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對於今天的中國人來講,似乎不僅僅是一種樂器,而是一種地位的象徵,一種奢侈生活的標誌,一種用以炫耀的東西。這恐怕是最早將鋼琴這種西洋樂器介紹到中國來的人們,所不可想像的。
將時間追溯至上個世紀三十年代,鋼琴可以說是隨著基督教的傳播,開始進入中國的,最早是在廣東福建沿海一帶,後來進入內陸,尤其以上海當年的繁華,接受這種西洋玩意,完全不成問題。特別是二戰之後,大批猶太音樂家及鋼琴老師,因希特勒的殘酷迫害而逃難到上海(也有逃到哈爾濱的),成為有史以來最多的外籍音樂教師進駐中國的時期。
以中國當年的狀況來講,中上流社會有傳統派和西化派之分,傳統派不必多解釋,西化派則是以曾留過學,或受西方文化教育的知識分子和企業家(資本家)為主,讓自己家的孩子學鋼琴的就是這些家庭。
我的父母及親戚當年都是醫生,他們的子女自幼幾乎都學過鋼琴,大姐的鋼琴啟蒙老師就是一個來自白俄的猶太人,父母更在上海購置了鋼琴,鋼琴的牌子名“謀得利”(MOUTRIE),現在已不再生產。這座立式鋼琴的琴身表面油漆得非常別緻,由深棕及淺棕色繪成如獵狗捲毛似的圖案,十分罕見。後來,我家五十年代初舉家從上海遷居北京,這部謀得利鋼琴也隨著我家移民到了北京。
革命革走了鋼琴
我六歲開始學琴,當時學琴並非主流,只是家裡的兄姐都學琴,我也就按部就班地開始了,啟蒙老師是父親的一個病人,她是北京一文工團團員;很快又換了老師,是一中學音樂老師,叫黃薏蘭,我每個星期天到她家裡上課。那時候也沒有學費一說,學琴的人也很少,上小學時,同學中習琴者只有兩名,母親每至節日囑我帶些禮物送給老師即可。我可能有點小聰明,黃老師教我的曲子不費力便很快會彈了,小小年紀就懂得陶醉在那悠揚的曲調和典雅的和弦之中。
六十年代以後,特別是文革之前的那幾年,風聲鶴唳,凡是西洋音樂都被視為靡靡之音,也就是資產階級糟粕。我在學校接受所謂革命教育,意氣風發地批判這個批判那個,可是回到家,在鋼琴上彈起那些柔美動聽的曲子,仍然令我神馳,不能自己,那種糾結、矛盾的心理,至今記憶猶新。
一九六六年文革爆發,北京市所有私房都必須上交,我們住的院子是父母買下的,自然也要上交。好了,等上交完畢,房管局就來行使權力,說我和母親只兩口人(父親在外勞改,兄姐上大學遷出),不能兩個人住整個院子,結果只給了我們兩間房----一間堂屋一間耳房。除了床和櫃子這類實用的家具留下,其他如鋼琴、沙發、紅木八仙桌等全部要搬走處理掉。有天放學回來,發現家裡如縮了水一樣,大部分家具包括鋼琴都沒有了,那時還沒輪到正式抄我們家(六八年抄家),家已經潰敗了。
琴沒有了,剩下的琴譜我卻不捨得扔,那絕大部分是我的三伯父從香港陸陸續續寄來的,我將扉頁上三伯父寫下的贈與字跡撕掉,生恐被人看到會說我們還跟香港有聯繫(當年香港在中共眼中與敵占區同義),至今我還保留著好幾本扉頁撕掉一角的琴譜呢。
幾年之後,我跟小伙伴有天出去玩,聽說鼓樓大殿裡保存了好多抄家物資,我們騎車跑過去看,大殿的窗台很高,我們想辦法墊磚頭爬上去,透過窗棱往裡看,果真裡面裝滿了抄家破四舊的“戰利品”,有明清家具、瓷器、電風扇(那時也算奢侈品)、絲綢被褥及各種布料等,也有約莫十幾架鋼琴,我一下子便看到了我家那架別緻的鋼琴,像囚犯一樣,全身落滿塵土龜縮在一角,那感覺就像重遇情人一般,心都碎了。
誰敢把“東方紅”抄走
一九七三年,房管局第一次落實政策,退還了兩間房給我們,加上本來的兩間,我們的住處稍微寬鬆了一點。那時,母親文革中被扣押的工資也陸續發還,我就央求母親再買架鋼琴,母親初時不同意,怕惹麻煩,我說我已經看好了,那是架國產琴,牌子就叫東方紅,誰敢把東方紅抄走?於是這部東北營口出產的東方紅鋼琴,憑著它響遍全國的政治銘牌,走進了我家。
這部東方紅琴雖是新琴,但質量極差,琴鍵硬得很難彈下去,聲音更差,連音準都調不上去,我唯有硬著頭皮,權且將它當作練習跑步綁在腿上的沙袋,每天只練音階,彈車爾尼練習曲,當作練基本功。兩年後,周圍街坊鄰居似乎沒有人投訴,於是大著膽子又換了部星海鋼琴,比起東方紅琴質量要好得多,冼星海乃中共認可的革命音樂家,星海琴也應該算作革命琴了吧。
當年的我,因父親右派被視為黑五類子女,為了躲避上山下鄉,曾想辦法考取了西北偏遠地區的文工團,卻因出身問題被拒,用一句廣東話形容最為貼切---頭頭碰著黑,我那時屬於社會地位最低的那一批人,完全看不到前途(除了下鄉務農),心中的苦悶真是難以言喻。
藉鋼琴發洩心中苦悶
當時有個男友,處境與我相同,他說社會排斥我們,不給我們上大學機會,但我們的時間是自己的,二十幾歲正是學習的最好年齡段,我們不能隨波逐流地浪費掉。於是我以家為課堂,鋼琴和英語是我的主修,並先後找到黃媚瑩(音樂學院鋼琴老師)和杜鳴心(革命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配樂的作曲家)作我的鋼琴老師,每週上課一次,英語則另有老師;男友則主修高等數學和高等代數及英語,我們選擇的“主修”都是不必借助學校實驗室的,英語只要循序漸進堅持學習即可,鋼琴只要每日勤練即可,數學則只要筆和紙即可。
當時我已在一小工廠打工,不過常泡病假以換取時間練琴和念英文,只是依然看不到前途,但我藉著練琴卻學會了如何抒發鬱悶。肖邦華麗的旋律和貝多芬激情的樂段令我彷彿置身另個時代,所有革命帶來的侮辱、欺凌和不公都暫時離我遠去,現在推崇的音樂治療,我三十多年前已早有體會。
頗受江青重視的殷承宗(文革期間改名為殷誠忠),是當年的鋼琴王子,他將革命樣板戲紅燈記片段,改寫成鋼琴伴唱紅燈記。我找到琴譜,裡面有一段是李鐵梅的唱段---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唱詞充滿仇恨,我一邊彈一邊將自己的感情“反向帶入”:
“十七年教養的恩深如海洋”(我就想父母之恩);
“今日起志高眼發亮,討血債,要血償,前人的事業後人要承當”(這詞兒簡直就是我心裡的話);
另一唱段---仇恨入心要發芽,更是令我代入;
“提起敵寇心肺炸”(我改成提起老毛心肺炸),“強忍仇恨咬碎牙”(正是我的寫照)。
那時,北京政治空氣濃厚,各種批判會無日無之,我只能做沉默羔羊,回家後便藉琴發揮,狠命地敲擊琴鍵,以抒發不得其志之鬱,有天用力過猛,竟然將鋼琴裡的琴弦彈斷,“砰”的一聲悶響嚇了我一跳。鋼琴之於我,竟然還有如此功用,對於如今成千上萬的習琴者,恐怕難以理解。
後來我移居香港,一九九零年殷承宗訪港演出,我去訪問他,居然有機會請他在我的鋼琴伴唱紅燈記琴譜上簽名。當然殷承宗也是被江青利用,是文革的受害者,不過,他一定料不到當年有我這樣一名黑五類,藉鋼琴、藉他的鋼琴伴唱紅燈記洩憤。
心中苦甜參半的青春記憶
鋼琴從上個世紀初被傳教士帶到中國,之後進入西化家庭,成為一種文明教養不可缺少的元素,然後被共產黨視為資產階級靡靡之音的源頭,之後又被毛妻江青挖掘,變成革命宣傳利器。浩劫過後,改革開放開始,先後富起來的人們衣食足了以後,紛紛在家裡購置鋼琴,會彈不會彈不是問題,家裡有架鋼琴便是體面富足的象徵,鋼琴居然成了國人心目中矜貴的家具,令歐美家庭自嘆弗如。
至於令子女習琴者,更是趨之若鶩,成為一種潮流,反之,學其他樂器的遠遠不能與其比肩,此現象延燒至今。
令我想不到的是,移居香港後教琴也成為我糊口手段之一,有朋友恭維我有先見之明,其實與先見全無關係,實在是因鬱悶、苦無出路而以鋼琴作發洩,誰知歪打正著,不僅可以教琴為職,更在老之將至的現在,自娛自樂之外,還可到老人院作義工獻奏,娛人娛己。不過想起我跟鋼琴的這段“孽緣”,心中依然苦甜參半。
(2013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