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 忘
—王城往事之六
夏维东
纺织厂在王城北郊,它的后墙有条小河。小河虽小,可来头不小,它是长江的支流分出来的。纺织厂为了降低成本,把排污口直接通到河里。长年以往,河水的水质越来越差,到了夏天,恶臭让行人掩鼻而过。
墙后的一个的角落—排污口上方的河岸上,一间破烂的竹制棚屋孤零零地骨立在,在四周高高低低林立的楼中,象一个被城市遗弃的畸形儿。
少年张三便居于其中。
棚子没有窗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又霉又臭的晦涩潮气,街上的灰尘,汽车尾气和纺织厂排出的黑色浓烟,从棚子的缝隙钻进来,把室内粉饰得象一个幽暗的兽穴。张三从梅干菜一样的被窝里钻出头来,响亮地打了几个喷嚏。
他起身穿衣服,嘴也没闲着,听起来像是在唱歌,其实在骂人,骂得又快又急,抑扬顿挫,像黑人唱RAP。他骂的是他的生身父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咒骂已经成为他起床后必不可少的操练,好像不这样做浑身便不舒服,一天便无法开始.张三想:等老子做了老板,有房子住,有肉吃,才不稀罕你们!
张三最后一次见父母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时他也才六岁。他不知道父母为什么离婚,那时他甚至不知道什么叫离婚,现在他懂了。离婚就是爸爸领了个母老虎后妈回家妈妈跑到一个公老虎后爸的家,然后他就被当作皮球被两男两女踢来踢去,再往后就连被踢的权利都丧失了──他被一脚踢出界外,再也无人拣球了。父母在他脑海中的印象已经模糊得像一滩烂泥,但对他们的怨恨却清晰如初。
张三把昨晚准备好的一笼包子拿出来,他以为能全部吃光,却没吃下几个,他其实还是很紧张的。出门前,他好像要给自己一个安慰,扔了一块肥皂片到水盆里,肥皂片尚未沉入盆底,他飞快地伸出两指,蜻蜓点水似的一闪,薄薄的肥皂片已被他夹在指间.他笑嘻嘻地放下肥皂片,说,好小子,功夫又长进了。又抬头说,老爷子,你保佑我,我做不做贼就看这一趟了!
张三推开形同虚设的竹门,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他顺着狭窄的河岸熟练地走到街边。张三停下来,回望着棚屋。逆光的缘故,棚屋笼罩在光晕之中,看上去毛茸茸的,就像梦里总也走不到的地方。张三觉得此刻老爷子正躲在竹门后面悄然注视着他。
张三眼睛被刺痛了,流下泪水,他伸出黑乎乎的小手擦了擦,画出了个迷彩脸。
〈上 篇〉
老爷子才是棚屋的真正主人。
两年前的一个冬天黄昏,张三蜷缩在桥洞里睡觉,浑然被推醒了。睁眼就看到两点白光悬浮在空中,张三骇得一动都不敢动。定下神来才看清那两点白光是一双眼睛,那张俯下的脸如一块古老的树皮,黑得与黝暗的光线融为一体。那人很老了,身体弯得像一根变了形的扁担,背上顶着一只比身体还要庞大的竹筐,筐里的物事晃荡荡作响,张三听出来那是铁丝与玻璃瓶轻微碰撞的声音。
张三马上就明白了老人的身份─拾破烂的,便十分不屑,生气地说,老子睡觉关你老头什么事?桥又不是你家的,拾破烂上别处去!
老人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短促地笑了一下,就被痰卡住,咳嗽一阵,断断续续地说,娃娃……这里冷……你会冻出病的……到我屋里睡吧……
张三犹豫片刻,说,我,我可没钱给你。
老人沙哑地笑了笑,伸手拉起他,说,你这娃娃,谁要你钱呢?
张三当天晚上就住进了棚屋,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夜晚,他有了家的感觉。
老人把瓦罐放在石块垒起来的灶台上,点火热饭。浓烟从棚壁的缝隙里钻出去,倒也不呛人,老人笑呵呵地说,娃娃,我这屋子好吧?又透风又保暖,比楼里的空调还好哩!
张三眨眨眼,咦,老头你怎么不咳啦?
老人伸手在他腮帮子上捏了捏,笑道,小娃娃没大没小,我这把年纪做你爷爷也够了,以后不许叫我老头,听见了吗?当心打你屁股。
张三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说,我要叫你爷爷就是骂你。
老人往瓦罐里倒了些胡椒粉,伸指搅了搅,问道,你这娃儿说得倒新鲜,咋回事儿?
我爸爸是狗屎是王八蛋是挨枪子的!张三说话时,脸上的肌肤都是扭曲的,表情刻毒,他又恨恨地加了句,他出门就给车撞死!
老人怔怔地望着张三,说不出话来,那张苍老,黝黑,粗糙的脸上无喜无悲,干瘪、幽深的双眼里古井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