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汽车站出来,换上公交车,二十来分钟便到了教育局。车站对面就是教育局,大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大牌子:王城市教育局。门楼既高且宽,门楼顶上插着十几面红旗烈烈飘扬,端的气派非凡,此情此景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形势不是小好,而是一片大好”。我想如果我站在门楼下,该显得多么渺小啊。
我看着门楼出了会神,然后就近找了家大排档落座。我看着油迹斑斑的菜单,很郁闷,最便宜的榨菜肉丝面都要5块钱。你个大排档连墙都没有,凭什么这么贵?腰上系着围兜,左耳夹着烟,右耳夹着圆珠笔的伙计在我面前来回了三次,见我陷入沉思就没有打扰我。我问伙计如果一碗面没有榨菜也没有肉丝要多少钱,胸有成竹的伙计顿时陷入了沉思。我已经做好被冷嘲热讽的准备,不料他并未为难我,他只说要去问问老板。圆头圆脑的老板探头看我一眼就说:是老师吧?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老板说:你等一会,马上就好。
过了一会,伙计端上一大碗面,我却不敢动筷子:碗里不仅有榨菜肉丝还有不少红烧牛肉!我不禁恼火起来,我明明要一碗阳春面,怎么反倒变本加厉,这不欺负人吗?我忍着气也忍着口水问伙计是不是上错了,伙计笑着说,放心吃罢,收你一块钱。
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连谢谢都忘了说,埋头就吃起来。我风卷残云,连汤都喝得尽光。我抬头看见伙计目瞪口呆的样子,不禁脸红,不过我吃得一头大汗,料他也瞧不出来。伙计问我吃饱没有,我拍拍肚皮说吃饱了,真好吃!如果我是名人就好了,我一定要给这个大排档题个匾:天下第一楼或者一品香什么的。
对面的楼才配得上“天下第一楼” 呢,我看到有个流浪汉蹲在大门右侧墙根下。那人灰蒙蒙的,看上去就像是地上长出来的。
我问伙计知不知道那个人,伙计叹气说那人是我的同行,罗河乡中学老师,老婆靠娘家关系调回王城,夫妻两地分居,老婆跟别人好了。这个可怜人妻离子散,于是跑到教育局来讨说法,希望局里给予同情,把他调到王城来。后来他听说老婆变成别人的老婆,他就变得疯疯癫癫,隔三差五跑来教育局,有时候大喊大叫,有时候唱歌,有时候则一声不出。他就站在大门口,累了就蹲在墙根。起初教育局人还挺紧张,慢慢谁也不当他回事。教育局大概也确实难办,想来王城的人多了,当然了,谁叫他没关系呢,有关系就另说了,他老婆不是调上来,可惜他老婆家的关系不够大,顾头不顾尾,好好一个人愣是给弄疯了,这么个半截关系还不如没关系呢。
这个伙计谈吐不俗,我觉得他像是读过书的人,问他以前是干什么的,他有点不好意思:我曾经也能算是你的同行,民办教师,转正无望,我只好来投靠我叔了,老板就是我叔。你想不到吧?我叔以前也是民办教师。我们现在也挺好,至少赚的钱比以前的工资多多了。他苦涩地笑了笑,接着说:听说明年有教师资格考试,我想去试试看。
我对他说我下次来王城给他带一些教师考试的参考书。我的前同行或许也是将来的同行很是高兴,连声道谢,还给我倒了杯菊花茶来。
我一面喝着茶一面和伙计以及伙计的叔唠着家常,他们对于我讨工资的事也没有主意,老板说教育局到底有钱没钱全是他们自己说了算,无法查证,再说,教育口子缺钱倒也是实情。
听老板这么说,我虽然有些失望,但是心情却放松了。既然讨不到钱我还有什么好紧张的呢?
我看时间差不多了,就跟老板和伙计道别前往对面的教育局。因为时间富裕,最主要是因为心情轻松,我竟然走到那位疯子同行面前,向他问好。
他腾地站了起来,看着我又好像没看我,抑扬顿挫地说到:眼前的问题很多无法解决,声调非常熟悉。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在他破旧的上衣口袋里放了五块钱,我本来想给十块,有些舍不得,就打了五折。他没有说谢谢,我的动作大概干扰了他,他又用同样的声调说了同样的句子:眼前的问题很多无法解决。我的脑子嗡了一声:哎呀,你会唱崔建的《解决》!
他显然没有因为找到知音而欣喜,继续唱着《解决》,可是他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这很没劲,身上还有股难闻的汽油味。我不想再听他唱摇滚了,唉,我眼下就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呀。
传达室的大爷一听我是兴丰中学来的,什么都没问,就让我进去了,看来我那五位先行者还是为我创造了某种程度的便利。
我没费多少时间就在七楼-最高楼层找到了活动中心。出我意料的是,我从电梯一出来,就看见一大帮人站在过道上看风景。这让我措手不及,我本来担心见不到领导,一下子这么多领导站在我面前,我又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我躲在墙角,鬼鬼祟祟地观察着他们。看情形,他们不像在看风景,一个个交头接耳,气氛相当紧张。我顺着落地窗望出去,一眼便瞧见了疯子。原来疯子是风景!
我在墙角呆了有一支烟的功夫,还是决定出去见人。有个戴眼镜的小伙子首先看见我,喊了声:局长,刚才和疯子说话的那个人来了。
众人的目光奇刷刷地扫向我,我顿时面红耳赤,步子像醉酒似地凌乱起来。
眼镜身后的那人走向我,突然停了下来,扭头示意一下眼镜。眼镜急忙赶上前,拉我进了一间办公室。他介绍说是王秘书,然后问我疯子究竟想干什么。我被问蒙了,不知道说啥好。
还没等我开口,王秘书连珠炮地叫起来:这个疯子真的要自焚吗?他真的不怕死吗?你倒是说说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突然想起疯子身上有股汽油味,也慌了:他身上有汽油味,八成他真的要自焚!你们怎么不叫警察?
王秘书瞪了我一眼:叫警察?这是不是你们的目的,要把事情搞大是吗?我告诉你,事情闹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也瞪了他一眼:疯子的事是疯子的事是你们的事,不关我的事,我只想讨我们的工资。
王秘书一愣:你们的工资?你和疯子?
我把头摇得快从脖子上掉下来:我是兴丰中学的,我不认识疯子!
王秘书又是一愣:那你为什么拍他肩膀还和他说话?他对你说什么了?
我说:我看他可怜,给了他几块钱而已,他什么都没说,唱歌呢。我学着疯子的腔调唱道:眼前的问题很多无法解决。
王秘书倒吸一口气,背着手低头走了几步说:我知道你们兴丰中学,每个月都有人来讨工资。今天是你的一个机会,你如果能把疯子弄走,局长们说不定能从别的经费里抽出一笔钱给你们发工资。
我马上激动起来:真的?!不到一秒钟我又泄气了:可人家疯子凭什么听我的呀?
王秘书开导我:你不是给了他钱吗?他对你肯定有好感,而且他以前也是老师,你们是同行,说得来。你去试试看吧。我呓语一般地说:好吧好吧。
疯子似乎记得我,咧嘴对我笑了笑,显得很斯文的样子。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扁扁的瓶子来,对我晃了晃。我以为他要请我喝酒,连忙说:您太客气了,兄弟我不胜酒力,您自己喝吧。
疯子又笑了,这次笑得不是斯文而是狰狞。他一边狂笑一边吼道:就是我和这个世界一起要被你解决!
我听出来了,这是《解决》里的最后一句!
疯子拧开瓶盖,瓶口不是对着嘴,而是对着头顶倾倒。倒出来的不是酒,而是汽油!我顿时紧张得手脚痉挛。我看见他拿出火柴。一根火柴从盒子里抽出来。火柴擦向盒子。
我一头扑上去,伸手想打掉他的火柴,没成想,胳膊抽筋,一拳挥到他鼻子上。我看见他鼻子流血了。我看见他倒了下去,汽油瓶子从他手里跌落。然后我也倒了下去,我晕血,尤其是人的血。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洁白的床上,周围站了很多人。排在第一位的居然是校长!校长看我醒来,高兴地说:小赵啊,你没事就好。我们接到局里电话,马上就赶来了,还好你没什么事,你知道吗?你昏迷了七个小时!医生说你后脑勺碰地了才晕倒的。
我很清醒,纠正道:我是先晕倒才碰地的。校长慈祥地说:对对,你是对的,医生是错的。小赵啊,你可立大功了,局里给我们发工资啦!
我又有点晕了:真,真的?
校长在我肩头温柔地捏了捏:可不是真的!听王秘书说,局里还要表彰你的见义勇为呢,哎呀,你现在都成名人了,刚才电视台来了,可惜你还没醒。你没听局长是怎么夸你的,说你不仅使国家财产免于火灾,挽救了一个精神病患者的生命,你是教育战线上三个代表的代表!啧啧,我估计市里还得给你开次表彰大会,奖金大概也是少不了。
我想我应该高兴才是,可我笑不出来。我问那个疯子那里去了,一个王城口音说道:赵老师您放心,疯子已经被送到精神病院了,问题彻底解决了。
我竟然学着那个疯子的唱腔唱道:眼前的问题很多无法解决。我唱得不如疯子熟练,校长听了表情怪异,摸摸我的额头:瞧瞧咱们赵代表,高兴得都唱上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