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
—纪念高中的一位同窗
宋清没考上大学,跟他爱好文学,确切地说与他爱写诗有关。
分数下来那天,父亲和母亲一个劲地斗嘴,都不敢往明里说,他们知道儿子自尊心极强而且多愁善感。初中时,宋清有次考砸了,父亲结结实实吼了他几句,他一声不响揣上所有的零花钱跑到黄山周游了一圈,害得父母嘴唇上起了一圈泡。
宋清人从黄山回来了,心却依然逗留在那块灵秀之地。宋清写诗的历史正是始於黄山之行。
宋清把攒下的零花钱全部用来买诗集。父母起初挺高兴,儿子爱看书毕竟是 好事,但“好事”一过度就变成坏事了─宋清的功课踩了翘翘板似的,数理化各科全往低里甩,唯有语文一科高高在上晃悠。
他的作文频频爬上班级的墙报,语文老师的评语多为“文笔柔美,感情丰富”诸如此类。做过知青的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多次表扬宋清,说假以时日,宋清将是个出色的抒情诗人,“因为他对美有颗敏感细腻的心”。宋清一下子成了全班女生眼中的明星,可以说,宋清在心理上提前做了诗人。
少年宋清的心中飘然如黄山日出时灿烂的云霞,即使是数学试卷上猩红、丑 陋的不及格分数也未能使他心情变得沉重些。其实,宋清真正得意的并不是作文─他觉得那只是小儿科─而是工工整整抄在缎面笔记本上的诗作。那些诗记录了少年 宋清朦胧莫辩的心事,咏山咏水咏天咏地咏花咏草咏树咏春夏秋冬,世界在他眼中就是一首浑沌的诗。他也写些无的放矢的爱情诗,模彷普希金和一些十八、十九世 纪欧洲的浪漫主义诗人,还有宋词中的婉约派,如柳永、秦少游、李清照、吴文英之流。那些诗词他并不太懂,仿佛雾里看花,但这并不妨碍他产生种种美好的冲 动,甚至正因为看不懂反而觉得更美。
他写“情诗”时感觉很神圣,是给那位想像里云雾漂渺山中的女神。写得多了,抽像的女神越来越 俱体,梦一样潜进清的梦里:“小花”那样一张清纯美丽的脸,不过,小花太土,女神比她好看千百倍,似水一般的柔发和一袭纯白的裙衫临风飘荡在一望无际的青 草地上,女神笑的时候,周围的花儿们都低了头......宋清偷偷将他的诗作寄往一些编辑部,但都是泥牛入海,连封退稿信都未收到过。宋清很伤心,却并不 恢心。他一如既往地写著,比写日记还勤,每天至少一、两首。他迫切地希望找到一位他这些惨淡经营的诗作的读者。
梅丹凤是学习委员,字写得很好,班上的墙报大都出自她的手笔。宋清的作文她读得也许比老师还要仔细些,因为她要一个字一个字抄到墙上去。
有次,宋清在抽屉里发现一张字条,上面写著:宋清同学,你的文章写得真好,我很佩服你的才华。我尤其喜欢《初春时节》,你特别会用形容词和拟人手法,把柳树比作村姑,真美。─知名不具 x月x日
一看字,宋清就知道是梅丹凤写的,他“嗤”地笑了,不过还是忍不住心跳。
梅丹凤的形像跟他的梦中女神可差得太远了。梅丹凤外形简直像跟豆芽菜,衣服又肥又大,走起路来像是木偶举手投足,脸上一年四季都是红彤彤的傻样,唯有一双眼睛还不算难看,似是而非的丹凤眼,大且亮,看东西的时候目光总是斜斜地瞟著。宋清想那样的眼神如果来自“小花”一样的女神,可以称之为“妩媚”,来自学习委员,不知道那叫什么。
自从收到那张纸条后,宋清一进教室就能感到有一双目光照在他身上,让他发热、发痒。有时,他忍不住偷偷瞥一眼梅丹凤,发现她似乎并没真的在看他,宋清心中便不由有一丝惆怅。也有碰巧四目相接的情形,梅丹凤本来就红的脸更红了,仿佛雪中的梅花瓣。那时的宋清产生了一种运动过度的感觉,血往头上涌。
一直到初中毕业,他们之间没说过一句话。
漫长的暑假里,梅丹凤像一部精彩的悬疑小说把宋清弄得急燥不安,发神经似的,大热天顶著烈日在街上急匆匆地来回穿梭,举止非常可疑。他最常去的是学校一带,他不知道梅丹凤住在什么地方,只得选择学校周围作为守株 之地,碰到不少无关紧要的闲人,老师,同学都有,就是没瞟见那双丹凤眼。
宋清的频繁外出和频繁更换衣著,引起父母的关注。父亲悄悄跟踪过儿子几次,结果只发现儿子在校门口那条长街上毫无目的地 行走,双手插在裤兜里四处张望,不时抬脚踢踢路边的小石子,然后又一路小跑开来,张著臂,让手在树干上拂打,如此折腾一会,就仰躺在树阴下,手中拿著一册 诗集翻来翻去。父亲实在看不出儿子在玩什麽花样,在经历过一次不轻的中暑后,父亲放弃了跟踪。
在那个骚动不宁的假期,发生了两件 不大不小的事。一件是洗澡时,宋清发现两腿间生出了一层稀疏的黑绒,仿佛是雨后春笋,一夜间冒出来的。看著那里,宋清拿著毛巾的手僵住了,心头荡漾著一阵奇异的悸动。另一件事让宋清激动万分,他的一首诗《雪中梅》在市晚报副刊上发表了。他拿著报纸在屋里又跳又叫,并放肆地搂著父亲脖子亲,父亲却叹了一口 气。
无聊、伤感、彷徨的假期总算过去了。
宋清把剪报夹在一册薄薄的、深蓝色封面的《丘特切夫诗选》里,早早就来到学校报名。激动万分、无头苍蝇似地转了好几圈后,宋清终于在报名处看到了毁了他整个暑假的梅丹凤。两个月不见,梅丹凤外表发生的变化几乎使宋清认不出来。她不仅明显长高了,也丰满了,胸部骄傲地挺著,好像随时都可能从衣服里面弹出来,唯有眼睛未变,目光灼灼地烧人。
站在她旁边,宋清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他不无自怜地在心里说: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苦吗?那天他并没有上去和她说话,他不敢,他甚至都不敢把夹在书中的剪报拿出来给她看。他只是在某个角落看着她,看着她和几个女同学叽叽喳喳地说笑。看看她就好了,宋清没着没落的心突然就安静了,安静地开放着。
巧的是,宋清和梅丹凤又分在同一个班级。开学不久的一个晚上,月光如水,晚自习散后,宋清鼓足勇气截住梅丹凤,颤抖地从怀中拿出剪报,颤抖地说:这是我发表的第一首诗,送给你的。
梅丹凤的脸在月光下美丽得如同一朵飘著幽香的荷花。她接过剪报,轻轻地说:是《雪中梅》吗?我看过。
宋清看到她眼中闪烁著迷人的晶莹,于是宋清感到他所有的委屈与无助都得到补偿。他们的初恋在那个迷人的月夜里萌芽了,像一首诗在心里悄悄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