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约翰
每个星期四小镇上的露天市场开放,可以买到新鲜的蔬菜水果。有一天我去市场,见到一个高个子男人,大约有六十岁左右,浓密的络腮胡子,蜷曲的长发,脑袋后面用皮筋束了一下,邋里邋遢的样子。见了我络腮胡子走过来往我手里塞了一张纸,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嗨,这个给你,说完掉头走开了。我低头看那张皱皱巴巴的纸,脏脏兮兮的沾有泥土,上面的单词很潦草,看了半天也不明白究竟写了些什么,我讨厌有人跟我开这种玩笑,离开市场的时候,随手将纸扔进了垃圾桶。
下午我去了图书馆,回诊所的时候莫医生告诉我,有个络腮胡子来过了。他进门就说,你们的医生的心脏不好,我这里有一瓶药,让她拿去吃,吃了就会好。
莫医生说,我们医生自己有药,谢谢你,这药请你带回去吧。
我说,为什么不留下那药,我相信民间的东西。再说,我的心脏确实不舒服。
莫医生说,你敢吃他的药吗?他身上有股难闻的气味。
我说,这有什么不敢?先看看是什么药再说。
下个周四我就去市场找那个络腮胡子。见到他我说,谢谢你上次到诊所去,我的心脏不舒服,我想要你的药。
他却冷冷地说,我将会去见你的老板,转头不再理睬我,令我好没趣。
又一个周四,我去图书馆回来,莫医生拿起一个小黑瓶对我说,络腮胡子来过了,他名叫约翰,这是他给你的药,他声明说不要钱,还说钱对他不重要。我拿起小瓶看了看,上面的标价是8.5英镑。
从此以后我开始用蜂胶,每天早上用吸管往舌头上滴一两滴,涩涩的。过了大约有一个月,一瓶蜂胶快用完了,心脏再没有出现不舒服的感觉,头发也不那么枯黄了。我又去市场找约翰,可是几次都没有找到他,卖菜的小贩说他不经常来。
过了些日子他又出现了,来诊所送蜂胶给我,我照着瓶子上的标价付给他钱,他收下,有时还会赠送我一瓶。约翰是在帮他的朋友卖菜,有几次他来诊所和我聊天,说他懂中药,自己种了些草药,还说他不相信西药。他患有前列腺癌,可是他不听医生的,坚决不做手术,也不吃西药,自己用草药调理,已经过去两年了现在还活着。这让我对他刮目相看,我觉得他这个人挺有个性,只是有点神秘,他究竟是做什么的?
你有什么宗教信仰?有一次刚一落座他就开口问我,我有点吃惊,因为这是英国人谈话的禁区,不过我不介意,告诉他我还没有确定我的信仰。他谈到了佛教,可是我连佛教这个词的英文叫法都不会,后来他就不再跟我谈宗教了。
我拿着电子辞点绊绊磕磕地跟他聊,他极有耐心地等着我查单词。有一次他问我相不相信精神疗法,我说我信,连说带比划地跟他讲一个我经历的病例,看他的表情似乎能明白个大概。约翰来找我这个中国人和他聊这些,可能是因为他找不到一个更合适的人与他交流,没法把他的一套见解与他人分享。我虽然理解他的一套理论,却做不到顺畅地与他交谈,语言的障碍实在是无法逾越。
有一天下班的时候正碰上约翰开着卖菜的小敞篷车回家,见了我他停下车来,什么也不说,往塑料袋里抓了一些卖剩下的菜递给我,有土豆,辣椒,还有一个红瓤萝卜,这可是个宝贝!回家我就切开生吃了,没成想第二天出现了紫红色的的血尿,吓得我大叫一声,瓦莉亚跑过来问我怎么了,听我说完她哈哈大笑,啊,那是甜菜根,不能生吃。不过,排泄完就好了。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敢碰甜菜根了。
我把约翰的故事讲给我的朋友艾丽丝听,浪漫的艾丽丝听完就嚷嚷了起来,啊,他是天使,他一定是天使,我要见他,我要吃他的药。
三天后艾丽丝开车一个小时到市场找约翰,却没见到他,那天他没来。市场上的小贩告诉艾丽丝,约翰是个巫师,这是我第一次得知他的这重身份,可是他巫术从来也没在我面前露一手。
后来他们俩人用电话联系,艾丽丝一下子买了三瓶蜂胶。艾丽丝告诉我说他们在电话里聊了一个多小时。艾丽丝通晓塔罗牌,还有感知过去和预测未来的本事,我相信他们俩肯定能聊得来。
约翰告诉艾丽丝关于他的生活,有一个情节给我留下了印象:去年他自己盖房子,到了冬天房子没盖好,他只能睡在里面,屋里没有取暖设备,里面很冷很冷,睡到半夜都快冻僵了。当时他的女朋友就住在他附近的房子里,她刚刚继承了一大笔遗产,成了百万富翁,可是她从此不再理他了,可怜的约翰。艾丽丝还告诉我,约翰跟她讲述这件事的时候,一句怨言都没有,他可真是个好人。
约翰跟我聊天的内容基本上限于医药,他从来没跟我谈起过他的生活,更是闭口不谈他的巫术,其实我特别想知道他的巫术是怎么一回事,他是怎么看出我的心脏不好的?
后来我搬到镇上来住,离我上班的诊所只隔两个门。有时在周四的傍晚,我的门把上会挂着一个蓝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菜,不用说那是约翰开车回家路过时留给我的。
与约翰相识与交往的时间大约不到一年的光景,后来快过圣诞节了,约翰来诊所送我一件圣诞礼物,是一本英文书,64K本,书页有些泛黄,书里附有一些植物插图。离开时他郑重地和我握了握手,欲言又止,最终也没说祝我圣诞快乐,表情甚至有些凝重。约翰一向不善言辞,不像一般英国人那样重视礼节和会说客套话,我已经习惯了他的表达方式,当他伸出手来要和我握手时我甚至迟疑了一下。
他走后我用电子辞典查了一下书名,原来是译自中国的《赤脚医生手册》,这太令我意外了!我曾经有一本同样的中文书,那是在我二十几岁的时候买的,后来正式做了医生,我就把这本书给忘在脑后了,想不到这本书会被翻译成英文在英国出版,更不可思议的是,三十年后由一个英国人把同样的一本书送到我手里,人生的有些际遇真是太奇妙了。
我轻轻地摸挲着书的封面,恰似失散多年的老友重逢,记忆中的书页哗啦啦地被掀开,当年自学中医时经历的种种艰辛和坎坷一一浮现,画面清晰而深刻。作赤脚医生是为了圆我的医生梦迈出的第一步,假如没有这段经历,也许我会违心地选择其他的职业,难道约翰感知到了我的过去?
我作赤脚医生时有很多有趣的故事,下次见了约翰我要讲给他听,我相信他一定喜欢。
节后我再去市场,却没有见到约翰,问原先和他一起卖菜的小贩,说他不再来了,为什么不再来了,那人没说。我不甘心,每个周四还是去市场找他,约翰真的再也没有出现,他像一颗流星从我的生活里缓缓地划过,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留下来的痕迹只有他那浓密的络腮胡子,蜷曲的长发,还有他不苟言笑的面容。
过了几年我搬家离开了小镇,他送我的那本书再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