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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札记:《如同瘟疫的孤独》

(2016-03-24 19:37:36) 下一个

如同瘟疫的孤独

(马尔克斯《巨翅老人》)

夏维东

 

莫言在推荐另一位诺奖得主马尔克斯的短篇《巨翅老人》时,说了寥寥数语:“这篇小说容易让人想起卡夫卡的《变形记》,但我认为它更像一个童话。马尔克斯的师傅应该是安徒生,他是讲故事给孩子听的口吻讲述了这个离奇的故事。”莫言是我敬仰的作家,但对此我没有共鸣:《巨翅老人》既未能让我联想起卡夫卡,更不能想到安徒生。

巨翅是老天使的本相,与变形无关;小说走的确实是童话路子,但与安徒生的明澈迥异,它更接近与格林兄弟或者王尔德的DARK。也许它与任何作家都无关,它就是马尔克斯的:魔幻。如果一定要说它的文学师承,也许是作家的祖母。马尔克斯曾说童年时听祖母讲的那些民间传说对他影响极大。他的小说之所以被称为“魔幻现实主义”,其中一个主要特质就是他把那些匪夷所思的非现实东西(即魔幻)一本正经地用非常写实的调子写出来,这其实就是民间传说的讲述方式,而民间传说最接近于童话。

这个童话始于三天大雨之后。贝拉约夫妇在被大雨泡成烂泥的自家院子里,看见“一位十分年迈的老人,他嘴巴朝下伏卧在烂泥里,尽管使命地挣扎,依然不能站起,因为有张巨大的翅膀妨碍着他的活动”。这段叙述非常写实、自然,突兀的是“那张巨大的翅膀”。贝拉约夫妇被这个在烂泥里挣扎的怪物吓坏了,他们和老人有过一番交流,但显然是鸡同鸭讲。他们忽略了老人醒目的巨翅,把他当成“一位遭到台风袭击的外轮上的孤独的遇难者。”这句话耐人寻味:海船上的遇难者,显然就意味他是人类。人为什么会有翅膀呢?因为他是外国人(外轮上)的。这句话暗示了那是个多么闭塞的地方,那里的人几乎对外界没有任何了解。那里的人们就在那里孤独地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在忐忑不安中,贝拉约夫妇还是收留那个被邻居判断为天使的老人。次日许多人闻风而至,想看看天使的样子,并天马行空地推测天使的来由。他们对待天使毫无虔诚,像对待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戏弄天使:朝笼子里扔食物、泥块。神父则对天使不知所措,发表的看法虽引经据典却不知所云。天使成了这对夫妇的赚钱工具,因为来看稀罕的人络绎不绝,不到一个星期,他们的屋子里到处都是钱。杂戏团也来凑热闹了,展览一个因不听父母话而变成蜘蛛的少女。人们对待蜘蛛少女的态度和对待落难天使的态度截然不同,人们对她充满了同情,没人向她投掷石块,而是喂她碎肉球。小说里有一句话说:“这样的场面,多么富有人情味和可拍的惩戒意义,无意中使得那个对人类几乎看都不愿看一眼的受人歧视的天使相形见绌。”蜘蛛少女的着笔不多,然而是小说最不可缺失的一环,某种意义上,这一段是全文的钥匙。

为什么人们对天使和少女的态度如此不同?因为少女是人类,是看客们的同类,人们习惯于对不幸的同类表达同情,那同情里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的欣喜以及后怕;而天使来自高处,是非人,是异类,而且该天使对那些无聊的看客看都不愿不看一眼,他不属于看客们的世界,即使他很老很老,翅膀很破很破,与鸡同笼,浑身肮脏不堪,濒临死境,他依然属于天空,他依然有飞翔的欲望,他有足够的理由和强大的内心对平庸、庸俗的世界报以轻蔑的无视。他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冷眼更让贝拉约夫妇的伙伴们抓狂,他们无法想象一个如此潦倒不堪、奄奄一息的老人何以有资格对他们如此居高临下?在那个怪物一般的老人面前,可怜的似乎是看客们自己。相反那个蜘蛛少女楚楚可怜,极大地满足了他们的心理安慰:在那个畸形的女孩面前,他们有了居高临下的资本。这种廉价的心理满足多么熟悉啊,我想起了未庄的阿Q:可怜的阿Q在尼姑和吴妈面前是多么的“高大”啊。

很老很老的天使不声不响地蛰伏着,像勾践一样默默地积蓄着内在的力量。最终他飞起来了,就像武侠小说的傻小子经历九死一生的险境,终于打通任督二脉,从此成为绝世高手一样,他飞走了。

小说的最后几句话,颇有寓意。“埃里森达眼看他用秃鹰的翅膀扇动着,飞过最后一排房子的上空。她放心地舒了口气,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他。切完洋葱,她还在望着,直到他消失不见。他已不再是她生活的障碍物,而是水天汇处的虚点。”

“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他”这几个字妙不可言,在漫不经心之中概括了这篇小说的主题。天使的离去,意味着她和家庭的生活恢复常态,这暗示着她无法和最终能飞翔的天使沟通,更不能共处,她只是看客们的同类。小说里还有一处幽默地写到他们内心对天使的排斥,他们用靠天使赚来的钱盖了豪宅,“窗子上也按上了铁条兔免得再进来天使。”虽然她和丈夫都很善良(她的善良为她带来了一笔可观的财富,这是典型的童话写法);“也是为了他“,则是为天使庆幸,他终于从苦难中涅槃了,这同时也暗示了埃里森达的善良。大师就是大师,举重若轻,似乎什么都没说,却把什么都说尽了。我无法想象还能有比这更含蓄、更轻盈、更完美的结尾了,就像一位技艺高超的跳水运动员,入水时连水花都没有。

如果一定要高度概括这篇小说的寓意,我觉得那位天使象征着永不放弃的理想与崇高,无论在怎样的逆境,他终是不肯、不能与世俗同流合污。贝拉约夫妇和其伙伴们则是反面:没有理想,动物一样活着,从未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庸俗、多么孤独。如果你去问阿Q什么是孤独,他可能会给你画一个咸鸭蛋,再憨厚地对你抱歉说:蛋画得不够圆,骚瑞。

这篇小说的结尾看起来似乎很明亮,却亮得发黑:作者显然对天使坠落所在的国度失望之极。天使来了,又飞走了,永远地走了。人类失去一次摆脱庸俗的机会,就像至尊宝失去了一次本该珍惜一万年的爱情。

一万年太久吗?爱情中一万年肯定不长(可参考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那么一百年的孤独了?太长了。《巨翅老人》写于1968年,前一年,作者完成了《百年孤独》,小说里暴雨成灾,螃蟹横行,亦如《巨翅老人》的开头:“大雨连续下了三天,贝拉约夫妇在房间里打死了许许多多的螃蟹。刚出生的婴儿整夜都在发烧,大家都认为这是由于死螃蟹带来的瘟疫。”比瘟疫更可怕的孤独,也许孤独本身就是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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