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美三十年回眸，点点滴滴在心头
众多留美学生经历了多年的学习、工作、和生活，人在他乡，路途坎坷，免不得有时会感到身心疲惫。把过去30年的点点滴滴写出来与别人分享，可以使自己放下包袱，轻松面对未来的生活。
今年三、四月份，我和太太去香港、新加坡、台北旅游了一趟，最后回中国大陆探亲，到四月底才回到密西根的家。回家后的第二天，邮递员把之前寄存在邮局三、四个星期的邮件全部送到了我家门口。其中有一封信是本州第六巡回法庭寄来的传票（SUMMONS/ORDER TO APPEAR)，要我五月十二日出庭。我的驾照号码有幸被电脑随机抽中，要我履行公民职责，在指定时间到指定的法庭地址去接受法庭对陪审团成员的遴选。传票是四月七日寄出的，命令我必须在十日之内把陪审员问答表填好、签名、寄回法庭陪审办公室。我一看十天期限早就过了，万一要是落了个“蔑视法庭”（Contempt of Court) 罪就麻烦了。赶紧收集好这次旅行的证据，比如护照、签证、出入境记录、飞机票，等等，万一法庭盯上我，我好有个说法。
五月十一日上午，也就是指定出庭日的前一天上午，法庭陪审办公室的书记员一个电话打到我们家：“我们办公室还没有收到你的表格，请你明天早上提前三十分钟到法庭陪审办公室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法庭这回要来真的吗？幸好我备好了书面证明材料：我前几个星期正在海外，的确无法按期限填好表寄回。我有礼貌地跟书记员说：“真不巧，我和太太上个月正在海外旅行，所以无法及时填表寄回。我很乐意履行自己的公民职责，请问能不能安排我在下一次出庭日期到庭？”
书记员说：“下一个出庭日期是 6月23日。”
我赶紧说：“没问题，我可以在6月23日到庭。”
书记员说：“那好，我给你重新发一份传票，请你按传票要求，填表寄回，并在规定时间出庭。请别再误！”
我舒了一口气：“一定做到，决不会误！”
放下电话，我赶紧向公司请了6月23日一天假。公司一听是履行陪审员职责，二话不说，批了这一天假。
没过几天，法庭先来了一封信，正式通知我出庭日期改到了 6月23日。要我留意，新的传票不日即将发出， 要我收到新的传票后，立即按传票要求填表寄回，并且必须在出庭日早上 8:30 准时到庭。乖乖，这分明是要断了我躲避的念想，别再寻思任何推脱借口啦！其实，这回我倒是真心想参与法庭陪审服务的。过去三十多年也被抽到过几次去陪审，总担心自己英语不够好，法律基础知识欠缺，怕在法庭这么庄严的地方，自己误听误读，误了控方（原告）或辩方（被告）的大事。所以过去总是推脱说自己英语不够好，躲掉了应尽的责任。这回不一样，我很想去亲身体验一下法庭陪审团制度。
又过了几天，收到了新的法庭传票。我立刻填好了问答表寄了回去，静待开庭之日。传票出庭陪审团服务是一份正式的法院传票。如果不作回应，有可能被定蔑视法庭之罪。若因故需要更改出庭日期，可以有一次更改机会。
陪审员的资格要求主要是：
- 美国公民
- 本县居民
- 18岁以上，但是70岁以上者可以提出豁免申请从而免除职责
- 英语熟练
- 身体和脑子正常
- 过去12个月内没有担任过大、小陪审团成员
- 从来没有被定过重罪
传票上除了印好了我的姓名、地址、出庭日期、法庭地址外，还有陪审员身份卡、陪审员号码、驾车前往路线、停车场、着装规定、酬劳数额，等等。还规定，我必须在出庭前一天的下午 5:00 之后，打电话去接收法庭最新指令。
（图1. 法庭传票正反两面）
出庭的日期一天天临近。6月22日傍晚5 点以后，我拨打了法庭陪审办公室指定的电话号码，获得法庭最新指令。
6月23日一大清早，我漱洗完毕，穿戴整齐，草草用完早餐，就提前赶到了奥克兰县法庭大楼。第一件事就是过安检门，似乎比机场的安检还要严格。由于事先得到通知，我把带照相、录像功能的手机留在了家里，只带了一部没有摄像、拍照、和录音功能的平板电脑：一部老旧的 Kindle Fire，万一要等待较长时间才开始遴选的话，好打发一下时间。按规定是不能带电脑设备进法庭大楼的，但大楼安检对第一天初来的陪审员网开一面，但只准许我们在法庭开始遴选陪审团成员之前的等待过程中，可以使用不带摄像头和录音的电脑打发时间。一旦遴选开始，或者陪审员出了大楼去吃午饭或晚上回家休息，然后下午或第二天要再度回大楼法庭时，不允许再带电脑设备进去。
过安检门时，武装安检员仔细检查了我的平板电脑，确认没有拍照录音功能，又问我：“你是来参加陪审员遴选的吗？”
我说：“是的。”他们又查验了我的陪审员证卡，然后才放行。
进了大楼，我就直奔第六巡回法庭陪审办公室，交验了陪审员证卡，领了一个卡套，把证卡塞了进去，夹在外衣显眼处，就算是身份牌了。身份牌上没有名字，只有几个代码和条形码（见图一的右上角）。我被领到等候大厅，里面供应各种咖啡和冷热水，还有热巧克力，取用自便。我是第三个到达的，后来陆陆续续来了四十几位陪审员候选者。不同肤色，不同年龄段，各行各业的男男女女，人人脸上似乎都透着一股严肃的神情，说话声都特意压得很低。
有一位陌生的白人男性来到我旁边，指着我的平板电脑问道：“你怎么带进来这玩意儿的？”看来他没有仔细阅读法庭传票。
我说：“我这玩意儿没问题，符合规定。”
他说：“不知还要等多久？太没意思了! 哎，你这平板要多少钱？卖给我吧？”
我说：“今儿个这玩意儿是金不换！你要是明天再来，我送给你，不要你钱！哈哈……”一句幽默，顿时气氛轻松不少。
(图2. 没有拍照、摄像、录音功能的 Kindle Fire，早就淘汰了，今天却派上了用场。)
8:30 到了，陪审办公室书记员准时到场，先请本法庭家庭部的审判长(Presiding Judge)讲话。眼前一亮，原来是一位女法官，手持话筒，来到我们面前: 一袭红色职业正装，下配红色套裙，耳环项链穿戴齐全。她那鲜亮的服饰，高挑的身材，满面的笑容，机敏的神态，还有风趣的话语，顷刻间就把大厅里的压抑气氛一扫而光！
她开口说道：“我知道，今天要你们放下手中的活儿，来到这里，心里一定都在犯嘀咕。要是有得选择的话，没人会选择来这儿的，对不对？但是，你们当中有谁今天是高高兴兴，盼望着来到这里的，请举手。”
我今天就是高高兴兴来的，但不敢肯定是不是盼望着来的，所以没有举手。大厅里有那么四、五个人举起了手，年轻女性居多。
女审判长接着说道：“我有惊喜带给你们几位举手的。因为你们盼望着这一天，而且高高兴兴地来到这里履行公民职责，我有礼物送给你们每一位。”她依次亲手递给每位举过手的陪审员一个小礼包。我真后悔刚刚没能果敢地举一举手，嗐……。此时，大厅里的气氛已经活跃了起来。
她话锋一转，接着又说:“我还要感谢你们每一个人! 正因为有你们每一位忠实履行职责的公民，我们国家的司法陪审团制度才得以建立、运行、和完善。你们今天不管会不会被遴选进陪审团参与案件审理，你们都正在履行着各自的陪审员职责和公民职责。如果被选进陪审团，你们不用担心法律上的事项。法律事项由主审法官和控辩双方律师去操心。你们要做到的就是平静地听取控辩双方以及证人的说辞，凭着你们的直觉和常识，对案件作出你们各个人自己认为是公正的判断，不能受任何其他人的影响，不许与控辩双方有任何利益牵连，不要对任一方有成见、偏见、和袒护。下面就由书记员给你们详细介绍今天陪审团遴选的程序和有关事项。”
女法官离开后，书记员先让我们看了一段密西根州陪审员培训视频（https://mjieducation.mi.gov/jury-orientation）。
美国建立司法陪审团制度的目的是：
- 解决司法争议时吸纳社区平民的意见和价值观;
- 防止立法机构、商业集团、政府行政机关的滥权;
- 防止法官个人随意和不公平裁决;
- 保护所有公民的权利。
紧接着，书记员又着重强调了几点：
- 如果你们被选进陪审团，就要工作到案件审理完毕，下午或明天回来时不允许再带电脑、手机等电子设备回来;
- 如果未被选中，你的本次陪审员职责就履行完毕，回到办公室登记销号就可以回家;
- 等会儿法庭宣召你们入庭，关闭所有电子设备;
- 选进陪审团的陪审员，不得进行独立的案情调查分析，不得从网络、电视频道、广播收音台、报章杂志，等法庭之外的渠道获取任何有关案情信息；
- 不得与任何人讨论、打听、泄露案情；
- 你们的身份牌必须一直挂在衣服显眼处，在法庭内外，过道，餐厅，停车场等任何地方，任何人都不得向你们陪审员打听、讨论、影响、暗示案情或对案情的分析判断。
- 你们就像要蒙着双眼，凭着自己内心的直觉、常识，独立做出公平公正的判断。
书记员还介绍了法庭对陪审员的经济补偿：遴选阶段是每人每天补发 25 美元，半天是 15 美元。进了陪审团的是每天 40 美元，半天是 20 美元。来回路程驾车费用按个人家庭住址远近另计补发。
我当时就想，这要是在中国大陆，干什么事都要找熟人，托人情，写条子，打招呼，包打听，造舆论，甚至行贿，无所不用其极。这种种手段，到了美国那是绝对行不通，要碰壁的，违者很可能是弄不好就会把自己弄进监狱去的。
(图3. 手持天平的女神，双眼遮蔽，这正是美国司法制度的象征。)
一个多小时后，法庭书记员过来，把我们四十几个陪审员候选人领进主审女法官瑞丽查波特的刑事法庭，依次坐满了法庭后面的四排长条板椅子。主审女法官瑞丽查波特端坐在审判台后面，法庭书记员坐在审判台左侧，公诉员和侦探、被告和他的律师坐在法庭中央，两位法警分立在前、后大门里侧。法庭右侧有两排空的长板椅子，正对审判台和控辩双方，是为等会遴选出来的陪审团准备的。
女法官跟所有出庭人员打过招呼后，向我们简单介绍控辩双方人员和案情，还肯定地说本案件今天就会审理完毕，并作出判决。然后，她就问我们：“有没有人认识控辩双方人员的？有没有利益牵连的？有没有任何需要规避的人和理由？有没有人因为身体医疗状况需要退庭的？如有的话，现在就必须告诉我，我会当场免除你的义务，你仍算是履行完了本次公民职责。”
没人回答。法官旋即带领全体起立，举行法庭宣誓。
宣誓完毕落座后，女法官再次介绍案情，并让控辩双方也从各自角度简单介绍案情概要。本案件涉及到一位年轻黑人，非法从一位越南裔老人那儿获得了钱。控方的侦探和公诉员握有证据，这是一起无武装暴力抢劫事件。辩方认为仅是一起盗窃案，根本没有抢劫行为。
女法官再次强调: “陪审员要公正，公平地听取双方和证人的各项说辞。在没有定罪之前，被告都是无辜的，无罪的。在刑事法庭，执行的是最高标准：Beyond A Reasonable Doubt (排除合理怀疑)。”
也就是说，控方的证据，必须要在达到了最高标准: 排除了合理怀疑（Beyond A Reasonable Doubt），陪审团和法官都要对控方的证据确信无疑之后，才能定被告的罪。否则，只要陪审团和法官对控方的证据存在合理怀疑，被告就会被判无罪。这是因为刑事法庭定罪判决后果严重，一旦判决有罪，被告将失去自由，甚至终身失去自由（密西根州无死刑）。
刑事法庭与民事法庭有所不同。在民事诉讼中，证明标准是优势证据，或者是明确而令人信服的证据。这样的证明标准不是最高标准，而是隐含概率成分在内的证明标准。原告和被告，哪一方的证据能令人信服多一些，也就是令人相信的比例大一些，民事法庭就可以作出对证据令人信服多一些的一方有利的判决。这是因为仅仅民事诉讼一般只涉及金钱赔偿，一般没人会失去自由。
接下来，法庭开始遴选陪审团成员的程序（VOIR DIRE）。法庭书记员用电脑随机从我们在座的四十几位陪审员候选人中选出十三人，换坐到法庭右侧预留给陪审团的两排长椅上，编成 1 到 13号陪审团员。陪审团需要十二名成员，多出一人是预备的替补陪审员。然后依次由公诉员和辩方律师，对初选出的十三人，同时也是对剩下的暂时未被选中的三十多位候选人，阐述案情要点，对各位初选陪审团员提问，同时解答任何人可能有的疑问。
公诉员先说：“本案件审理不会像你们在电影经常看到的那样，控辩双方激烈交锋，一方认为有罪，另一方认为无罪。本案件控辩双方都同意被告有罪，但是控方有证据证明这是一起非武装抢劫案件，而辩方认为是一起盗窃案件。你们陪审团在案件审理过程中，就是要做到认真地听取双方辩辞，证人证词，不带任何成见，偏见，或袒护，最后作出公平，公正的判断。”
公诉员先点了一位黑人陪审员的名：“你能做到吗？”意思就是你能做到不以肤色来做衡量标准吗？
黑人陪审员答道：“我能。”
公诉员又点了一位女性教师的名：“你是不是每天会跟小孩子们有交流，有互动？”
女教师说：“是的。”
他又说：“如果其中有一位小孩，不善交谈，不喜欢互动，说话很慢，声音很小，你会不会因此而轻视、怠慢这位小孩？经常把他撂在一边？”
她答道：“绝对不会。”
他说：“谢谢你！你的善良、公平公正的态度一定会让这位小孩获得与别的孩子同等的机会，接受同等的教育。在座的各位陪审员，本案的受害人就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越南裔老人，英语不好，说话很慢，声音很小，我们绝不能因此而轻视他，忽略他的利益和权利。”
他接着问陪审团成员：“你们有没有问题要问我的？有没有人想退出陪审团的？有的话现在还来得及，我们还有这么多陪审员候选人在座，可以替补。”
这时 1号女性陪审团员举起手来：“对不起，我很紧张，心脏怦怦直跳，我怕自己坚持不下来。”
公诉员说：“不用紧张，等会儿我们就找人换下你来。”
5号男性陪审团员接着举起手来：“我填写表格后，到现在情况有了变化，我的外甥几天前在亚特兰大遭遇武装抢劫，还被打伤了。我现在还能坐在陪审团席位上吗？”
公诉员说：“只要你能在本案审理过程中，保持公平公正的心态，我这没问题，就看辩方如何看待这一情况变化了。”
辩方律师说：“等会儿再说。”
紧接着，10 号女性陪审团员也举起手了：“我爸爸以前是阿拉巴马州的一个县公诉员，现在退休了。我能坐在这儿吗？”
公诉员说：“哦，你爸是我的前辈了，值得敬重，但这跟本案没有任何关系。只要你的态度是公平公正的，你完全有资格在这里担当陪审团员。”
接下来是辩方律师讲话：“本起案件的发生是件不幸的事件，我们今天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伸张司法正义，还受害人一个公道。同时，我们不能忘记，司法正义还有另外一面。被告只能为他犯下的罪行接受适当惩罚，而不能为他没有犯过的罪去受过。被告这么年轻，不能因为一个他没有犯过的罪而毁了他的未来，他的前程。我们要求，陪审团员都秉持公平的心态，来对本案作出公正的判断。你们都能做到这一点吗?”
辩方律师犀利的眼光，迅速扫过陪审团员的每一张脸孔。只见陪审团席位上，颔首点头，此起彼落: 回答肯定，明白无误。
突然，律师向 5号发难了: “ 5号，你怎么没有回答我？”
5号一愣，完全出乎意料，一时语塞。
律师又追问道：“ 5号，你能做到公平公正对待本案的原告和被告吗？”
5号迟疑了一下，似乎不太干脆地答道：“我能。”其实，他并非态度不公平、不公正，而是在辩方律师突袭下，有点乱了方寸。
下面开始对陪审团成员接纳或盘问。女法官说道：“控辩双方都可以依照法律理由，要求撤换初选出的陪审团成员中任何一位，但要由本法官来决定是否准许他们的撤换要求，这叫:‘Challenges For Cause’。双方也可以不用说出任何理由，直接点出要撤换任何一位，这叫：‘Peremptory Challenges (强制性回避)’。你们初选出来的成员有谁被替换的话，不要心里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这在法庭组陪审团时常有的事，是完全正常的。”
公诉员首先提出 1号下来，书记员马上用电脑随机叫出另一名候选人补上。
辩方律师紧接着提出 5号下来，另一候选人马上被随机调出补上。5号如释负重，轻轻松松下来了。
女法官最后问道：“你们对现在的十三名陪审团成员还有问题吗？”
公诉员和辩方律师都说没有了。
女法官又叫新的陪审团成员全体起立，再次举行法庭宣誓。至此，本案法庭陪审团正式组成。然后，他们陪审团成员就从后门离开，在开庭正式审理案件前，他们还需要进一步培训。我们没被选中的候选人离开法庭，回到陪审办公室去登记销号，就各自回家了。一个星期后，收到了法庭寄来的支票，刚够补助一顿午餐和路费。
有点遗憾，我这次没被选进陪审团，未能全程参与到底，但仍然学到了不少知识，对美国司法陪审团制度有了初步的认识。以后若有幸再被抽中做陪审员，希望能被选进陪审团，全程参与法庭陪审过程。
（图4. 法庭寄来的补助午餐和路费的支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