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
夏维东
引子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这里。唐人街变化不大,和十七年前几乎没什么两样。到处都是汉字招牌,街头繁忙、杂乱,南腔北调的汉语不时飘进耳朵。不久前来纽约旅游的朋友回来后告诉我,唐人街像中国的三级城市。
变化其实是细微的,要从细处看。就像一个人的外表轮廓,几十年后看见还能被认出来,但头上的白发和眼神的浑浊诠释了时光的流逝,更不用说那看不见的地方:心里的沟壑。
房子还是那些老房子,但房子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就变了。我曾经来过的那家叫“根发小馆”的中餐馆现在是家咖啡店,店里的人似乎都是南美人,是不是哥伦比亚人就不清楚了,店门口的牌子上声称卖的是哥伦比亚咖啡。
我并不是个咖啡爱好者,我进来只为这里曾经是“根发小馆”。店里只有两个年轻人,是对情侣,两人头靠着头,用两根吸管共饮一大杯咖啡,不时发出甜蜜的笑声。
我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就在那对情侣身后。我要了一杯咖啡,漫无目的地望着街上的行人,听着那对情侣的嬉闹声,我在心里说,我上次来时也是他们这般年纪。
我小口地喝着有点苦涩的咖啡,往事像放电影一样出现在眼前……
一
你当时赶巧租到一套地下室,价钱便宜,而且空间大。于是你便想找个室友,分担一下房租,那就更划得来了。你的招租广告贴出的当天晚上,她就打来电话。她是第一个应征者。
你在学校食堂门口贴的小广告里言简意赅地介绍了房子的一切好处,就是忘了介绍自己的性别。所以当她问是不是有房子要出租,你竟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你边捏鼻子边说,尽管共用客厅厨房,还有厕所,但两个卧房隔得很开,中间有个不太小的储藏室,而且两个门都可以从里面反锁,如果有必要的话。
她对你的性别及门可以反锁的功能似乎没有任何兴趣,直接问房租、水电费和电话费怎么算。
你把手从鼻子上拿下来,长长松了口气,说长途电话费各付各的,其他费用均摊,你看怎么样?当时还没有网络电话,也没有手机,电话打到另外一州都算是长途。
不知道她究竟是耳朵不好使还是脑子不够用,对这样简单明了、公平合理的问题竟然反应不过来。你等了好一会儿她还是一声不出。你怀疑她是不是把电话挂了或者是她的电话突然断线了,你没好气地吼了声:喂!
她对“喂”的反应极快,立刻答道,我在哩!马上又没声音了。
你对她明目张胆、肆无忌惮的迟钝实在忍无可忍,主动作出让步,这样吧,算我选房在先,费用你六成我四成¼¼
你话还没说完,她马上就接茬了,OK,我明天就搬过去,搬之前我会给你打电话。
你想让她告诉个准时,她已经挂电话了。放下电话,你感到自己有点窝囊,不知道究竟谁的脑子不够用。
第二天,为了等她你只好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不敢到学校去。半下午,她才开着一辆马达像飞机一样轰鸣的破车来了。
她的行李似乎并不多,一车子全装来了。她像认识你很久似地说,来,我们一起搬行李,拜托。
她率先拿起一只拎包。你不好意思拈轻怕重,吭哧吭哧地拖出一大件,再把它吭哧吭哧拖到屋里。你想象不出来箱子里的内容,死沉。几趟下来,你手臂酸得抬不起来,你中午吃的两个汉堡在搬运中消化得差不多了。
她每次都只拿一只小包或扫帚之类的东西,还任任真真地陪你一起喘气。她用白白胖胖的手背在额头上来回抹着,这个平常的小动作在你看来颇为怪异,因为她的额头上一滴汗珠都没有,感觉像是在蹭痒。
你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可乐,问她要不要,她摆摆手。你拉开易拉罐的环,“噗嗤”一声,冒出一股烟状的水汽。你仰脖大喝一口,然后坐在捡来的一张竹椅上,胳膊搭在椅背上,打量着你的新室友。
她那说不上难看的脸很白,不是苍白,透着些健康的红润底色,红的程度点到为止恰如其分,属于妩媚的那种。身材非常不坏,该凸的地方凸之,该细的地方细之, 满有名山大川的起伏感。糟糕的是头发,泛黄,堪与秋天的草比衰。比头发更糟糕的是年龄,从女性显老的角度看,她至少大你六岁;从女性显年轻的角度看,她怕 是在十二生肖的动物园里多跑了一轮。
她没有坐下,身体斜得刚好不至摔倒那种倚在桌沿,距你很近。你嗅得出她身上有股熟透的水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