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之时,“八佾舞于庭”的美景只有在镐京才看得到,各诸侯们生怕遭遇丰侯的“酒驾”悲剧,纷纷裁减歌舞团,以示忠诚。周礼最显著的特征便是尊卑有别的形式感,此后的儒生们把形式发展成深入骨髓的精神贵贱,所以汉以后的官员们在长官(更不要说皇上)面前都只能跪着。
《鲁周公世家》里说周公死于丰京,《竹书》更指出那是成王二十一年发生的事情。《鲁周公》说:“周公既卒,成王亦让,葬周公于毕,从文王,以明予小子不敢臣周公也”。“让”是谦让之意,这很容易让人误会,好像成王让周公“先走一步”似的。这个“让”其实是针对周公的临终一席话:“额死后请把葬在成周(洛邑),以示额做鬼都不离开成王您”,司马迁是这样写的:“必葬我成周,以明吾不敢离成王”。我认为我的翻译是准确的,说得更简洁点就是“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成王被周公的临别赠言打动了,于是不让周公葬在洛邑,而“让”其葬在毕原的王族墓地,表示他不拿周公当臣子看。
周公被厚葬于毕原应该是真的,蹊跷的是他葬于毕原的时间。《竹书》载:“二十二年,葬周文公于毕”,也就是说周公死后的第二年才被移葬毕原。这一年的时间差暗示了成王在处理周公身后之事,最后“政治协商”的结果是赐周公哀荣、后代富贵,保大周和谐、稳定。
司马迁根据《尚书•金縢篇》里的说法,周公死后,老天爷觉得这位大忠臣未受到应有的礼遇,简直天理不容,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降下特大飓风,成王的天气预报部门完全来不及反应,也没法反应。夹杂电闪雷鸣的飓风声势浩大,庄稼倒伏,大树连根拔起,房屋倒塌无数,那真是“整个世界就整个崩溃”。成王整个崩溃了,率领大夫身穿朝服,战战兢兢、郑重其事地打开神奇的金滕,看到了昔日周公情愿以己身代替武王而死的简书,成王当时“整个心就稀巴烂”,心想四叔人品贵重,不仅愿意替我死、而且也愿意为父王死,他都死过两回了,他活着其实早就死了,他现在死了,在额的心中他却活着。成王问保管书简的史官到底是怎么回事,史官说确有此事,当时他就在案发现场,只是周公下令要保密,他就不敢说。
这段记载在逻辑上讲不通。为什么遭遇雷风之灾成王想起来要打开金滕?他又是怎么知道金滕的?他是在打开金滕之后才召见史官的,很明显守口如瓶的史官没有主动泄密。那么是谁告诉了成王关于金滕的秘密?司马迁没有我这么强的好奇心,对《尚书》全盘接受,于是我们看到再次成王哭泣了。
古人迷信,成王把周公之死和天灾联系在一起,那么就暗示了周公死得冤,既然死得冤,那么必定葬得潦草。吕思勉先生认为周公未必善终是有道理的。无论发生了什么古怪,它们都从侧面证实了《竹书》记载的可靠:一定因为某种原因,导致了周公死在丰京一年之后才落葬于毕原。
或许真的有一场刻骨铭心的雷风之变,或许真的有所谓的金滕——那么就说明周公是个做好事悄悄留名的人,两次留名——“指甲宣言”和“金滕策书”分别救其于生前与身后,而且还能让老天爷参与进来,周公确实牛得不行。
无独有偶,《竹书》记载,商初成汤死后,权臣伊尹摄政,干脆把成汤的儿子太甲关起来,自立为王(“伊尹放太甲于桐,乃自立”)。七年后(也是七年),太甲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从被双规的桐宫里溜了出来,杀死伊尹。伊尹死后,天也出现了了异象——“大雾三日”。尽管伊尹没有事先准备什么指甲和金盒子,太甲还是吓坏了,于是乎让伊尹的两个儿子伊陟和伊奋,让他们平分其父的封地。(《竹书》:“七年,王潜出自桐,杀伊尹,天大雾三日,乃立其子伊陟、伊奋,命复其父之田宅而中分之。”)伊尹的权势极大,门生故旧盘根错节,太甲必须要做出妥协,稳定重于一切,要知道当时商朝也是“天下未集”。
商武王成汤对应周武王姬发、太甲对应姬诵、商相伊尹对应周相姬旦、伊陟和伊奋对应伯禽和君陈、大雾对应飓风——商初和周初的两大悬案完美契合。顺便说一下,伊尹不太可能自立为王,我在第一部《三皇五帝到夏商》有过分析,此处从略。
我不太相信“蚤”与“滕”(伊尹就没准备这两样道具),我更相信那是一场各退一步从而海阔天空的大妥协,就像太甲曾做过的一样。成王让步得更多些,从周办公布的报告来看,成王明显不如周公高风亮节。因为指甲,成王受感动把周公从楚国大使馆接回来;因为金滕,成王把周公从地里挖出来,又埋进另一块地下。指甲与金滕映出成王皮囊里的渺小,反衬出周公的高大全来。
成王显然不计较一时一地的得失,这才是一个帝王的胸襟,保住并发展祖宗的江山社稷比个人面子重要。年轻的成王做到这点,殊为不易,八百年大周,君王无数,我个人觉得周成王是最牛也最低调的那个王,我给他打十分:成王姬诵,一个正确的人生于一个正确的时间和地点。武王草创的周朝,到了他儿子成王才真的成为大周。此后的成周,风调雨顺,万邦来朝,盛况空前。
下面我们来看几则来自《竹书》的重大“新闻”,从中不难看出成周有多么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