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东回国在家过了个年,又去过去生活工作过的城市呆了一段时间。
当然,也去晓丽家拜见丈母娘了。
他大致说了近年的生活情况,交给她晓丽让带的钱,还有就是七八张她和咪咪的照片。
在2003年前后,8000美元对工薪家庭来说,还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晓丽妈心里高兴嘴里说着:“你看你们在外面也不容易,晓丽也刚工作,你们需要钱的地方多得很,就自己留着吧。家里也帮不上你们什么的。”
卫东说:“这是晓丽的心意,也是孝心,应该的。您就收下吧。”
晓丽妈细细地看着女儿和外孙女的照片:“哟,咪咪都长这么高了,都快赶上她妈了,像个大姑娘了。她学习好吗?哟,晓丽瘦了,也显老了。是不是工作很累啊?”晓丽妈揉着眼睛。
卫东赶紧安慰她:“挺好的,都挺好的。您看,这不,才几年我们就拿到绿卡了,这是我们一起去的一拨人里最早的。我也在找工作。等我有了工作,一定不让晓丽工作;而是让她去读书,一定读个学位。”这是卫东的愿望,也是真心话。
卫东还去北京、上海、深圳转了转,发现国内的发展和他去国前已有了巨大的不同。他有了一种新的想法。
回来后,卫东先跟晓丽聊了家里的情况和国内的现状,然后谈了自己的想法。
晓丽没吱声,只是说咱们开个party吧,请朋友们过来聚聚,他们也很关心你这趟回国的情况。
卫东也确实有好多话想和大家说。
随后的那个周末,晓丽就把几家老朋友叫来聚了聚。
大家都问:听说现在祖国形势一片大好,你回去视察了一圈,有何感想,给海外侨胞、海外华人们汇报一下?
卫东也的确是回去一趟,感慨万千。
他细谈了去各地走了一圈的情况和感想,最后说:“我有个想法,跟各位也商量一下。我,想回国去工作。”
大家一下停住说笑,谁也不说话了。
静了一会儿场,老张发问:“这,这是大事,你和晓丽商量好了?是你们全家走?还是你自己走?”
卫东说:“说了一下,她不反对;但她和咪咪暂时不能回去。咪咪得上完高中,在这儿上大学的。要去,我一人先回去看看。”
国庆鼓励他:“东边不亮西边亮,也许你先回去不是件坏事。既然这边找工作那么难,回去maybe真的是条路子。你过去在国内那么有名气,现在又有张美国文凭,应该很吃香吧?”
“别出馊主意。”阿娟截断他的话,“卫东回去,晓丽和孩子怎么办?咪咪都上高中了,哪能回去了呢?一家人尽量不要分开。”
“就是,我听说海归的有很多出问题的。”陶玲接茬,
“不是吓唬你们。你看,卫东四十出头,正当年华。又有美国绿卡又有美国文凭,过去也很是风光的,这要是回了国,年轻小美眉不都忽啦忽啦往上扑?卫东能经受得起考验?”
“哎陶玲,你别说笑话了,我卫东是这样的人吗?”卫东有些不悦。
“不是你卫东花心,革命意志不坚定,而是那些美眉太厉害太aggresive。这类故事已经听到多多少少了。一年能抗得住,两年三年呢?
我听到最可笑又可怕的故事是,一个海归,被国内新聘单位实验室派来接他的小实验员,从机场接走到宾馆,这几步路就给搞定了:撇了同甘共苦多年的发妻儿女,跟了那小实验员。
开始,还觉得自己人到中年还有此艳遇,是自己魅力无穷、焕发青春啊。没几天就后悔了,原以为是逃离虎口——嫌美国的妻子太厉害太啰嗦,谁知这才是上了贼船,苦海无边啰。
原先那主嫌发妻不够温柔,那老婆天天和你一样在外面拼搏,累了一天回家那有那么多温柔,老婆是跟你一起挣钱、养家、过日子呢。
现在可好,这小实验员是温柔,但知道幸福生活来之不易,要防患于未然,就下了杀手锏,怎么着?把钱袋子紧紧捏着。
俩人在一个实验室工作,那海归有任何进项,新太太都门儿清,连私房钱都没法藏。
美国的女儿回国看她爸,他想自己陪女儿逛逛,也给女儿点零花钱,向实验员申请经费,人家说,行啊,我陪着吧。还是一分钱不给。这窝囊!我想,那海归上吊的心都有了吧?”陶玲还在那儿滔滔不绝。
“危言耸听,都哪儿听来的,乱七八糟的,别吓唬晓丽了。”曹震连忙让陶玲打住。
“我就是怕晓丽她们娘俩受委屈。一步出去回不了头了。你要是想海归,回去前咱俩就先离了。”陶玲喊道。
“哎,别,别。”晓丽拉住陶玲,
“卫东已经回去看了,做了调查了。我想,他想走这步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没意见。
至于我和孩子,阿娟已经替我说了,咪咪上高中了,回不去的了,我得陪她在这里。也许咪咪上大学了,我也回去了。”
“你,你回去?还能去医院工作?不可能了吧?你不是还想读书拿文凭的?那咪咪上大学不是更得花钱?你哪还有钱再去读书呢?
就这样回去,不是太委屈你了?丢下国内大好事业跑来美国,转了一圈,尽做苦力了,自己啥也没得着。”陶玲实在替她不平。
“别这样想,卫东在哪里,我在哪里。至于将来如何,走一步看一步吧。”
晓丽平静地说,她能如何?
卫东也觉很愧疚,拉起老婆的手摩挲着,半天没开口。
老张又提了一句:“其实,我对卫东的专业水平从不怀疑甚至钦佩。可是卫东啊,国内不像这里,人际关系很复杂,人人陷在关系网、人情网中生活,你离开一段时间了。国内变化又这么大,你还会习惯吗?你的人脉都还在吗?”
这也是大家的疑虑和担心。
卫东说:“是,刚回去几天,是有好多不习惯,刚从机场出来要了个出租,看着司机横冲直撞的,就吓得要死。
后来几天更是,像过马路不等绿灯,呼呀呀,人们都自顾自地过去了。我一看,这边马路牙子上只剩我一个傻傻地站着。
再一看,你不抢着过,一上午你就得站在那儿了,随大流还安全些。因为绿灯时,也有汽车自顾自抢行,吓人死了。
还有,像那个没有排队的概念啊,随地吐痰啊,啊呀,简直接受不了。
其实我们是生长在那块土地上的,出来也没几年,怎么就这么不习惯了,我也不明白。”
大家就都笑,因为只要回国,都有这体会。
陶玲说:“还有公共厕所,是不是?我带孩子回去时,她每次在外面都憋着,一进家门就往厕所冲。
我听说那谁家来着,甘肃的小孙家,带着俩孩子回农村老家,她女儿楞是不上自家后院的露天厕所,说是跟狗啊猪啊一起pipi, pupu 受不了,死活不肯去,憋了三天没解决大问题pupu。
那也不行啊,小孙只好带她们去县城宾馆住,来回跑。
家里老人也不高兴,我这里咋的了?你妈不是就这么长大的?可小孙回来告诉我说,她也不习惯了。”
“别pipi, pupu 了,言归正传,让卫东接着说。”阿娟拍拍陶玲。
“对,对,卫东接着说,说正事。”
陶玲不好意思,吐了下舌头。
“我这次回去,也去原单位看了过去的老领导、老同事。他们都很客气。
我们团长还说,小林哪,什么时候能回来为祖国效劳啊?也许我们这座小庙盛不下你这尊大佛,那把你在美国学的给我们讲个课做个示范表演行不?求之不得啊。
我赶忙跟老领导说,应该的,只要您召唤。我想我靠技术吃饭,比较简单,过去也和大家处得不错;要是回去,也应该没太大问题吧。”
老张沉默半天,抬头说:“真要下决心了的话,你是不是先在这里和国内联系一下,等有着落,哪怕有点眉目,再往回走。
这样,你算是人才引进,会更保险可靠些,待遇上也会好些。”
卫东回答:“我也想到了这点,我做了决定后,会和原先单位联系一下。那次见面,他们很热情的。这个圈子很小,不像搞科研的,大家都知道我的实力,应该没太大问题。”
大家也只能在一旁说说,敲敲边鼓,把能想到的、想得到的,该说能说甚至不能说的,都直接或婉转地说了说,毕竟大主意,要卫东他们自己拿。
女士们又像表决心似地跟卫东说,她们会照顾晓丽咪咪娘儿俩的,让卫东放心。
卫东也再三表示感谢: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好朋友,在她们身边,我才更没有后顾之忧了。
况且,他每年还会回来登陆探亲的。
卫东决心已定,心里一下轻松了许多。
他已经给原先单位的老团长写了一封正式的信函,希望能回去工作,他在等回音。
他也希望在回国前能多陪陪晓丽她们娘儿俩,多干些家务活儿。
晓丽天天早出晚归,他就把心思放在女儿身上,每天早上不仅起来给女儿和全家做早饭,还送女儿上学,接她放学;给女儿做晚饭,陪她做功课、打网球,父女俩的感情一下增进不少。
每天送走女儿,卫东也去外面跑跑步、走走路,然后回家吹他的长笛。
家里气氛也随之轻松了起来。
卫东当然也更想在“洗衣服”的问题上好好表现表现,他也着实心疼晓丽,觉得对不起她。
他明白,“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这“政权”就是老婆的性福和家庭的幸福。他的脑子就是“党”,每天晚上“党”都想下命令去夺取“政权”。
谁知,这,也不是说来劲,就能来劲的。
是因为他心里有疙瘩、有压力,老觉得今晚得努力奋斗,不要让老婆失望;就老奋斗不起来了,这样他就越急;越急,效果就越差,成了恶性循环。
晓丽就使劲安慰他,也尽量配合他。但不是几分钟草草收场,就是前期还好好的,一进入战场,要真枪实弹的时候,他碰到她,就像butter进了微波炉似的,软了化了。
这一次次的把晓丽撩起来了,又一次次来一个“枪放下”,晓丽当然很难受,但她也不说什么,她理解卫东也心疼他,知道他想努力,可党就是指挥不了枪,这可怎么办?
卫东急得想去买什么伟哥之类的,晓丽坚决反对,说这种东西一定副作用很大,对身体器官像肝脏什么的伤害一定不小,不能干。不洗衣服,咱们照样过日子,噢。
她还反过来安慰他,令他更愧疚。
原先单位回信了,老团长先是代表团里非常地欢迎他,感谢他能报效祖国,还想着团里,他的到来将使团里蓬荜生辉之类的客套;
然后就是实质性内容:除了把第一长笛手的位置留给他; 团里还打算给他一个副团长的职位;并以一个非常便宜的价格, 租借给他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
卫东很高兴,就把消息告诉老张他们,大家都为他高兴。
卫东心里也踏实了,就开始和国内联络着,办起了一些相关手续,他也理解国内办事的效率,不着不急只要进行就行。
直到夏天过了,老团长来了封信,告诉他情况有变,老团长马上要退了,意思就是说原先答应他的种种可能也会变。
新的领导会有自己的班子、自己的嫡系人马。老团长退了,说话就不算话了。
卫东知道,老团长一直很欣赏他,能帮一定会帮。但他林卫东是靠业务靠实力吃饭的,他不是官迷,做个什么官对他还是个负担,只要能吹他的长笛就行。
他还是在秋天第一场秋雨下来的时候,登上了回国的归途。
老张代表大家去送他。
临进安检前,咪咪突然拉住卫东的手,哭道:“爸爸,别走!爸爸,别走!”
晓丽心里也一下酸酸的,别过脸,拉过咪咪,让卫东赶紧走。
在卫东进入安检的瞬间,老张喊了句:“不顺心就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当卫东回到团里,才知道情况是变了,不是一点点,而是大大的变了。
讲起来原先的许诺没有取消,但加加减减之后,所有的性质都变了。
原先的什么副团长的承诺,变成了名誉副团长;原先的三室一厅还在,但不是这个租金了,说是现在房地产市场化了,房子涨价租金也得涨,几乎和他每月工资相同,那还吃不吃饭了?
关键是业务的那个位置没了,成了客座的了。那意思就是候补的,如果团里缺人了让你来顶,平时你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但团里没有你这个编制。
那也就是说,没你的位置,也不发你工资的。
新团长说,啊,我们很欢迎你学成回国,报效祖国,因此,这名誉啊客座啊的衔头一般人是得不到的。啊,我们这个团业务不多,水平也就这样,你一头扎到这里就太屈才了。啊,你应该到更大的天地去驰骋,像北上广的大乐团。
客套话废话说了一大堆,还冠冕堂皇的,但那意思,往高了说就是,俺们这座小庙盛不下你这尊大佛;往俗里说就是,这里没你的萝卜坑。
卫东气得,转身就去了老团长家。老团长也很无奈。
卫东问:“那,那个位置现在是谁坐上了呢?”老团长说:“是小史,史力宏。”
啊,那是当年他最不成器的徒弟。
“这几年他长进了?”
“哪里,这小子年年的技术考核都几乎过不了关,团里本来准备让他走人了。谁知,他倒一屁股坐到了该是你的位置上了。”老团长也很忿忿。
过了会儿,老团长凑到他耳旁,轻轻地说:
“听说, 团长的女儿,刚进了市里那所重点中学了。小史的老婆,是那所学校的老师,明白了吧?
国内就这样,层层叠叠的关系网,每个人都在其中,每个人也要靠此在江湖上混。
唉,你怎么这么着急,怎么不等到情况明朗再动身呢?我不是都暗示你了?
新团长说得也对,凭你的才华又是海归,往那些大城市、中央级的乐团走走。这个团就这样不死不活的,你呆着也委屈你了。”
这老团长从团长位置上退了下来,也就是个絮絮叨叨的普通老头了,往先的威严威风都没了。
他又说道,“对不住啊,把你招回来了,却又帮不上你。你看,我这退休了,人还得团里退休办管着的。我说不上话了,也得罪不起人啊。”
老团长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卫东还能说什么?他反过头来,安慰老头几句,就走了。
这座庙是没戏了,那他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明天晚上他要和晓丽的家人见面,该怎么说呢?
那天他回来和晓丽的弟弟打电话,还说得好好的,才一天就变成这样了,和丈母娘怎么交待?
他想了想,又给晓丽的大弟弟打了个电话,把情况大致说了一下。
大弟弟沉吟了一会儿,说:“都已经和妈说了你回来发展。那,现在别说太多,只是告诉妈,你可能会在几个大城市走走看看,挑一个你满意的,行不?”
第二天晚上,接风的宴席照样举行。晓丽的两个弟弟,在国内都还做得不错,一个在银行,一个在一家外企,生活都还小康。
平时他们都很忙,但今天两人都推掉了所有的应酬,专门在本市最好的酒店定了一个包间,带上妈妈,给姐夫接风。
卫东看到这么高档的酒店、这么丰盛的晚宴,吃了一惊;弟弟说这是妈妈定的,一定要高规格隆重欢迎,这地方我们也是单位业务才来的,妈妈是第一次哦。
卫东很感动也很不安,他觉得,他实在不配他们家对他这么好。
晓丽妈妈看起来苍老了不少。
卫东很羞愧,觉得没给晓丽一个稳定的生活、没让她完成读书的心愿——这是对丈母娘没法交待的,同时他也没对丈母娘尽上孝心,在生活和 经济上都没能做什么。
晓丽妈妈倒是在宴席上不停地给卫东夹菜,问他回来的打算。他也就按照和妻弟说好的话,简约地和丈母娘说了一下。
晓丽妈知道女婿的实力,以前就是惊喜连连的,现在加上又是海归,觉得女婿一定是前途无量,也就不担心他了。
但对女儿和咪咪,她还是很牵挂的,不住地问,晓丽在做什么?工作累不累?她一人带孩子能行吗?
卫东尽量用光鲜的一面宽慰妈妈。
接风宴结束时,晓丽的小弟弟搀扶着妈妈往外走。
大弟弟叫住了卫东,递给他一个信封,说:“你刚回来,又要跑几个地方,身上总得有点盘缠。”
卫东怎么好意思,他推了回去:“今晚你们这么破费,我已经很过意不去,怎么好还……”
大弟弟挡住了他:
“别这样,都是一家人。姐姐已经来电话了,让我照顾好你。
别着急,一切会好的。以前老话说艺不压身,你一身本事,又是海归,一定会好的。你好,就是我姐姐好。
收下,别客气了。再推来搡去的,让妈看见,倒反而担心、操心了。”
卫东只好收下,这笔钱后来还真成了他在国内的救命钱。
大弟弟还问他下一步的打算,他告诉妻弟,出国时的房子已缴回,住旅馆也不是长久之计。
妻弟说,你可以先住我家里。
卫东拒绝了,他怎么再好意思受他们的恩惠。
他准备回老家住着,以那里为根据地,和各个城市的乐团联系,有眉目有面试机会再跑去。这样,既能和家人团聚,又能节约开支,在经济上节省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