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決定離開明報
六四令其辭去草委
一九八八年,隨着香港那場抗議“主流方案”的群衆運動,終于過去了。我想,查先生一定對此留下深刻印象,多多少少感到了一些心灰意懶。一九八九年初,他便開始準備先從明報“隱退”,在五月二十日明報創辦三十週年慶祝茶會上,宣布卸下社長職務,只擔任明報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
那一年四月中,胡燿邦在北京逝世,緊接着便發生了一連串的事情,五月份北京的學生和市民走上街頭,藉悼念胡燿邦表達中共對民主的壓制,最後發展到那場震驚世界的六四事件。
明報四月十六日,即胡去世的第二天,發表社評:
【致力改革 正直誠懇 深得民心】,社評這樣說:
“在政治生涯上,胡燿邦以失敗告終,但在人民心目中的評價上,胡燿邦是成功的。。。。。。他的政治手腕不夠圓滑,推行改革過急,。。。。。在多方攻訐下黯然下臺。如果換作周恩來,應當可以安度難關。”
四月份的北京一直都沒有平靜過,明報關於這方面的社評,兩個禮拜便有有七篇之多,查老闆密切地觀察着北京越來越炙熱的學生運動,並及時地寫出他的論點,立場基本都是站在學生一邊的。去年的基本法“主流方案”表現出來的那份保守,在胡燿邦去世後,通過查的社評,畢竟替他爭囘了一些民意。
那年四月中,我剛好去北京看朋友,正好碰上胡燿邦的去世,結果,那幾天朋友帶着我天天跑到清華北大人大看大字報,感覺好像是文革初期一樣,我拍了很多照片帶囘香港。
回到香港以後,北京的局勢反而越來越緊張, 天安門絕食的學生有增無減,幾百萬人上街遊行,高喊鄧小平李鵬下臺。明報編輯部的電視機前,每天晚上六點半的新聞時間都圍滿了人,觀看最新的北京學運動態,本人則自動擔當起解釋北京市地理情況的粵語解說員,如天安門、東單、西單、長安街、南河沿等的位置及距離。
五月二十日,李鵬說學生搞動亂,想推翻共產黨,總理趙紫陽前一天在政治局緊急會議上因與鎮壓學生的李鵬鄧小平之流意見不和,憤然辭職,跟着便到天安門廣場去看望絕食的學生,那張趙紫陽拿着話筒,向學生們喊話的照片,就是那一天的定格。最後在十九日的晚上,鄧小平決定全北京城戒嚴,出兵武力鎮壓手無寸鐵的人民。
同一天,五月二十日,正是明報成立三十周年的日子,查先生不僅照原定計劃辭去社長一職,更宣佈辭去基本法草委的職務,他在第二天(五月二十一日)的社評【既感痛惜 亦復痛心】中寫道:
“我們曾經寄以厚望,尊重擁戴的政治領袖,沒有主動領導這場愛國運動而和廣大人民群衆站在一起,致國家於磐石之安,建名留青史之功,實令人既感痛惜,亦復痛心。
一直到六月四日,天安門前解放軍亂搶掃射,血腥鎮壓,查先生發表社評:【 民之所欲 民之所惡】。
明報還特別在當天中午出了號外,此後,查每天都有精彩社評,連續十天,在六月七日的社評中還有這樣一句話:
“中共内部將有一種比較開明,較能順應民心的力量崛起,對人民做出適當讓步,取代鄧小平的獨裁政權”。
撰寫“金庸傳”的作者傅國湧先生對查有這樣的評價:
“一九八九年春夏之交以大學生為主體的北京愛國民主學生運動發生後,金庸和《明報》曾有過出色的表現,發行量最高達到二十多萬份,創下歷史記錄。戒嚴令頒佈後,那年五月二十日他公開辭去香港基本法草委的職務,表示抗議。他在《明報》執筆寫了不少社評。六四慘劇發生後,他發表感人至深的社評《你們還年輕啊,來日方長》,這些都是可歌可泣的,顯示了他在大是大非面前的道義選擇。”
從一九八五年查先生擔任基本法起草委員,一直到八九年五月他辭去草委職務,四年之間,我想他對於中共的所作所爲,感到了一種無助的失望,他本來想在香港回歸後保持所謂一國兩制的問題上,在香港人和中共之間發揮一些協調的作用,但是,八九年中共的一系列表現,令這個四十年前從浙江來到香港的書香人家的後代,“非常非常痛心”,借用當年他在社評裏的一句話
“人民對這個殘暴政權的支持和期望,也一起被射殺了,輾死了!”
查先生的心,一樣被“輾死了”。
不過,斯時明報已經成立了明報集團公司,並且請了專門人才為明報上市作準備。
富有人情味的老闆
一年以後的一九九零年夏天,醫生檢查發現我的肚子裏長了兩個大瘤,需要馬上做手術割除,於是,將所有專欄的稿子寫好,健康版的編務工作交付給同事,電臺的節目找人替代,所有鋼琴學生暫停,廣東話有一句叫做“得閑死,不得閑病”,形容得真是入木三分。
手術後,當我躺在醫院裏的病床上休息的時候,便開始思索來港以後這十一年的生活,也回味在明報工作近六年,寫稿近十年的往事。幾天後,我做出決定----
跳出自己,跳出在香港走了十一年的生活軌跡,到遠離亞洲,遠離中國文化的西維珍尼亞州,體驗另一種生活,即使一切都將是陌生的---陌生的國度、陌生的人群,但我相信,熟悉與陌生的撞擊,必令我對人生有更深一層的認識。
第二年的春天,我遞交了我的辭職信,之後總編輯董橋找我談話。
幾天以後,查先生傳我到七樓他的辦公室,寒暄後他請我落座,笑眯眯地問道:
“聽説你要辭職,是嗎?”
我的辭職信是交給董橋的,於是答道:
“是啊,我已經交了辭職信。”
“是不是做的不開心呀?還是要到別的地方去做?”
香港有一句話叫“跳草裙舞”,意思是在某處工作不順心,但並非真的想離開,便使出點小伎倆,擺出想走的樣子,其實並不是真想走,只不過是想改變其不順心的境遇。查先生恐怕以爲我在“跳草裙舞”,才問這樣的話。我回答道:
“不是做得不開心,也不是要跳槽,我是想去美國念書。”
“你如果做得不開心,我可以給你換個工作。”
“謝謝您,我想不用了。我在明報已經工作了六年,六年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
查先生看我真的是去意已決,便從另一方面“考察”,他問道:
“你說去美國念書,去哪一間學校,你確定了嗎?”
看來他真是不信我去美國念書的,我便告訴他:
“我去的是美國西維珍尼亞州,第一年準備進修英文,我的朋友已經幫我在那間學校報好名了,然後第二年我會修讀另一個課程。”
查先生聼了之後,十分驚訝地望着我說:
“西維珍尼亞州?那裏可是沒有一點中國文化的,你想好了沒有?”
查先生還真是小看了我,沒有中國文化又如何?他不知道我的決定就是要花兩年的時間,到遠離中國文化的地方體驗另一種生活。再説,那種地方對學英文才是有百利而無一害。我只能回答他:
“對,我想好了,我不在乎沒有中國文化的地方。”
我記得查先生帶着不無訝異的目光,很特別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說:
“看來你真的是準備好了,我也就不留你了,學習對任何人都是件好事,我鼓勵你去學習。這樣吧,你在副刊上的專欄,我為你保留下來,一直到你回來,每個月的稿費還可以幫補你在那邊的生活。”
我真是沒有想到會受到查老闆這樣的惠澤,心中十分感激。實際上,那兩年在西維州的生活非常儉樸,生活費用也很低廉,明報還有天天日報的專欄稿費足夠每月的開銷,除上學之外我也不必去打工了。
查老闆最後說道:
“你到了美國之後,在那裏實在生活不下去,我們還是歡迎你回來,你隨時回來,明報隨時歡迎你。”
我,一名普通員工,在明報前後做了六年,離職之前老闆居然可以講出這樣溫暖的話,我除了感動也說不出什麼了。豈知我離開明報的那一年---一九九一年,查老闆已經在籌劃將明報出售了,我也再沒有機會回到明報,這是後話了。
查先生討囘報告
辭職的事情大致就這樣決定了,我們又談起差不多四年前查囑我做的報紙檢查工作,他說,那些工作還是很有價值的,可惜後來因爲各種原因沒有持續下去,他問我:
“那些檢查報告不知道在哪裏呢?”
“當時我停掉檢查報紙的工作以後,曾問過潘先生和王先生這些報告怎麼處理,他們說沒有用的了,扔了吧。”
查先生有點緊張地問:
“那你就扔了?“
“對,他們說沒用了,我當然扔了。”我當時忽然想促狹他一番。
“那你就真扔了?”看着他那種失望的表情,我心裏就想笑。
“對了,我扔到我們家去了。”我一邊笑一邊說。給明報作了一年零三個月的報紙檢查,不管最後是什麼效果或者結果,也是有它的價值的,這一點,我早就知道。
“那,那你把它還給我,行嗎?”查先生大概從來沒有想到,我居然還保留了那有一尺厚的檢查報告,但又有一點不太好意思開口跟我要回去。
“我把這些檢查報告存在我家裏四年,就這麼容易還給你啊?”
“你是想要錢?”真是當老闆的,說什麼都想到錢。
“多少錢也換不囘這些東西。”我當然不是想要錢。
“那我請你吃頓飯?”真好玩,臨到快離開明報了,查老闆居然“求”起我來了。
“吃飯?吃完就完了,誰還沒吃過飯。”
“那你說吧,你想要什麼?”
我其實只想促狹他一通,並沒有想敲詐他,便說:
“送我一套你的書吧。”
“啊,那太容易了。”查老闆簡直喜形於色,說着馬上走到書架前面,抽出一套四本的“射彫英雄傳”,簽好名字,遞給我:
“好,這一套書送給你。”
“謝謝,明天我就把那些報告拿回來給你。”
幾個月以後,我離開了明報,按照原定計劃,九一年的八月我飛赴美國,在西維州修學兩年,九三年才回到香港。那一年,查先生已經不再是明報的老闆了,當然,我也沒有再囘明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