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妆 (1)
我开始记事的时候,她大概70岁。齐耳短发半白,左右三七分。右手三分的位置,一个大大的黑色的普通头发卡一把夹住丝丝分明的发。按照她的话说,这样头发一整天都不会蓬蓬飞。
暑假里天光后,如果我一睁开眼,看见她的发卡已经在头上,定是要发一通脾气的。连着半个小时哼哼唧唧埋怨她不叫醒我看她梳妆。那个叽歪的小人恼不着她,她会眯眯笑着整理她的梳妆台,然后去给我打漱口水,洗脸水。接着从碗柜里拿出一碟花生米,一碟腌咸菜,再盛一碗粥,让外公给我剥个萝卜蛋吃。她嘛,是忙着去井边打水,开始洗菜准备午餐了。
生着气的小儿,虽然嘟着嘴,做事倒仍旧利索,不一会儿便坐到八仙桌边,抓起一把花生米往嘴里塞。外公一旁看着,计较道:“一颗花生米有两瓣,要掰开吃,哪有像你这样的,太不懂事!”
“哇!”望着外公严肃批评的样子,受了惊吓的我忍不住大哭着叫喊“啊奶!啊奶!外公说我了。” 嘴里塞满了花生,哭声传不了多远。远在井边的她没有听到,外公却格外来气:“叫阿奶有什么用!赶快喝粥!”
救兵无望。我嚼碎那口花生,愤愤进里屋,将写字台上外公自创的玩了一半的“裹无干”的木牌游戏打乱,扔了一只木牌去床底下后迅速收拾了衣物,白了外公一眼便带着随身书包,走出大门—回家!
小姨骑车赶上我时,我已经在路上走了大半个钟头,再过10分钟就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了。小姨拽着我上车,将我驼回阿奶家。
梳妆 (2)
在巷口,阿奶远远地望见了小姨的身影,小跑几步上前接过我的书包,弯腰将一个玉兰花苞绕在我的衬衫纽扣上:“吉囡蓬蓬香!”
小姨推着车跟在我们身后,“吉囡,你让阿奶担心坏了,她是一路跑着来我家让我去追你的。 ”我默不作声,只听阿奶轻声问:“吉囡,你外公说少了一只无干,你有没有见着?我里外都找遍了。”
我飞奔回屋,钻到床底下找到木牌,也不望一旁焦急等待着的外公,推开纱门把它交给了还在往回走的阿奶。
阿奶不慌不忙地将木牌交给外公,说:“老头子,找到了,玩吧。”说着,又乐呵呵地出来,看着我喝完粥,邀我一起去井边帮她洗菜。
执拗是最好的描述少时的我的词:我揪着着一片上海白菜叶,在洗菜盆里划来划去就是不放手。等她洗完所有菜的时候,我还是死死拽着,也不放松从早就嘟哝起来的嘴。
“吉囡,阿奶明天等你起床了再梳头啊。”
忘了是阿奶的肉烧肉太香了,还是嘴嘟累了,我连着嚼了5块大肉后,终于开了口:“你要说话算话啊,明天等我起床了再梳头啊!”得到她的一再肯定后,我提出:“要是着急的话,你也可以叫醒我的!”
梳妆 (3)
第二天,自鸣钟敲了9下的时候,我醒了,叫了声阿奶。她起身放下手中的女工去拿她的梳妆工具,说:“你的母想给你做条睡裤,让我帮着秋边呢。”
“阿奶,等一下,我去帮你打水!”我一骨碌下床,抓起她手里的小铝碗,去厨房水缸里舀了一碗水,掂着脚尖小心翼翼地端它回里屋。
阿奶看着梳妆台上满满的一碗水,边夸赞我“吉囡真伶俐,这么满都一滴不撒。”边又去厨房拿了瓷碗和瓷勺,将大多半铝碗的水都舀到了瓷碗里。
阿奶支起圆镜,调整好高度。用一根滋了毛的白牙刷沾了沾铝碗里的水,又在碗上头将多余的水分抖掉,随后将牙刷轻轻地从左至右一点点地将头发沾湿。
这个时候,只要有人在身旁,阿奶便会津津乐道她的过去:“刚到南京,你外公跟我说保育院要求女同志都剪短发。刚开始我听不懂,也不会说普通话,但是眼睛生出来就是用来看的。我看其他女同志都这么梳头,我也跟着学。”
接着,阿奶拿起一根冬天烧火桶的火箸粗细,但只有大人一手长短的铜针,对着镜子沿着固有的发线挑出“出轨者”,将它们一一分回各自应在的区域。
“她们都这么慢吞吞地弄吗?”我会故意坐在床上,趴在梳妆台边挑阿奶的茬 — 我知道这样她会讲更多的故事来听。
“大多数都比这快,只有顾叔叔家的慢。她慢自有她的道理,慢中出细活。 我跟她学的。1973年,我再去南京的时候,她一大早起床还是那么梳头。部队的影响很好的。顾叔叔还每年给我们写信。阿奶遗憾的是没有在部队学会认字,每次都问老头子顾叔叔信中有没有提起我。外公都会说有我的名字,‘瞧,吕如侬!’。我让他给我看,他会随便指个地方给我看。我就知道他糊弄我,因为同一封信,每次指的地方都不一样。顾叔叔不可能那么多次提到我的。要提也是会说嫂嫂。同志们都相当有礼貌的,不会指名道姓的。”
阿奶接过我递过去的梳子和发卡,将发卡握在左手心中,用梳子仔细梳理发线两旁的头发。直到每根头发都顺当服帖,她才将卡子推上右边的发。
这时,我会跳下床,去帮阿奶拂去肩膀上的些许灰尘 — 她最近肩膀有些疼痛,不好随意抬起,而她也最不喜欢还有头发残渣留在身上。
“我家吉囡最乖了,”阿奶边说边挑拣留在牙刷和梳子上的头发,“这么小就会帮阿奶的忙。阿奶最有福气了。”
梳妆 (4)
托了她的福,我的无数个暑假就在观赏阿奶的梳妆,聆听她的故事中度过,直到她85岁的一天她在新修的菜市场附近跌断了右手。从那以后,阿奶梳妆起来不再容易。她先是请保姆帮她,后来手好些了便索性把头发都往后梳,用个黑色的唐璜丝状的发卡从脑门往后推。
那样,是清爽些;但是她觉得还是不好看的,不满意的。之后很多次拍照前,她定会请人将那个唐璜丝取下。因此,我也找不到任何一张她戴着唐璜丝的照片。
阿奶91岁时,跟乳房癌斗争了6年后带着对生活的无限不舍去世。之前,外公早先阿奶19年去世。阿奶和外公的后代在他们的护佑下安居乐业。
后记:读过妈妈的《祭拜妈妈100岁阴寿》后,我也一直想写些什么纪念阿奶。终于忙过年前最疯狂的向供应商追讨零件的阶段,静下心来。记忆深处,阿奶梳妆的样子是那么淡定从容,时刻映衬着我火急火燎的脾气的坏—该改!至于外公独创的“裹无干”的游戏,我至今不知道游戏规则,甚至不知道那副牌的组成状况。据说舅舅知道,但也从没见他表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