路况,出车迟到一会儿本来没什么,除非是赶飞机或者到医院急诊。韩太太可不会轻易原谅。
想起上次迟到,韩太太瞪起杏眼,挥动指头向他怒吼的情景,他的脚底冒虚汗,汗仿佛要渗出鞋底,让他觉得脚踩的油门滑溜滑溜。他摸出手机,按了启动键,没有动静。他连着按,还是没动静。妈的,昨晚忘记给手机充电!他没带充电器,没办法在车上补,只能干瞪眼。没手机就打不出电话,打不出电话就不能提前告诉韩太太,韩太太不定要气成什么样子。
韩太太发火他可以忍受,韩太太扣他工钱他可以忍受,他不可以忍受的是,韩太太叫他走人。这份工作不是一般的好工作,他不舍得丢。
他慌慌张张地停好车,蹑手蹑脚地进了韩家,正好韩太太不在,小跃一个人盘腿坐在客厅,瞪大眼睛读手提电脑。看到关磊,他眼睛一亮,说,我以为你不来了。我们走。
他们走到篮球场,边玩边聊。玩了几十分钟,关磊脱下汗背心,小跃学样,把自己的T恤衫丢到场外。小跃的身体尚待发育,胸部没有肌肉。关磊说,小跃,你得练举重,把身体的肌肉练出来,要不,以后进NBA,那些黑人兄弟随便撞你一下,非把你撞到场外不可。小跃死劲摇头,说,不练不练,练了还是给撞出场外。姚明提前退出NBA,什么原因?给黑人撞坏的。
小跃说,你的肌肉长得好,女孩子喜欢。关磊低头看看自己的胸肌,夸张地向上提肩,说,怎么样,还行吧?
这时,韩太太的声音传来,哎,别光顾着打球,流了汗要喝水。过来拿水吧。
关磊转身,只见韩太太站在屋后的露台外,一件白裙,在太阳光穿透下,她身体的曲线玲珑剔透。小跃像是没听到,一双瘦手来回运球。关磊为今天的迟到,为刚才的现丑发窘,脚步就是迈不开。
韩太太走过来,喝住小跃,说,别在那儿装林书豪啦,停一停。说完,她给关磊递了一罐“给他力”运动饮料。她的手不小心擦到了他的胸肌,说,真结实。休息一下吧。
关磊拧开瓶盖,提起来喝,他发觉,韩太太看自己的目光有异。他抓住机会,赶紧说,我今天迟到了,超过一刻钟。我的手机忘记充电,我的……
韩太太恢复常态,正色地用英文说,我知道。今天是第二次,我给你三次机会,超过三次,三震出局。
小跃说,三震出局?你说的是我们加州的法律,犯三次法就判无期徒刑。你要把关磊丢进监狱?
关磊心里默念,今天是第二次。超过三次,三次,我跟小跃就要永别了。
韩太太说,小跃,我警告你,你别把自己的话塞进你妈妈的嘴里。我说过要送谁进监狱吗?小关,别紧张,以后多注意,我愿意做好人。
关磊到篮框下拿回背心。他背对着韩太太,觉得她的视线在他的脖子和背部盘旋。尽管他不再发力,尽管他不再运动,他的汗流淌不止。
2
下个星期,他提前十分钟到,车停到马路对过,他准备等时间差不多了才进去。他不想再迟到。
这时,一辆破旧的白色面包车停在韩家门口。车子的样子很奇怪,后窗密封,副驾驶的窗户漆成全白色,里外都看不见。里面走出两个人,拉丁裔,一个矮壮,没脖子,一个细瘦,裤子好像没扎好,老是提裤子。他们走到门边,试着想推开,然后,打着手势对话。关磊觉得他们是请来做工的,或者是园丁,韩家院子的草坪面积大,割草是个大活儿。
关磊看看手表,家教的时间快到了,他该进去了。转念一想,他一进去,那两个人肯定跟着。他开始怀疑,他们不是来做工的割草的,如果是,韩太太也会嘱咐仆人方阿姨帮他们开铁门,不会让他们在外头傻站着。他跨下车,朝他们走去。看到他,一个人显得惊恐,一个人面露凶光。关磊发现大事不妙。面前的两个人来者不善。他觉得害怕,大腿加重,脚步慢下来。
他们之间说了几句什么,疾步上车,发动车,轮胎想着火一样溅出一大半片火星,嘶地开走。关磊紧追几步,想把车牌看清楚,不小心摔倒在地,眼睛一阵发黑。
方阿姨正好开门出来,看到摔倒在地上的关磊。她慌忙走过来,问,你怎么啦?关磊说,不小心,摔了一交。他狼狈地坐起来,臀部剧痛,止不住“哎哟”叫一声。方阿姨说,好好的,怎么会摔交?她把他架起来,问,能走路吗?关磊点点头,说,一会儿就会好。
他们走到关磊的车边,方阿姨说,小跃急得像猴子,说你千万不要再迟到,他妈妈发火的话,会把你解雇掉。唉,太太人倒是不错,大方的时候特别大气,就是脾气暴,给她干活让人提心吊胆。不是看在工钱的份上,我早就不干。
关磊没有接腔,说,我们先进去吧?
小跃人还在楼上,不知道在忙什么。他们坐下来,方阿姨给关磊冲好喝的,为他做了简单的包扎。关磊问方阿姨,今天有人来家里做工或者割草吗?
方阿姨摇头,说,没有。这些事归我管,我清楚。问这个干什么?
关磊说了刚才发生的事情。方阿姨皱紧眉头,脸色一变,说,会不会是贼呀?!
关磊说,贼?哪来的贼?
方阿姨说,你没关心最近的新闻吗?我们Arcadia 的住家经常被偷被盗,警察忙得团团转,就是抓不到人。Arcadia是富人区,老中多,家家屋里面都摆了不少现金首饰,名气大得很,招来了一个又一个贼。他们可嚣张了,白天偷,晚上偷,周末偷,周日偷,没见过闲着的时候。对,我看,那两个人就是贼,错不了。
关磊回想刚才的情景,觉得方阿姨的判断准确。
方阿姨想起来,问,你怎么摔交了呢?
关磊说,我跑步追,想记下那辆车的车牌,没注意脚下。
方阿姨瞪大眼睛,说,你胆子这么大?太危险了。不少贼是带枪的。
关磊细想,不免后怕。
方阿姨自言自语道,不行,我得告诉太太,马上让她知道。
她抓起放在客厅的电话,把关磊的遭遇讲了一遍,然后嗯啊嗯啊地听着。放下电话,她对关磊说,太太交代,上完课没事的话,请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她要专门谢谢你。
他想客气,想不出理由,说了一句,我没事,空得很。
他和小跃一直在外面玩,聊得非常开心。小跃在篮球筐下摆了一张梯子,过足了灌篮的瘾。韩太太下班归来,时间已经过七点班,算下来,关磊在这里呆了五个半小时。
韩太太回来,没来得及换衣服,当即查看他的伤口,重新给他敷药重新包扎。她说,我们家安全得很,他们进不来,来了跑不掉。下次再碰上这种事,记得报警,人藏在车里,千万别出来。
方阿姨的样子平平常常的,嘴巴也碎,烧出来的菜真不是盖的,关磊很久没吃过这么可口的饭菜,方阿姨的水准,足足把自己的妈妈甩出几条街。
席间,他们轻松地聊起来。韩太太问,小关,除了教我们家小跃,暑假里你还做其它事吗?
关磊等的机会来了,他说,没有,时间有点空。我还想找别的事做做,比如多教几个学生。
韩太太微笑地点头,说,我有些朋友也有同样的需求,我帮你问问,行的话,他们会直接跟你联系。
关磊高兴地说,那就麻烦您了。
韩太太问,你斯斯文文的一个人,大学专业怎么选学商科呢?
关磊说,听说比较容易找工作,薪水会不错。
她问,就是说,这不一定是你的理想专业?
关磊摇摇头,说,我的理想专业是动漫画。
小跃说,就是迪斯尼或者日本漫画片的那种工作?
关磊说,对。
小跃说,那太有意思啦。你一定是个好画家。
关磊说,还可以吧。
小跃,你现在画一张给我看看。
方阿姨说,小跃,急什么?等老师吃完饭再说嘛。
方阿姨看得出关磊喜欢她做的饭菜,巴不得让关磊吃个够,私下希望他说几句好话。小跃窜到他的钢琴室,从里面拿了几张空白纸和两支铅笔,摆在关磊面前,说,画一张,画一张。
关磊问,想画什么?
小跃说,画我好了。
他挨着关磊坐好,似笑非笑的样子。关磊飞快地画起来,漫画式的小跃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纸上。三个人传看着,不住地啧啧称赞。小跃说,还没签名呢。关磊说,我是个小人物,签什么名?韩太太说,签上签上,将来谁说得准,说不定比齐白石都有名,你签名的一幅画够小跃娶老婆。方阿姨同意道,那是那是。
方阿姨说,你画得快,给我给太太都来一张吧?
关磊飞快画就。韩太太端详着,说,你怎么把我画得这么苗条?我的身材没那么好。
她喜滋滋的。方阿姨也很满意,也喜滋滋的,说,人不可貌相,这么年轻的小伙子画得那么好。
关磊兴奋起来,说,我很喜欢动漫,是宫崎骏的粉丝,他太牛了。洛杉矶分校的动漫作坊我去过,太好了,我成天呆里面都行,那个气氛,真想在那儿读书。
韩太太说,分校有动漫专业吗?
关磊说,有,每年就招几个,竞争超激烈。
韩太太说,真是难为你了,丢下好好的专长,偏去学商科,好像离得很远哪。
关磊说,我在高中的时候,独自制作了一部动画短片,五分钟长,叫《屌丝的清醒世界》,说的是中学生的苦逼生活,分三段:睡懒觉-冲泡面-当灯泡。看过的同学都叫好,学校找我谈话,说我应该端正学习态度,把精力放在正当的学业上。
韩太太笑起来,问,我们在哪里能看到?
关磊说,下次我送一张碟子给你们。
小跃说,那你现在上课的时候不会分心吗?
关磊说,当然。上专业课,我就是打不起精神。什么个案分析,什么最大利润,谁在乎呀?赚得多,想赚更多,有完没完哪?我的笔记本是装样的,里面画满了画。一次,一个印度同学从后面给我递纸条,说送他一幅。我撕下来给他。他又写了一张纸条,说,谢谢,我会珍藏。不过,我为你担心,你不该在这里读书。
大家笑起来。
韩太太说,你的成绩没受影响吧?
这下戳到了关磊的痛处。怎么没影响,影响太着呢。撑了两个学年,混到了汽车,上学期,成绩出现滑坡。他修五门课,成绩是一个A,一个B,三个C,平均分低于3.0。盯着电脑里的成绩,他好半天才安静下来。这不是他的真实成绩,如果他不分心,如果他更努力,完全可以拿到更好的成绩。可是,他为什么做不到呢?姐姐回国之前,问过他这学期的成绩,他支支吾吾,说,不理想,有改善的余地。姐姐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她要说的,准是爸妈不容易,读书要努力之类的。
关磊觉得惭愧,觉得对不起爸妈。去动漫作坊是姐姐引荐的。他先去那个动漫专业学生皮特的寝室。皮特的小房间摆满了造型精美的小植物与铅笔盒,说起话来不紧不慢,披一件毛衣,据姐姐说是一年四季套在身上。跟皮特进了学生专用的工作间,皮特坐在电脑前,变成另外一个人,妙语连珠,智慧的火花啪啪燃烧,关磊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他问皮特,将来工作好找吗?皮特说,动漫是技术与艺术的完美结合,这个世界需要,永远需要,我从来不担心工作。姐姐觉得皮特怪怪的,他的话不能当真。
关磊有心思,再坐几分钟,起身告辞。韩太太说,等一等,我给你买了一样东西。刚才回来晚,就是去苹果店买东西给耽误的。
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小盒子,递给关磊,说,苹果手机,送给你的,感谢你的勇敢行为。
关磊本能地推辞,说,我有手机,用不上。
韩太太说,我知道你有。这是新款的,电池消耗慢。
关磊的三星牌手机用了两年,买的时候就不是最新款,是签协议配送的,如果不考虑花费,他很想换个新款的苹果机。这下好了,韩太太帮他解决了一个日常生活的问题。
他说,那,我就收了,您破费了。
韩太太说,别客气,一点小意思。
回到家,关磊立即把手机设定,给韩太太打电话,表示感谢。韩太太说,没什么,手机又不贵,你也买得起。
3
快开学了,姐姐回到美国。关磊在洛杉矶机场的国际航站接人,他一门心思盯单身女性,没料到姐姐拖着行李,走到他跟前,喊一声,弟,眼睛往哪儿看哪?姐姐身边站了一个男人,比姐姐个头高一点,年纪大几岁,带一副无框眼睛,专注地打量关磊。关磊冲他一笑。姐姐说,他叫李波,是我们分校的,读新闻硕士,我们在飞机上坐一块。她转头对李波说,真是太巧了。李波附和道,真是太巧了。姐姐说,我弟弟来了,我们这里分手,到学校再见吧。
关磊热情地说,你有人接吗?我顺便捎你过去。
李波说,不用,我的室友一会儿就到,正在一号航站附近,叫我再等几分钟。
上了车,关磊问姐姐,老姐,这是什么情况?
姐姐说,什么什么情况。
关磊说,别装傻。专门回国相亲,最后在飞机上跟人对上了眼,不是没人,只是缘分未到。
姐姐说,别贫了。我说,你换手机了?哪儿来的钱?
关磊说,赚来的,用生命换来的。
姐姐有些不耐烦,说,弟,今天你怎么啦,一直乱喷哪。
关磊讲了前后故事,姐姐伸出手,摸摸他的膝盖,说,好像交易不太对称哦。伤好了吗?关磊点点头,说,早好了。姐姐说,遭这么大罪,主人就奖一只手机?关磊说,老姐,你俗了吧,还是掉钱眼里了。又不是她叫我追人,她反过来说我,以后千万不要跑出来,追人是警察的工作。
姐姐说,那倒是。想想,这家主人不错。
他们相互交流了近况。关磊问她相亲的事,她一劲儿摇头,说,你别问,我不想说。你实在想知道,你上网找国内相亲的论坛,里面讲的奇葩怪事,你姐差不多全赶上,真折寿。
关磊不敢再提。
姐姐说,还巧呢,刚才你见到的李波,他也是回国相亲的。
关磊说,老姐,你在写小说吧,太作了吧?成了吗?
她说,没吧。
姐姐打住,眼睛望着窗外。她说,还是美国好,空气多清新,人的心情跟着好转。接着,她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
关磊拿起手机,查看是不是有新短信。没有。新手机手感很好,屏面光泽柔和,让他想多触摸。韩太太说得对,苹果手机是人都买得起,自己的手机是礼物,感觉还是不太一样。韩家那么有钱,一只手机的钱算什么?她穿得一般,开的车是金色凌志越野车,坐里面挺有派的。不知道小跃现在在干什么。小男孩真聪明,和他在一起挺愉快,以后进社会赚钱也像这样就好了,高收入加心情舒畅。韩太太也不错,现在也不怕她了,方阿姨说的对,韩太太人不坏,挺大方。当老板的人,做到这两样可不容易呢。
姐弟俩各有心思,车很快就到了洛杉矶分校。姐姐住两室一厅的公寓,室友正好不在。关磊自己吃过饭,提前买好了姐姐喜欢吃的饭菜,帮她在炉头上热好,陪她吃。姐姐说起了在国内做义工的事,兴致很高,说,帮助人就是帮助自己,心里充实得很。将来,我想成立一个类似的组织,组织海外的华人子弟来中国,深入中国文化的发源地,比如河南陕西这些地方,教英文也好,寻根也好,植树造林也好,宣传宣传,响应的人一定不会少。关磊评论道,点子听起来不错。问题是,谁来资助?资助人的好处在哪里?
姐姐说,什么事到你这人,就是一个钱字。
关磊说,什么事不考虑钱,就是空谈。
姐姐说,好好好,我等你发起来,弟,快点赚,多赚点儿,赞助我总舍得吧?
关磊说,钱是最难赚的东西,全世界的人都是对手,急不得。再说,我将来不一定从商。
姐姐说,呵呵,老姐听不懂你的意思捏。
关磊不说话。
姐姐打了一个哈欠,说,弟,你先回去吧。我累了,想早点休息。
第二天,关磊收到韩太太的电话,他吓一跳,以为把应该家教的日子记混了。韩太太说,你在忙吗?他及时储存手头正在修改的小文章,说,不忙不忙。她说,你帮我一个忙可以吗?关磊忙说,可以可以。她说,我半小时过来,我来接你。
关磊提前十分钟站在约定的地点,两个方向轮着张望。他不知道韩太太要他帮什么忙。他想,八成跟小跃有关系。可是,小跃最近挺不错,能有什么事?有事电话里讲不行吗?
韩太太的凌志越野车进入他的视野。她停在路边。他想打开后车门,韩太太摇下窗户,说,别坐后面,到前面来。关磊跨入车门。
她带着深色墨镜,西装裙,肉色丝袜。她的车朝洛杉矶城区方向行驶。她说,我在你们学校附近投资了一个公寓楼,平时请专人管理。最近,经理急着要回俄国办事,大概需要两个礼拜,我临时顶一下。一个房客的房租没交,过了五天的宽限期,给他打电话不接。我想过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关磊搞不清楚,韩太太收房租,要他来干什么?说到交房租,他自己可是好房客,每个月第一天主动交给经理,经理夸他是模范房客,允诺给房东美言,少给他涨一点房租。他跟姐姐想法一致,既然房租跑不掉,干脆主动积极一些,给人催租怪丢人的。
韩太太说,这个房客是巴西人,在家做电脑方面的生意,爱喝酒,醉了爱凶人。我这趟来,怕他喝醉撒酒疯,带上你这个壮小伙子,给我壮壮胆,行吗?
关磊坐直身体,说,没问题。
他想,就算这家伙喝醉了酒,光天化日之下,能把韩太太和他怎么样?就怕那家伙有枪。美国允许人持枪,人一想不开,拿枪乱射,过几天就出一惨案。这家伙会不会……?
他的膝盖后窝开始冒汗,心脏扑扑跳。前几天在韩太太家门口发生的事历历在目。好险哪,那两个贼一旦手里有枪,恼羞成怒,拔出枪射击,他能活到今天吗?
他对自己很失望。都怪美国新闻喜欢渲染,都怪爸妈大惊小怪,一听枪杀案就马上问他和姐姐,你们俩没事吧?以后出门要小心,睡觉前关好门窗。他说,爸,妈,美国林子这么大,什么样的鸟儿都有,那些惨案都在外州,离我住的地方隔上千山万水呢。爸妈说,我不管千山万水,我只希望你处处当心点。
这边怪爸妈多心,那边他自己紧张兮兮的,这不就是和平演变的一种嘛。
韩太太的公寓楼是两层,十多个单位,外墙浅绿,门和窗角漆成白色,前院开阔,草坪上几个小孩在骑玩具车嬉戏。韩太太摸出一张单子,交给关磊,说,207房,房客叫阿尔弗雷多,没错吧?关磊仔细查几遍,说,没错。
她在前面上楼梯,关磊放慢脚步,跟她拉开距离。她的臀部包裹在紧身裙里,一摇一晃。她的丝袜透明,脚踝细腻的肌理尽显。
他强迫自己扭转头,视线向上提升。天空一片瓦蓝。一架军用飞机在高空飞行,无声地拉出长长的白练。
站在207房门前,关磊揿了门铃,几秒钟过去,里面没动静。他望一眼她,她说,门铃不一定是好的。敲敲门吧。关磊敲了三下,一长两短。没动静。又敲了三下,力度加大。门趴地打开,门缝露出一张男人的脸,他光着上身,警戒地问,你们是谁?要干什么?
韩太太走上前,说,嗨,我是这家公寓的房东。很抱歉,我没有提前打招呼,我给你打过电话,一直没人接,所以,我……
阿尔弗雷多拉开门,说,哦,是你呀,欢迎欢迎。你是来收房租的吧?
韩太太说,你说得对。
他说,我忘了,对不起对不起,你们要不要进来?只要几分钟,我马上开支票给你。
韩太太和关磊交换了眼色,她说,不用麻烦,我们就在门口等。
阿尔弗雷多留着门,转身朝里走。他身躯高大,背大肌发达,屁股跟黑女人一样,往后猛翘。关磊想,这块头,不发酒疯就让人害怕,发起酒疯来,恐怕敢跟警察对练。
等了几分钟,阿尔弗雷多将支票交到韩太太手里,保证道,我以后绝对不会忘记交房租。哦,亲爱的房东,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可不可以说一句话?
韩太太微笑地说,尽管说。
他说,你是我见过的最迷人的房东。上帝对你太好了,拥有一切。
她说,谢谢。不过,我可不会给你减房租。
三个人都笑起来。一场潜在的对抗无形被化解。
下了楼梯,韩太太说,拉丁裔的人说话就喜欢夸张。
他说,他说的一点不错。
韩太太盯着他,说,挺会说话,哪里学来的。
他有些窘,结巴起来。韩太太拉住他,说,不难为你了。小关,跟我走,我请你吃饭。
时间不到五点,吃饭是不是太早了点?他说,您不回去上班吗?
她说,我是老板,上不上班我说了算。对,现在太早,我请你喝点东西,可以吧?
她的车开了几分钟,过了一盏路灯之后拐入单向道,她说,就这儿,这家我熟。
他们进了一家老式旅馆,天花板挑高,光线显得不那么亮。他们上了可以装几十人的电梯,电梯咔嗒咔嗒慢条斯理地上行。同行的是一对老年夫妇,男的西装革履,系了蝴蝶结,女的一袭白色长裙,带了镶蕾丝边的手套。他们好奇地看着韩太太和关磊。韩太太神态自若,关磊不太好意思。他想,两位老人一准是猜测他们的关系,以他们的年龄差异,会猜是母子关系。可是,韩太太没那么老,比我妈小,小不少,最多算阿姨,小阿姨。
那个老太太突然问,你们会讲英文吗?
韩太太粲然一笑,说,会。我在美国住了快20年,这位年轻人是南加大的学生。
老太太说,哦,哦,你的英文无懈可击。你知道我们俩今天要庆祝什么吗?
韩太太问,什么?
老太太说,我们的金婚。我的天哪,我被身边的这个老东西骗了五十年,何时是头哇?
老头嘿嘿笑,表情丰富,就是不开口。
到了六楼,老人们先走,韩太太说,恭喜你们。
走出电梯,她说,挺有意思,每次想对婚姻抨击一番的时候,偏偏会遇到感情深厚的夫妻。
关磊默默跟着,无法评论。
他们靠窗而坐,是个小包厢,箱背挺高,完全档住了脑袋。招待过来,问他们要喝什么,韩太太说,小关,你先来。关磊说,您是女士是长辈,当然您先来,韩太太。她拿起选单,嘴唇张开,似在默念。她收起选单,对招待说,我们就坐一会儿,来点简单的,一人一杯咖啡,不加糖。
韩太太问关磊,可以吗?
关磊说,可以,韩太太。
她说,别太死板,一口一口太太。我是你长辈,嫌我老,叫我阿姨,觉得我不那么老的话,叫我念姐也行。
关磊说,就叫你念姐吧。
关磊喝着咖啡,刻意不跟念姐对视。处在目前的境地,他觉得尴尬。念姐想跟他套磁,他心里明白,可是,她是老板,是他学生的妈妈,她骂过他,她的威严怎么也掩盖不了。
念姐问,有女朋友吗?
关磊说,以前有,现在没有。
她问,为什么?
他说,忙不过来呀。
她说,现在大陆风气那么开放,你倒是挺放不开的。
他说,不是人人都这样。
她用小勺搅她的咖啡。他注意到她的手,指头纤长,没擦指甲油。
她问,你以前的女朋友也在美国?
他说,不在,在上海大学读书。我们是中学同学,一起创办动漫兴趣社,她是社长,我是常务副社长。
念姐说,哟,场面挺大的,社员有多少人?
他手搔脑门,不好意思地说,当时就我们两个,好位置先占着。后来陆续加入了五六个。
念姐说,说到动漫,你制作的《屌丝的清醒世界》,你不是答应给我一张碟子吗?
忘记了?
他说,忘倒是没忘记。不好意思送人。小时候做的,超幼稚。
念姐说,给我和小跃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快成一家人了,对吧?
关磊点点头。
念姐问,你跟那个动漫社的女孩,你们怎么分手了?
他说,她不想出国,实际上,她出不了国,家里负担不起。她家开了家小餐馆,生意马马虎虎,家里想把她留在身边,她读上海大学也是吵半天争来的。
念姐说,挺可惜。你看得上的女孩,条件一定不会差。
他说,还,还行吧。
念姐说,我挺羡慕你们这代人,一生下来,什么都不缺,敢想敢干,充分享受人生。
关磊说,我们算什么呀,比起你们这一辈差太远了。你们赤手空拳,从无到有,那种吃苦耐劳的精神,我们想学都学不来。
她凝视着他,他不自在,垂下眼睛。她说,也许吧。不过,有得有失,比方说,在男女交往方面,跟你们这一代比,简单粗糙,没意思透了。很多事情都可以重新再来,这个,来不了。所以呀,让我羡慕你们的地方很多。
关磊没吭气。
她说,你很成熟,这就是普通家境的好处。好了,不说了,再说下去就是上政治辅导课了,谁不烦?我们走吧。
关磊暗舒一口气。
走到电梯边,念姐手按额头,说,我突然有点累,想找地方休息一下。
关磊感觉到哪里不对。他有点慌张,带着期盼。
进了电梯,念姐按了下行的按钮。他们默默注视层次变化的显示灯。出了电梯,她说,你等一下,我去前台办手续。
她径自朝前走,肩膀挺得笔直,脚步充满自信。她的高跟鞋轻轻敲击大理石地面,敲散了关磊的视线,敲乱了他的心灵。
再傻的男人也知道将发生什么事,何况,关磊一点不傻。念姐这么直接,这么笃定,四两之力,一掌使他喘气费劲。
办好手续,念姐一只手握手袋,一只手伸给他,自然落入他的臂弯,说,这样更自然些。
他们上了八楼的一个套间,门带上的时候弄出很大的声响,关磊很想探出头,看看外面是不是有什么动静。念姐没有拉灯,微弱的黄昏阳光穿过未完全关闭的窗帘,给带小客厅的套房制造足够的暧昧。
套房面积大,家具一色的古风,床上方架了床顶,支撑的四角床柱雕饰华美,床之大,足以躺四个成年人。念姐走到窗边,掀起窗帘的一角,望了看望窗外,放下窗帘。他们相对而立。她问,还行吗?他点点头。她问,紧张吗?他点点头。她说,我比你还紧张。
他的身体小幅度摆动,说,房间不错。她说,是,上档次。他问,不知道是哪年盖的,谁盖的?
她背转身,开始脱衣服。脱了一半,她转过头,说,你怎么不脱?
他哦哦应着。
看到念姐的身体,他扑过去,用力过猛,她的身子一歪,险些跌倒。他们相拥着跨上床。对着他的身体,她发出一声悠长的“噢”声。
关磊拼命使劲,过了头,念姐的眉头紧蹙,像是不太舒服。他泄得很快。念姐说,你只知道用蛮力,你以前没做过?
他说,放进去的没做过。
她笑起来。
他说,你不会那个什么吧?
她说,不会。我在安全期,放心。
他们没有再说话。念姐轻轻抚摸他的身体,用指头捻或压,不一会儿,他重新勃起。他怕她声响过大。他觉得,房间周围有不少倾听的耳朵。念姐很配合,咬紧牙关,双腿却像铁钳一样夹紧,似乎觉得他力道还不够,似乎想把他碾碎。
然后,关磊觉得非常饿,饿到虚脱的地步。他没说出来。念姐的手搭在额头,仿佛睡着了。房间的空气在凝结,空气中,增添了一种新的气味。他吸几口,饿感越发强烈。
念姐说,太晚了,我们回去吧。
他的身体像是注入了新的元气,几乎是一跃而起。
出门前,念姐把“请勿打扰”的小牌子挂到门把上。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不说,他没问。
4
下面的家教,他没去,不敢去。他怕面对念姐,怕面对小跃。
念姐没有给他打电话。
那天回去,他一夜睡不着。第二天在校园转悠,他似在梦游,看谁都觉得不太对头。几个跟念姐差不多年岁的东方女性从身边走过,他追着别人看,招来了带刺的瞪视。他奇怪,她们怎么一个个那么不友好?
那天,念姐的身体像着了火,燃烧了她自己,燃烧了关磊。她双手挖他背脊的触感,她乳沟横流的汗水,每每想起,他情难自禁。
他不能不琢磨。念姐那天可能是冲动。她接了婚有儿子,先生不在,有时候性饥渴,需要找人发泄。但是,她是有身份的人,是个成功的人,她不会被性饥渴所摆布。如果她是存心勾引他,他将来怎么办呢?他跟自己学生的妈妈上床,这叫什么呢?他喜欢小跃,他想保住家教的那份收入,现在,他连小跃的家门也不敢入,不就等于丢了饭碗吗?
这样子下去,他吃不消。
该不该找姐姐谈谈?姐姐是女人,有比自己多的社会阅历,从她的角度看,事情会被看得清澈如镜。可是,这种事能跟姐姐说吗?说不定,姐姐会骂念姐变态,会骂当他弟弟的变态,他们毕竟不是正常的男女朋友啊。
过了几天,他好歹平静下来。家教的工作算是丢定了,也好,免了面对小跃的尴尬。新学年即将开始,该忙的事情得开始忙了。
姐姐来过他的住所,他房间的脏乱差点把她气晕倒。她说,弟,你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邋遢?人家的狗窝也比你干净。
她花了不少时间帮他清理,一边动手一边责怪他,现在不用上学不用读书,不就是当个小家教,怎么能忙成这样?自己的小事管不好,还好意思学商业管理,将来毕业,还要管人家?我就不服气。
没办法,姐姐在他面前,爱当小妈妈,从小就这样。他无动于衷,不辩解也不赞同,等她整理得差不多了,实在没什么好责怪了,他说,老姐,你什么都好,就是爱唠叨。当你的老公,内力一定要超好,十二级台风刮不倒。
姐姐扑哧一笑,说,弟,给你说对了,就有这样的男人。
关磊赶紧接过腔,说,真有情况?是哪个勇敢的男人?介绍我们见个面,不管是谁,先得过我这个小舅子的关,你不能乱答应。
姐姐说,你见过的。
关磊想了想,说,莫非是飞机上碰到的那位?
她点点头,眼睛闪出亮光。
他说,那什么时候我们正式见个面?
姐姐白了他一眼,说,先把你自己的房间弄干净了,让人找得着坐的地儿。
他只好苦笑。
她给他放好顺路买的食物,说,我今天有事,先走了,你一个人做着吃。
姐姐神采奕奕,给人脱胎换骨的感觉。他为姐姐高兴。这才叫恋爱。他跟念姐算什么呢?
姐姐停住脚步,问,你那个宝贝学生呢?怎么你今天提都没提到他?平时,你爱讲他的趣事呀。
他说,什么宝贝学生,以后还难说呢。
姐姐说,这话什么意思?
他躲开她的目光,走去开冰箱,希望姐姐快走。姐姐将手提包放在餐桌上,追过来,说,他们不要你了?
关磊背对着她,装着清理冰箱,轻描淡写地说,没,没那回事。是我猜想的。快开学了,要不要也无所谓,我的时间不够用。
姐姐想起什么,放弃追问,叮嘱道,是啊,快开学了,你是得把精力放在学习上。拜拜,有事给我发微信。
借着窗户,他看着姐姐走向她那辆韩国的二手车。她的脚步像装了弹簧,轻盈如春天的燕子。姐姐买车的时候,他力主买日系车,说名声好,容易再脱手。在美国开没问题,不至于半夜被人砸玻璃。姐姐不肯,说她讨厌日本,从她做起,抵制日本的货品。他怪姐姐死板,姐姐说,你爱买你买,我不干涉,我的车我开,我要份好心情,懂吗?
姐姐的车渐渐远去。他的眼睛追随着那辆车,他的心思放在念姐那儿。他惧怕见到她,他渴望见到她。
他的手机铃响起,是方阿姨打来的。方阿姨说,小关,韩太太最近忙,本来要问你情况的,抽不出空,交待我找你。你得病了吗?
关磊的心脏扑扑直跳,说,我没事儿呀。
方阿姨说,那你怎么不来了呢?
关磊无语。
她接着说,其实,这几天倒没关系。韩太太带儿子去科罗拉多渡假,呆了三天,刚回来。小关,别怪我多嘴,出来做事,方方面面要考虑周全。小跃是韩家的命根子,看得比王子还重,请你当他的家教,大家都满意,你可要珍惜这个机会。眼光要放远一点,做得好的话,你得到的东西不是当家教那么简单。
关磊哦哦称是。方阿姨讲得有些莫名其妙,有些强词夺理。关磊不放心上。他在乎的,是他守住了工作,是念姐在召唤他。
他在韩家重新出现,小跃特别高兴,送给他在科罗拉多州专门买的小礼物,是一个飞驰的滑雪小人。关磊问,科罗拉多冬天才好玩,你们现在去干什么呀?小跃说,我妈过生日,她的几个朋友在那儿给她庆生。关磊说,那你爸该来了吧?小跃说,没有。送了一颗巨大的戒指,我妈的朋友说,那颗戒指能买下太平洋上的一个岛国。
念姐没有露脸。关磊没有问她在哪儿。给小跃开课,他免不了分心,耳朵时刻注意周围的动静。小跃说个不停,自顾自大笑。关磊说,小跃,你这次玩得特开心,是不是?
小跃说,是。我妈妈比我还开心。我们以前走过很多地方,欧洲,日本,巴西,她从来没有这次开心。我想是那颗戒指。你没机会看到,我的上帝,这么大,这么亮。女人喜欢这些发亮的东西。以后你追女孩,别忘记给她们送这个。
关磊苦笑,说,我送不起。
小跃说,没关系,送小一点的,山寨版的总可以吧?在女孩子眼前一亮,她的眼睛一花,你就成功了。
关磊说,你泡妞比我厉害。
小跃说,还行吧。你呢,有女朋友吗?
关磊说,现在没有,看上的追不到。
小跃说,我教你怎么追女孩。她讲话的时候,你要显得特别特别用心听,头要点得,不愣不愣的。她讲完第一句,你马上问第二个问题,不让她休息,让她稀里糊涂地答应约会。
关磊问,你自己试过吗?
小跃说,还没有,但是,我一直在做准备。学校我有喜欢的人,我一直等待机会,用我的方法,保证成功。
关磊说,送戒指也行哪。
小跃摇摇头,说,不行。我家里有点钱,我不能让别人的眼睛只盯着我家的钱,忘记我这个人。你说的对,送什么东西给她们呢?我爸妈朋友的孩子读的都是私立学校,只有我一个人读公立小学。小学募捐,我家给很多,校长注意到了,对我妈非常友好。我妈说,她小时候过的日子比我差十万八千里,希望我知道普通人是怎么过日子的。
关磊说,你妈说得对,长大了你会更有出息。
小跃说,我知道。她说,各个方面,每个方面,我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不怕富二代更有钱,就怕富二代更聪明。这个年岁,自己在瞎闹什么呢?关磊汗颜。差距,差距呀。
他们到篮球场打篮球。他们光着上身,大汗淋漓,他盼望念姐出现,给他们送喝的。他高举篮球,让小跃在底下蹦腾,想抢到球。他感觉露台站了一个人,感觉从那儿射过来的目光,他后背发烫,对小跃说,谁在那儿?小跃还在蹦,气喘吁吁地说,方阿姨呀,她不是经常看我们打球吗?关磊说,你妈呢?小跃说,她最近忙,老加班。关磊一时气泄,球被小跃抢走。
下次上课,念姐还是没露脸。关磊认定,上次她是冲动,她有意避开他。他觉得这样好,曾经的不自在随之消失。
快开学了,他从网上买了几本新学期要用的二手书,算了一下,比买全新的便宜180多块,他填好购书单,正想着,下午要不要去洛杉矶分校看姐姐。他不太想去。姐姐正谈着朋友。关磊对李波的印象越来越好。李波脾气好,知识广博,看事情有见地,难怪姐姐迷上了他。关磊想,虽然自己是弟弟,老去姐姐那儿会影响到她。
最近,汽油价飙涨,突破四元大关,一加仑比外面几个州贵整整一块钱。他想尽量省着开车。为涨价的事,南加州的两家炼油厂编造种种理由,给广大消费者骂得狗血淋头。他和几个同学议论过,一面倒的结论是,市场经济的精髓本来就是,做得到奇货可居,可以卖高价为什么不卖?汽油贵了该骂,苹果机那么贵不该骂?两边都不该骂,做生意不是做慈善,就是追求最高利润,只要不违法。
关磊是唯一持不同意见的,他说,做生意不能只讲不违法,跟做人一样,还要加上不违反道德。奇货可居,就是乘火打劫,很不道德。
同学们攻击他,说,道德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你认为的不道德,别人认为很道德。而且,搬出道德来讨论经济问题社会问题很危险,比如你,你做得到道德永远高尚吗?
关磊想到了跟念姐的事。他们两厢情愿,不违法,违犯了道德吗?他觉得,它违犯了某种道德。可是,同学们说得有理,在别人看来,不一定违犯了什么道德。
争到这里,关磊只好鸣金收兵。
第二天,念姐来电话,问他开学了没有?他激动得手发抖,声音变形,说,还没有,下个星期二。她说,有个事想麻烦你。他心头一跳,又是一个借口?她说,我想换一辆车,换奔驰,他们推出几款新车,我作不了决定。你学过美术,眼睛比我会看,跟我一起去,帮我参谋一下,可以吗?
关磊说可以。她说,你在上次那个地方等我。我接你。
半小时之后,他上了念姐的凌志越野车,坐到副驾驶的位置。这辆车还很新,他想,要换出去的车就是凌志,这么新,才开多久哇?念姐带着墨镜,左手操纵方向盘,右手放在大腿上。上了高速公路,她说,一直没跟你通电话,怪我了吧?关磊摇头,说,没,没有。她伸出右手,放在他的腿上,说,我不该做那件事,我失控了,我向你道歉。关磊凝视着她,想看清楚墨镜下面的表情。她的眼睛一片朦胧,看不透。
念姐说,到我这个年龄,手头赚了几个小钱,特别是从社会底层奋斗出来,很多方面心很硬,有些方面容易变得自负,不轻易感情用事。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做,现在还没有想通。想通之前,我不打算见你。可我管不住自己,想单独见到你,不怪我吧?
她的手在他的大腿上轻拍。关磊想挪开。他的身体开始膨胀。
今天,又将是不寻常的日子。
“奔驰”车行在橙县,紧邻五号高速公路。他们走进展示厅,事先约好的销售员已在恭候。销售员是个韩国人,三十来岁,瘦高个,鼻子坚挺。他对念姐热情,对关磊也不怠慢,问他怎么称呼,在哪儿读书,念什么专业。关磊不太喜欢他,觉得他的身体挨念姐太近。
展示厅只有他们两个客人,停了六辆新车。销售带他们一一看过,介绍性能。从他口中,款款车都是世界最棒,不管买哪款都是最值当的决定。价位自低走高,关磊一边心算,估计每辆车比自己的小本田贵多少倍。最贵的是S63/AMT, 开价十六万,是自己车的二十倍,三十倍?
念姐看中的就是这款,销售见缝插针地说,世界上找不出更棒的豪华车了。展示厅摆的车是黑色,她问,有什么别的颜色好挑选?销售说,有,请跟我来。
他们进了他的办公室,他打开电脑,给他们展示其他颜色。念姐请关磊出马,问他的意见。销售看他的眼光带着审视。关磊提出自己的意见。销售恭维他说,你的眼光好到不可思议。念姐深望他一眼。
最终,他们决定黑色最好,大气典雅,配得上成功的主人。然后,销售带他们试车,念姐开,在周边兜了几圈。念姐用中文问关磊,喜欢吗?转弯平稳吗?启动快吗?
听念姐的口气,好像车是为他买的。他脑袋一热,如果,如果念姐真的这么做,他敢收吗?这可是太贵重的礼物,烫手的礼物啊。不,不可能,念姐不会这么做,再有钱也不会这么做。
他的脑袋跑马,对念姐的询问流于敷衍。回到车行,他们讨论最后价钱和怎么付款的事,念姐说,她开来的凌志车抵上,余下的钱她一次付清。销售说,好,你们坐一下,我请机师检查一下你的凌志。给我一点时间,你们可以在这儿等,也可以先去客户休息区,喝一杯咖啡吃几块点心。
念姐带他去了休息区。休息区有几排沙发,只坐了一位五六十岁的男人,膝盖上摆了一台手提电脑,隔着老花镜,奇怪地打量着他们。念姐熟练地冲好两杯咖啡,走到沙发前,说,不坐了,我们还是看看别的车吧。
休息间划出一小部分停放新车。他们在新车之间穿行。这儿的车没有大展示厅的贵。关磊还是止不住联想。念姐不会送新奔驰给他,淘汰下来的凌志可以送呀。凌志车的块头大,很耗油,他不怕,开得起就养得起。再喝咖啡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脸在杯中的倒影,一浮一动,难看得很。他突然为自己感到羞愧。太能遐想了,编动漫哪?他把自己当成什么?
他亲眼目睹过国内富二代的奢侈。他们的父母送超贵的大礼,像一般老百姓买一块饼干一般轻松,说他不眼红是假话。可是,那些父母送给他们的子女,再过分也不过分哪。
手续全部办完已是两个小时以后。新车飞上高速公路。念姐打开天窗,风呼呼灌入。她说,我不喜欢新车的味道,让风多吹吹,你是不是也不喜欢?
关磊说,我不知道。我从来没开过新车。
念姐呵呵笑起来,说,小关,跟念姐出来买车,会不会觉得我故意炫耀,像中国的土豪?
关磊说,没有,我没这么想。
念姐说,说真心话,我要是你,我会这么想,而且,会在心里骂,有什么了不起,比你富的人多了。小关,钱多钱少是个相对的概念,是个变化的概念。我在国内读大学的时候,要是有人让我选手机,让我过足电话煲汤,我就觉得是不得了的有钱。目前我的境界是,喜欢在先,价钱吓不倒我。小关,记住我的话,早晚你会达到我的境界。
关磊本能地摇头,说,不可能。
念姐说,别没信心。到那时候,你如果记得今天,回忆今天我说的话,不会笑我摆谱,反过来会觉得我说的挺有道理。你教小跃,教得很好,我非常满意。除了给你发薪水,我想,还要给你表示些什么。带你出来,让你长见识算一种。车开不到几年就会过时,见识才是最大的财富。一个男人,见识越多走得越远。
她的车一直南行,在一处管理欠佳的观海景点停住。念姐打开天窗,将自己的椅子后移。然后,她侧首凝视关磊。
周遭没有第三个人。远望过去,太阳西沉,日光失去穿透力,温柔地普照大地。比起洛杉矶城区的老式旅馆,这里的空间有限,绝乏舒适,可是离大自然只有一扇车门的距离,刺激度将毫不逊色。
关磊的面颊烧得通红,手平直地伸出去。他急不可耐。他无法拒绝。
后排座椅被放倒。她为他脱去上衣,不停地摸他,说,好结实,好有肉,像和得滚烫的大麦面,我的手摸着滚烫。你的腰子,真硬朗。男人的力量来自硬朗的腰子。好好,你躺下,就这样,是,不要动,我自己来。
关磊抛却被动,爆发前发出惊天的长啸。
5
开学了,关磊不得不应付功课,给小跃的家教调整到星期六下午,一星期一次,每次保持两个小时,念姐照常付给他暑假时的报酬,等于给他涨了三倍的薪水。在韩家,他克服了不安,在小跃面前,在方阿姨面前,跟念姐的互动一如往日。他们看不出破绽,起码,关磊是这么认为的。
他跟念姐每个星期至少单独见一次面,见面时间和地点由她定,地点基本不重复。她说,她很忙,时间不一定,只能由着她。她讲过几次,说,小关,我们之间,在有些外人的眼里,不算正常的交往,我有精神压力,但是,我承受得了。你还年轻,不要勉强自己,只要觉得哪里不对,直接说,我不会受伤害。
关磊当然不愿意退出。她是中医师,精通男人的身体。她甚至说过,她要为关磊打开享受性爱的所有关卡,把一个真正的男人交给他未来的妻子。念姐在床上讲这些话,关磊听起来觉得很自然,甚至有某种感动。等他回到自己的公寓,一字一句追忆,他的耳根发烫,胳膊起鸡皮疙瘩,怀疑念姐是不是真的讲过。
不在一起的时候,关磊时常想念姐,想他们性交的细节,上课无法集中精神,对课后作业和考试很厌烦,懒得花时间。姐姐也在忙,跟李波的交往似乎进展顺利,两个人自驾车出了几趟远门。姐姐邀关磊一道去,关磊推辞不去,姐姐也没有强求。
念姐让他开过一次她的新奔驰。他只开过两辆车,自己的二手本田和念姐的奔驰,谈不上是个懂车的人。他开奔驰的时候,觉得车子雄性十足,通过车体给他传输阳气,他感到浑身充满力量。
念姐说,小关,告诉你,那辆凌志我差点想送给你,对我来说,就是几万块钱的事。你开的丰田实在是有点旧,弄得我为你担心。我没有送。想知道为什么吗?
关磊一阵不安。念姐原来看透了他内心曾经的贪婪。
念姐说,我送车给你,你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受到侮辱?会骂我把你当成什么人。你开得踏实吗?你姐姐那边会怎么想?我想,帮你不是送东西,同意吗?
关磊连忙点头。
那次,他在床上把念姐好一阵折腾,念姐问,你今天吃了什么?是不是想要我的命?他狡诈地一笑,说,三鞭大补丸。念姐说,什么三鞭?他说,牛鞭,羊鞭,驴鞭。她将他的手从她的大腿间推开,没好气地说,开什么玩笑?哪有这种大补丸?再说,你年级轻轻,哪里用得着喝什么补丸?
一个星期四,他打起精神熬过最枯燥的一门课,扛着书包,上楼去管理学图书馆。理智告诉他,他的状态濒临失控,再不用心读书,他的考试成绩将非常糟糕,是不是能在南加大呆下去将成问题。呆不下去的后果是什么,他一清二楚。
摊开书本,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打开手机,查看信息。他想到念姐。给她打个电话吧。说什么呢?他想,算了,她不是说过,没有紧急情况,别给她打电话吗?她也真是,他一个人好好的,能有什么紧急情况,干脆说,就是不让找她。
他上网搜到了念姐中医诊所的地址,输入手机,一路小跑着下楼。
念姐的诊所离洛杉矶分校不远,设在一栋三层楼房的一楼,门面的白色招牌很醒目。马路的两头都不让停车,他打开车的紧急灯,拨念姐的手机号码。听出他的声音,她很吃惊,问他在哪里。他说,我就在你们诊所对面。念姐的呼吸加重,像是竭力压抑自己。她问,有什么事吗?他说,没有,就是想你,想过来看看你。念姐说,我在上班,我的病人正在诊室等我。
关磊语塞。
念姐厉声说,我跟你说过,没有紧急情况,不要给我打手机。你忘了?
关磊说,没有。
念姐等他挂电话,等了几秒钟,关磊还是不挂,她说,你不是小孩子啦,你不能一点儿规矩都不懂。你这样做,非常没礼貌。没事的话,你先走吧。
关磊说,好,那我们什么时候见面?
她拉高嗓门说,等我的电话,明白吗?
关磊无精打采地折回,越想越丧气,开车集中不了精神,一次误闯红灯,招来满耳的汽车鸣笛。他把车停在路边,让自己安静下来。一会儿,一辆警车滑到他后面,一个脸膛红彤彤的女警察走过来,手按住腰部的手枪,她微微哈腰,问,这里不能停车,你不知道吗?关磊捣头如蒜,说,我马上走,马上走。女警退后几步,示意他可以走人。他挂上档,车却往后退。他挂错了档。他立即换档,车忍辱负重地开走。
他发誓,他再也不跟念姐外出。她变脸比翻书快,谁受得了这份窝囊气?家教的工作照做,如果她要炒他鱿鱼,让她炒,天高地阔,他还找不到下一份工作?
回到学校,在商学院的走廊遇到一个四年级的同学。同学问他今晚有什么安排,关磊说读书呗,能有什么别的安排?同学说,你不过中秋了?关磊一愣,想了想,今天是中秋节,人在美国,到处没气氛,他压根儿忘了。同学说,晚上我们在海滩组织一场中秋赏月,有吃有喝,你一定来。关磊推辞说,我就不去了,真有功课,走不开。同学推了他一把,说,算了吧,别跟我装这个。告诉你,会来不少新生,女孩子不少,钓一个,机会难得。
关磊答应下来。他需要调整自己,他需要放松自己。
关磊连忙给姐姐打电话,姐姐倒没忘,在华人超市买了一盒月饼,准备周末请他过去一块儿补着庆祝。挂了手机,他想给念姐发个短信,祝中秋节快乐。打到一半,他删除掉。念姐的盛怒犹在耳边,给她发短信,是不是她又会感到冒犯呢?
时值中秋,洛杉矶的天气反常,市区感觉不到秋凉。车驶入一号公路,贴近海滩,秋风这才呼呼吹起,低垂的夜空悬起诺大的月亮,月光跌碎在起伏的海浪中。关磊的精神为之一振,还是该出来。
参加赏月晚会的同学大约三十几位,十来个是女同学。火坑已燃起篝火,几个同学负责烤肉,几个同学忙着摆座椅。一个男同学大声说,有喝白酒的吗?有人说,小声点,这儿不是不让喝酒吗?那个男同学举起一个大水罐,说,说得对,这儿不能喝酒。来,喝水喝水,谁要喝?几个人用水杯接过,小喝一口,会心地说,是水,不过,多喝可不行。关磊也接了一杯,一闻就知道是白酒。他要开车,抿一口,不敢多喝,悄悄地倒了,换成饮料。
互相介绍之后,关磊得知,白天在商学院碰到的学长打算回国,正跟几个同学讨论怎么创业,怎么找风险投资。学长说,他准备去上海的科技园,合作伙伴已经找好,是在伯克利加大的中学同学,那个同学是富二代,弄到了三百万家族投资。
关磊问项目是什么,学长说,在网上搭建时装设计师与厂家联络的平台。行不行先干起来,争取找风险投资,找不上的话,干到三百万花光为止。有兴趣加入吗?
关磊说,我想想看。
他想他不会加入。学位没拿到手是一个原因,根本原因是,他对此类的项目没有兴趣。学长描绘项目,满怀激情和渴望,那是对事业的激情,对财富和成功的渴望。一个项目的成功非得靠这些。如果学长感兴趣的项目是动漫,关磊的激情和渴望或许不亚于学长。关磊开始觉得,他是不是选错了专业。已经读了两年,花了爸妈那么多钱,对做生意提不起兴致,加上最近成绩下降,后悔是不是太晚了?
学长说,认真考虑考虑吧,是个相当不错的项目。你大三刚开始,向学校申请保留学籍,先做一年,成不了再杀回来。我们还年轻,失去的青春和梦想还会再来。
人群中,关磊注意到一个漂亮女生,鹅蛋脸,眼睛很大,身穿白色长裙,看人非常专注。关磊在南加大没见过她,她或许是新生。
学长瞄准那个女生,接着说,我们的团队还在扩大,现在进场的就是创始人,一旦做起来,就是黄埔四期,江山就是我们的。
大家议论开来。有的说,低年级的人不该去,好不容易来美国,学业最重要,拿到学位再说。有的说,学习是手段,赚钱才是目的,好机会不等人,遇上了,赶紧抓住,读不读书无所谓。
学长说,说得对。大家注意了没有,商业上最成功的人都是读书少的人。比尔·盖茨当年要是念完哈佛,我看他今天最多就是一个普通教授。马云当年来美国攻博的话,现在最多是硅谷的高级打工仔,天天坐火车昏昏沉沉上下班,永远睡不够。
一阵哄笑。
有人反驳,说,时代不同了,现在要出人头地,完整的教育是必需的。至少,既然来了美国,道地的英文要学好吧?
学长说,不一定。学会道地的英文又怎样?中式英文已经横扫全球,他们听不懂也得听,不喜欢听也得听,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
学长站起来,举起手中的杯子,向月亮点一下,一饮而尽,说,各位,世界属于我们,我们要创造新的游戏规则,我们一定会成功。
气氛轻松起来。几对男女手提鞋子,向着月色浸淫的海水走去。学长也带了一个女生,关磊见过,好像是土木工程系的。一个坐在软椅上的男生半真半假发酒疯,大声嚷嚷,你们去哪儿?别到水里做,到时候生条小鱼出来怎么办?
他拉住身边的关磊,说,看到没有?女人就是喜欢有钱有志气的男人,我不行,有钱没志气,都二十二了,身边没个像样的人,寂寞得想杀人。你呢,你算哪一种男人?
这位男生真的醉了。但愿他是搭车来的,自己开车的话,醒过来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自己到底是哪一种男人,显然算是没钱没志气之列,比身边的这位差一点。
男生说,我想学钢琴,家里硬要我学工商管理,说是要继承家业。
关磊问,你家是做什么的?
他说,餐饮业,十来家分店。最近反腐,高档海鲜店不景气,我爸改做上门服务,客人定菜单,带师傅在客人家里做,请苏州评弹艺人捧场,利润超过海鲜店。我来美国,家里给我开讲座,讲他们当年怎么怎么苦,一分钱当一块用,要我不要乱花钱。我答应,可是信用卡在我手里,我想不刷,控制不了哇。他们在网上看得到帐单,每个月至少骂我一次。我给他们发微信,附上购物的照片,说,对不起,又买了一堆东西,你们还认我这个儿子吗?
不知不觉间,那个穿白裙的女孩坐到旁边。男生醉过了头,他对关磊说,我的头有点晕,我得眯一会儿,走的时候千万要言语一声,别把我丢海里喂鲨鱼。
关磊和女孩聊起来。她果然是新生,名叫甘霖,北方人,深圳长大的,来这里读城市规划专业。关磊问她还习惯吗?她说不习惯,南加大校园太大,学生人数太多,周边环境乱糟糟的。关磊安慰道,到新地方,开始都不习惯,慢慢会好的。甘霖说,我恐怕习惯不了。我在深圳读国际学校,全部学生加起来不到一百人,同班同学处得特别好。
关磊问,你怎么挑上南加大呢?
她说,南加大算名牌学校,我想会不错吧。我家里不管,学校由我定,希望我来加州,气候好,像深圳。
关磊说,是呀,你够有勇气的,南加大最近几年连续出凶杀案,吓得好多当地华裔的子女不敢来。
甘霖说,劝我别来的人很多。唉,真不习惯。
关磊问,你们家也是做生意的?
她点头。
关磊说,那你怎么读城市规划专业?不想继承家业了?
她说,地球上的人这么多,总不能人人都做生意吧?生活不就太枯燥了吗?有人喜欢赚钱,想赚很多钱,去赚吧,谁管得着?有人不感兴趣,不想赚很多钱,是不是也可以?
甘霖年纪不大,见识不小。关磊顺便讲起动漫,滔滔不绝,提到他在中学制作的《屌丝的清醒世界》。他拷了一盘给念姐,她和小跃看过,说制作得不错,夸他才气逼人。
甘霖说,你现在不可以接着做吗?为什么不做长一点,一盘才五分钟,太短了。
关磊说,没时间。别小看这五分钟,后面要花几十倍上百倍的时间。而且,要做得漂亮,需要软件,上点档次的软件好几万,我买不起。
甘霖哦了一声。周围的人群渐稀,海上明月高悬,海风吹来,身体觉得清冷。甘霖抱紧双肩。关磊问,冷吗?她摇头。他想把自己的一件衣服让给她,想想作罢。
甘霖问,你怎么不读动漫专业?关磊说,听说找不到工作。国内所有的专业,最冷的是法律,第二就是动漫。律师找不着工作我理解,为什么动漫专业的机会那么少?
甘霖说,你怎么知道美国也找不到工作?
关磊答道,别人都这么说。
甘霖问,别人是谁?你自己怎么想的呢?
关磊结巴起来,说,我?我不太清楚。
甘霖忽闪着大眼睛,似乎对关磊不能理解。
6
关磊与甘霖在校园碰过几回面。换了场所,甘霖不如海滩上那么健谈,不那么自信,显得有些羞涩。几句寒暄过后,两人找不出更多话题,再相遇只是点个头。
星期六,他还是去韩家做家教。他打算辞工,觉得跟念姐不清不楚的关系是不对的。但是,他下不了决心,因为,他实在喜欢小跃。小跃像他的小弟弟,让他觉得对小跃有某种责任。他不能说走就走。
去她家,念姐没有在场,她也不再找他单独外出。他想,他们的关系算结束了。来得快,去得快,跟一夜情差不多,好像对谁都没有伤害。但是,他被念姐挑起来的性欲无法得到满足,光靠自己的一双手解决不了多少问题。
中秋赏月聚会后三个星期,念姐给他来电话。她说,上次对你发火,还生我的气呀?他说,哪里,早忘了。她说,行,是个男人。男人不大气,算什么男人?国内现在喜欢什么小鲜肉,那还能叫男人?分明是男的芭比娃娃嘛,脸蛋能戳出水来,都是些什么呀?!
关磊等她说下去。
念姐说,小跃的爸爸从国内来,准备呆几天。他听小跃不断地说你好话,指名要见见你。
关磊一阵紧张,说,我们见面说什么呀?念姐顿了一下,说,有什么说什么。哦,对了,记得你讲过你还有一个姐姐在洛杉矶,我们也请她来,一起认识认识。
跟姐姐一道去,关磊拿不准自己会更自然,还是会更心虚,应该会更自然吧,万一碰到尴尬,相互能照应一下。也许,念姐就是这么考虑的。他说,你们全家团圆,时间又不多,我们还是不去吧。
念姐说,不用担心,请一定来,否则,我不好交待。
听这口气,接近命令。
关磊说,好吧。我需要带什么吗?
念姐说,给我带一个好胃口,一份好心情。小关,听到你的声音,我一天的烦恼都没了。我得感谢你。好了,不多说,改天见。
关磊恋恋不舍地挂了手机。一听到念姐的声音,就算带命令的口吻,他也觉得那么入耳,也觉得曾有的烦恼不值一提。
关磊跟姐姐提起,以为她会推辞。她文科出身,在国内上过班,上班地点在高级写字楼,心高气傲,最喜欢喷有钱人。没想到,姐姐乐意去,说,老听你讲小跃怎么讨人喜欢,韩家怎么怎么多金,本小姐亲自出马,倒是要好好见识一下美帝的成功华人。
关磊说,要不要叫上李波?
姐姐反问,叫他干什么?韩太太没请哪。
关磊说,不就是多一个人,多一份热闹嘛,她们家肯定欢迎。
姐姐想了想,说,算了,去了没准儿弄得人家生气。
关磊问,怎么啦?
她说,弟,你说我迂,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关磊赶忙解释,等一等,老姐,我这不是开玩笑嘛。
姐姐说,我知道,开玩笑的成分高,不过,在你小小脑子的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就是残存着这么一个小小的念头。我说呀,他比我还迂,心比我还高,每次我们辩论都是他赢,全世界就数他最聪明。可是我知道,他的命不如我,就一团雾气,比不上一张纸。
前些日子跟爸妈上微信,妈妈问姐姐,下次什么回国?妈给你再安排几个。姐姐说,妈,不要,千万不要,我的事情我管。妈不放弃,问,你在美国自己解决了?姐姐不回。妈妈单线跟关磊联系,问,你姐有情况?能不能给我剧透一下?关磊说,没剧透,什么事你问她,不要问我。我说了不算。妈妈心里有数了,说,你是她弟,经常见得上面,你得把把关。金钱地位咱家不追求,那些奇葩男人可不能要。
姐姐的恋情现在好像出了状况。关磊了解姐姐,多问恐怕连自己要一起骂。他琢磨,他们之间到底哪里发生问题。
韩家的派对定在星期四晚上,姐姐一身正装,换了带颜色的隐形眼镜,比平时好看很多。两人合计该带什么,商量下来,关磊花五十块买了一束鲜花。开车带姐姐上路,姐姐说,你这劳苦大众的车,别人让进吗?关磊说,没问题。又不是第一次。要是第一次的话,真不敢说。我猜,今晚是豪车如林,咱就低调一点吧。
姐姐望着他,说,弟,我想起一句名言,现在就送给你。
关磊发动了车,不着急启动。姐姐说,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
关磊说,老姐,你把你的弟弟抬得这么高?不怕我掉下来,摔坏了屁股?
两姐弟一唱一和,没觉得多久就到了韩家所在的地盘。平日关磊都是大白天来,少有的几个晚上正是夏季日照最长的日子,今天算是第一次晚上进这个区域。只见小路一会儿弯曲一会儿爬升,路边难得见着路灯,车比白天难开多了。关磊嘟囔道,这么黑,我们像小鬼子偷偷摸摸进村一样。姐姐说,富在深山有远亲。
他们不再交谈。
到了韩家门口,关磊按了密码,门缓缓打开。停车地已停了好几辆车,车体庞大,因为光线弱,看不真切车的牌子。关磊停好车,从容地跨出来。姐姐代他说出心中的话,夜色朦胧,好车坏车停一块儿,我分不出高低,不也挺好吗?
念姐站在门前,接过关磊的鲜花,说,好漂亮。话这么说,关磊听得出某种冷淡。他们跟随念姐进门,迎面与韩先生相遇。
韩先生的个头偏矮,高额浓眉,眼睛发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紧握关磊的手,抖了几抖,说,小跃的老师,如雷灌耳,终于亲眼见到。小伙子,不错不错。
关磊的手被捏得生痛,努力保持与韩先生的直视,相握几秒钟,终觉底气不足,眼神漂浮起来。念姐适时出现,拉住关磊的姐姐,说,一看就是两姐弟,弟弟这么帅,姐姐一定是个美女,果然不错。
韩先生的注意力转移到姐姐身上,连声说,气质美女,气质非凡。然后,他用英文跟姐姐对了几句,字正腔圆。姐姐问,先生的英文真好,比我这个伪留学生棒多了。念姐说,我先生是外交学院毕业的,做过驻澳大利亚的外交官。
他们转到别处,招呼其他的客人。韩先生右手的五指叉开,紧扣住念姐的手。念姐紧贴着他,在外人眼里,实在是一对般配恩爱的好夫妻。
那天请的客人很多,至少二十位成年人,韩家空间大,不至显得拥挤。小跃在他们面前闪了一下,立即回到他的小伙伴圈子。他是独子,生活中最缺的恐怕就是同龄的玩伴。姐姐说,一看就是聪明透顶的孩子。你镇得住他,说明你的本事不小。
关磊耸耸肩膀,眼睛不由自主地追随韩先生。
关磊预想过,韩先生多金但是个土豪,不是脾气臭就是长相差,要不,念姐不会寻求外遇。见到本尊,他的预想落空。韩先生的气势和作派,令人生畏。如果他和韩先生单独在一起,韩先生追问起来,他会撑不住,如实招出一切,请求韩先生原谅。看他们夫妻那么亲密,他不能再跟念姐单独见面,不能再胡来。
晚餐是自助形式,主人准备的食物非常丰富。客人手托盘子,三三两两或坐或站,热烈地交谈。有几个中年人主动与他们打招呼,一副非常重视的样子,仔细倾听并提出几个问题。两姐弟的心理放松了许多。
念姐陪关家姐弟坐了一会儿,关磊明知可能性不大,他还是担心,念姐会对他过分亲热。念姐的面色全无异样,关切地问他学校的情况,要他多吃点,代她照顾好姐姐。
她知道他很能吃。他们一起约会,上的都是洛杉矶西区最好的餐馆,点好几份,念姐只吃几口,剩下的全部让关磊报销。她说过几遍,看你享受我也享受,花多少钱也值得。
这会儿,念姐袅袅走开,关磊望着她的背影,不过几秒钟,他觉得长得接近放肆,赶快收回目光。
韩先生凑了过来。他上下打量关磊,弄得关磊很不自在,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韩先生说,听说,你是学工商管理的,怎么穿得这么不到位?谁给你买的衣服?
关磊瞄了瞄姐姐。姐姐说,基本上是我帮他参谋的。怎么了,您觉得哪里不对?
韩先生连连摇头,说,这儿那儿,哪里都不对。我提个建议哈,重新买过,鞋子袜子领带皮带全给我换掉,钱不够,我帮你。
他的建议突兀,匪夷所思。富人一定要牛成这样?
见他们没反应,韩先生接着上课,小伙子,做工商管理,就是走进名利场,既然进场,就要有玩得动的架子。名利场里面,第一个要求,就是你要给人你属于这个圈子的印象。
姐姐说,您的意思我们懂。我弟弟不还是学生嘛,以后有了钱,再改头换面,再让您指点一下。
韩先生说,为什么要等?做这种准备,越早越好。气度出来,需要时间。
两姐弟一时尴尬起来。
韩先生缓颊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说话冲了点。你跟小跃投缘,我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忘了客套,别放心里呀。
关磊说,不会不会。
韩先生换了话题,说起当年做外交官的困窘。他说,我们国家穷,外交官穷,一个大使每个月的收入不到一千美金。做外交官,使命就是多交朋友,广交朋友,可是,口袋里没钱,朋友怎么交?我们那时候,最盼望出门又最怕出门。出门能见世面,可是呢,一身寒酸出门,给国家丢脸给自己丢脸,还不如憋在使馆当宅男宅女。
两姐弟笑起来。
姐姐说,现在不一样了,我们国家那么富,外交官肯定待遇高。小时候,我经常梦想自己哪天当上外交官,在美国白宫英国唐宁街十号舌战群儒。
韩先生说,想做外交官,现在也不晚哪。使领馆招的人来源广泛得多,不光是外交学院外语学院的。不过,我看还是不要当什么外交官,听起来光宗耀祖,特别受约束。当今时代,自由比什么都重要,只要用心,机会永远有。
姐姐说,我没那么有把握。我们学纯文科的,走到哪里都吃闭门羹。美国留不下来,回中国,没混到美国名牌大学的博士学位,工作也不好找。
韩先生问,你基本上要海归啰?
姐姐点点头,说,算定下了。我的硕士学位已经拿到,正犹豫要不要继续读博士。唉,都无所谓啦,反正到处不受欢迎。
一向清高的姐姐今天怎么这么没志气,每句话都是负能量。国内的爸妈听见,不得发脾气?
韩先生说,学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精神是态度,人生是个大舞台,机会还是很多。这样吧,我给你留个电话,以后回国找我,我们交流交流。我的公司请了好几位海归,博士硕士,美国欧洲毕业的,都有。只要有本事,我给他们施展的舞台。
姐姐存了他的手机号码,说回国以后一定拜访。
韩先生谈兴甚浓,问关磊,小关,有女朋友吗?
念姐正好过来,听到了这句问话。关磊不看念姐,干巴巴地答道,谈不上有。
念姐的眼睛幽深,扣紧了关磊。韩先生说,这个我就听不懂了,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念姐出面制止,对丈夫说,人家还小,目前该注重学业。问这些干什么?
韩先生说,不小了。我在初中就谈。
念姐用胳膊敲他一下,说,算了算了,弄得人家多不好意思。跟我来,萨缪尔森先生有事跟你谈。
韩先生离开,过去陪一对异族通婚的夫妇。萨缪尔森先生是个白人,个头特别高,半边脑袋耷拉下来听韩先生讲话。华人妻子穿黑色礼服,露出一大半白皙的背部。她认识的人多,不时跟人熟悉地打招呼。姐姐低声对关磊说,那个女的好像在哪里见过,你认得出来吗?关磊摇头。姐姐说,好像是演员,十多年前的那拨,不是一线的,但是,离一线不远。关磊说,十多年前的人记得这么清楚?姐姐说,那正是你姐青春焕发的时候,迷她们嘛。
客人基本上都是与念姐同龄的人,念姐跟她们聊得热烈,似乎把他忘了。他觉得无聊,姐姐也觉得无聊。他们难以融入这个圈子,硬撑下去,心里只会更别扭。他们决定先走。姐姐说,我们跟主人打个招呼吧。
韩家夫妇分站两个角落,姐姐说,你去跟韩太太告别,我去向韩先生告别。
关磊走近念姐,听到她们正聊着去美国缅因州看枫叶的计划。念姐背对着他,后背像长了眼睛,接近她身后,她转过身,几乎跟他撞个满怀。她说,要走了?他点点头。她挨近几公分,低声说,念姐不方便多陪你,改天补上,等我的电话。
关磊心里一阵激动,他们在重温只有两人才知道的秘密,小小的,带着甜蜜。他知道念姐要补上什么。不再跟她单独外出的决心下了才不到几十分钟,瞬间化为乌有。他觉得后悔,告辞是不是太早?
姐弟上了车,姐姐说,这对夫妻真让人羡慕,要文化有文化,要风度有风度,那么有钱,儿子又聪明,简直是完美的家庭。
关磊说,老姐,完美的东西不存在,我不相信。
姐姐说,理论上不存在,但是,万事万物,我们不可能了解全部的真相,我们的认知永远有残缺的成分,从这个意义上讲,有些事有些人会给外界完美的印象。
关磊说,老姐,你学问高,讲话太深奥,我听不懂。
念姐跟他有私情,私情是不容于完美家庭的。韩先生长期在中国,有财有貌,谁能保证他天天当和尚?就是真和尚,比如少林寺的大方丈,不也被举报养几个情人吗?离开了韩家,对韩先生所怀的不安和敬畏渐退。占据他心思的,是念姐什么时候会找他,下次会去哪个地方。
姐姐说,弟,你觉不觉得,韩先生像儒商,口气大,霸气,但有高雅的气质,听他讲英文,你会觉得他是大学教授,或是搞艺术的。我认为,土豪称霸中国的时代已经结束,现在是儒商占领商界舞台的时代。
关磊说,好家伙,气势磅礴呀。我看未必。就说马云,算儒商吧,瞧他那小样儿,我看比不上一个土豪,太拿不出手了。
姐姐说,马云是个例外,他比不上韩先生。
关磊说,老姐,这么快就成了他的粉丝?说得比唱的好听。他不就是有几个钱吗?才第一次见面,就说我穿得不好,太土豪了吧。没钱的话,光嘴巴会说顶个屁用。别那么崇拜他,念姐自己也很成功。
姐姐问,念姐?念姐是谁?韩太太吗?
关磊方知说漏了嘴,他低声说,当然是她,还有谁?
姐姐说,什么时候她成了你姐了?我都管她叫阿姨呢。
关磊说,你管她叫阿姨,我叫姐不行?她看起来一点都不老。
姐姐说,那倒是,就算不化妆,她还是显年轻。有钱的好处多,不服不行。
关磊不想多扯,扯多了难免露出破绽。他转换话题,问,你跟李波怎么样?他能当我的姐夫吗?
姐姐说,弟,什么时候变这么俗气?哦,普通交往几次,姐就一定要嫁给他?你想姐夫想疯了?
关磊无言以对。姐姐的反应跟事实不符。怎么才是普通交往?他们两人自驾游了不少地方,晚上睡在一起吧,难道开两个房间?她今天是怎么了?跟李波吵架了?说句真心话,关磊对李波的印象不错,就是迂一点,在现实世界会碰不少钉子。
不过,自己不是跟念姐睡过好多次吗,那算哪种交往?算情人吧。姐姐跟李波也算情人,因为他们没有结婚,年龄相当,旁人容易往结婚方面套。
关磊说,老姐,记得你说过,李波喜欢简朴的生活,说以后赚到钱,他要和带一家老小进深山老林,买一栋农舍,不通网络不装电视,在那儿男耕女织,拥抱大自然。
姐姐说,说归说。那种高雅,前提是赚到钱之后,没有足够的钱,到乡下怎么维生呢?我现在有些怀疑,他一个十足的书生,到哪儿打到第一桶金,到哪儿赚够钱呢?他赚不到钱,去乡下的前提就不存在。
关磊说,老姐,说得也对。我担心,下到乡下,你会成农妇。你们养一大堆孩子,你自己带,还是请人带?自己带,农活要不要做?孩子大了,上学怎么办?好多乡下的小学都关了,你们上哪儿?自己教,农活怎么办?
姐姐说,弟,你怎么越扯越远,谁跟你说过,我一定会下乡,一定会当农妇?说说你自己吧,一脑子的生意经,怎么老说自己选错了专业?
关磊说,我不喜欢商科,不表示我分不清现实与幻想。
姐姐说,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关磊没有答案。他能给姐姐指点的出路,是通常世俗的路:找好工作,嫁好丈夫。这条路,姐姐不会不知道。姐姐只是想抵抗,想过一个与众不同的生活。作为弟弟,他分析来分析去,说穿了,就是击碎姐姐的梦想,让姐姐成为千千万万人中一个符号。联想到自己,他选择工商管理,就是向现实低头,就是击碎自己在动漫世界遨游的梦。
他的梦想犹在,对现状不满。
7
那次派对不久,念姐来电话,约关磊出去。她说,这次先吃饭,然后去海滩游泳。这几天热得不正常,下海倒是合适。你有游泳衣吗?关磊说,我不太会游泳,游泳衣破了没换。她说,没关系,就是泡泡海水,我也不太会游。你到附近的商店买一件新的。
约定的时间是星期天上午。念姐开车,沿五号公路南行。开了半小时,念姐说,我肚子饿了,你呢?关磊说,有点饿。她说,我们下去吃饭吧。
他们开进一家购物场。天正热,人潮渐现。他们坐在露天的遮阳伞下,面朝行人,吃着美式中餐套餐。经过的行人,一家人居多,有不少年轻伴侣,男跟女,女跟女,男跟男,动作亲昵,向世人展示浓浓的恋情。
关磊暗自惊叹,加州真开放。念姐想到一块儿,说,这是加州,什么人都有。
关磊说,美国的同性恋可以结婚吧?
她说,是呀,最高法院判过了,谁也挡不住。
他说,总觉得挺别扭的。
念姐说,我个人也不能接受。但是,大势所趋,合法是早晚的事。观念变了,法院挡不住。观念的变化,二十年一个周期,想不通也得想通,看不惯要学会看惯,否则,人活不下去。再过二十年,我们的世界会变得认不出来,很多很多观念会改变。所以,我经常告诉自己,万事万物,抱开放态度,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她深深望他一眼。
一对夫妻带着两个男孩,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男的是亚裔,女的是白人,两个人长得一般高,他们的两个儿子十来岁,长得偏向白人,非常吸眼球。念姐的眼睛盯着他们,等他们走远,她说,小关,念姐想过生一个混血,一个世界上最迷人的混血。你看,混血可以制造奇迹,太漂亮了。我不敢说所有中国女人,起码,相当多的中国女人来美国之后,多多少少都动过这个念头。
他答非所问地说,我觉得小跃超棒,中国人是世界上最优良的良种啊。
他没说出口的是,她要生混血,要么嫁外国人,要么偷偷生一个。不管哪种情况,她目前的婚姻怎么维持?
念姐笑了,说,算我没说。我差点忘了,你是咱中国人,世界上最好的种。原谅我,小关,我把你当朋友,当成无话不说的朋友,可以吧?
关磊说,当然可以。
她突然问,最近交了女朋友吗?
他说,没有。
她说,那你上次怎么讲得挺含糊呢?
关磊说,那天我紧张嘛。随便说的。
她说,我那先生,张开嘴巴就胡说。小关,别看他显年轻,他比我大好几岁。那时候,我不太懂事,糊里糊涂就跟了他。
关磊默默地喝饮料。他跟念姐交谈那么多次数,基本不碰双方的家庭,不碰双方的过去。这下念姐主动讲起她先生,他不想听又想听。
念姐改变主意,说,算了,说这些干什么?小关,我们的年岁差一点,还是有共同语言的吧?
关磊点点头。
她说,等哪一天,我们没什么可说,你没法子非得听我讲过去的故事,我想,我们干脆不要来往了。哦,刚才问你女朋友的事,其实,交个女朋友也不错,整天跟我这个熟女在一起,你会变得老气横秋,真那样,念姐我可不喜欢。
关磊马上表态,说,我还是喜欢跟你在一起,学到很多东西。
她搭住他的手,意味深长地说,方方面面的东西,对吧?
他们上了高速,在丹那角出口,停在马路边。念姐戴上墨镜,说,到了,带你看一个很特别的海滩。
他们沿着上百级台阶往下走,走到最底处回头上看,台阶陡峭,一眼望不见尽头。念姐的身体贴着他,喘着粗气说,我的妈呀,累死我了。下来容易上去难,等下可别走不动。他说,没关系,我来背你。她摘下墨镜,手搓着稍陷的鼻翼,说,别逞强,等下不知道谁背谁呢。
关磊激动起来。
这个海滩未设救生台,海水冲卷上来的海生植物密布。海浪汹涌,浪花撞击散落几处的黑色岩石,发出轰然的声响。游人零零落落,没有一个下水游泳。念姐说,我喜欢这里,有一种野性。关磊却很失望。他买了游泳裤,真心想下海游游。他问,念姐,那我们还游不游?她说,游,当然游,我们先换衣服。
他们在气味难闻的公共厕所换了泳衣。念姐换了三点式,露出大片的胸部和臀部。关磊的泳裤又短又紧,下体膨胀,没办法遮拦。念姐盯着他的下体,取笑着说,走路没问题吧?你看,我穿得这么年轻,今儿个豁出去了,人多的海滩真不敢献丑。
他们手拉手,朝海水走去。关磊觉得自己的背脊发痒。他不回头。他知道,那是别人探究的目光。
骄阳当头,海水却不暖和,微微发凉。海浪起伏,他们跟着浮沉。念姐说,抱住我,用力抱住我。她的胸部紧贴过来,她的手拉开他的泳裤,牢牢抓住他。他想说,念姐,不要在这儿,人家在看我们呢。她的手开始动作,说,别-说-话。
关磊闭上了嘴巴。
他们上了岸,坐在一块突出的海岩上。一只海鸟在附近觅食,赤红的嘴往水里啄一下,抬头好奇地朝他们瞅一眼。重复多次后,念姐说,海鸟有话要说。关磊问,会说什么?年姐说,好奇怪的一对人。关磊说,哪里奇怪了?
念姐张开双腿,屁股坐不稳,差点下滑,关磊紧紧抱住她。她曲起腿,将他的手臂搬到胸部,说,就这样,真好。
他们坐着,听任打上来的海水冲刷自己的身体。
那只海鸟吃饱了,飞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四五只新鲜的海鸟,毛色更加鲜艳,奔跑更加欢实,不时好奇地打量他们。关磊观察过后,也觉得好笑,说,不知道鸟们在想什么?
念姐说,肯定是我们不太正常。
关磊想反驳,又想不出反驳什么。
念姐说,唉,我们不正常,这世道,正常的人真不多。我开诊所开了十来年,什么样的病人也看过,很有来头的病人见识过。
关磊问,你的诊所离好莱坞那么近,有明星找你吗?
她答道,当然有,以后有机会再给你讲名字。有些男病人性欲太强,西医没法治,找我想办法压下去;有些人不行,西药没效果,找我想办法硬起来。世界就这么好笑,这些个有头有脸的人,太强害人太弱更害人,为什么不可以互相调剂呢?我是医生,尽力而为,治愈了好几例,打响了名声。最近,我在想,这些人怪,让人瞧不起,我自己呢?是不是也有些怪不太正常?那些鸟盯着我不放,或许就是转这个念头。
她的手伸入他的泳裤。他转身后瞅,没发现任何人在注意他们。他心安了。
念姐说,唉,没事先准备好。带一块大毛巾就好了。
海风吹过,关磊拍打双肩,抖落细小的沙粒。念姐靠上来,低声说,小关,认识你以后,我变了,变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我无法不想你。我无法不想你的身体。我对你发火,我想赶你走。发完火之后,我怕得要命,怕你一去不回头。
关磊被她的话震动。
她说,小关,我是医生,治病救人是天职,我做得还算成功。我有病,谁来治我呢?念姐交一个忘年的朋友,难道不可以吗?没想到,我天天想的,是你的身体,造孽呀。我特别好奇,好奇你将来会变成什么,想一直跟着,虽然明知不可以,你会离开,你应该离开。
关磊无法作答。
她说,你看,海水不住地奔流,海浪不息。那像我的心,开始流动了,就不肯停歇。我想,我们两个跳进海里,一直朝前游,游到精疲力尽,我搂紧你的脖子,你的力气快用尽,我们两个不再划水,随着海浪任意起伏,漂到无尽的尽头。要不要试试?
关磊气壮地说,试就试,我怕谁?
她说,吓唬你的啦。倒有一件事。我有个朋友,嫁了大学的犹太教授,没生孩子。他们在东部买了一处度假屋,两房两浴,设施都齐,一年自己用不到一半时间,其余的让朋友住。他们请了我几次。我想,哪次我们找个机会,去那么住上一个礼拜。有兴趣吗?
他说,有兴趣,不过,出去一个礼拜,时间不好找,而且……
看到他的踟蹰,念姐说,说说而已,等机会吧。
骄阳之下,一团乌云升起,从他的心里飘过。第一次,他有点怕念姐。
8
有一阵子没见到甘霖,那天碰上,关磊喜出望外,两人的话多起来。
甘霖说,我新买了一辆车,想学开车。你最近有空吗?可不可以教教我?
关磊说,可倒是可以,不过,洛杉矶的路况复杂,很多新手请驾驶学校的人教,我就是这么学的,我姐姐不敢教我。
甘霖说,你还有个姐姐在美国?
关磊说,是呀,洛杉矶分校的。
她说,你好幸运,有姐姐在身边。她是学什么的?
他答,社会学。
甘霖哦了一声,没再问下去。她说,我问过其他同学,他们好像不太赞成找驾校,说他们不够耐心,脾气不好的还骂人。
关磊说,不对,你听到的不准确。我找的教练可耐心了,巴不得我跟他学一年,学一次收一次费呀,他不着急,是我比他急。回头我给你找那个学校的信息,我发给你。
她高兴地说,好,我去问问他们。
关磊转身要走,甘霖说,忘记告诉你,我换手机了,号码也换了,给你留一个吧。
他手机里存过甘霖的号码,是上次聚会时交换的。有几次,他还真的拨过她的号码,想跟她扯几句。不知怎么的,他觉得不应该,这么做,对不起念姐。他摆脱不开念姐。怎么说呢,念姐像辣人心肺的川味火锅,辣得你浑身冒汗,舌头发麻,你还是要说好吃过瘾。念姐没有说过他们将来会怎么样,他也想不出他们将来能怎么样。他怀有某种期待,是什么,他说不清楚。如果他去追甘霖,甘霖答应下来,他会觉得对不起念姐。
第二天,甘霖告诉他,我打了电话,你介绍的那家驾校的态度真不错,我定了这家,星期三上第一课堂。谢谢你噢。
关磊说,不谢不谢。等你考上执照,我可以陪你上高速,你多跑几趟,开车就算搞定了。
她说,好,到时我找你。哦,你开什么车?也是新的吗?
他说,差不多吧。
说着,他掐自己的大腿。关键时刻偏要吹牛,毛病!念姐面前不怕露穷,甘霖面前露穷他着实不甘心。
念姐跟几个朋友到加勒比海地区游玩,要花两个星期,然后还要跑一趟欧洲,参加一个好友女儿的婚礼。走之前,她对关磊说,等着我,不要把我忘了。
他依旧到韩家给小跃授课。念姐不在,他有些分神。小跃身体不太舒服,个子小了一圈,声音带嘶哑,但是,他打起精神上课,只是不如以前那么健谈。
念姐说他们关系的不太正常,跟小跃一起,这段话总在耳边回荡。倒是小跃懂事,劝他先回去,说不会告诉妈妈他提前下过课。
小跃这么虚弱这么懂事,关磊觉得心痛,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
一天回寝室,发现信箱里有特快邮件,送件地址位于北好莱坞地区。他脑子飞快转,想不起来最近自己网购了啥东西。他撕开包装,里面躺了一份软件碟,拿起一看,他欣喜若狂!
动漫软件!最新推出的!值好几万美金!
他就地撂下书包,让信箱敞开着,冲进自己的房间。开了门,他想起书包,急忙打开书桌,把软件放进抽屉,小心开关了几次才放心,然后又冲出去。
这份东西,太珍贵。不用多猜,世界上只有念姐有心而且买得起。
他想先装软件,他想先给念姐发短信道谢。他一边拨号,一边启动手提电脑。电脑不紧不慢,按部就班地启动。这台破电脑,破得没法让人说,怎么配得上新到的软件?电脑得换。还有,房门钥匙也要换,等室友回来就跟他商量,他愿意出钱重新配。
短信发出。不到五分钟,念姐回复:不客气。小跃挑的,我负责买单而已。你有天赋,需要一个继续发挥天赋的工具。如果你的电脑要升级,你自己买哟:-)
几秒钟后,她补了一句:进入你的幻想世界,别忘记你在现实世界的朋友哟:-)
关磊用自己的积蓄买了一台强大的苹果电脑。他一连两天翘课,沉溺于动漫之中。他转出了好多新点子,小跃在其中。这个小男孩,神,萌!有了这份软件,只要肯花时间,每一个点子都要打造成完成品!
他很想与姐姐分享,到底没说。换电脑说得过去,装那么贵的软件说不过去。
万万想不到,这个姐姐给他,给他们家无预警地丢了一颗重磅炸弹!
姐姐不跟家人商量,自管向学校申请休学一学期,说是读不下去,要回国找工作,在职场冲电,视状态恢复情况,再决定要不要重返校园。任凭关磊怎么问,她决意要走。爸妈听到,深感震惊,用尽世上全部的理由劝说,她不听。
姐姐宽慰他们说,不要那么紧张。在美国读大学,中途休学的人多了去,再说,谁说人生就是读书一条路?
姐姐的休学申请被批准,她订了单程机票,收拾行囊,说走就走。
关磊到洛杉矶国际机场送行。除了他,还有姐姐几个好友,缺席的,是李波--该是她前男友。她的好友们看得开,说,我们早晚都会回国。你给我们开路,等你发了,我们投奔你,给你端茶烧水。
气氛热烈,姐姐的脸蛋微红,眼睛透亮,看来,她对未来很有信心。关磊觉得,姐姐此去,回来的机会很小。
好友问姐姐,工作是不是落实了?
姐姐摇头。
关磊想说,要不去韩先生那边问问?他不说。拿了念姐的贵重礼物,他心里又觉得对不起韩先生。
姐姐在老家休息了几天,然后去了一座北方沿海城市,去那里拜访韩先生。她简单汇报说,韩先生很热情。
此后,姐姐的信息不多,家里的微信群,她成了坚定的潜水员,或者,干脆不入群。
听到下一个有关姐姐的重大新闻,来源不是姐姐本人,不是爸妈,而是念姐。
事后追想,一切皆有伏笔。
他自己忙,忙到向念姐请假,两个星期不能教小跃,不能与念姐亲热。两项他都想,可惜身不由己。以往,他来不了,念姐一般会打短信,问候问候。这次她不找他。他觉得有点奇怪,但仅此而已。
那天他正上课,他收到念姐的短信,要他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立刻给她打电话。他坐在梯形教室的最后排,靠出口。教授背着学生,用电子笔在投影上面勾划。他立刻收拾书包,对左右抱歉地笑笑,说,有急事,得先走。
出了教室,他疾步走入门前的草坪。草坪小,周围没有坐椅。他走到中央,屈腿坐下。听念姐发短信的口气,某件大事发生了。什么大事呢?
一拨通,念姐怒气冲冲,说,你们家尽出些什么人?怎么一个个这么恶心?
他一阵发懵。这是哪儿跟哪儿?
念姐接着骂,现在的中国女孩怎么了?还要不要脸?还有没有做人的底线?
他让她骂,以为她的怒火冲着某个别人,她想骂人,想找个听众,他愿意奉陪。这下骂到家人,他不由得警觉,而且,维护家庭的荣耀是每个正常人本能的反应。他说,念姐,念姐,我听不懂,我家里怎么……
她粗暴地打断他,吼道,不要给我装,你们家都一样。你敢问我,问错了对象。你应该问你那个姐姐,那个不要脸的姐姐!
姐姐怎么了?怎么招惹到念姐啦?莫不是……?
念姐说,我不跟你多废话。你听好了,别惹我发毛。你的姐敢破坏我的家庭,胆子不小哇,不过,我警告你们,我不是那么好惹的,走着瞧,后果会非常-非常-非常严重。
通话结束--准确地说,念姐挂掉了电话。他坐在草坪上,坐了很久。姐姐做了什么,他猜得出来。这已经算爆炸新闻。这边,他自己与念姐不清不楚的关系,两件加起来,爆炸当量该如何计算?
姐姐的事会是什么结局,暂时不知道,结局好不了,他可以预测到。他自己呢?家教的工作丢了,与念姐的一段情断了,这是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结局。
他年轻,年轻的心倍感重压,接近窒息。
念姐那边断了音讯。姐姐那边几乎断了音讯。他不能问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丢了家教的工作,不过才一个星期,感觉上,超过一年。那些人和事,一下变得如此遥远。
过了两个礼拜,几个同学聚会,说着说着,一个同学提议,到Arcadia商场去吃小笼包,提议出来,响应热烈。关磊不想去。他想吃小笼包,他不想去那家商场,那里离一个地方太近--离念姐家太近。他是两辆车的司机之一,他推辞不去,说,谁帮我开,我在这边等,到时还给我。他的话才讲完,两个男生围上来,一个拉一个推,硬把他架到停车场。
商场里面人气兴旺,华人面孔占据多数。那家小笼包店藏在商场的一个角落,位置偏,一位难求,愿意等的人奇多。领了等位的号码,得知大约要等一个小时,一伙人自由组合几个小分队,向四方分散。关磊是唯一留在原地的人,他说,我不想动,兜里也没钱,不逛了,我就在附近坐坐。
他坐的椅子,正对着一家小小的鞋店,透过玻璃窗,只见摆设男女鞋的架子各占一边,中间立了一座深褐色的柜台。店里面有几个散客,都是女性。关磊无聊地打开手机,指头在上面划来划去,实在找不到有趣的内容。
一位女性走进鞋店。她带了一顶草编的帽子,身穿长及脚踝的白色连衣裙。她的背影如此熟悉。她,就是念姐。她的脊背显得尖瘦,身体给人干巴的感觉。
她站在女鞋架前,对着迎上来的销售员比划着什么。销售员消失到内间。不一会儿,销售员的双手一上一下托了两只盒子。念姐坐下来,开始试穿。她的脸冲着外面,随时可能发现关磊。关磊埋下头,打开手机,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他的心在跳,他的脸在烧。
等他抬起头,发现念姐已经离开鞋店,手提着购物袋,不紧不慢地朝中心端走去。他窜起身,眼睛紧紧跟随。她的步履,可以说淡定,可以说淡漠,可以说无助。她的裙子稍显透明,依稀看得见下面的内衣裤。那些微妙衣物包裹的身体,曾经带给他多少欢乐!
他站在步道中央,挡了别人的路。有的人绕开,继续前行;有的人绕开,再回头给他恨不得咬他一口的脸色。
念姐正在脱离他的视线,渐渐变得遥不可及。
他不会再到Arcadia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