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她做什么?卫东做什么?她不知道。
他们的美国梦刚刚看到那宛如朝霞的一抹瑰红,就被黑压压的乌云遮挡得严严实实。
晚上,他们草草地吃了晚饭,就驱车来到老张家。
老张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对他们一直关照有加,像个老大哥似的。
张太太给他们两口子倒了茶,给老张续了茶,坐在了晓丽边上。
老张听完晓丽的叙述,沉默了片刻,汲了口茶,像是斟字酌句地慢慢开了腔:
“唉,来美国的老中们,家家都有一本血泪帐啊。
就说我吧,在国内咱也不算傻吧。77年能考进北大的,不是全国的人精也是人尖吧。
当年进了北大,也是豪情万丈,指点江山,个个都有鸿鹄之志,觉得将来能如何如何。
来了美国,也是觉得凭自己的智商、中国人的勤奋,混得比一般老美要好,那应该是富富有余的。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咱怎么也比当年坐‘五月花’来的那些移民更有优势吧?起码咱有极好的教育背景和一技之长吧。
那在美国的日子,不但会比在中国好,也应该比美国群众好吧。
可命运弄人哪。就这么阴差阳错,我来美国这二十年,换了三回专业,换了七八个工作,到今天也不踏实。
美国没有铁饭碗,更没有金饭碗。
不是我懒,不是我笨,不是我没事闲的换专业换工作玩。是生活逼的!
没辙,你得找辙;没路,你得找路。走到那一步没路了,你就得咬着牙,去找下一步,走下去、活下去。
是有混得好的,当教授、系主任;当老板的;派驻中国当美代的。我祝贺他们,他们是好样儿的,实现了自己的美国梦。
但不是个个都那么lucky的。这四周打听打听,多多少少,什么哪个省市的理科文科状元啦、北大清华的啦、科技大少年班的啦。
牛人多了,可大多不还是个平头百姓,捧个瓷饭碗,战战兢兢过日子?
我原先学理论物理的,当时多火。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多少人是冲着这“都不怕”就去了?
到了美国没读完博士,就知道干这行没饭吃,就赶紧转计算机吧。
毕业后自己开个小公司,修个电脑什么的,算是过了几年安稳和小康日子吧。这不,公司说垮就垮了。
我又得靠自己还算不错的数学底子,去学了精算,现在算是短缺,将来如何?不知道。
我大学同学在国内的,早都是各单位的顶梁柱了。
他们的孩子也大都上大学了,可我的小儿子刚上小学呢。
我跟谁说理去?什么都是你自己选择的,那就得自己承担。
你摊上什么,就得面对什么;还得屡屡转危为安,那才叫坚强和本事!
其实,我提醒过你们的,第一份工作是最难找的。
我不懂卫东的专业,但你想,这美国人民再高雅、再崇尚音乐,那也不是每个大学都有音乐系吧?有,也是小系,要的老师有限。
乐团和乐团里的位置也是有限的。
要我这个外行人想想,一个萝卜一个坑,这些坑里的萝卜,好不容易在里头了,轻易不到退休也不会出来吧?那新的位置和机会就更有限了。
你们现在,必须要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必须得两条腿走路。
好在你们已拿到绿卡没有后顾之忧了,就考虑一下,下一步怎么走。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啊。”
看到两个认真听讲的听众越来越气馁,老张太太急忙截住他,“哎,越说越没谱了,什么死啊死的。你倒霉不见得别人也和你似的。说点鼓舞人心的话好不好?”
“是,是。我不是说了些实话吗?真话总是不那么好听的,忠言逆耳嘛。这都是我的遭遇,你们当故事听就完了。
你们都是人才,一定会找到金光大道的。
我说的那通话的意思是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到最后,哪家中国人不都留下来过得挺好的。”
老张也赶紧解释。
“没有啦。真是感谢你一番肺腑之言。我们是得多条腿走路,既要认清现实,又要找出新的出路。今天太晚了,耽误你们半天,告辞了。”卫东感谢老张。
他知道,谁也不可能给他们指出一条具体的路怎么走;
但老张的这片真情诚心,起码让他们丢掉幻想,准备战斗。
而且,天还塌不下来,前面已经有那么多人包括老张在那儿撑着了。
今天晓丽一闹,让卫东把事情说开说清了,也把他这些日子的艰辛、委屈都倾泻出来了,加上老张的劝说,他的劳顿、疲惫似乎也随之释放了。
尽管前途仍然渺茫,但和先前一人孤军奋战的感觉不同了。
大方向明确了,走就是了。他又有信心了,觉得这只是黎明前的黑暗,那么多中国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那晚,他主动把晓丽揽入怀中,这晚的衣服居然又洗成了。
卫东很高兴,觉得自己又可重振雄风了。
晓丽却不像他那么乐观,首先她细细地捋了一下家里现在的财政状况。
近两个月,她都没出去干活,家里吃的是老本,而且还吃得挺舒服、挺宽松。
因为她觉得,卫东马上会找到工作。那就意味着,他们马上就会有一份比留学生要多得多的收入。
即使不能敞开花钱,那也比过去的生活水平有很大提高,起码是从奴隶社会走向了封建社会了;等她读书出来找到工作,就可进入资本主义社会了。
现在,垮的一下,又回奴隶社会了,可能比奴隶社会都差。
看起来,卫东的工作,不是一会半会儿能找得到的,不做持久战的打算,也得让他继续全力以赴去找。
那自己该考虑做些什么来挣钱养家。
万一老本吃完了,工作还没找到,学校也不能呆了。有了那张绿卡留在美国是没问题了,可吃什么呢?住哪儿呢?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哪件离得开钱呢。未雨绸缪,中国人在美国,哪家不得有个半年以上的“储备粮”啊。
清洁工是不能再去打了,那做什么呢?
虽说有了绿卡,你可以像美国人一样工作,可美国的各行各业,大到麻醉师,小到理发师都要执照啊。听说美国的护士一直是短缺的,但护士也要执照啊,起码读三年。
做什么呢?除了去商店做cashier,那也太没意思了,且时薪太低了。
那晚,晓丽失眠了。
第二天,她给阿娟、陶玲等几个闺密打电话,想听听她们的建议,看看她们有什么高招。
大家的意思都是就目前的情形,读书往后先放放,先把吃饭问题解决了。
阿娟说:“学个什么短期的program比较快,但不一定是你喜欢的行业。比如护工,计算机的某个语言,但怎么也得要个半年一年的训练。
你的理想是要在美国读书拿学位的。有了绿卡什么不好办,你家的困难应该是短暂的,那就从长计议,咬咬牙,先去打份短工,等卫东安顿下来,你再接着去读书。”
陶玲帮她分析怎么找一些短平快的事儿:“没绿卡的话,老中们多会帮人看个孩子,做个饭,照顾老人什么的。
你有绿卡应该选择大些,但稍微正式一些、pay得好一些的工作,也都要有专业文凭或执照证书什么的,这现扎耳朵眼儿来不及啊。
过去几年,老有美国学校想找中文老师的,现在也不行了。大家都觉得这差事,是个中国人都能做,就一窝蜂地去抢了。
做房地产或者保险经纪人你愿意吗?嗨,也不是三天就成的,还得需要时间。
凭你过去专业,兴许可以去老人院干个什么,但也太委屈你了,而且也得先培训拿个证书吧?”
晓丽在家呆了两月,虽然没到寅吃卯粮的阶段,但因为卫东的不确定性,她希望尽快找份活儿干,这样心里才踏实。
她就拜托朋友睁大眼睛,帮她看着有什么机会没有。
第三天,陶玲就来了电话,吞吞吐吐地说:“西边的‘杏花村’在找人。西安的文蕙在那儿做,她老公毕业找到工作,马上要去西雅图。她想找人替她。
我知道,你有绿卡不用打这种工。你也不想再碰这类的工作,是不是?
但你不是着急想找份工做吗,是骑驴找驴还是骑马找马来着?反正你先做着,边做边找,这样不就心里不急了吗?
给你几天时间,想想;和卫东商量一下,给我个回话。”
晓丽放下电话,有点犹豫。
她是不想再碰这类又脏又累、多是没有身份的人干的活儿了。
再则,她从没打过餐馆。她想,既然要找份新工作,那就找个正式好听又有前途的工作,长久一些也能有benefit的;
还有,她真怕哪天,清华没事带着老公去餐馆吃饭,撞着怎么办?保不准的,她不想在这种地方再见到清华。
她赶紧又翻报纸又上网,甚至直接去那些挂有Now Hiring 牌子的地方去找。
结果,亲自上门也好,打电话发邮件也好,都不理想。
就像大家说的,稍微专业一点的工作,都要求有执照、文凭、证书、工作经验;并且,她发现,哪怕是前台秘书类啊、接个电话的什么活儿,也有很高的语言要求。
除了cashier,人家愿意稍微培训一下你就能上岗;其余的,就是个幼儿园老师、老人院护工,也得先培训几个月拿个证书。
晓丽这才明白、理解卫东的不易,那还是有文凭、有专业优势的。
她更觉得伤心的是,她发现,对今天的她来说,她的过去就是一个零!
在国内的专业啊本事啊,现在似乎毫无用武之地,没人用你,也就根本没法体现你的优势与长处。
过去她在市二也算是个人物,业务精干,人见人夸的。 现在自己就是一个废物,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家里等着米下锅呢,还挑什么呢?有份活儿干就不错了。肚子还是比面子重要。
再说,那天陶玲说了,用自己的双手靠劳动挣钱,在哪儿都是光荣的, 就是这个理儿。
于是,晓丽拨通了陶玲家的电话。
晓丽来美国后,几乎没下过馆子,舍不得呗,他们家只去了当地一家Buffet店几次。
去过一次,她回家就发誓再也不去了:这乱七八糟塞一肚子,一点也不健康;那地方,大食堂似的,几十样菜,每样尝尝,就塞饱了。吃得什么也弄不清, 哪个菜也不怎么样。
晓丽说下次要不去个正经餐馆,要不还不如自己做呢。
可下次还去Buffet, 为啥啊?相比去点菜的餐馆,吃Buffet便宜啊。
只要你吃得下,敞开肚子随便吃。在家只吃一碗饭的晓丽,到那儿都能吃上两三盘菜,一盘点心。
回到家,几个人就又嚷嚷减肥减肥,饿上几天才放心。可留学生穷,想解馋改善伙食,只能实惠第一。
有次他们请阿娟和她老公。
吃完一盘蟹腿,晓丽就嚷嚷:“饱了饱了,得起来走走,才能接着战斗。“
已经扫完两大盘的阿娟老公,却稳坐钓鱼船似的,用极重的湖南口音宣布:“这才刚刚开始呢。“
晓丽笑倒:“开饭馆的要是都遇上你这样儿的,还不倒闭关门啦。”
今天,当晓丽踏入“杏花村”的门,餐馆里正轻轻地飘荡着邓丽君温婉的歌声《何日君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