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听了布娃娃和拼版的故事之后,终于给了我琳达的电话,他说:“先生,我相信你在做一件好事。我把客户的电话给你是错误的,但我相信我没错。” 他这句绕口令一样的话让我对律师的印象一下子好起来,他们也有血有肉。
晚上给琳达打电话前,我和她先彩排了一下,想着如何措辞才合适。她笑着说:“你干吗紧张?你又不是去推销玩具和拼图。” 我说:“我才不紧张呢!”
拨号码时,我深深地吸了口气。铃声刚响,那边就提起了话筒,琳达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异样,好像得了重感冒。我刚报上名,她就说:“律师已经告诉我大概了,谢谢您,非常感谢,我想最近就去把东西领回来,您方便吗?” 我说:“我没问题,您随时来都可以。只是那些东西要带走不太方便。” 琳达沉默一会,说:“我,我乐意给您报酬。”
我有点火了,这老美怎么啥事都往钱上扯?我说:“您误会了,是东西太多,主要是拼版,有三十八箱。” 她肯定把“箱” 理解成“盒” 了,说:“噢,是很多,两个行李箱应该放得下吧?” 当听我说那三十八箱装有上千盒拼版时,她肯定被这个庞大的数字惊呆了,没说话,但我听得到一丝压抑的抽泣声, 抽泣最终变成了哭泣,她站在我旁边都听见了。我看到她的眼中也有泪水,我轻轻地牵起她的手。
过了许久,她才哽咽着说:“对不起,谢谢您提前告诉我。我想我会租一辆搬家车把它们运回来,它们对我很重要。您知道吗?我小时候很爱玩拼版。我和父亲的关系恶化也是因为拼版。十岁那年,父亲给我买了个芭芘娃娃图案的拼版,很漂亮,芭芘的身上还洒着发光的金属粉。我拿到厨房给妈妈看,妈妈正从炉灶上端起一锅汤,瞄了一眼说‘真漂亮,和我们琳达一样漂亮’ 。我跳呀跳,拼版从我手上掉下了,把妈妈绊了一下,那锅汤洒了,泼到拼版上。我大哭,妈妈以为我烫着了,伸手抱我。我一把推开了她,跑了出去。我跑到离家不远的小树林里,越想越伤心。我看到爸爸、妈妈先后跑出来找我,我躲着不应他们。爸爸起初并不着急,还和妈妈打赌说我晚餐之前一定会自己跑回来。他这么说,我偏偏就赌气不回去。他们找不到我就进屋了,过了一会又跑出来叫我。天黑了,爸爸、妈妈真的急坏了,两人分头找。妈妈边跑边叫着我的名字,声音都变了。那时我也害怕了,准备走出去,就在这时候,一辆车开过来,车速并不快,可妈妈竟然不知道躲闪,一下子被撞得飞了出去。妈妈就这么去了。您可以想象我有多么难过多么内疚。父亲没有骂我更没有打我,妈妈去世后他很少和我说话,就好像没有我这个人一样。我很怕他,他看我一眼我心里都会‘咯噔’一下。我上中学时,父亲再婚,两年不到又离了。上大学是我的一个解脱机会,最好的大学对于我来说就是最远的大学,我选择了加州。父亲为此大发雷霆,威胁不给我生活费。我没有和父亲吵,留了张纸条就走了。还没到加州,在飞机上我就开始想念父亲了,可我明白,如果我回家,我照样不能和父亲融洽相处。距离为思念提供了一个借口, 可现实并未因此改变。我希望我能为父亲做点什么来弥补一下我当年不可弥补的过错。我暑假时打两份工,赚的钱付一个学期的学费足够了,课余再打点散工生活费用也不用愁。父亲寄给我的支票我从没去兑现,我对他说我独立了,能够养活自己。父亲后来就很少给我寄钱了,而我因为假期在学校打工一直没有回去看他。有年圣诞节,我给父亲买了一把很高极的剃须刀,它花掉了我半个月的生活费,可父亲把它退回来了。这把剃须刀把我和父亲间若有若无的联系剪断了。我没有料到高中毕业的那次离家竟然成了我和父亲的诀别,我有十二年没有回去了,总想着什么时候回去看看,可总是一拖再拖,一直拖到父亲病危,等我赶到医院跪在父亲床前,父亲已经永远闭上了眼睛。他变得我根本认不出来,才六十二岁啊,看上去却有八十二岁,父亲在我心目中还是五十岁的样子啊。”
琳达旁若无人地述说着,后来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向我道歉。我说:“我该谢谢你才是,你让我明白了很多东西。”
放下电话,她问我明白了什么,我说:“这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很苦恼的爱。父亲在无言中祭奠妻子却伤害了女儿;他爱女儿,也许他自己都意识不到有多爱,那一千多个拼版与其说是打发时间,还不如说是怀念童年时的女儿。他们彼此伤害着对方,却又徒劳地爱着对方,这真是一个悲剧。”
她叹了口气,没说什么。我扶着她:“快去躺着,站半天了。”她躺在沙发上,我坐在沙发扶手上用胳膊枕着她,我说:“明天我给领馆写封信,告诉他们你爸你妈根本不想移民,就是想看看自己的女儿,他们也太不近人情了,干嘛呢这是,拿恐怖分子没辙,把警惕性放到中国的老头老太身上,这不有病嘛?”她笑了,说:“有用吗?”我拍拍她头:“有没有用咱们不知道,咱们尽力就是了。”她想了想说:“要不,让你爸你妈去签吧?我爸我妈被拒了一次,第二次也未必签得出来。”我说:“咱们房子太小,要是四个都出来了,住不下。你生孩子,你妈在身边你心安,我也心安。还是先让你父母去签,我就不信签不出来,两次不行就三次,三次不行四次,隔三差五就露个面,非让他妈的签证官惭愧不可。”她看着我:“谢谢。”我在她腮帮子上捏了一下:“咱俩谁跟谁呀!”
琳达六天后来到她从前的家。我们让她把阁楼上的旧物都尽可能带走,反正她租了一辆搬家用的卡车,有的是地方。和我们分手时,琳达说:“祝福你们全家!”她说:“也祝福你们全家。”琳达有些黯然,说:“我们家只有我自己了。”
真是巧了,当天晚上我们接到国内来的电话:她的父母签了出来!
她那个高兴啊,兴奋得根本睡不着觉。我说:“我们干点什么吧,明天不用上班。”她说:“我们把那个‘飘’的拼图拼好吧!”我心里想的正是这个。
我原以为可能要很长时间才能拼完,没想到才两个小时不到就全拼好了。她说:“我们把她挂起来吧,挺好看的一张画?”我说:“一挂不散了?”
她在额头上戳了一下:“笨呀你,用胶带在背面粘上不就行了。”
于是,我们卧房的墙上在深更半夜里出现了一幅画。我们在费雯丽和盖博的注视下相拥而眠。
她睡得很是香甜,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大概是梦见她的爸爸妈妈来了吧。我却睡得不是太踏实,迷迷糊糊醒来,我总担心那幅画会散了,那四千张碎片足以将我埋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