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宋清用攒下的钱给父母买了不少吃的用的,特意为爹买了件银灰色的中山装。当他兴冲冲地冲进家门,迎面却是堂屋正上方爹的遗照!他全身一下子僵住 了,娘什么时候来到身边他都不知道,他就怔怔地仰望着朝他微笑的爹,一股强烈的气流从无限深的深处喷涌而出,化作撕肝裂胆的两个字:爹呀 ——这两个字耗尽了他全身的力量。疲劳和悲伤一下子击倒了他,他的腿像面条一样软,他倒了,倒在娘怀里,瘦小的娘捧着儿子,嘴里哼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调子 像摇篮曲。
宋清醒来时看见娘坐在床沿,目光不知道落在何处。才五个月的时间,娘仿佛走过了十年,头发竟都花了,面色灰蒙蒙的,腰弯得像一张快要断的弓,松松垮垮的。宋清轻轻地喊了声妈,就说不下去了。娘仿佛一直在等待他这一声,涣散的目光立刻聚起来并凝结成泪水滴落下来。
在那个寒假里,娘像祥林嫂似地反复说着:“儿子,我对不起你,没照顾好你爹。”每当她跟宋清说话的时候,总是靠得特别近,有时甚至抓住他的手或衣袖,好像一松手儿子就飞走了。
宋清从娘舅那里知道自爹去世后,娘的精神头好像一下子垮了,她说是她克死爹的,她出嫁前村里的李半仙就说她有克夫、克子命。难怪娘说对不起我,原来她 以为爹的死原因在她。宋清恨不得跑到娘家的村子把那个胡说八道的什么“半仙“捶一顿才解气,但他对娘还信这个也觉得既可怜又可笑。年三十,给爹烧了纸钱 后,宋清为了安慰娘,拍着胸脯说,妈你别听那个什么狗屁半仙胡说,骗人的,我身体好着哩!一顿能吃一斤饭,还考上大学了,说你克我还不如说我沾了您光哩!
宋清永远都忘不了娘当时的眼神,就象一个筋疲力尽的落水人又见一个浪头打来。娘嘴唇颤抖着,伸手捂着宋清的嘴巴,语无伦次地说,小畜生,小畜生,狗不理猫不闻,哪个稀罕你这条命?
宋清被娘的咒骂弄得目瞪口呆,在他的记忆里,娘从未打骂过他。他不明白自己说错什么了,自己是为安慰娘的呀,难道她听不出来吗?很久之后,宋清才明白 了为什么。当时他怔怔地望着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娘也沉默着,半晌说,去给你爹上酒。宋清依言倒了一杯烧酒放在爹的遗像下面,然后僵立在一旁看着娘。娘 也倒了一杯烧酒,捧着对照片上的爹说,死鬼,你们老宋家就这一根独苗苗,你保佑儿子平平安安的,我和儿子敬你一杯。
宋清刚举起杯子,不料却被娘一把夺下放回原处,她举起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因为喝得急,呛得咳嗽起来。娘一边擦着嘴角,一边说死鬼,这杯酒是我和儿子一起敬你的。
宋清不懂娘为什么不让他给爹敬酒,后来听娘舅说娘怕他触了霉头,娘舅说你妈再经不起打击了。
可能因为心情不好,再加上休息不好,宋清返校不久大病了一场。校医怕伤寒会引发肺炎,将宋清立刻送到市医院。在被隔离的病房里,宋清觉得孤独以及由孤 独产生的恐惧。他本来不想告诉娘舅的,可他怕自己突然死去,连一句话都没留下实在不甘心,就跟娘舅说了,但他一再叮嘱娘舅不要把他生病的消息告诉娘。他没 有意识到自己的信写得太伤感了,娘舅在收到信的第二天就赶来省城看他。看到宋清的情况比他预料的要好,娘舅说急性肺炎不要紧,你好好休息几天,莫想太多, 就当得了感冒吧。
宋清已经从医生那里得知自己的病情确实没什么紧要,心情轻松多了,拿娘舅的口音打起趣来,你对别人可要说清楚,我得的是肺炎,不是肺癌,莫要吓死人。 因为娘舅的口音“癌”“炎”不分,有次娘舅送一个学生的爹去县医院看病,他很难过,回来后对那个学生的娘说孩子的爹得了骨癌,孩子的娘听成她丈夫骨头发炎 也不在意,不久丈夫死了,她哭啼啼地见人就说,骨头发个炎咋就要人命呢?娘舅自然知道这个典故,有些发急,在宋清额头上轻敲了一记,上了大学就取笑舅啦! 莫忘了是舅教你认字的。宋清连忙声明是开玩笑,娘舅的面色才和缓了。
宋清纳闷娘舅咋变得这么敏感呢?这么点小玩笑都经不得了。好像是他上大学后,娘舅无论是写信还是说话都变得咬文嚼字起来,有时候还拿腔作调地说普通话,似乎在提醒外甥他这个中专生也是见过世面的。
娘舅陪宋清在医院待了两天,见宋清没什么大要紧,星期天下午就赶回去了。宋清说如果娘问起就说是感冒,如果没问就不说。娘舅说,不说哪中?两个村子隔得不远,我来省城的消息大概已经传到你娘的耳朵了,有啥说啥,也没啥好瞒的。宋清想想也是,准备出院后照一张相寄给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