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常年堵在徐旦胸口的一桩心事,无意被一通电话捅破。
一个中学同学从国内给徐旦挂电话,说是他一家和朋友一家下个月来美国旅游,顺道走访加州的几所名牌大学。同学问徐旦,你那段时间在不在?在的话,我们碰个面,叙叙旧?徐旦说,在,一定在。
同学跟自己的交情不太深,许久没单线联系过。他问,你孩子快要念大学了?
同学哈哈笑,说,念大学?我儿子小学还没毕业呢。
徐旦的脑袋转不过弯来。同学跟自己同龄,自己的女儿已经念大学三年级,因为结婚生孩子偏晚,同学的小孩才念小学,结婚能晚到这个地步?
同学继而解释,我是二婚,老婆比我小一轮。我跟前妻生的女儿在加拿大留学。
同学是老板,听说做汽车配件的生意,几样小东西,听说占据了大陆市场的半壁江山,钱赚够了,换换老婆当是自然。
徐旦说,儿子这么小,看大学是不是太早?
同学说,不早不早,我老婆说,先让他感觉感觉名校的氛围,确立目标,学习就有动力。她还说,我们小时候穷,孤陋寡闻,到儿子这一代,不缺吃不缺钱,千万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徐旦说,开什么玩笑?你的儿子算富二代吧?他开始起跑的时候,多少同学还睡在床上,梦还没醒呢,他的起跑线比别人快几圈跑道,别人几辈子也追不上。
他们接着扯了扯其他同学们的大事小事。同学人本来就热心,现在钱包鼓鼓,国内同学聚会常常是召集人,常常是做东的人,威信颇高,信息最灵。徐旦参加过几次聚会,对这位同学的财力和热情感触良多。虽然读的是同一所重点中学,徐旦的成绩属中上,勉强进重点的水准。本省没有全国重点,进重点就是出省。这位同学算中下,大学考得上,出不了省。几度春秋,谁能预见到他今天的出息?
扯扯,同学又扯到他年幼的儿子。他说,其实,我不赞成过早看大学,看的还是那么好的大学。我不好驳老婆的面子,不好对她说,你儿子没那么聪明,将来能进省重点中学就算万幸。
徐旦说,念什么大学没那么重要,社会才是真正的课堂,你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同学说,我是碰上了千年不遇的好时代,机会多,只要努力肯做,总能赚到钱。我儿子的环境会完全不一样。将来出人头地,还是要靠学业靠见识。李嘉诚,华人首富,只有小学程度,两个儿子,两个都念斯坦福,如果他们也是小学程度,或者只能读野鸡大学,李家撑得过两代吗?
同学财大气粗,怎么说都行。
同学说,说到读书,你知道熊大勤的消息吗?
徐旦说,不太清楚,我们联系不多。
同学说,照今天的说法,大勤是学神一级的人物。我儿子有他十分之一的脑袋,我敢做儿子读哈佛的梦。这小子,没见过他怎么念书,考试总是前几名,上北大就跟拉尿一样轻松。记得吧,我们说他,他的名字叫大勤,缺的就是勤奋,他的父母取这个名字,明摆着是反的。
徐旦同意。
同学问,你们当年可是最好的朋友,好得赛过亲兄弟,现在都在美国,怎么联系不多呢?
是啊,怎么联系不多呢。不但同学不理解,熟知他们交情的其他同学也是难以理解。徐旦回国参加过几次同学聚会,说起熊大勤,每个人都向他打听,问熊大勤怎么从来不露面,问熊大勤最近在忙什么,徐旦只能说,不太清楚。没有人相信他说实话,以为他在为熊大勤打什么掩护。
熊大勤在北大只读了一年,下学期开始情绪很不稳定,被迫休学。他回老家病休一年,自习重考,考上中国人民大学,改学文科。自那以后,徐旦与熊大勤中断联系。若干年后,先行一步来美国的徐旦听说熊大勤也来了。他没有主动找熊大勤,熊大勤也没有跟他联络。再后来,听说熊大勤在美国中西部的一所州立大学教亚洲政治经济。徐旦上网查找,得知,熊大勤于2003 年被评为副教授,头衔挺多,包括学校亚洲研究中心的主任,孔子学院的美方主任,数个中国大学的兼职教授。徐旦对美国学术界的规矩不甚了解,但他觉得,熊大勤著作等身,去过多个国家做专题研究,头上戴那末多顶帽子,按理说,早就该评为正教授。十多年过去,为什么始终扶不了正呢?
徐旦时常想起这位好友,他保持沉默,实在有难言之隐,这个隐秘,连自己的妻子都未告知。记得他一次跟妻子闲聊,聊到做男人最难的是什么,他说,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主动说道歉,发自心底的道歉。妻子问,你是抽象的讲,还是心有所指,是的话,对谁,你做错了什么?
对谁?对熊大勤。做错了什么?做了一个作为朋友最不应该做的事,牵扯到与他们两人关系密切的女同学。他没有对妻子说出真相。他以为,夫妻之间应该保守某些秘密,保持得当,才能维系婚姻。
今天,同学又提到熊大勤,触到了他的末梢神经。怎么说呢,徐旦做了对不起熊大勤的事情,至今,他深为愧疚。他想,机会合适的话,他必须向熊大勤道歉,心里头再难也要排除,搬开压在心底的一块大石头。
问题是,熊大勤能接受吗?
2
徐旦初三时转学,新的班级第一个向他伸出友好之手的,就是熊大勤。
第一次做课间操,徐旦缩在班级队列的后面,站他前面的,正好是熊大勤。他想,溜到后面,课间操一散,他可以立即回教学楼,避免跟很多人打照面,尤其是女同学。课间操进行当中,傍边几个人故意大声议论,说排队是按个头,从矮往高排,熊大勤最高,排后面,想不到,一个该站第一排的小矮子排到他后面,体育老师真是吃了老鼠药,倒立着看人,让矮子充高子。
句句逆耳,徐旦不敢回头,不敢回嘴。那几个越说越放肆,连女生都听见了,吃吃乱笑。徐旦恨不得变成土行孙,一头钻进土里。这时,只见熊大勤揪住一个同学,说,说别人矮子,你比哪个高?那个同学说,我又没说你,你揪我干什么?熊大勤说,人家新来的,你就是欺负人家,我就是揪你,你想怎么样?
一时,前后鸦雀无声。
他们成了好朋友。
熊大勤大三个月,当时高半个头。他带一付过大的老式黑框眼镜,眼睛很大,眼球凸出,嘴巴常常咧开,时不时莫名其妙地笑,乍看,是个典型的书呆子。说他书呆子,他花在课业上的时间很少,读的都是闲书,围棋呀二战间谍呀日本军校呀,跟他聊起来,就像走进藏书丰富的图书馆。
徐旦在原来的学校算是拔尖的学生,天文地理历史文学都涉猎过,颇为自负,把很多老师都不放在眼里。在熊大勤面前,他只有竖起耳朵倾听的份。这个变化,恰如从广阔平原进入高山地区,徐旦不能不仰头不止。
他们读中学的年月,会读书是压倒一切的优点,被全社会所敬重。熊大勤是所有任课老师的宝贝疙瘩,女班主任一个星期当着全班最少表扬一次,说着说着,班主任的眼睛湿润,被自己学生的聪明感动得失态。听表扬的时候,熊大勤咧着嘴,头上扬,似笑非笑,好像从没剪过的长指甲在伤痕累累的旧课桌上刮。全班同学达成共识,熊大勤排第一,铁打的座次,大家要争,争老二吧。
徐旦的家住市政府宿舍,熊大勤的家住一家老字号商场的楼上,比徐旦家更简陋更拥挤。熊父在一所中学教物理,以前教过大学,因为讲错话被打成右派,发配到国营农场的附属中学,再也没有返回大学。熊父也带一副黑框眼镜,徐旦的印象里,他的心事重重,从来不笑。熊母在市棉麻公司当职员,长得像工人阶级,对他父亲凶巴巴的,对熊大勤春风扑面,怎么看怎么喜欢。徐旦是熊大勤的好朋友,熊母对他也是客气得很,总是给他冲糖水喝。
熊大勤没事喜欢到徐旦家来玩,来了先不怎么说话,坐在那儿读闲书,读得差不多了,他站起来,把书卷起,夹在腋下,说,走了。徐旦这才拉住他,说,别说走就走,看了那末久的书,跟我说说嘛。
熊大勤开讲,一发不可收拾。
徐旦的父母是读过大学的干部,在同一代人中,算是文化程度高的人。他们观察过熊大勤,对徐旦说,大勤聪明过人,掌握的知识超过大学讲师,将来不得了。你可要好好交这个朋友,考大学有学习的榜样。
中学即将开运动会,地点在省体育馆,离学校很远。徐旦说,我们一起骑自行车去。熊大勤露出为难之色,说,你不知道哇,我不会骑车。
平时,他们步行上下课,没有机会骑车。徐旦第一次发现熊大勤居然有不如自己的地方。他得瑟起来,说,你连自行车都不会?熊大勤说,小时候我妈怕我摔交,不让学。长大了,我不敢学,觉得很难。徐旦说,骑自行车太容易了。我教你,保证三天上马路。
徐旦先演示一番,双手松车把,交叉到胸前。熊大勤注视着徐旦,那种眼神徐旦最熟悉不过,那是跟他崇拜熊大勤一模一样的眼神。熊大勤笨手笨脚,车头就是摆不正,骑两脚就倒,不是靠他的腿长,准摔得够呛。徐旦训他,你怎么这么笨?女生也比你厉害,不教了不教了。熊大勤无助地望着他,徐旦只好说,再来,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哟,再教我是孙子。
他们俩骑车去参加校运会,熊大勤在前,徐旦押后。路上人车混杂,人流中不少挑担子进城做买卖的乡下人。熊大勤骑得歪歪斜斜,不是撞到乡下人的担子,就是刮到马路边的铁栅栏,虽是春风和煦的季节,他全身湿透,一脸煞白。
运动会结束,熊大勤扶着车,不肯上去。徐旦催他,他说,等一等,等人少一些再走。
等一等,等到夜幕降临。熊大勤说,这么黑,不更容易撞到人?徐旦气极,倏地飞身上车,几下就骑出体育馆的大门。风擦耳而过,刮掉了他额头的汗水,浇灭了他心中的怒火。他从原路折返,发现熊大勤还站在哪儿,昏黄的路灯照耀下,显得那么孤单。徐旦骑过去,说,我们走,你走前,我走后,行了吧?
即将考本校的重点高中,对许多家庭来说,是头等重大的事,父母亲尽力营造最优越的学习环境,帮助自己的孩子们一跳过竿。熊大勤持平常心,一切照旧。同学们议论,熊大勤闭着眼考也能考进去。徐旦可不敢掉以轻心,因为过分用功,虚了身体,考试头一天发烧,徐家一时大乱。
第一天考试,徐旦勉强撑下来,到了晚上,发烧加重,头重脚轻,没办法复习明天要考的数学和物理两门课。应徐旦父母的要求,熊大勤特意来他家,帮他复习。徐旦听不进去,丧气地说,我完了,明天肯定考不及格,总分拉下来,考不上重点,我们就要各奔东西了。几句话听得徐旦的父母脸色铁青。熊大勤低声说,我想了一个办法。
熊大勤示意徐旦的父母回避,他们很不情愿地走出小房间。
次日考试,徐旦一边咳嗽,一边向监考老师要求坐最后一排,因为他需要喝水,需要吃药,考试期间容易影响到其他同学,坐最后的话,影响会被降到最低。老师觉得合理,把他调到最后,正好坐在熊大勤的斜后方。熊大勤手头快,很快做出数题,做完就高举起试卷检查。如此这般,大部分解题被后面的徐旦悉数搬到自己的答卷上。
头天晚上,熊大勤端出自己的计谋,一再说,只要你眼皮能撑开,只要你没烧到连抄都不能抄的地步,我保证你的分数过重点线。
他们联袂考入高中,分在同一个尖子班。徐旦遵守对熊大勤的诺言,此事不给自己的父母透半点风。他父母大喜过望,认为发烧的儿子尚能考到高分,如果身体健康无碍的话,那不就是前几名的实力?高考不就是清华北大的主儿?他们头脑晕眩,忘记了两个孩子那个晚上行为的诡秘。
升上高二,进入紧张的高考冲刺阶段,徐旦疲于应付作业和大小考,眼皮老是睁不开。熊大勤独自逍遥,照老样子过,时间在他那里好像永远用不完。他们交往的频率大为缩短,友谊倒是没受到影响。对熊大勤,徐旦教骑车的优越感没了,取而代之的,复现初认识他的那份景仰。熊大勤的成绩无人可及,来的却是那么轻松。交到这个朋友让他脸上光芒万丈。其他同学对徐旦也刮目相看。不是谁都能成为熊大勤的铁哥们的,他屈指可数的几个朋友中,徐旦无疑是走得最近的一个。
不知不觉间,熊大勤增加了一个新朋友,还是个女的,叫钱小露。
他们一共六十几号人,女生少,不到二十个。钱小露成绩一般,个子小,脸相不错,尤其是一双眼睛,大大的,水分足,经常含着笑意。徐旦还处在懵懂阶段,好像没被她电着,其他好几个男生却为她倾倒,等发现熊大勤是她意中人,那几个急流勇退。
跟学神争哪有胜算?
那时候,中学谈恋爱的极少,被发现的话,不是给父母生生掐断,就是被学校软硬兼施地拆开。熊大勤暗地谈恋爱,徐旦知道的居然比别人晚,双重刺激之下,徐旦差点要跟他断关系。熊大勤解释道,我们怎么是谈恋爱,别听别人瞎讲。钱小露的家里跟我们家认识,她父母托我辅导她的数学,我能推掉吗?
熊大勤口里否认,实际行动却不是这样。他们的确在谈恋爱。既然徐旦知道,熊大勤干脆把他拉进去,弄成三个人时常在一起。他们学校离市立公园近,每星期一下课后,他们一道进公园,门票由钱小露出。她是独生女儿,父母是省里的干部,每个月得的零花钱是两个男孩加起来的几倍。熊大勤负责指导做作业,做完作业,他的话不多。钱小露不爱听他讲围棋讲苏联与德寇的坦克大战,所以,钱小露要么不讲话,要么跟徐旦聊。她的笑点低,徐旦自己都不觉得好笑的话,钱小露听后会笑得全身抖索。徐旦后来跟异性交往比较自如,真要感谢钱小露,钱小露是他最早的试验田。
熊大勤公开谈恋爱,知道的人很多,违犯了学校的明文规定,学校却迟迟不做处理。徐旦分析过,一般情况下,不让谈恋爱,是怕影响当事人学习,影响高考。学校最看重的就是升学率,谁影响谁受处理。熊大勤是难得的例外。他根本不怎么用功,北大清华等着他进去,谈恋爱,能影响到他什么?说不定,靠他帮助,钱小露的成绩得到提高,能考到更好的大学,帮助学校全面提高升学率。反过来,不让他谈恋爱,影响到他情绪,北大清华拱手送走,学校输不起呀。
听了徐旦的分析,熊大勤回了一句话,你比我还了解我,真兄弟也。
钱小露给熊大勤取了外号,叫木头,愚笨之意,说是从女同学那边叫开的。熊大勤不服,说,我哪里木了?钱小露说,还不木?骑车到初三才学会,第一次出车,撞倒了多少人?公安局都挂了号的,还不木?熊大勤气恼地望着徐旦,怪他多嘴。徐旦当场否认,说,我对谁也没讲过。
徐旦没有撒谎,他真没有对谁讲过。他们住在省城,地盘其实不大,随便一件事,只要在外头做了,不一会半座城的人都知道。
钱小露当着熊大勤的面,对徐旦说过,木头那么聪明,讲话怎么那么没意思?听他讲话,就像上政治课,我只想打瞌睡。有你一半好笑就好了。
徐旦说,我有他一半聪明就好了。我愿意跟他换。你说呢?
他掉头看熊大勤,熊大勤装着看书,愣是不抬头,对徐旦的要求置之不理。熊大勤不睬他们,他们照讲不误,钱小露吃吃笑,熊大勤抬头,不满地挖她几眼,又埋下头。不懂他们关系的外人,看到这个场景,会以为钱小露和徐旦是一对小恋人。
高考结束,熊大勤不负众望,一举考上北大物理系。徐旦考到上海的一所重点,钱小露报考了北京的两所高校,最后却被第三志愿厦门大学录取。熊大勤和钱小露被拆开,两人的情绪低落。赶在去大学报到之前,他们频繁交往,省城的大小旮旯走了个遍。
他们三人骑车远足过一次,目的地是徐旦小时候随父母下放过的农村。去的时候还好,一路顺风,满眼又是新鲜的景物,三人说说笑笑,三个小时就到了,在小队长家吃中饭。他们还是孩子,在当地人眼里,他们还是不简单的人,从省城来,骑的是自行车,钱小露的凤凰女车赤红铮亮。吃饭期间,外头站一排小孩,一言不发,从头围观到他们离开。
返程是逆风,钱小露骑几分钟就喊累,两个男孩只能停下来。停停走走,天眼见着黑下来。熊大勤的车技已经提高不少,他一手扶自己的车把,一手拉钱小露,累了,换徐旦。徐旦自顾不暇,帮了几次,累得够呛。
天越来越黑,马路上隔老远才有一盏路灯,他们在与黑夜和逆风搏斗。骑到省城的城区和郊区的结合部,钱小露跳下车,无论如何不愿意再踏车。熊大勤急得团团转,要徐旦快想办法。徐旦能想出什么办法?被熊大勤问过几次,他恼羞成怒,吼道,钱小露又不是我的女朋友,是你的女朋友,你的女朋友骑不动,你怎么叫我想办法?熊大勤说,我说骑车玩,是说去郊区的人民公园。你偏要说去你下放的乡下,你说熟得很,来回没问题。没问题,是不是你说的?徐旦反击,你当时为什么要答应呢?你可以说不去呀。
钱小露发觉不对,尖起嗓子说,不要吵了,再吵,我不是你们的女朋友。
女朋友,她用了复数,细心的话,可以听出里面的奥妙。熊大勤和徐旦都在气头上,根本听不出什么奥妙。
三个人被夜色笼罩,被渐渐升起的绝望笼罩。
远处,一辆大卡车朝他们驶来,大灯一闪一灭,与对开的车相互致意。车开近,车灯照着他们不放,他们只好举起手臂,试图挡住那刺眼的强光。车在他们身边哐地停住,驾驶室跳出两个黑影。一个声音说,小露,可找到你们了,把我们急死了。说话的是钱小露的爸爸,跟在一起的,是徐旦的父亲。钱小露带着哭腔说,爸爸,我们在这儿呢。
三人出发之前,给各自的父母讲过,钱小露的父母开始不赞成,经不起钱小露一再请求,勉强答应,叮嘱她天黑前一定赶回来。天黑下来,还不见人影,他们慌张起来。她爸爸从六楼几度爬上爬下,就是等不到她。等到八点,他敲开邻居的门。
邻居有个儿子给省森林公司开大卡车,跑长途,正好在家里休息。钱小露的爸爸请他开车,带上徐旦的父亲,让他指路,往原来下放的方向开。邻居的儿子正在搞对象,对象在这儿吃饭,他不太情愿。钱小露的爸爸情急之下,说,我女儿和两个同学一道去的,一个考上了北大,出了什么事,我们当父母的事小,国家受的损失就大了。“北大”两个字,无异于刺破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登时把邻居的儿子激起身。他匆匆扒干净碗里的米饭,披上褂子,说,怎么不早讲?那咱们还等什么?
接到人,两个父亲跟三个小孩挤在后车厢,迎着呼呼作响的夜风,大声交谈今天的风云变幻。邻居儿子的态度逆转换来了阵阵笑声。徐父说,亏得大勤考上北大,救了你们两个。钱小露的爸爸附和,说,小露,听到没有,要感谢咱们的大勤。
夜色中,熊大勤的身形愈发显得高大。他迸出一句,不是我救了他们,是北大救了他们。我要是考上省大,求谁也没用。两个父亲连连点头,说,上北大的人,说话就是不同凡响。
熊大勤上北大,走得最远,提前好几天上路,徐旦和钱小露合着一群亲友,到火车站送行。火车站人山人海,每节车厢的窗户被推到最高,探出头面有喜色的年轻男女准是新进的大学生。窗外,亲友们聚在一起,道不尽的离别情。
大家把钱小露推至最前面。有人喊,小露,紧握大勤的手,再唱一遍《血染的风采》。这是她在毕业班会上唱的歌,曾博得满堂喝彩。
一人反对说,不行不行,唱流血牺牲,不吉利。熊大勤一脸严肃,嘴巴紧闭,讲不出个子丑寅卯。尴尬的钱小露拿出手绢,死劲扇微红的脸蛋。
徐旦挤过去,打熊大勤一拳,他回一拳,几个回合,一个同学又高喊,别打啦,亲兄弟拉个手,别让火车开走。他们紧紧相握。 火车慢慢启动,熊父挤过去,扒开徐旦,抓住儿子,不想松开。熊母走过去,大声说,放开,你想干什么?熊父松开手,直抹眼泪。徐旦转身,看到钱小露的眼睛湿了,自己的眼睛也被泪水漫住。
进了大学,课业之余,徐旦最大的乐趣就是读亲友来信,朋友里面,熊大勤和钱小露排最前面,他们两个人的信,即使不足一页,徐旦一般要读四五遍。自己的回信就长了,洋洋洒洒,动辄四五页。钱小露回信说,读他的信比读小说来劲。
过了几个月,两人的来信减少,徐旦照旧,写个不停,结尾处,总是一句,盼来信。放寒假还差一个月,他归心似箭,度日如年,所有亲友中,他最想见到的是熊大勤,连带着,也想见钱小露。
寒假,三个好朋友得以重逢,其中发生的一件事,彻底颠覆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余波粼粼,至今不散。
3
寒假期间,三人聚过几次。徐旦发现,熊大勤和钱小露的关系似乎哪里不对,交谈不多,即便讲话,熊大勤的眼睛不看钱小露,生硬得很。徐旦从学法文的老乡那里拿来了数本过期的《巴黎竞赛》画报,他一句法文不懂,对衣着清凉的法国女郎看过数百篇。他挑了几期给他俩看,熊大勤翻几页,说,看不懂。钱小露对内页的广告特别感兴趣,感叹道,法国啊法国,人家才知道什么叫生活。
为了活跃小聚的气氛,徐旦甘当小丑,苦思瞑想出一些校园趣闻,钱小露听来高兴得拍手,熊大勤只是鼻孔里哼几哼。熊大勤不给他脸色看,徐旦发牢骚,说,你摆什么臭脸?再这样,我不找你们玩了。熊大勤回答,来去自由,谁拦你?
熊大勤跟钱小露显然在闹别扭,夹在中间的徐旦成了牺牲品。
返校前几天的一个上午,徐旦去熊大勤家。他家的采光不好,他不开灯,一个人窝在床上,明明是寒冷的天气,他手里却拿一把扇子,啪啪地乱扇一气。问起他北大的事,他说,什么北大,别信什么中国第一的高帽子。北大的学生,三分之一是天才,三分之一是笨蛋,剩下的三分之一不知道怎么混进去的。
徐旦理所当然将他视作天才那一拨,他却说,我算是不知道怎么混进去的,真没意思。
熊母正好在家休息,很着急的样子,悄悄拉着徐旦,说,他变得怪怪的,不愿意讲北大的事,不愿意讲跟小露的事。阿姨出门碰到熟人,熟人问北大怎么样呀,我就说,不错不错,讲不出什么 内容啊。搞不好,熟人以为我家大勤上的不是北大。唉,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徐旦想不出熊大勤心里到底闷着什么。
熊母说,小徐,你跟他最好,你可要多跟他说话,多开导开导他,听到什么,能不能跟阿姨说说?
熊母的脸凑得挺近,眼睛扑闪扑闪,徐旦似乎听得到她眼皮眨动的声响。徐旦点点头,说,阿姨,我今天来,就是找他出去看电影,下午两点,我们三个人,看法国电影。
熊母说,那好那好,他应该多出门,多跟朋友在一起,守在家里要得病的。
徐旦在家吃过中饭,急匆匆地往电影院赶。等了几分钟,钱小露来了。这是他们两个人第一次单独在一起,大小眼互瞪过后,一时居然无话。他们这个三人帮,是一张完整的拼贴画,少一只大角,画面就显出醒目的残缺。钱小露掏钱买了三张票,举起来,说,你拿着吧。徐旦想了想,说,你买的票,还是你拿吧。
他们站在门口,冲着马路。钱小露一边跺脚,一边嘟囔,死木头,到底来还是不来呀,想不想看电影呀?徐旦开口,他答应要来,我们再等等吧。
天气太冷,他们退到电影院前厅,钱小露脱下羽绒服,说,啊,暖和多了,一直站外面,会冻成冰棍的。
第一遍预告开映铃声响起,熊大勤还是不见人影。徐旦跑到门口,四处张望。钱小露挨近,说,我们不等他了。徐旦说,那我们去退票?钱小露说,退什么票?人都来了,我们两个去看。
徐旦结巴着说,我们两个?不等大勤?钱小露直视着他,说,就我们两个,怎么啦,不行呀?徐旦的脚不动。她说,好,你要等你等,我自个儿进去。徐旦一步三回头,追随她往里走。
电影院的灯已熄灭。他们的座位在十九排的中间,他们狼狈地朝里挤,数度招来不满的抱怨。他们的座号是1,3,5,钱小露先坐下,徐旦迈不开步,想着要不要隔一个椅子。后面一个男人高喊,要开演了,快坐下,站在那里等什么?等死呀?
徐旦矮下身,挨着钱小露坐下。他脱下羽绒服,学钱小露的样,将羽绒服卷在怀中。静下来,徐旦听到四周噼噼啪啪瞌瓜子的声音。他掉头看钱小露,钱小露把手伸过来,嗯了一声。她手里捏了一大把瓜子。
事后反复追忆,徐旦记不得那部法国电影的名字叫什么,只记得女演员很多,一会儿扎堆吃饭,一会儿扎堆跳舞,不管是吃饭还是跳舞,穿得很单薄,露出大片的乳胸。他没瞌完的瓜子浸泡在手汗里,他含的口水弄得喉咙发痒,他不敢吞咽,怕弄出什么声响。他后悔,怎么跟钱小露看这种电影?
看了一会,钱小露的手臂摆过来,胳膊紧挨着徐旦。徐旦想抽出,胳膊像有自己的生命,不听使唤,纹丝不动。他的眼睛瞪着银幕,全部的注意力却在那只胳膊上,虽然隔着衣衫,他能感到钱小露传过来的热量。热量源源而至,搅得他全身僵硬。
熬到电影结束,他站起身,急急朝外赶。走到大门口,他想起,钱小露还在后面,他有必要跟她招呼一声。等了几分钟,她走出来,脸红扑扑的,裹在臃肿的羽绒服里,像是一只胖娃娃。她眼中含着责备,徐旦难堪地低下头。
走到寒风凛冽的户外,钱小露说,电影不好看,太那个了。
徐旦同意道,太那个了。
钱小露说,不如小说好看。
徐旦问,什么小说?
她说,电影是根据小说改编的,我家有中文翻译本。
徐旦没说什么。
钱小露问,要不要看中文翻译小说?
徐旦问,放在你家里?
他不想读小说,不想去她家。他希望,这只是他们第一次单独见面,千万不要有第二次,第三次。那一刻,他还没有想到对不起熊大勤,他只是怕与她独处的那份尴尬。
她说,不在,在我叔叔家,要不要去拿?
徐旦停住脚步,问,可倒是可以。你叔叔住哪儿?
她说,省军区大院,他是军区政治部副主任,买了好多书,好多文革前的小说和翻译小说,以前藏在纸箱子里,现在摆到书架上,战果辉煌啊。有时候,我在他家能呆一天,除了吃饭就是看书。叔叔说我不像要学理科的人,看那么多文学书将来用不上。
徐旦跟着她挤电车,换了几路车,晃荡了好一阵,晃到了城东面的二纬路。他用心记路线,准备拿到书就往家赶。
她叔叔在上班,婶婶在家修改文章,安顿好两个小年轻后,婶婶对钱小露说,我要去新华分社,晚上回得来。你带小徐尽管看,挑中的书带走,下次还给我。出门的时候别忘记锁好门。
在当地部队,她叔叔算高干,家里供暖气,紧闭窗户下的暖气片微微颤动。徐旦脱得只剩一条衬衫,浑身还是觉得燥热。他问,你叔叔家没别人了?她说,有个保姆,回老家看她爸爸,她爸爸得了重病。他问,你叔叔没小孩?钱小露摇摇头,说,没有,我婶婶身体不好,生不出来。徐旦说,你有当大官的叔叔,怎么一直没听你讲过。钱小露噘噘嘴,说,干嘛什么都告诉你?
徐旦自在了些,一直踮着的脚平放到地板上。钱小露交给他那本翻译小说,他随意翻翻,一个字没读进去。钱小露走到第二个书架的那头,哼着小调,兴致勃勃地拿上拿下,一会儿问徐旦,哪本哪本看没看过,徐旦一概说没看过,钱小露很惊讶,说,你高考作文怎么及格的?跟文盲差不多。
徐旦朝她那边看。她侧身站着,一条白色衬衫,紧贴着背的红色乳罩隐隐可见。他的眼睛移到前面,停留在那两块隆起。他一直把钱小露当朋友,从来没有多想,她原来是个女孩,原来是个长得不错的女孩。《巴黎竞赛》画报搅乱过他的心,刚刚看过的法国电影搅乱了他的心,眼下,他为这个活生生的女孩所震慑。
不知不觉,钱小露走回他身旁,抬起水汪汪的眼睛,问,徐旦,我在讲话,你是在听还是没听?想什么呢?
徐旦低头,眼睛滑入她衬衫上端有限的空隙,说,没想什么,我要回去了。
钱小露伸出手,搭在他的胳膊肘上,轻声说,急什么?这么多好书,等我自己挑几本,带回厦大读。再等一会儿,我们一起走。
他往后移动脚步,说,我,我,我还是先走。
钱小露瞪着他,说,搞什么鬼,你怎么跟大勤一样,木头木脑,光长了会说的嘴巴。
徐旦说,我怎么木头木脑了?你说,你要我做什么?
钱小露倒到他怀中,说,跟我做那个。
徐旦身体一晃,险些跌倒。他站稳脚跟,问,那个是哪个?等他说完,他明白,那个是哪个。
他抱紧她,力量之大,像是要将她窒息。她挣脱身子,说,跟我来。
他们进了叔叔的卧房,她摇头,不行,不行,床单弄脏了怎么办?进了保姆的卧房,她还是摇头,不行,不行,保姆一看就知道有人做坏事。
徐旦跟在后面,裤裆鼓胀,被她不小心碰到一下,他失去控制,立刻射精,精液渗出,裤子前端扣子处湿起来。他大窘,想蹲下,心想,怎么办,我这个样子怎么出去?
出去,他们还得经过两道岗。警卫的眼睛像雪一样亮,怎么能放过这么可疑的印记?
她拉住他,不让他蹲下,说,哎呀,原来你什么也不懂啊。你快点上厕所,去洗干净。
徐旦一脸绝望。裤子脱了,穿什么出门,穿什么回家?爸妈看到了,该怎么盘问他?他倒过来问,你懂?
钱小露垂下眼帘,说,看你说的,我懂什么呀?快点快点,先洗干净,放到暖气片上,一会儿就烤得干。
徐旦连忙闪进厕所,门也没带上,当场脱下裤子和裤头,拧开手龙头,哗哗搓起来。洗了几分钟,他的下体重新勃起。他放慢节奏,想等下体消下去。等在外面的钱小露不耐烦,说,还在洗呀?用不着都洗,就洗脏的地方呀。他嗯呀啊呀地应付。钱小露闯进来。徐旦转过身。钱小露看到了他那勃发的下体,脸一下通红通红,说,你怎么一下子这样?
两个人突破了最后心理防线。他们倒在硬硬的朱红色地板上完成了男女间的交合。
事毕,两个忙着找拖把,将地板拖了无数遍,直到钱小露惊叫,坏了,他们快回来了。
徐旦烤裤子时忘记分开烤,裤衩放最上头,结果,裤子被烤得像红薯片两头翘,裤衩的污秽犹存。
出门经过警卫,他的裤衩扎人,他低下脑袋,眼睛避开警卫,警卫的眼睛眯起,射出一道道寒光。亏得钱小露认识警卫,徐旦一个人的话,躲不掉被反复盘问。
他们分乘不同的电车回家。他觉得应该对她说点什么,讲不出来,眼睁睁看着她挤上电车,消失在乘客群里。在电车的不断颠簸中,徐旦醒悟到今天他究竟做了什么。他被发生的事吓到。
朋友之妻不可欺,朋友的女朋友不可欺,他上了大勤的女朋友,大勤的女朋友是他自己的朋友。事态之严重,他乱了阵脚。如果被熊大勤发现,两人的友谊见光死。熊大勤动手的话,徐旦根本不是对手,而且,熊大勤要动手,徐旦不会还手,让他打,但求不被打死。
他不打算主动招。唯一的希望,钱小露不开口。两个人都闭嘴不讲的话,秘密就可以保住,他们的友谊就可能保住。问题是,以后怎么跟熊大勤讲话,怎么装得出什么也没有发生?
转车的时候,他坐过了站,下去被守在候车站的工作人员查票,因为坐白车被罚了款。站在寒风中,他痴痴发呆,鼻子变酸,清鼻涕流出来。他迎着下班的自行车流,走着回家,几次差点被撞倒,被人骂得半死。到了家里,父母问电影好不好看,他说就那样。妈妈问,大勤跟小露还在谈恋爱吗?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厦门,离那么远,将来毕业分配学校会照顾吗?徐旦埋头吃饭,再不理人。
熊大勤没有再找徐旦,徐旦没有找他。钱小露也一走无消息。他想,这件事算过去了,就一次,绝对不能有第二次。他们没有用避孕套,他就射在她体内。他怕极了,怕她怀孕,怕双方父母的指责,怕知情后熊大勤的愤怒。
这一恐惧,伴随他战战兢兢地返校。他从学校图书馆借卫生保健方面的书,知道女孩怀不怀孕,性交后六个星期是关键期。六个星期快来时,他甚至出现幻觉,系里的政治辅导员会找他谈话,谈话之后,他将被开除。
过去快两个月,他焦虑不安的心渐渐平静,对熊大勤的恐惧渐渐消退。他试着回忆与钱小露身体接触的细节,细节逐渐模糊。事情来得太急,又深怕她叔叔婶婶突然敲门,他们甚至没有亲嘴,从厕所出来就直奔主题。钱小露没有脱衬衣,没有脱乳罩,只是褪掉她的小内裤,张开双腿让他干的。他没有想到要揭开她的乳罩,起码看一眼她的乳房长啥样,或者,在干之前,起码看一眼她撒尿的地方长啥样。
他相信,这件事不可能再发生,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与钱小露性交。对钱小露身体的认识,竟然如此欠缺,这成了徐旦一个莫大的遗憾。每当这个念头泛起,他痛恨自己,痛恨自己对最好的朋友二度冒犯。
钱小露回到厦大,回过几次徐旦的信,短得寥寥几行,纯属应付,绝口不提曾经发生的事。熊大勤更干脆,根本不回他的信。熊大勤下学期退学的消息是从别的同学那里转来的。震惊之余,他预感,他跟熊大勤的友谊走到了尽头。他觉得,熊大勤退学跟他脱不了干系,钱小露肯定对熊大勤讲了那件事,熊大勤受不了刺激,无法读书。熊大勤读的是北大,再聪明的人靠混是不行的。
暑假到了,他决定不回家,拉几个同学沿着苏杭大运河玩了几个城市。行走于山水之间,他留着心眼,等着看熊大勤如何反应。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家里来信,头两段抱怨他第一个暑假就忘了家里,还说,奇怪,听说大勤回家了,一次都没有来这边玩。
徐旦尚年轻,身边不缺激起他兴致的人和事,还没学会伤感,无法深切体会到,交一个好朋友多么不易,失去一个好朋友多么可惜。
听说,钱小露在火车上遇到了一个北京大报社的记者,记者年过三十,为她离了婚,两人再结婚。再听说,她离了,孤身一人去欧洲某个国家,好像是做什么生意,基本不回国。
这是有关她的最后消息。
4
中学同学来电,勾起徐旦的种种回忆。过了几天,又有一个想不到的人找他。
来电话的是个女的,自我介绍说现在是熊大勤的太太,姓万,熟的朋友叫她小万。太太前面加“现在”,听起来挺奇怪的。小万说,她受熊大勤的委托,想请徐旦到他所在的大学,两个老朋友见个面。她说,从认识他那天起,老是听他讲当年你们两个当年怎么怎么好。
徐旦特别激动,特别不好意思。几天前才深深追忆过,二十多年来,一直对他愧疚不已,想念又怕见他,结果又是他伸出友好的手。
徐旦当场答应,说,没问题,这几天就过去。大勤在吗?我们哥俩儿聊聊。
小万说,他不方便讲话。
徐旦停顿了一下,问,他人不在那儿?
小万说,在。就是不方便。
徐旦很想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想想作罢,不再追问。已经决定去了,到时自然有答案。或许熊大勤病了,病得不轻。这年头,壮年得大病的比比皆是,早逝的也不在少数。这样的话,他更应该去。但愿熊大勤的健康没问题。
放下电话,他跟妻子谈到这事。妻子说,是呀,我也一样,不知道听你讲过多少遍熊大勤。你们当年这么好,人都在美国,为什么早不见个面,拖到现在?非常不好理解呀。
徐旦说,我不是解释过多次嘛,怪我当时没及时联系,越拖越被动。这种事不算过分,少年的好朋友不一定都能长久保持。好啦,这次去,一次补全,聊得对路的话,我们还是好朋友,还是好兄弟。
不知怎的,他隐约觉得,熊大勤主动找他不是即兴之作,不是冲动之举。这些年,他时时留意熊大勤,熊大勤没准也在时时留意他,关注亲朋,人之常情。不太一样的是,熊大勤没做对不起自己的事,怀念没有掺杂愧疚。过了这么多年突然浮出水面,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一晃,十多天过去了。他给熊大勤打电话,没人接,他留了言,说再过几天就去。他想,晚几天不碍事,见了面什么都好说。熊家没有当天回复。隔了两天,小万说,这几天家里乱,没来得及回电话,欢迎你随时来。小万还说,我的车技不好,熊大勤本人不方便开车,都不可能去机场接人,不好意思啊。
小万说过熊大勤不方便接电话,此刻又说他不方便开车,这么多不方便,笼罩在熊大勤身上的谜团重重,到底算啥事呢?
徐旦出了机场,驾驶预订好的福特车开往熊大勤所在的学校。他的大学地处偏僻的乡村,周边是大片的耕地,单行对开的乡间公路蜿蜒起伏,色彩丰富的枫树密布,盛开的枫叶呈现出迷人的彩色世界。徐旦久居嘈杂混乱的大都市,难得有机会深入美国腹地,深入如画片般精致的田园地带,将与多年不见的老友重逢,能有更好的环境吗?
熊家的房子位于路中,前院栽了两株枫树,深黄的树叶轻轻颤动,眩目的色彩与夕阳交相辉映。徐旦的车碾过落叶和碎枝,发出噼噼的声响。他期望,他的车刚停妥,熊家的门大开,熊大勤从里面冲出来,他们在画中握手拥抱。
熊家静悄悄的。他难掩失望,放下手拖行李,揿了揿门铃。门打开,迎面的是一个满面倦容的中年妇女,身体很瘦,穿一件过肥的开司米浅咖啡色毛衣,益发衬出她的消瘦。他问,你是小万?她点点头,说,先进来吧。
小万的身后没有闪出熊大勤。徐旦的失望加深。这算哪门子事?难道熊大勤是君子报仇,二十年不晚,要慢慢烤他?
房子里显得紊乱,像是熊家刚搬进来,或是准备搬走。小万说,熊大勤不住这里了。徐旦一愣,问,不住这里?他住哪儿?她说,我们刚办完离婚手续,前天他搬到一家公寓。这家房子要卖,卖了,我也搬走。
徐旦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妻子给熊家准备了礼物,他想要不要拿出来 ,先交给小万。小万说,你先坐,有些事我想跟你先谈谈。然后,你去找他,我这里有他的地址。
徐旦在客厅的沙发上坐定。沙发很旧,污迹刮痕随眼可见。小万给他冲了热茶,她手脚重,杯子蓬地砸在玻璃茶几上。
小万说,真不好意思,让你稀里糊涂地来。他一再说,他非常想见你,硬要我打电话。电话里,有些话很不方便讲,现在你多少能理解。
徐旦听着。
她咳嗽了一声,捋一捋短短的头发,说,办离婚,实在是跟他过不下去。不是为了儿子,我早就离了。
她啜泣起来,削瘦的肩膀剧烈耸动。她的发式属于很老式的游泳头,额头皱纹密布。她可能是徐旦和熊大勤的同龄人,甚至更年轻,但是,她的体貌老气横秋,女性的魅力荡然无存。莫非熊大勤另有新欢,甩了小万?
徐旦暗暗叫苦。好不容易与熊大勤重建联系,第一次见面居然是最麻烦的家务事。事先知道的话,他怀疑自己会不会过来。但是,他自动选边站,觉得熊大勤离得合理,眼前的女人长得不好,做事怪怪的,当老婆不行。
小万平静下来,用手纸擦拭眼角。她说,我不多留你。直话直说吧,熊大勤被几个女学生指控,指控他过去五年中先后对她们搞性骚扰。学校专门成立调查小组,不久就有结论。调查期间,他的教职暂停,禁止接近那些女生。
这个消息深具震撼力。在美国,被人告就是坏事,被人告性滋扰是坏事中的坏事,弄不好,被告人将身败名裂。但是,不是人人都会性滋扰,不是人人都敢性滋扰,就他认识的熊大勤,跟这挡子事连不到一起。除非沧海桑田,人会变哪。
小万说,我不是因为这个跟他离。我说过,不是冲儿子,我早离了。
徐旦问,你儿子多大?
小万说,刚十八,在哥伦比亚大学念书。
徐旦问,你们就一个孩子?
她点点头,说,一个还不够?多了,我受罪,孩子受罪。别看熊大勤长得高高大大,读那末多书,当上大学教授,成天讲世界讲宇宙,他就是长不大!家务事不管,孩子不管,动不动发脾气,动不动跟同事吵架,动不动说我长得像劳动人民,出去应酬带不出手,帮倒忙。我像劳动人民?他不看看他自己。出国前我已经是协和医学院的讲师,来美国读了博士。我是长得不够好,可怎么能说我像劳动人民呢?当年我嫁给他,爱他的才,爱他可爱,想当他的大姐,当他的小妈妈。我付出这么多,他就是不长大。是个书呆子就做学问吧,他还不甘寂寞,对女留学生女研究生动手动脚,胆子大得像吃了毒品。
她还在发泄。徐旦的脑子却不时处在状态外。
老朋友遇到很大的麻烦,他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或者来的正是时候。熊大勤的变化令他震惊却好像有案可稽。他琢磨过熊大勤,觉得他像一个两脚高低不平的人,长的很长,短的很短,缺乏平衡。他的纯智力是他的长处,没几个同辈人比得上,他的短处,恐怕是他的为人处事,不如许多人。
小万发现他没有太专注,不避讳地高举着手,看看腕上的手表,说,请原谅我说一大堆废话。你是他中学最好的朋友。他以后的朋友,没有一个被他讲那么多。你去找他吧,我不留你了。
她站起来,把地址交给他。她说,请你传个话,夫妻一场,我们不是敌人,以后有什么事,不方便直接跟我讲的,通过儿子转告,帮得上忙的,我一定不推辞。还有,叫他尽快学会做饭,总在外面吃对身体不好。
徐旦转身,正要迈步,小万说,等一下,我先跟他打个电话,让他带路,他那里不好找。
徐旦说,没关系,我的车上带了导航仪,我有他的地址,找得到。
小万说,别信导航仪。他住的那个地方怪,容易走丢。
小万进里间打电话,徐旦赶紧蹲下来,把行李箱装的礼物拿出来。那是一条他们在日本买的手工制纱巾,色彩恬淡,做工精细。他没想到小万这么缺长相,披在她脖子上只会显得不协调。
小万接过礼品袋,推辞道,我已经跟熊大勤没关系了,不该收你们贵重的礼物。
徐旦说,收下吧,你做过大勤的太太,就是我的大嫂,大嫂跟我客气什么?
他们走出门外,两人无话。他们等了将近五六分钟,前方出现一辆浅褐色的车,缓缓开过来。小万说,是他。我先进去了。你们谈。
车在一百米处停下来。徐旦控制不住自己,飞一般跑过去。熊大勤坐在里面,无意跨出车门。徐旦倚在车窗,向里面狂打手势,要熊大勤把车窗摇开。他摇开窗。徐旦想象过,熊大勤比自己大几个月份,再费心做学问,再经历人生变故,相貌气质不至于变得认不出来。
熊大勤的脸此刻就在他眼皮底下。他的头发只剩下不到五分之一,两鬓染灰,连一边眉头也染灰。他双颊下陷,眼睛显得过大,眼球上布了几处血丝。徐旦不是天生帅哥,也没有花时间保养,老气程度算同龄的平均水平,跟熊大勤站在一起的话,旁人准会把他们的年龄差距放到十岁以上。
徐旦伸出拳头,捶打熊大勤的肩膀,说,大勤,终于见到你了,我真高兴啊。
熊大勤没有忘情地回他一拳,规规矩矩,慢慢泛出笑容,按住徐旦的手,说,我也是。可惜,是我落难的时候,我没心思请你喝酒哇。
徐旦说,喝什么酒?聊天就好。咱们走吧,我跟着你。
徐旦这才注意熊大勤开的车。它是一台老式的丰田,前后挡泥板留有数处擦痕。熊大勤是做学问的人,不追求表面的物质享受可以理解,如果论实力只能开这档车,他混得才真叫糟糕。
他想起什么,走回到熊大勤的车窗外,说,不下来跟小万打声招呼?
熊大勤生硬地说,不了。前方是三八线,我不能越界,越界了会被打死。
徐旦跟着熊大勤的车,左拐右拐,右拐左拐,仿佛误入九曲回肠。
熊大勤住的公寓楼紧挨着马路,两个单元各有楼梯,楼梯搭在前头。上二楼时,楼梯不住地颤抖,发出箜箜的回音。进了门,等于进了一座垃圾场,地毯上堆满了打开待整理的箱子,餐桌上堆满垃圾食物,厨房的水池里摆满没清洗的碗筷,整个住地充斥着奇怪的气味。
刚刚看到他那被风霜侵袭的容颜,他那破败不堪的车,现在看到他的居所,徐旦想到的只有两个字:落魄。他少年时的好朋友,为那末多人所敬重、那末聪明的好朋友,来美国这么多年,落到如此境地,跟自己比差几个等量级。他怎么也预想不到。他讲不出话来。
熊大勤说,怎么样,像难民营吧?
徐旦冲他苦笑。
熊大勤说,一点不错,我是难民。学校不要我,老婆不要我,美国不喜欢我,中国回不去,不是难民是什么?
寥寥数语,信息量巨大,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徐旦一边说,没那么惨,一边自己找座位坐下,顺手整理桌上的东西。熊大勤说,别管它。看起来乱,我知道东西在哪里。摆整齐了,我反而找不着。
徐旦住手,身体感到极度疲乏。他说,哦,小万叫我传话,要你学学自己做饭,少到外面吃。
熊大勤哼一声,说,多管闲事。是夫妻的时候,说我懒,骂我什么都不会,挖苦我是穿西服的小男孩。我们不是夫妻了,她还想管我?我怎么会听?
徐旦无话。这是家务事,听者只能姑且一听。
熊大勤问,说到做饭,你饿了没有?
徐旦点头,说,上飞机前吃了一块汉堡,将近八个小时没再吃东西。
熊大勤说,我们出去吃个饭。家里不行,乱成这样子。小万也没乱讲,我不会做饭,只会冲方便面,请你吃方便面不行吧?这里没有像样的中餐馆,离这里最近的一家,是柬埔寨难民开的,难吃得要死,西兰花硬得能打死外星人。嗯,嗯,跟我去一家意大利面店,我跟老板熟,招待熟,洗碗工也熟,跟在家似的。
两人出了门,站在楼梯顶端。徐旦说,开我的车吧,租的车,不开白不开。
熊大勤看到徐旦的车,说,嗬,好车,比我的高档多了。
徐旦说,什么高档车,崭新的卖不到两万块。
熊大勤拍拍他的肩膀,说,两万块在你眼里不算什么?你发了,你牛了。好,坐你的车,让我风光一次。
熊大勤来美国多年,没吃过肉,起码见过屠户,见识不至于这么低。他这是怎么啦?是不是脑子受了刺激?严重的神思恍惚啊。徐旦挽起老友的臂膀,说,咱们走,我请你。
上了车,徐旦发动引擎,系好安全带,问熊大勤,你知道我的电话,为什么不直接给我打?
熊大勤说,不方便。
徐旦说,怎么不方便?拿起电话拨号,嘟嘟两声,我接,不就通了?
熊大勤舒展开长腿,轻声说,我怕讲错话。当面讲,有解释的机会。
5
意大利面店的店面小,仅四张桌子,中央一台吸顶风扇,有气无力地晃着,嗒拉嗒拉的噪音挺吓人。唯一的女招待快四十岁的样子,脸上化了很浓的妆。熊大勤拉住招待的手,指着徐旦,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差不多三十年没见面,你可要好好招待我的朋友。
招待没有抽出手,对徐旦微笑,说,没问题,我会好好为他服务。然后,她对他挤巴挤巴眼睛。熊大勤不放她走,问,老板呢?叫他出来,我要给他介绍我的朋友。招待说,出去采购了,一时回不来。熊大勤兴奋起来,说,老板不在,那我们俩不就可以……? 他挑挑眉头,略显淫秽地笑着。
招待笑一笑,趁机抽出手,说,你们先看菜谱,我一会儿过来。熊大勤说,先给我们来一瓶南方的葡萄酒,我常喝的老牌子。招待扭着屁股走了,熊大勤一直盯着她,直到她消失在厨房后面。熊大勤果然有点色,色得还挺放肆。
熊大勤大声说,酒,还得喝。徐旦,看什么菜谱?这里的菜我熟,哪样好吃,哪样蒙人,我一清二楚。听我的好了,我点,你跟着吃。
徐旦放下菜谱,说,那样最好。
葡萄酒摆上桌,招待为他们斟酒,熊大勤要她也来一小杯,招待说,我在上班,不可以的。熊大勤说,怕什么?老板不在,谁管你?招待泯了一小口,连忙走人。
他们俩碰杯,熊大勤说,见到老朋友,我十分高兴,十分激动。一下就过去快三十年,再过三十年,我们要到那儿见了。
熊大勤翘起拇指,向上指指。徐旦笑了,说,天上人间,我们都不放过。这次见了,我不会再放过你。怎么样,我们就这么约好,以后每年至少聚一次,不见不散?
熊大勤说,当然,只要我活着。
徐旦心里有千言万语,很想聊个痛快,可是熊大勤的行为让他迟疑。他想知道,熊大勤跟钱小露到底怎么啦,熊大勤为什么退学;告熊大勤性骚扰的官司,等等。这几桩事,样样重大,他很想现在就知道来龙去脉。如果在这里讲,讲不到一半店里就会打烊。要畅谈的话,得回熊大勤的公寓讲。对于回熊大勤的公寓,徐旦有些为难。那儿太简陋零乱,还不如找一家像样的酒店,到里面的酒吧或餐厅聊。
菜端上来。熊大勤会点菜,几盘东西味道的确不错。徐旦说,我很饿。我就不客气了,我要赶快吃,吃完陪你聊。
熊大勤说,赶紧吃,赶紧吃。我也是这个意思。我有些事要跟你讲。吃完,我们再找个清静点的地方,好好聊。
熊大勤的想法与自己不谋而合。好朋友就是好朋友,心灵默契经年不衰。
他们聊了些各自家庭的事,得知,熊大勤的父母移民美国,相继去世。熊父非常爱美国,熊母始终不习惯,两个人经常吵架。熊父说,到了美国,我不怕你了,可别那么凶。熊父考了驾照,第一次上路就出车祸,抢救无效在医院去世,熊母哭得昏天黑地。
徐旦的父母都健在,身体也不错,在国内过得有滋有味。听到这些,熊大勤说,徐旦,你的命好,什么也比我好。
徐旦只好说,我们俩,谁跟谁,比什么比?
结帐的时候,熊大勤放了慷慨的小费。徐旦想制止他,说他自己目前的处境,每分钱得看好,不能太大方。徐旦没有开口。熊大勤的心情不好,对别人慷慨说不定有疏解作用。
上了车,熊大勤的第一句话是,你跟钱小露有联系吗?
徐旦的身子一紧。该来的终于来了。我不急着道歉,先听听他的口气。徐旦平静地说,大学一年级寒假之后,我们一直没有联系。
熊大勤蹙眉,小声说,奇怪,我以为你们一直有联系呢。你也没去找她?
徐旦摇头。他的脸没红,但是腮帮子处有点发烫。
听起来,熊大勤不知道那桩事。他闭起眼睛,庆幸,最坏的没有发生。那个秘密还是秘密。要不要向熊大勤道歉成了一件可以选择的事。
徐旦问,你们之间到底怎么啦?
熊大勤抬手敲了敲车窗,然后搓着自己的眉峰,长叹一声,说,她把我甩了。我受的打击太大了,以后发生的一切可以追溯到她。她把我的自信心完全摧毁了。
徐旦的手抖了抖,腿无力。如果钱小露摧毁了熊大勤,他徐旦很有可能充当过帮凶。他两眼直视前方,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熊大勤说,第一个寒假以后,我收到她的信,她说我们个性不合,她不能再跟我来往。她叫我不要再写信,不要再打扰她的学习。
果然,果然哪!
熊大勤接着说,收到她的信,我的世界翻了个个儿。我想,回信来不及,我干脆给她发电报,告诉她,我要去厦门,当面跟她谈,盼复。她没有理我。我发了第二份电报,通知她,我已经买好火车票和到达厦门的时间,盼她到车站接人。她没来。我赶到厦大,赶到她的寝室,她在,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陪着她的,是她年级的政治辅导员。我一下蒙了。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怎么要惊动辅导员?我手指着钱小露,说,我们到外面去。钱小露拼命摇头。我说,快走,就讲几句话,我明天就走。辅导员拦住我,劝我赶紧回家,要是我一味纠缠,他将以组织的名义与北大联系,那样的话,问题就会变质,后果将不是一般的严重。我对钱小露说,你说话,说我不是纠缠你,说我们早就是朋友,说我只是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候,傍边的寝室走出来很多女生,一个个愤怒地瞪着我。事后我想,如果有人说,大家来呀,打死这个流氓,我会被她们碾成粉末。
熊大勤的嗓音变哑,徐旦听来费力。仅从厦大发生的一幕观察,熊大勤那么歇斯底里,钱小露那么害怕,熊大勤显然像坏人。如果旁人知道前因后果,知道熊大勤曾经被最好的朋友背叛的话,旁人只怕会给予熊大勤更多的同情,至少让他有充分的陈情时间。
徐旦将车停靠在路肩。他无法集中精神。一辆辆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去,卷起少许烟尘。一辆大货车开过来,司机蓄了大胡子,双眼射出凶光,仿佛他们挡了他的路。徐旦这才醒转,车不能停路肩,太危险。
车重新上路,熊大勤重新讲述。他说,其实,上大学前我们就有矛盾,她老是说我,为什么我不能像你,讲话轻松一些,幽默一些,为什么我那么有学问,说起话来干巴巴的,让她打瞌睡。徐旦,你了解我,我说话没那末没趣,你不是说过,听我讲三国比自己看三国更带劲?
徐旦使劲点头。
熊大勤说,我太在乎她,在她面前,我过分紧张。你们俩在一起聊,我对你羡慕得要死,真希望你是我,我天天能给钱小露带来欢笑。一次,她又说到你,我气坏了,说,徐旦那么好,你跟她谈好了。钱小露说,你以为我不敢?你以为靠聪明就可以娶老婆?别人把你当成宝贝,我知道你是怎么一回事儿,你的毛病多了,罄竹难书。徐旦,她用了“罄竹难书”的成语。
徐旦哑口无言。
熊大勤说,我回到北大,整个人垮了,成天睡觉,什么课也不上。系里找我谈过几次,最后,我爸我妈从老家赶来,我妈慌了手脚,是我爸一再求他们,给我最后一次机会。我爸说,他一生坎坷,老了,无所谓了。他的儿子不能走他的老路,他的儿子应该有更好的未来。系里说,他们无能无力,因为,我的成绩不是差不差,能不能补回来的问题,我的问题是根本没有成绩,哪一条校规也帮不上。最后,学校让我办病退,档案上对我的道德品质没讲一句怪罪的话。我后来改学文科,考上人大,全凭我当年读闲书的底子。
车停在喜来登旅店门前,徐旦觉得脖子痛,痛到迈不开步。熊大勤先下车,回过头问,你怎么了,太累了?要不我们先回去,你睡个觉,明天我们再谈?
徐旦强迫自己移动身体,含着嗓门说,没事儿,没事儿。是有点累,不严重。
他们进了酒吧。酒吧装潢满不错,吧台正中央的电视在播大学橄榄球比赛,酒保看见他们,眼睛一亮。酒保太寂寞,不算他们,酒吧空无一人。
熊大勤点了挺大众的血玛莉酒,徐旦要开车,要了一瓶无酒精的进口啤酒。酒保挺失望,追问,要不要再上点开胃菜?两人相望,熊大勤说,好,给我们上一碟咸花生米吧。
他们碰了杯。熊大勤感叹的说,还是这儿好,我们这个小镇的No 1, 比我的猪狗窝好哇。还能教书的时候,经常来这里开会,进进出出像自己家。最近没来过,没机会,没底气。久违了。
徐旦想重拾有关钱小露的话题,想想,还得由熊大勤掌控话语权,他必须尊重熊大勤。
熊大勤换了话题,说,不瞒你说,我给人告了,被调查期间,学校不让我教书。
徐旦问,告了?告什么?
他说,性滋扰。
徐旦沉默,喝了一口啤酒,说,你被冤枉了?
他手摇酒杯,眼睛盯着杯底,说,没。
徐旦说,就是说,你骚扰过女生?
他说,摸是摸过几把,没到弄上床的地步。
没上床,被弄得如此狼狈? 运气之差,衰一样,样样衰。
徐旦问,一个人告?
他说,三个,两个研究生,一个孔子中心的工作人员,大陆派过来的。
徐旦说,摸几把就要告?你是不是有别的把柄?
他说,有。台面上,学校号称对性滋扰零容忍,绝对不准教授与学生有性的关系。实际上,这种事多得很,男教授弄女学生,女教授弄男学生。我被调查,是因为我跟系里院里的头儿们搞不好,他们借机整我。
徐旦问,结果会怎么样?
熊大勤说,结果,我会被判有罪,我会被解除教职,我会被踢出美国的大学圈。作为大学教授的我,那天起将寿终正寝。
他摇起酒杯,对着里面吹气,莫如说是叹息,三长两短,血玛莉鲜红的酒液轻轻翻滚。大学橄榄球赛当中插播广告,一个衣着极为暴露的豪乳女郎嘴啃着汁液横流的汉堡,踢着猫步,在一个个望着她目瞪口呆的男人里穿行。广告想传达,汉堡威力大。观众呢,只能说,胸大的女郎威力大。徐旦想,那么招摇,哪个男人摸她一把肯定算性滋扰,为什么不少露一些,从一开始让男人别胡思乱想呢?
女人哪,处处在作弄男人。
徐旦问,请了律师吗?
熊大勤摇头,说,没用,没钱。
徐旦问,你准备一个人扛下去?
他说,不能怎么办?
徐旦想帮朋友分析,想多少出一份心力,所以,问了三个指控者的大致情况。熊大勤很不情愿,粗线条地说了说。听完之后,徐旦说,那个大陆的人提告之后不久回国,对校方进一步协助的要求一直不作答复,她的指控 可以理解为一面之辞呀。
熊大勤想了想,坐直身体,说,有点道理。你行啊。
徐旦说,旁观者清。我看,麻烦是那两个在读的女生。
熊大勤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说,其中一个女生还告过另外一个教授,在告我之前。
徐旦问,校方调查了?
他说,没有。
徐旦再问,那个教授也是亚洲人?
他摇头。
徐旦的心头电光一闪,说,我觉得,你可以从种族歧视的角度抗辩,为什么不调查那个白人教授,为什么对你这个黄皮人盯住不放?
他问,抗辩有用吗?
徐旦答道,种族歧视在美国是一条红线,哪个雇主也不敢碰。黑人喜欢告,成功率非常高,我们为什么不能用?你要是提出来,校方可能愿意跟你私了。大勤,你的情况有回旋的空间,请个好律师吧。
他说,律师太贵。
徐旦注视着他,他顿住,研究徐旦的眼睛,读懂了其中意味,说,你的意思是……?
徐旦说,别担心钱,我陪你走到底。记住,有我呢。
熊大勤久久不说话。半晌,他挤出笑容,说,中华民族还没到最危险的时候。徐旦,你的心意我懂。我没有白交你这个朋友。
他们两个同时掉转头,望着前面的电视。
徐旦打破沉默,说,大勤,就算教不成书,可以干点别的呀,你学问好,英文好,还会没有机会东山再起?
熊大勤摇头,说,你了解我,我就是一个书呆子,读书考试最容易对付,跟人打交道,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我很弱智。钱小露她长得好,个性活泼,她看得上我,可以弥补我的缺点。可是,她把我甩了,甩得我眼冒金星,从那以后,不知怎么搞的,我总是在关键时刻把握不了命运,到手的东西一样一样跑掉。
徐旦无言以对。
他摊开手掌,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扳着说,钱小露,跑了;结了婚,老婆跑了;当了半辈子副教授,教授就是可望不可即,也算跑了。对那些女生,我知道绝不能动手动脚,我控制不住,公共场合也摸人家,结果,饭碗快跑了。徐旦,人生免不了低潮,我的低潮是一拨接一拨,没个头。
徐旦跟着他叹气。
他说,当年是钱小露主动找我的,我连她的手都没碰过,标准的柏拉图式恋爱,最后,又是她不要我。再当年,也是我老婆追我,说我的才气让她倾倒。她说,她愿意学民国时代名教授的夫人,红袖添香,把我当宝贝一样伺候。她做到了,什么家务事也不让我插手。她会修马桶会换机油,她未老先衰。我看在心里,有没有愧疚呢?有时候有,但是,我对她的感情,跟对钱小露的不能比。后来我也认识到,我的个性,对付不了钱小露,就算她嫁给我,她早晚会跑掉,她不可能像我老婆那样宠我。我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孩子气太重,叫我“木头”算客气。谁跟我谁倒霉。
就熊大勤目前的状态,徐旦想,如果向他讲起当年对他的背叛,求他原谅,他可能受不了,本已下坠的境况会被弄得更糟。但是,就是因为熊大勤目前境况不佳,徐旦的内疚大大加深,更觉得欠这个老朋友一个道歉。
徐旦累了,熊大勤说得太多,更累。熊大勤一口喝干杯中酒,搭住徐旦的肩膀,用力捏,说,徐旦,我处在这么深的低潮,几乎天天想你,想小露,希望时光倒流,我们三个还能在一起。时间能倒流吗?
徐旦的脑袋不动。
他说,好了,我的倒霉事不多讲,到时自然有一条出路,你不要为我多操心。我要你来,是想提一个要求。
徐旦盯住熊大勤冒血丝的眼睛,那里饱含着真诚。他点点头,说,尽管说。
熊大勤说,我一直想打听小露的踪迹,只知道她去了欧洲,下面的线断了。
徐旦应声道,我也是打听到那段。
他说,你再想办法找找,找到了给我说说,我非常想知道她的近况。
徐旦不安地说,你自己不可以去吗?
熊大勤摇摇头,说,瞧我现在这个样子,她见着,不得吓得叫警察?想她又怕她,怕她给我来个什么事。你明白吗?
徐旦说,当然明白。
熊大勤说,还有,我是被调查的人,一个人出国,人家以为我想逃跑,从飞机上给押回来,不好看哪。
徐旦安慰道,你想得太严重。要出去,跟你的律师商量一下,提前打个招呼,不会有问题。
熊大勤说,算了,麻烦。今天我对你讲这些,像不像临终遗言?憋在心里,太久,难受。我没什么出息,银行没几个存款,房子让给老婆,儿子自有他的人生,我没有多少留给人类的好东西。
徐旦抓住他的手,拍拍,再拍拍,说不出话来。
他想,他不能辜负好朋友的嘱托,无论如何要找到钱小露。小露,你在哪里?
6
回家之后,徐旦与妻子说起熊大勤性滋扰的事,准备出一些钱帮他请律师。妻子说,那么做,是不是有点不讲原则,好像性滋扰不是坏事?徐旦说,当然是坏事。他的情况是,不管怎么努力,教授这个饭碗保不住,一个读书人不让他教书,惩罚够重了,算对称吧。他能争取的,是辞职而不是开除,这个区别很大,给他以后谋生留下一条活路。
他们商定,先给他寄上一张两万元的支票,够对付一阵子,又不至于让他太过意不去。看情况需要,再支援。
在寄出的信上,徐旦附了一段话:
当年,能上好中学然后上大学是我们唯一的一条路。记得吧,考高中前,我发烧,是你拉我一把,我才有今天。不夸张地讲,你给了我半条生命。如果你要客气,请你想想,你对我的帮助,远远不是这几万块钱可以补偿的。
此事,我们保持热线联系,我们多商量。
下面的大事,是寻找钱小露。他不相信钱小露能够人间蒸发。一个女同学知道钱小露去了欧洲,具体哪个国家不详,她说过,这些年嫁外国人的人挺多,嫁了就随夫姓,上网按中国名字搜恐怕找不着。
下个礼拜,徐旦要去地处中欧的捷克出席一场国际会议,地点在首都布拉格。会期不长,一共五天,回程机票已订妥。他准备从捷克回来后,把找到钱小露当成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事请来办。他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
他搭乘美国三角洲航空公司的航班,从洛杉矶出发,在荷兰的鹿特丹短暂停留,换飞机再往南直飞布拉格,下午到达卢兹内国际机场。他带的行李不多,迅速通关,乘出租直奔位于新城的酒店。
司机很友好,问他是哪里人,他说是美国人。司机说,你看起来不像。说完,司机修正自己,说,美国,啊,美国,全世界的大熔炉。我们捷克的外国人也挺多,亚洲人里面数越南人最多。你会讲越南话吗?徐旦摇摇头。
办好入住手续,他在会议报到处签到。在那儿,他遇到几个从美国来的熟人,彼此寒暄过后,一个老兄拉住他,低声说,到布拉格,两件事不能不做。第一,啤酒喝个够。第二,女人玩个够。这两样东西,捷克都是最棒的,而且,价廉物美。告诉我,你怎么打算?
这位老兄,位居一家显赫咨询公司的高位,开口就讲这些,虽然不把徐旦当外人,是不是太不顾身段了点?徐旦敷衍地笑笑,打哈哈说,布拉格举世闻名,全城被联合国评为文化遗产,够我忙的。
老兄余兴未尽,说,你想在布拉格多玩玩的话,我给你介绍个人,捷克姑娘,纽约大学布拉格分校的学生,我在纽约认识的。说完,他掏出手机,给徐旦发那个捷克姑娘的信息。她叫爱娃,23岁。
老兄说,明天下午我做大会发言,当晚要赶往匈牙利,布拉格的美酒美女全靠你代劳。
徐旦回到房间,给爱娃挂电话。爱娃的英文口音很重,用字讲究。她说,明天上午她没课,可以先带他出去转转,对布拉格有个大致的印象。徐旦说,好。我们怎么碰面呢?爱娃说,我知道你住的酒店,你起床后给我打电话,我马上过来,会在大堂等你。
徐旦匆匆洗漱完毕,倒头就睡,睡到次日天亮。
爱娃出现在徐旦面前。她足有1米70高,浅蓝色的连体过膝裙,轻便平底鞋,大眼睛,高颧骨,额头发亮,皮肤为小麦色。她递给他一张名片,上面印了她的全名和脸书地址。他试着念她的全名,发音不准,引起她发笑。他问,你没有电子邮件,只上脸书?她说,对。除了功课,就是脸书,我醒着时全部的生活。
徐旦告诉她,下午是大会开幕式,他必须出席,只有上午空着。他冲她挤挤眼,有所暗示地说,开过会以后,我们有个招待晚会,结束后我就很空,会让你很辛苦。她笑笑,说,没关系。我是布拉格长大的,城市地盘小,哪里我都熟悉。
徐旦问,那我怎么补偿你呢?她大方地说,你是成功人士,我希望,你能给我写一封强力的推荐信。这里美国的公司很多,我想为美国公司工作,他们相信自己人写的推荐信。
徐旦说,捷克的年轻人对美国很有好感吗?
她说,当然,很有好感。我们喜欢讲英文,取英文名字。我祖父母那一代,他们讲德语,崇拜德国的东西,偏爱欧洲。我目前的习惯,我的祖父母看不惯。
他们站在大堂,身边不断有人经过,包括几个熟人。他们冲他挤眉弄眼,他佯装不识。
他们商量行程,爱娃说,先去旧城广场,属于布拉格第一号的观光景点。徐旦问,那里有什么可看的?爱娃说,各具特色的建筑物,巧夺天工的名人雕像,赶上整点的话,在旧市政厅钟楼看十二个木偶人出场报时。徐旦问,很花时间吗?爱娃看看腕上的表,说,从这里出发,至少需要三个小时。徐旦说,这不得耗掉整个上午?
爱娃说,没关系,你不是要呆好几天吗?我们慢慢来。
“我们慢慢来”听得顺耳,徐旦的脚步不由自主往外移。朝旧城广场走的路上,徐旦说,我在中国长大,对历史悠久的东西不是太感兴趣。爱娃说,我倒是忘了,忘记你是中国人。你说得对,中国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国家,到处都有历史,不像美国,超过50年的东西就要申请古迹保护。请你告诉我,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徐旦说,轻松一些,自由一些,主要是散散心。
爱娃想了想,说,我明白了,你跟我来。
不久,他们拐上帕利兹斯卡街。爱娃给他介绍布拉格的历史,徐旦散漫地听着,两眼不断打量行人。他发现,这里花店多,隔几家就有一家。看来,捷克人很讲浪漫。处处可见的广告牌上的模特儿穿着透露,有的干脆露出裸体,撞击眼球。
他看中一座露天咖啡室,大树遮蔽,颇有情调。他说,我们坐坐,我请你喝一杯。
坐下后,爱娃架起二郎腿,露出洁白的小腿肚。徐旦一会儿看经过的美女,一会儿看爱娃的脸蛋和小腿,几口咖啡喝下,像喝了壮阳的密制汤汁,免不得浮想联翩。爱娃注意到他的注视,眼光不乱,仪态不变。
徐旦说,捷克的女孩长得真漂亮。
爱娃说,我同意。
徐旦说,当然包括你。
爱娃说,我同意。谢谢。
徐旦说,什么时候请你喝捷克啤酒?
她说,随时都可以。捷克人把啤酒当水喝。百威啤酒是我们先创造的,好几百年的历史。美国人来这儿学习,觉得百威不错,回去注册品牌,弄得世界上以为百威啤酒只属于美国。
徐旦说,美国人就是蛮。
她说,美国人就是聪明。他们的市场营销力量太强了。我现在学的就是市场营销。
徐旦问,拿啤酒当水喝,你指的是男人吧?你也常喝吗?
她说,喝。从小喝到大,酒量大,记录是一个晚上15杯。
她比划杯的大小。那么大杯子,15杯!徐旦倒吸一口凉气。即使不含酒精,光是水,爱娃的牛肚得多大才容得下?!
徐旦举起咖啡杯,冲她点头,说,向威武的捷克女人致敬!
说到这里,大街上形成一个人群。坐在身边的几个人站起来,指指点点。爱娃也站起来,看了看,会心一笑。徐旦问,发生了什么事?爱娃说,前头有个模特儿在拍外景,只穿一件浴巾,刚脱下,让摄影师拍。行人跟着拍。你也想拍吗?
徐旦摇头,身子却立起。他凝神远望,只见一个高个的女人站在一座铜像边,赤裸着身子,叉开大腿,让一批人拍照。他转头问爱娃,警察不管吗?她摇头,说,为什么要管?这算坏事吗?捷克人,很开放,把个人自由看得高于一切。
徐旦心底唏嘘,捷克,神奇的国度!美国,还有祖国,什么时候能与捷克接轨?他说,捷克好,布拉格好,我羡慕你们。爱娃不相信,说,为什么开这种玩笑?我们捷克的毛病多了。失业率高,大学毕业后很难找到工作,只好上街头卖艺或者当小摊贩。到处是小偷。
徐旦说,我懂。游客眼中的世界与当地人的不一样。可是,别忘了,游客的眼睛是无情的,是挑剔的。我呢,目前还挑不出什么毛病。
爱娃笑着说,等你被吉普赛的小男孩掏了钱包,被英国来的醉鬼骂过脏话,你的看法会有所变化。好,我们接着走吧。
爱娃掏出手机,飞快地按键,手一挥,说,想起一个地方,你也许感兴趣。列农你听说过吗?
徐旦说,就是那个披头士四人组的列农?
她说,对,就是那个列农。布拉格小城区,法国大使馆的对过,有一座列农纪念墙。
徐旦问,他来布拉格演出过?
她说,没有。列农逝世时的1980年,捷克还是共产党国家,一些年轻人在一面墙上画上他的肖像,写上他的歌词和对他的赞语。政府很头痛,派人把墙刷白。第二天,新的涂画重新出现,还有新诗和鲜花。一日复一日,同样的戏码轮番上演。后来,政府在墙上安装监视镜头,派出现场警卫,还是无济于事。
徐旦说,那面墙成了一种象征。
她点头,说,是,追求自由的象征。
徐旦说,好,咱们就去那儿。
列农墙是一面色彩鲜艳,图案纷呈的墙。墙的一角喷了一颗巨大的白色心脏,中间贴满留言的小纸片。这里游客云集,纷纷拍照留念。爱娃说,最开始,墙上有列农的画像,慢慢地,他的画像被别的涂画所遮盖。任何人,任何时候,这面墙就是他的画布,随意挥洒。有时候,一天一个样。你看,上次我来记得的几个涂画都不见了。
徐旦看到有人手持喷漆罐,欢快地往墙上喷图案或者留言。可以辨识的字中, 英文的“爱”和“自由”出现的频率最高。帮徐旦拍过照之后,爱娃问,你想在墙上留点什么吗?旁边可以买到喷漆。徐旦猛地点头。
手持喷漆罐,徐旦静思片刻,手往上举,喷出“想念你 小露”的中文。他没喷钱小露的全名,他有所忌讳。这是他此刻第一个想到的人,冥冥中,钱小露到底是他非常在意的人。其实,他不必忌讳什么。明天也许会被新的涂画所遮盖。
没关系,我思故我喷,当成雁过留声,自己知道是谁就行了。
爱娃问,你喷的中文是什么意思?
徐旦解释了一下。她说,是你的太太?
徐旦眼睛一转,说,不是,我儿时的好朋友。
她说,说不定,她能看得到。
徐旦当然不信,口中说,说不定。
下午会议开幕,听那位老兄作主体发言。他私底下胡言乱语,不太成体统,人走上舞台,步入聚光灯,顿时脱胎换骨。他妙语连珠,挥洒自如,怎么看,是国际级的大腕。
世界是舞台,凡人是演员,上什么山唱什么歌,别唱乱就是英雄豪杰。学学捷克人,不必太为难自己。
招待会召开,他免不得在场中走动,跟一些人客套一番。走到大会发言的老兄边上,他变回了俗人的面孔,拉着徐旦,低声问,跟那个女孩联系了没有?徐旦说,上午已经陪我转了一圈。仁兄不相信,说,等一等,你说,你不但联系上了,还跟她压了马路?徐旦说,不假。要看我们的照片吗?
仁兄瞪大眼睛,使劲摇头,说,徐,你的速度惊人,把我弄得很难堪。我以为我可以做你的老师,结果你……
徐旦拍拍他的肩膀,说,学生打败老师,经常发生的事,别太难受。
回到客房,徐旦给爱娃挂电话,可惜,她晚上出不来,要完成一项营销专案,得熬夜。她说,明天晚上怎么样?我带你去吃布拉格当地人去的餐馆,让你见识我的啤酒量。然后,我带你逛查理夜总会,那儿是中欧最大的夜总会,保证不会让你失望。
晚上遭遇时差,半夜起床。一时无事,他上网了解捷克和布拉格的一些情况。捷克常住相当数量的外国人,占据布拉格人口的五分之一。一个美国人开的部落格里,作者分享了非常详细的吃住行方面的信息。他讲述去布拉格一家古玩店的经历,大赞该店收藏丰富,提到店主是个个子小巧的中国妇女,来自中国南方的一座城市。
那座城市,正是他、熊大勤和钱小露的老家!
钱小露据说去了欧洲。凭他的第六感觉,这个女人或许就是钱小露。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难道,白天他涂在列农纪念墙上的思念被上天传递,传递给钱小露?
他像坐牢一样,在房间里转圈,转了无数圈。等到东方发白,等到市井恢复了生气,等到时钟终于指向上午九点,他仿佛度过了千年。
他冲下楼,跳上一台出租车,向古玩店方向而去。
7
坐在出租车里,徐旦无心多看车窗外的精致,无心多想正在进行的会议。他的心思,全部放在那家古董店和那个店主上面。他希望,店主就是钱小露。他担心,真是钱小露的话,他猛不丁冒出来,会不会引起她的反感?他的心脏跳得狂野,太阳穴跳得难看,腰肾部阵阵酸痛。
谁说只有年轻人才有浓烈的情感?
那家店位于布拉格的小区,从旧城北上,穿过游人如织的旧城区,穿过流经布拉格的伏尔塔瓦河上的路桥,右拐走几条街即到。出租司机介绍,小区比旧城清静,旧城的广场太出名,游客太多,时间充裕的话,逛小区更有味道。司机说得不错,这里的行人比刚刚经过的旧城少很多,各色建筑的雕饰不逊于旧城,精致剔透,堪称画片。街道上间或遇见马车,马蹄悠悠地敲击鹅卵石路面,时间跟着慢下来。
出租车停在街口,街道僻静,两边排列老式的街灯。徐旦沿着青砖石路向上步行。前方左手边就是店铺。两层楼,底层是店面,门柱漆成朱红色,一面浅绿色的招牌旗斜伸出来。二层估计是居所,敞开的窗户口摆出一盆红白相间的花盆,花枝蔓延,遮没了半边店铺的招牌。门前,两对中年夫妻隔着窗指指点点,终究没有进来。徐旦拿出手机,将眼前的景致一一拍下。他要给自己留下,要让熊大勤分享,质量要保证。他连续按快门,拍了不下几十张。
他停在门前,整理好自己的心绪,推门进去。门一推,门铃自动鸣响,是一首熟悉的中国民间曲调,《好一朵茉莉花》。
店的前区空无一人,他驻足,左右打量。店面布置典雅,空气中飘着清香,安静得像博物馆。几个柜台加了锁,柜台后的座椅为圆柱形的陶瓷凳,中间缕空。他寻思,古玩店生意深不可测,一件看起来平平常常的物件说不定值几十几百万。布拉格的治安不太好,盗贼猖狂。钱小露让店门开着,没人照看,是不是太粗心了?最有可能的是,她人在后头,前区装了监控器。
觉得自己在监视镜头中,他变得不太自在。他掉转身,脸冲着街道。他听到后面的脚步声,疾步变成碎步,最后停止。一个女人用捷克语问什么,他闭一闭眼睛,心里祈祷,让我见到她。
站在他面前的妇人四十多岁,岁月在她的额头她的眼角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她穿一件暗红色的毛衣,胸口挂一条细长的白项链。她的个头没有变,她的神态没有变。她不是别人,就是钱小露。
他用中文呼唤她的名字。她迟疑了一下,脑袋偏着,然后,一身惊叫,捂住自己的嘴。
她说,你从哪里冒出来?
徐旦说,从伏尔塔瓦河底冒出来的。
她说,多少年了?
他说,记不得了。
他们拥抱在一起。徐旦感觉到她丰满的胸部,下体不听使唤地起变化,冒犯了她的腹部。她推开他,眼里含着嗔怪。她整整衣服,用捷克语喊一声。里面走出一个细长身体,头发微秃的中年白种男人。她先介绍徐旦,然后说,这是皮特,我的先生。
皮特伸出手,用不太流利的英语说,你从美国来?我家里在芝加哥有亲戚。
徐旦问,你们去过美国吗?
皮特望望钱小露,说,她不让去。说美国是文化沙漠,去了人会变傻。见到你,她会改变主意的。皮特特意用中文重复了一遍“变傻”。
三个人都笑起来。皮特问他此行的目的,打算住几天。钱小露没有开口,眼睛盯着徐旦不放。徐旦感觉到她眼神的灼热,生怕自己讲错什么。
皮特说,对不起,我正好要出门。你们好好聊聊。你先忙公事,过几天,我们请你来我们家作客。
徐旦问钱小露,你们就住楼上?
钱小露说,楼上放东西,中午休息。家在葡萄园区。
皮特走了。钱小露说,等我一下,我收拾收拾,我们一道出门,我带你走走。
徐旦说,你不用做生意吗?
钱小露说,我的客人基本上是老客人,要来提前预约,不在乎这几天。
古玩是特别的行业,一年做到一单,十年不愁衣食。他看着她收拾。她的手脚很麻利,很小心。从前她是备受娇惯的独生女,现在的利索显然经过生活的反复磨炼。他为她高兴。为皮特高兴。这个老外,艳福不浅。
钱小露锁好店门,带他走出街口,搭乘红色双车厢电车。电车勾起了徐旦的回忆,美好的回忆。当年,他们俩看完电影,就是乘电车去她叔叔家的。又见电车,却已在异国他乡。
他们下了电车,钱小露指着前头一家咖啡室,说,这家店在布拉格很有名,价钱公道,量给的足,我们先进去坐坐。
他们点过咖啡。钱小露到门口取了一份报纸,说,给我先生买的。他喜欢读报,偏偏自己老忘记买。我先买下,怕我们聊过了头,把他忘了。
喝着可口足量的咖啡,徐旦问,你们结婚多久了?
钱小露眯起眼,想了想,说,认识十好多年,结婚不到十年。
徐旦问,你是哪年来捷克的?
钱小露说,1998年。那年,捷克国家足球队打入欧洲杯决赛,举国狂欢,我从那年起爱上了足球。我和几个人在一家酒吧看冠军赛实况转播,喝了很多杯啤酒,差点让坏人占了便宜,幸亏被皮特搭救。我来捷克前接过婚,很伤人,对再婚有畏惧。开始的时候,我做些小买卖,主要是把中国的衣服和轻工业品弄过来卖。后来,捷克政府改变政策,规定只有捷克公民才可以注册公司。皮特一直求婚,我答应下来,以他的名义注册公司。
徐旦说,皮特长得帅,人也挺实在。
钱小露开心地笑笑说,捷克属于小国寡民,才一千万人口,比中国很多省都少。捷克人比较老实,比较友好,比较缺心眼。
徐旦问,你们的孩子多大?
钱小露垂下眼帘,低声说,我们没有孩子。想要,要不到。
门外传来街头艺人的风琴声,夹杂着观众的喝彩声。钱小露微微点头,应着手风琴的节拍,说,好听,是波尔卡舞曲,让人听得脚发痒,冲到广场跳几圈。徐旦,说说你自己,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徐旦简要介绍自己的经历,讲到留学,讲到成家立业。他注意到,钱小露一直不提熊大勤。她不可能完全忘记他,不可能对他的现况不感兴趣。她是刻意回避。
她问,有你太太和女儿的照片吗?
他把存在手机里的几张近照给她看。她看得很仔细,说,你女儿长得很好看,不太像你。
他同意道,基本上像她妈妈。
钱小露在胸前划了几道十字,说,感谢上帝,否则就糟了。
他们相视一笑。岁月并没有冲去他们之间的亲昵。
她说,你太太是个好女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你是有福之人,贤惠的太太,漂亮的女儿,你该知足。
徐旦用力点点头。他问,你经常回国吗?
她说,前些年回过,最近几年没有。我的父母都去世了,我是独生女,老家也没什么亲戚,回去干什么呢?
徐旦主动说,来之前,我跟大勤联系过。
钱小露握咖啡杯的手微微一抖。她掏出面纸,轻拭自己的嘴角。徐旦注视着她那依然鲜艳的红唇。当年,情急之下,他连吻都没有吻她一下。失去了机会,永远不会再来?
她说,经你这么一说,我保存了一张照片,你看看。
那是他们三人唯一的一张合影,在公园的湖中亭拍的。她站中间,扎两根小辫子,白衬衣白短裙,迎风微笑。熊大勤双手反抄,挺拔如松柏,一脸严肃。徐旦双手抱胸,两腿叉开,像是参加军训。
他捧着钱小露的手机,无限感慨地说,我们多么年轻哪。
她说,是呀。没有照片的话,谁会相信呢?
他说,我们经常在一起,好像就合影过一次吧?
她说,就这一次。谁能想到我们会老呢?
他说,我没有保留,一直觉得遗憾。你发给我,我再转给大勤。
发过照片,钱小露说,我们走吧。我带你爬贝特辛山,就在我们小区,我们边走边聊。
徐旦要求拍她的照片,她爽然答应。拍过,徐旦说,我们来几张合影吧。
他的手轻轻搭着她的腰际,闻到她发间散发的幽香。他愿意,帮忙拍照的人动作不要太快,他想就这样,时间越长越好。
他们还是搭电车。电车,终是维系他们的纽带。电车上,钱小露没有开口说话。她的手紧抓前排的椅背,描有桃红色蔻丹的手指一弹一弹。
贝特幸山并不高,顶部耸立着一座铁塔。她说,别看山不高,贝特幸山是布拉格第一高峰,是市民最喜欢的休息场所。看到那座塔吗?那是观景塔,模仿巴黎的埃佛尔铁塔建的,是看布拉格全景的好地方。登贝特辛的山顶,我们可以步行,可以坐电缆车,你要怎么上?
徐旦说,走上去。
钱小露看看他微凸的腹部,笑着说,该运动运动了,不好看。
他说,记得吧,我们三个人骑车去我家下放过的地方,回来顶风,骑不动,大勤拉着你,我想帮,帮不上,晚上停在马路边。要不是大勤上北大,你父亲请不动开卡车的司机。
钱小露仰起头,说,记得,忘不了。我们走吧。
他们往山上进发。一路上,绿草茵茵,曲径通幽。走到半途,钱小露说,先歇一会儿,我给你摘水果吃。她走到一棵苹果树下,摘下两个苹果,拧开旁边的水龙头冲洗,在身上擦几把,叭地咬一口,说,还行,你也来吧。
徐旦和她席地而坐,夸张地啃着苹果,说,好吃,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苹果。
草地的那一头,几对年轻伴侣或躺着,或坐着,紧紧搂在一起,热烈亲吻着。风吹过,撩起了钱小露的披肩发。她保养得不错,头发乌黑发亮。他一时停止咀嚼,望着钱小露发呆。钱小露问,徐旦,想什么呢?
徐旦笑笑,说,往事。往事如烟哪。这么多年没见面,想说的很多,不知从何说起。
钱小露说,我也一样。
徐旦说,这样吧,先挑最重要的说。我想知道,你跟大勤到底怎么了?
钱小露重复道,“到底怎么了?”我们恋爱过,感情不合,分手了,最平常不过的事。
徐旦问,你知道他办退学吗?
她说,知道。知道后,我非常后悔。那年寒假过后,我去信告诉他,我们应该结束恋爱关系。他一连发两封电报,我很紧张,不知道他会对我做什么。我跟同寝室的同学商量,商量出的方案是,把政治辅导员搬出来,让他吓吓大勤。大勤站在我的寝室,他眼中的那种受伤,他对面前处境的那种无力,我一辈子忘不掉。没想到,他受的打击那么大,在北大居然读不下去。事后想,处理的办法可以不那么伤人。我当时年轻,想不到那么周全,即使想得出来,不一定做得到。我只想尽快把他打发掉。尤其是寒假跟你做过那件事。
徐旦没说话。嘴里还留着苹果,他没有咀嚼,津液渐生,生出满口的苦涩。
钱小露说,我们三个人结成小团体,我先喜欢他,慢慢,我更喜欢你。如果你不是三人帮的一员,我会选择你,不会多考虑对大勤的伤害。但是,你是其中一员。我们三个读的大学分别在不同的城市,我想,我们的关系慢慢会冷淡下去。所以,我特别想做点什么。那天单独跟你看电影,我想放弃,别扭,想回家。我等你先开口,结果你开口说算了,我偏逆着来,偏说要自己看。看完电影,我想一个人回家,突然,我想起我叔叔,临时决定带你去叔叔家。
她抬起头,眼中噙着泪水,说,我不想再见大勤,不想再见你,这段过去,我想彻底忘掉。你不请自来,我说什么好呢?你这么硬着来,何苦呢?
徐旦等她平静下来。
她说,既然来了,时间也不多,我们就挑重要的说。要是让我有时间提前准备,刚才的话我不会讲。
徐旦开始说熊大勤的现况。钱小露深受震撼,眼睛不时挣得老大。听到徐旦说,熊大勤认为,钱小露的抛弃毁掉了他的自信,钱小露久久说不出话来。
8
他们爬到山顶,气喘吁吁。山顶有几对年轻人,忙着找角度拍照。徐旦说,给你也拍一些吧?钱小露挥挥手,说,算了吧,累成这副德性,样子不好看。我们先到塔底的点心店吃点东西,等我好看一点再拍。
他们吃完点心,绕着塔拍照。布拉格的全景呈现在眼前,徐旦感慨不已,说,太漂亮了,难怪被联合国养起来保护。钱小露说,爬到塔顶上看,景色更好看。要不要上去?徐旦说,上,没问题。钱小露说,怕高吗?徐旦说,一点点,不严重。钱小露说,要上去,得爬299级台阶,扶手很单薄,不少人走到半途腿发软,上下都不是。
他们往上走,风呼呼吹来,徐旦的腿开始发软。钱小露问,对付得了吗?她的目光,熟悉,关切,徐旦想抓住她,抓牢她,对着她喊,跟你在一起,什么都对付得了。
走到塔顶,风景独好,满眼是乳白色墙金黄色顶的房子,在太阳照射之下,屋顶发出闪闪光芒。钱小露指指点点,告诉他,哪儿是伏尔塔瓦河,哪儿是著名的查理桥,恋人在桥上接吻的话必须订终身;哪儿是某个大教堂。她说,别看布拉格的教堂林立,信教的人口很少,在欧洲数最少的。徐旦问,为什么呢?她说,捷克的国运不好,老是被强邻欺负,捷克人受的苦太深,要他们信教挺困难,信卡夫卡的黑色幽默比较容易。黑色幽默,就是苦中求乐,要不,怎么过下去?
塔顶没有别人,徐旦给钱小露拍了几张照,然后高举手机,对着钱小露说,我们合个影吧?她紧靠过来,他把脸贴上她的面颊,舌头伸出来,作亲吻状,说,可以吗?钱小露说,不可以。徐旦说,我有机会,可惜只有一次。她说,一次就够了。
徐旦收起手机,说,好,不拍了。
她拍拍他的手,说,徐旦,我曾经很任性,伤过别人被别人伤害。我一开始就不太喜欢大勤,但是,他是大才子,哪个老师不喜欢他,哪个学生不崇拜他?那时候,恋爱的人少吧?几乎没有。我偏要谈恋爱,偏要追他,追到手了却不珍惜,拿他当出气筒当玩物。之后,用那么不留余地的方式跟他分手。读厦大的时候,追求我的人不少,包括一个英语老师。我被宠坏了,瞧不起厦大的男生。三年级的时候,我一个人上南京旅游,火车上碰到一个北京大报的记者,三十多岁。我们正好坐一排,聊得真开心。他本来要回北京,结果跟我在南京下车,我们一起呆了六天。他比大勤成熟多了,有趣多了。我送他回北京,哭得像傻子,舍不得。
徐旦说,你们结婚了?
钱小露点点头,说,是。他当时已婚,离婚弄得很辛苦,我等得很辛苦。我想,我要给大家看看,我有本事弄到最好的男人,我有能力把握自己的命运。大功告成,我们搬到一起,做合法夫妻,感情已经严重透支,再也没有以往的激情。我想,婚姻生活就是这样,好好过日子吧。怀孕的时候,他出外遇。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为了我,他失去太多,事业一泻千里,人际关系一塌糊涂。他求我,放他一马。我是宫外孕,手术做得不好,痛苦得要命。我一个人躺在病床,没有他的陪伴,没有鲜花陪伴,我想,中国是我伤心之地,我不能再呆下去,我必须出国。我的英文底子还好,上上补习班考托福,去美国不是没有可能。可是,我有预感,你或者大勤肯定会去美国,我去的话,说不定在哪儿就碰上。我不想碰到你们。所以,我选择了最远最小的国家。
她给徐旦系系衣领,说,风太大,当心着凉。要不要下去?
徐旦说,不,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想说什么说什么,挺好的。小露,我发现你变化挺大。
钱小露说,噢。哪方面的变化?
徐旦说,变得很女人,比你还是大学生的时候动人多了。
她整了整自己的衣领,说,瞧你说的,真会恭维人。还是感谢你,从你口里获得称赞,比什么都强。徐旦,我不是好女人。你们对我念念不忘,说白了,是因为我们年轻时的友谊。我行为超前,总想闹出什么动静。我胆子大,自私,不值得男人迷恋。
他们沉默良久。
钱小露打破沉默,说,刚才不是说了,来捷克之后,我不打算再结婚。认识皮特嫁给他之后,我特别想生一个孩子,我们试过多次,没办法,他的生理有问题。为了这事,我差点想跟他分手,我不想失去生育的最后机会。他不但不责怪我,反而说,就是离了,需要他帮忙照顾的地方,他还是会帮忙照顾。你听,做人做到这个地步。我们已经习惯了没有小孩的什么,习惯了对方,日子过得不错。
徐旦问,经常出去旅游吗?
她说,走了很多国家,非洲,南美洲。不管到哪里,我最想去的地方是旧货市场或者古玩店,不一定每次都有收获,收获一两次就值来回机票。一次到非洲南部的斯威士兰,在首饰店遇上香港来的一个老太太,她说,她弄到了好几件特别值钱的东西,问我可不可以帮她带一件过海关?她的欧洲客户指名要,会到捷克取。她说,她认识斯威士兰皇族的人,关系不成问题。她给我的报酬很高,我差点想答应,被皮特死命制止。老太太表示可以谅解,说再找其他中国同胞。我说,斯威士兰这么遥远,还能有什么中国同胞?老太太说了一句话,世界就是中国,中国就是世界,大门一开,满世界都是我们的人。
徐旦评论道,挺有道理。老太太不是简单的人。
钱小露说,很不简单。她长相接近丑陋,做派却很有气势,一看就是江湖高人。
徐旦说,我为你高兴,找到了贴心的丈夫,建立了不错的事业。
钱小露说,你也不错。三个人里,就是大勤不好。
徐旦问,你没想过跟他联络吗?想的话,我把联系方式发给你,你们自己谈。
钱小露想想,说,还是不要吧。他要是想联系,想来布拉格,我举双手欢迎。现在我知道怎么对待一个好朋友。
徐旦说,为我们的事,我一直对大勤很内疚。不光是这件事本身不该做。对我,他是有特殊象征的朋友,说他是我人生的贵人也可以。
他讲起熊大勤第一个对他表示友好,考高中时,举着试卷让他抄,讲熊大勤高考前将数理化三门课梳理一遍,让他在几个关键的地方顿开茅塞。钱小露以前听过,现在再听一遍,还是吃吃笑个不停,说,你们是一对活宝。不错,他称得上是你的贵人。
徐旦说,得罪他,我能心安吗?
钱小露说,我也对他内疚,他也是我人生的贵人。
徐旦探究地望着她。熊大勤就有这等魔力,至今还影响到两个人。
她说,内疚不多说。贵人一说怎么讲呢?我是很晚才醒悟到。因为他的缘故,我觉得,我到底是中国人,我们的幸福与痛苦跟文化脱不开关系,与时代脱不了关系。有些事,现在可以做,当时不能做;有些事,在捷克可以做,中国不能做。后来我这么要求自己,这么对待皮特。所以,大勤是我的贵人。所以……
徐旦打开手机,按下录像,对钱小露说,对大勤说几句话吧,我带给大勤听。
钱小露望着镜头,挥挥手,用家乡话说,嘿,兄弟,我是小露。对不起你噢,你好吗?
讲完,她的嘴被什么堵住,久久不语。然后,她掩住嘴巴,手发抖,然后,她掉转身体,面朝冉冉升起的红日。风在耳边嘶嘶掠过,远方的布拉格身披金光闪闪的朝阳,捷克的母亲河伏尔塔瓦河静静流淌,带来多少往事,带走多少心思。
过了几天,恰逢久负盛名的《布拉格之春》国际音乐节登场,钱小露和皮特邀请徐旦参加开幕式,地点在旧城的鲁道夫国家音乐厅,主打曲目是捷克作曲家斯美塔那的交响音画《我的祖国》第二乐章《伏尔塔瓦》,由捷克国家交响乐团演奏。
三个人穿正式衣装。钱小露坐中间,徐旦的胳膊肘与她的相抵,勾起了他对那年寒假两人看电影的回忆。《伏尔塔瓦》是一幅描摹伏尔塔瓦河的音画,诗一般优美,河水流淌的舒缓与湍急,河面展开的雄阔与变幻,画面无缝切换,将听众带入沉醉的境地。这几天几乎每日与伏尔塔瓦河相遇,徐旦生出格外的亲切。乐曲拉到中段,钱小露从手袋里掏出手绢,不断擦拭自己的眼角。这首曲一结束,她匆匆站起来,对皮特和徐旦说,我去一下洗手间,一会儿回来。
她没有再回到座位。
音乐会结束,他们在前厅找到了她。她双眼红肿,手里提了一个包装精美的大袋子。她对徐旦说,这是捷克拉线木偶,照我们三个人的原型做的。可以拆开,可以合拢。我订了两套,师傅赶出来的。一套你留着,一套转给大勤。
当场打开不便,徐旦看了附上的照片。每支木偶栩栩如生,有点丑,有点滑稽,数他最惹笑。他说,珍贵的礼物。我喜欢。不过,我没带什么东西送给你们。
皮特说,不用,见到你,我们很高兴。她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
徐旦说,你们什么时候到美国走走?我一定陪你们。
两夫妻对望一下,皮特说,谢谢,我们一定去。
他们没有邀他去家里坐。徐旦觉得,这不是粗心的疏忽,以后跟小露恐怕难得再见。
9
回到美国,徐旦得知熊大勤已经请了律师,正和校方谈判私了事宜。
徐旦把木偶转寄给他,整理出照片,分几批发送,熊大勤不过瘾,说,照片太少了,还有没有?与熊大勤几次通话,话题绕不开钱小露。徐旦说,我觉得,你应该去捷克,直接见个面比较好。熊大勤说,不好不好,你去了,她不是吓着了吗?我去,又会吓到她。徐旦委婉地说,吓不倒她,她的先生是个大个子,比你还大,不会怕你的。熊大勤沉吟良久,说,算了。万里长征走到延安,该划上句号了。
熊大勤问,徐旦,我知道你忙,什么时候再来?我想你了。
徐旦想,熊大勤的情绪好转,该是再推他一把的时候,他答应下来,约好两个星期以后见,到时候让他亲耳听听钱小露的留言。这次无论如何要找机会向熊大勤道歉,再难也要做,做到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熊大勤开那辆老丰田等在机场,站在一干接机人的中间。他套一件厚厚的夹克,粗糙陈旧,跟那些衣着时尚的人并排站,显得不太协调。与上次不同之处,他的眼睛仿佛被春雨清洗过,发出亮亮的光泽。
他把徐旦让进公寓。公寓比上次整洁得多,餐桌收拾得干干净净,上面摆满了书。
徐旦从包里取出手机,为他播放贝特辛塔顶钱小露录下的几句话。钱小露语塞的时候,熊大勤静坐,好像要等她回转身,继续说下去。留言结束,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熊大勤拿过手机,反复播放,评论道,她一点没变。不对,她变太多了,就几句话,不够意思,还是那么任性的样子。道歉什么的,免了免了,没必要。她不容易,这么大年岁的人说道歉,为那么久以前的事……
徐旦默默地听他唠叨。
徐旦仔细看桌上的书,几乎都和宗教有关。等熊大勤回过神,徐旦问,怎么,开始研究宗教了?
熊大勤说,嗯,准备考加州的克莱蒙神学院,毕业了当牧师。
进神学院?当牧师?这个好友,不停地让人吃惊。难道他在美国的凡尘路走到尽头,只能向神之门迈步?
熊大勤说,我最近加入了一家教会,跟牧师沟通过,他积极鼓励我报考。我讲了我目前的实情,他说,正因为这样,你更应该走这条路,自己有曲折的经历,向别人宣示的时候,更有说服力。我是个书呆子,考试难不倒我,估计考得进去。心理方面,我准备就绪。跟着上帝走,上帝不至于中途跑路吧?克莱蒙学院在你们南加州,离你家不远,我们以后见面方便多了。
事态发展如此之快,徐旦一时不知如何表态。突然,他意识到,他向熊大勤道歉的黄金机会就在眼前,就在此刻。
徐旦说,我觉得,你能够考上,你会成为出色的牧师。大勤,我一直有件事堵在心窝,我要说,我对不起你,我向你道歉。
熊大勤没有显得吃惊,他注视着徐旦,说,徐旦,慢点慢点,我们有时间。
徐旦讲了二十多年前发生的事。
熊大勤低下头,用力搓自己的双手,关节啪啪作响。徐旦坐直身体,双足内勾,聚神于足窝。他担心熊大勤的反应,他要提前做身体反应的准备。
熊大勤轻轻点头,视线越过徐旦的头顶,落在徐旦身后的某处。他喃喃自语,难怪,我早就应该看出来。
徐旦清清嗓子,稍带嘶哑地说,我向你道歉,请你原谅。
熊大勤的视线拉回到徐旦的脸上,像打量陌生人一样打量徐旦。他说,小露道歉,你也道歉。那末远的事,原谅不原谅可以改变什么呢?
徐旦沉默。
他说,你不说,我永远不会知道。
徐旦说,我是那个时代过来的人,这种事对我很重要。我想做个更好的人。
熊大勤的手放在一厚本书上,摩挲着,深叹一口气,说,徐旦,我原谅你,原谅小露。我不原谅,上帝会原谅。我不是神,我在向神靠拢。我觉得去神学院的路是对的。
徐旦及时说,谢谢你,谢谢你宽大的胸怀。
他说,我已经失去太多。我不能再失去最后的朋友。徐旦,实话相告,我早就想过,你跟小露更合适。你有办法,镇得住她。当时我不懂,我觉得,自己那末聪明,总归能对付得了。再说,朋友可以让吃让喝,不能让女朋友吧?
徐旦苦笑,说,当年的小露,没几个镇得住她,我更不行。熊大勤,不说了吧。
熊大勤说,不说了。
他说,她不想见我?
徐旦说,不如说,她不方便见你。我的脸皮厚一点,不然,我也不会冒出来。
熊大勤说,她是个好女人,假如当时我们不分手,我的人生恐怕不一样。
徐旦接腔,她也是这么认为。
他说,不过,天意就是天意,不是吗?
徐旦点头,伸出手,说,大勤,我们还是兄弟?
熊大勤接住,说,当然,一日是兄弟,永远是兄弟。
***剧终***
正是,实在是个害人精,不论多么美化她,只是男人就喜欢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