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 篇〉
老爷子死了,毛头疯了。张三又回到棚屋住下。
没有了老爷子和毛头,张三便像一片浮萍在生活的水面上漂荡不定。
张三拾过一阵子破烂,就再也不愿干了,就算在一家餐馆屋后捡到一筐空酒瓶,也没有和老爷子一起在垃圾场挖出一个空瓶子时的那种惊喜莫名的感觉。他对冥冥中的老人说:老爷子,我对不起你了,我真拾不来破烂,我要喂饱肚子,你讲我能干啥?
张三重操“二指禅”旧业,但已经没有了和毛头在一起的风光。出手时过去那种心惊肉跳的可怕感觉又出现了,十次倒有五次被抓。
那次他被打得很重,腰都直不起来,蔡队长和一个片警把他送回棚屋。蔡队长扶着他躺下,看了看屋子里的一切,张三听见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蔡队长问那个片警身上有没有钱借给他,片警边掏钱包边问他要钱干什么。蔡队长没说话,夺过他的钱包,抽出两张十元钞票放在张三枕侧。片警目瞪口呆,队长,你把钱给这个小贼皮?蔡队长破口大骂,你以为你他妈的有多高贵?!你父母要是从小把你扔了,你以为你今天还能做民警?
蔡队长走后,张三躲在被窝里哭了很久。当天晚上,蔡队长忽然兴冲冲地跑进屋来,对张三说,小子,我给你个机会做人,派出所盖楼,要几个小工,你去干,可别给老子丢脸!明天早上我来接你。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把张三弄懵了,醒悟过来,他爬起来给蔡队长磕头,泪流满面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第二天一大早,张三就爬起来了,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蔡队长见了他很满意,说,你肯上进就好,总有出头之日的,等你赚了钱,不想打工也中,做点小买卖,自己做老板也很不错,到时候我买东西你可不能缺斤少两喔。张三被未来的美好蓝图激动得浑身发抖,他对蔡队长说,蔡叔叔,你买东西我要你钱我都不是人!蔡队长就笑,张老板,我信,我信!
张三在工地伙房里烧锅。头天上班还不错,张三很勤快,随叫随到,嘴也甜,厨房上上下下的人都挺喜欢这个小鬼。张三晚上吃饱饭往回走,觉得自己突然之间长大了,是个工作人了,两条腿像装了弹簧似的在街道上蹦蹦跳跳。
隔天,张三来得很早,厨房还没开门,张三就在屋前屋后转,看看有什么可以做的。不久,大厨来了,张三亲热地打招呼,大师傅早。大厨脸上再没有昨天弥勒佛样的笑了,盯着张三上下打量,把张三看得心里发毛。大厨说,你来这么早干啥?你手脚最好乾净点,叫我逮着了,我剁了你贼爪子!
张三脸色发白,良久,两颗晶莹的泪珠砸下来.厨房的人陆陆续续来上班了,张三躲在灶台下不敢和任何人打招呼.一整天,他觉得后背着了火似的,看见别人说话,他便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全身的血蚊子一样嗡嗡地全飞到脑袋里来,看什么都迷迷糊糊的。若有人跟他讲话,他会骇得浑身直颤,跟他讲话的人莫名其妙,奇怪地看着他。张三脑子全是嗡嗡的声音,听不清别人讲什么,但皮肤变得极其敏感,四面八方都是目光在灼烧着他。恍恍忽忽中,炉膛里一根着了火的柴掉了出来,燃着了乾草.幸亏厨房里人多,发现得也早,火很快被扑灭了.大厨拽着张三的耳朵将他拖出厨房,对他吼道:滚!真该剁了你爪子!
张三的未来中断于这把火。
一连几天,张三不敢回棚屋,怕蔡队长去找他。饿了两天后,他又忍不住去偷了,有了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张三又是以前的张三。慢慢地,他估计蔡队长不来找他了,就回到棚屋去住。
有天夜深,张三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做贼迟早有天会被抓进派出所,蔡队长那时怎么看我呀?张三忽然想到蔡队长说过钱够了可以做小买卖,一下子茅塞顿开:我只要狠干一票,捞够了钱不就能做小生意了吗?不就再不用偷了吗?
张三被这个石破天惊的计划激动得一夜无眠。早上,双眼通红的张三为实现这远大目标制定了措施:在大动作之前决不许搞小动作,拾破烂糊口;苦练“二指禅”,做到万无一失才搞大动作。在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张三没在车站和百货大楼附近出现过,除了拾荒就练“二指禅”。他终于等不下去了,他不知道要做到指无虚发挟出水中的肥皂片还要多长时间,他实在等不下去了。
他决定了明天动手。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但是又不叫张三的人,穿着干净的工作服与蔡队长说说笑笑的──早上起来,张三清楚记得梦的细节,他认定这是一个好兆头,临出门,他说:老爷子,你保佑我,我做不做贼就看这一趟了!
张三推开竹门,走向阳光灿烂的大街。回首棚屋,张三心中突地生出一股悲戚,不觉流下泪来。他伸手擦了把脸,冷静地走向车站。
张三在各个候车室,售票处频频穿梭,连连得手,那些钱包好像是自动跳进他口袋去的。半上午下来,他所有的口袋都被钱包塞满了。
钱来得太容易了,张三在狂喜的同时也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从车站出来,走路都不晓得走了,一步一步总不像踩在实地。
张三跑啊跑──阳光把路面晒得雪白,像水又像云,张三眼中全被这梦幻一般的白充满了,他没留神前面有棵歪脖子树张牙舞爪地横在前面,一头撞上粗大的树干,张三只觉得脑袋一木,耳朵里面发出巨大的声响,一个仰叭叉摔倒在地,后脑勺接着又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下。张三被撞得昏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才醒过来。
路两边都是农田,张三奇怪自己怎么会跑到郊区来了,又怎么会躺在地上.他揉着前额生疼的鼓包站起来,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走,骇出一身汗:我家在哪里?张三坐在路边哭了起来,他觉得脑子里空空的,除了记得自己名叫赵光外,什么都想不起来。
等到肚子饿了,他想起来应该去买东西吃,一摸口袋就掏出两只钱包来。赵光想我怎么有这么多钱?其他口袋也都是硬梆梆的,每个里面都有一两个钱包,他数了数,一共有十二个!赵光吓傻了,谁把钱包放在我口袋里的?!他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但接下来的推测就更叫他不安了:我是扒手!
赵光惊惧地想:我不是扒手,不是!我哪敢偷人东西呀?偷东西多可耻呀!不管这些钱包是怎么来的,我把它们交到派出所去,不就证明我不是贼嘛?
这个忐忑不安的孩子抚着脑袋往城里的方向走去,他熟门熟路地找到了派出所。他很奇怪,门房问都没问就把他带进一间办公室,里面有个戴着大沿帽的娃娃脸警察望着他。赵光觉得他面熟,并有种很亲切的感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他把钱包一个个掏出来摆在桌子说,警察叔叔,我交公。
那个娃娃脸警察惊讶得合不拢嘴,指指钱包,又指指赵光,显然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认识我是谁嘛?
赵光点头道,你是警察叔叔嘛,谁不认得。
娃娃脸警察托着腮帮子,似乎在考虑问题,赵光急忙说,叔叔,我不是扒手,我在路上不知怎么睡着了,醒来就发现口袋里都是钱包。
赵光见他在自己脸上看来看去,以为他不相信,急得要哭出来,说,叔叔,是真的!我不骗你!
娃娃脸警察从座位上站起来,抚摸着赵光额头的红肿说,孩子,我相信你,你当然不是扒手,否则你就不会把钱包拿来交公了,对吧?
赵光开心地笑了,娃娃脸警察对他说,孩子,你碰伤了,我带你看病去。
娃娃脸警察当然就是蔡队长,医生告诉他赵光的头部受过剧烈撞击引起失忆,除了一些常识性的东西,他不再记得任何人或事。
这个结果蔡队长并不惊讶,猜也能猜得出来,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赵光为什么要把钱交出来。他问赵光,那孩子仰着脸说,那又不是我的东西,我要不交公,我就是扒手,偷人东西多可耻呀!
赵光提出要回家时,蔡队长咬着嘴唇说,孩子,你先在我家里住一晚,明天我让你父亲来接你,我保证!
蔡队长把赵光带到家里,指着开门的一个女人说,叫阿姨。赵光甜甜地叫了,蔡队长拿出糖让赵光吃,又让阿姨去厨房做饭,他自己也进了厨房。他们说了好长时间的话,阿姨出来时眼睛红红的,对赵光说,你父亲不要你,就给阿姨做儿子。赵光迟迟疑疑地说,我要爸爸。阿姨的眼睛更红了,转身又进了厨房。
蔡队长对赵光说,孩子,你安心吃饭,叔叔这就给你找爸爸去!
蔡队长走后,赵光心不在焉,阿姨和他说话他也不知道搭理,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阿姨,我爸爸对我可好了。
阿姨听了却流泪了,赵光疑惑地看着她,阿姨说,孩子,我这是为你高兴哩!
很晚了,当蔡队长身影出现在门口时,赵光跳起来迎上去。蔡队长笑着说,孩子,你看谁来了。一个中年男人从蔡队长身后走上来,满面泪痕。一个模糊的影子浮现在赵光脑海,渐渐地,这个影子和面前的男人形象迭合在一起,他站在男人两尺远的地方,抬头望着,怯怯地叫了声:爸爸。
那男人面色苍白,嘴唇哆嗦着,缓缓地朝前迈出一步,眼泪跟着滚落下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