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涛,你还好吗?北京下雪了。合肥不南不北的,恐怕没有暖气。记得以前你的手会生冻疮,这么多年了,不知道有没有改善。不知道你今天春节是不是还不来参加高中同学聚会,你都两年没有露面了。明年夏天,我会去奇瑞汽车实习。希望能见到你。”程弈田屏住呼吸,闭上眼睛按下了发送键,没有期望会有回音。
一秒钟后,“You've got a mail. ”电脑里掌管信箱的小人奶声奶气地说道。
程弈田不敢看。这么快。是自动回复吗?是信箱地址错了,系统的通知信吗?两年了,程弈田无数次写了删,删了写,终究没有发出任何一封。
两年中,从华央那里传来的零零星星的消息,没有一次不是说找不着奚涛的。刚开始奚涛妈妈每个礼拜还带着家里的勤务兵小陈开车去那里送吃的,送新洗干净的换洗衣服。后来,他妈妈也索性都不去了,只差小陈去,反正也见不着面。一个连妈妈的面都忙不迭见的人,应该也不会见自己的。任何的email都会是打扰,任何的试探都会是徒劳。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这次就真地送了出去。也许,她真的不再想遇到胡家谨这样的事情;也许,她真的不想再给猴子他们任何可能错误的信息;也许,就真的是冷了。
鼠标刚刚触碰到那条信息的时候,她便看全了整封信:“明年吧。”
只需深吸一口气,程弈田便平静了下来,平静地盯着那三个字。
在程弈田看来,他不需要她的确认。她没有回信,她只想给他惊喜。
芜湖是爸爸上大学的地方。爸爸的描述中,那个长江沿岸城市的夏天最美。穿梭往来的轮船不断激发着城市的生机,汽笛像一道道脉冲,激起江面的一阵阵波浪,此起彼伏。声波,水波,以及各种其他的波叠加成了片,分不出远近。船上载着的,便有奇瑞最新型的汽车。这些年,奇瑞和江淮形成安徽两股较强的动力车设计制造力量。在小型轿车方面,奇瑞较为突出,而江淮的卡车则有更好的性价比。程弈田本选了合肥的江淮,但是李雪找上门说离家近要跟她对调的时候,弈田也没有多想,差别不大:原来去看奚涛需要乘1个半小时的市内公交车,现在也只需要坐两个半小时的大巴而已。
穿过奇瑞一排排的员工宿舍小高楼,江风里夹杂着一点荤腥的味道。来得正是时候,这傍晚的风大大地改善了暑期实习的住宿条件,白天的难当酷暑此时已经不成为程弈田对来奇瑞仍有稍许遗憾的借口。一个礼拜实习下来,弈田收获颇丰:对ProEngineering和Unigraphics这两款软件的优缺点有了充分的认识,不仅可以运用ProEngineering做简单的对象模型,还可以熟练地载入Unigraphic做有限元应力分析。欢喜之余,程弈田迫不及待地收拾行李冲出宿舍区登上去合肥的大巴。
去之前,程弈田根据华央的描述,在网上下载的合工大地图上标注了奚涛的宿舍。在清华,胆大心细,动作敏捷的那部分男生,闯进女生楼,上去了也就上去了;女生呢,大摇大摆进男生楼也是备受欢迎。合工大,同样一个工科学校,那应该是个放之四海之内皆准的规则。
207的门掩着,有音乐飘出,隐隐的,听不清唱的是什么。没有人回应程弈田的敲门声。天已经黑了,弈田在走廊里来回走了5分钟仍旧没有人进出,决定走进去看个究竟。显然大部分床位都空了,“对哦,现在是暑假时间,我居然都没有想到奚涛可能已经回家了!”肚子空空的,带的水也快喝完了,程弈田有点后悔自己的莽撞。刚要拉门出来去找宋媛媛,一张清华学堂的水彩图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张图仔细看起来是一张用水彩上色了的黑白照片,右边的紫金花树过了花期,叶片显得很茂盛,遮住了学堂的一角。下面仍旧是那行,“我可以走过空间,却无法追上时间。”
“你来啦,程弈田。”声音深沉而平静。
“啊”,程弈田差点和奚涛撞个满怀,幸亏奚涛往后退了一步,“太好啦,你在啊!”程弈田高兴得跳起来,背包里的不锈钢水杯和铅笔盒欢快地随着程弈田的雀跃撞击着,发出铛铛的声响。
奚涛微微一笑,把洗过的饭盒放在架子上,擦了擦手。“这么晚了,吃过了没?”
程弈田被奚涛屋子里的一切吸引着,很方便地忽视了他刚才的问题。“你怎么选择了离门口最近的床位?不知道这里风水不好,多吵啊!”
“没什么,原来住这里的同学说他神经衰弱。”奚涛回答道。
“为什么别的人不跟他换?”程弈田不由自主地替奚涛打抱不平。“这歌很好听,谁唱的?”
“Michael learns to rock。”奚涛就是这样,问一句答一句。一般的人都会继续介绍他是谁啊,什么地方的,这首歌的名字是什么,可他倒好,就干等着程弈田极有可能地叽叽喳喳地问下去。
“Paint my love?真好听,难怪从进屋到现在,电脑里就一直循环播放这首歌。”程弈田认真地听了两遍,还不过瘾,索性坐下来听。“It's the picture of a thousand sunsets, it's the freedom of thousand doves,”程弈田照着鼠标垫旁边手抄的歌词唱起了复歌。奚涛手里拿着钱包,看面前这个闭着眼睛,陶醉地摇头晃脑的人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便走去对面床,坐在床沿上,等着。
“走!大娘水饺!听媛媛说你们门口的水饺很好吃,肚子好哦~”半个小时后,程弈田嗖地起身抓起奚涛的手就要往门外拉。奚涛手一抖,钱包掉在地上,弯腰捡起,快步跟上弈田。
出了房门,弈田突然停住,转身,“忘了这不是我宿舍,怎么走?”奚涛掏出钥匙锁上房门。三年了,弈田也还是这样:即便没有很明确自己要去哪儿,怎么走,也敢大着胆子往前。当然,遇到挫折的时候,也会很快转弯,不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主。
水饺不错,薄皮大馅,三两水饺,三两下就囫囵下了肚。几年北方的花样面食诱得程弈田饭量大了一些,也粗壮了一些。来合肥前,整整两个月缠着瞿蓓要正式加入校女子篮球队第二替补梯队,说是只有正式加入了,才能够坚持不懈去练腹肌,练柔韧性,去掉油油的小肚肚。哪有这么个队?蓓姐每次倒是乐呵呵地带她去校队练习场。
“能不能再要三两?”嘴上盖着张纸巾,程弈田眯眯着眼睛说。不用看,纸巾下面是她嘻皮笑脸的样子。
“可以。”奚涛叫来服务员再点了3两香菜猪肉馅的。
“太好吃了。”程弈田回想起来什么,有点抱歉,“好像,刚才都没有叫你吃哦。”
奚涛看着她,笑笑,“没关系,我不饿。”
“刚才什么馅儿的?只觉着香,都没有好好品味。”程弈田斜着头往厨房那头望,嘴里嚼着筷子,期盼着下盘饺子的到来。
“也是香菜的。”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香菜的?”是要考他吗?程弈田当然心知肚明。
“记住了。”奚涛把新上桌的一盘饺子挪去程弈田那边,把一旁的宽醋也移了过去。
可能是刚刚吃下的那盘饺子,趁他俩谈话的档口,都从程弈田的食道滑到了胃里,鼓鼓的。再次开动后的弈田吃了两个饺子后就张不开嘴了,“奚涛,我吃不下了。”一脸的歉意。
“没关系。打包给宋媛媛吃。”奚涛说着就挥手让服务员拿饭盒来。
“媛媛不爱吃香菜的!”其实,媛媛虽然嫌香菜有怪味,但是懂事如她,也一定不会浪费了这盘饺子。
“那你带过去夜宵吃。”
“我吃饱了。”程弈田往后坐坐,摸摸肚子,很是为难。
这时的程弈田,就想处处给奚涛些难题:谁让他消失了三年,冷淡了自己三年。他难道都不担心水灵通透的程弈田随时会被清华乌泱泱的男生先抢了去?男女生比例5:1呢,如何就那么自信?他难道就不担心他身边的女生也有精灵生动的,也会像程弈田一样耍开无穷无尽的小手段缠住他,让他不得脱身,最后欣然笑纳的?真的没有出现过那样的挑战吗?他就那么自持吗?围绕着饺子的几个问题,太便宜了他!
“你的胃是随时都蠕动的。未雨绸缪,懂么?”
哦,犀利了起来?“你吃啊。你的胃也消化了1/8的食物了吧。有空间了吧?”
奚涛咧开了嘴,“一天24小时,每顿平均管8小时,刚过了一个小时,就是1/8,对吧?亏你得出1/8的结论!都没有考虑到睡觉的8小时是不进食的。我的胃应该是消化了将近1/5的食物的。清华咋上的?”
“这么严密啊?”程弈田的智商好像被奚涛的修正矮化了至少一半:“感情你这三年都在琢磨这个事情?”
程弈田终于开始秋后算帐了。奚涛装好饭盒,起身,“我们该回去了,他们也该打烊了。”多好一个回避,就像当年他拉上的窗帘,可以不必再面对程弈田清澈转而焦灼的目光。
“我送你去宋媛媛那儿吧。”奚涛付完钱跟程弈田说。“我东西还在你那儿呢。”弈田赶紧回道,“别的就算了,洗漱用品在那儿!”看奚涛还在想着什么,又补充到,“反正也不远,我拿了东西就走,也省得你明早跑一趟。”程弈田的坚持,奚涛是见识过的,也便由她去了。
据说女生的左半边脸比较好看,所以走路的时候一定要男左女右。程弈田在某个网站看到这个报道的时候,仔细分析了一下的,得出的结论是:这一定是右行世界里的人们杜撰出来的。要是在新加坡,女生要老走右边的话,岂不是违背了男生要站在女生外侧的原则了?安全第一呢!
奚涛走路快,没几步就上前了。“啊呀,你慢点!今天吃多了,慢点走,快了要得阑尾炎的!”程弈田大跨了几步,走在了奚涛右边。
“我明天一大早的火车去北京。”
“说去就去啊?我才刚到!”程弈田急了,怕他躲着自己,“你去干什么啊?”
“去新东方,学GRE。”没有想到这个是答案,程弈田报了秋天的班,在大巴上还在不停打着腹稿思考着如何说服奚涛寒假的时候去上班,背包里沉沉的就有红宝书和往年的试题。首要就是劝奚涛不用妄自菲薄,成长的过程就是来回上升式的。合工大也有成功出国的先例的。真的太出乎意料了,意外得让程弈田不知如何应答。
见程弈田没有说话,奚涛解释道:“我已经进实验室了,帮导师做了些合成实验,结果还不错,那个药应该在明年能进入初步的临床试验。波士顿大学医学院的药学还好,我导师有个同学在那儿,我想去深造。”
“可是。。。”一时间,好多好多的问题涌入程弈田的脑海,波士顿在哪里,波士顿大学有没有机械系啊,录取的要求是什么啊,他们的宿舍有没有男女合住的呢?好吧,好吧,这些问题,都可以在网上找到答案。“太好了!”哪还有什么可是,这不就是程弈田想要的吗?可以跟他在一个城市,一个大学,甚至,住一个地方?想太多了,程弈田,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去成了。“太好了,太好了,奚涛!我们一起去!”弈田蹦蹦跳跳走完了这条两边满是梧桐的校园大道。
“对了,你去北京有地方住吗?”程弈田似乎把安排奚涛的生活起居马上当成了是自己的责任。
“本来是要住爸爸一个战友家,他家在上地。可是,他今天下午打电话来说部队临时调他去唐山一趟,晚上就走,一个礼拜后回来。”
“没事儿!到了北京还没有你落脚的地儿?我,怎么说也是三年老北京了!”程弈田拍着胸脯揽下了这个活。
“喂?猴哥吗?”这会儿同学们除了猴子应该都在全国各地热火朝天地实习呢,接程弈田电话也只有猴子,“你什么时候走去青岛集训?”
“喂?哦,是弈田啊。这个点给我电话让哥有点受宠若惊啊!”那个声音顿了顿,仿佛沉浸在一丝充满希望的喜悦中,“说,妹妹,什么事,哥一定办到!”北门鸡翅那夜,猴子的心思程弈田清楚,但还是乐得认了那一众干哥哥。“名都点了,就从了!”那晚,程弈田醉茶了,“以后各位哥哥的,不,咱爸妈来北京说一声,我一定挨个拜见!”
“猴哥,我一个发小,要去新东方,要在25号楼借住1个礼拜。可以吗?”对于同学们对自己的认同程度,程弈田还是有把握的,她打这个电话就是通知一下,确认一下。
“男的?”
“这不废话吗?要是女的,我敢往你们那狼窝里送?”跟猴哥说话的时候,程弈田就是这么无所顾忌,男女的界限模糊到不存在。
“哦。也是。不过,我真不是饿狼,也不是恶狼,我是一匹来自南方的狼,一匹很丑但很温柔的狼,一匹目光深邃,永远默默注视着那颗最闪亮的星星的狼。”
“又贫!行还是不行,说句话。”干净利落。
“当然,当然!我们弈田发话,当然只有服从的命。”猴子猛吸一口烟。
“这还差不多。”
“你说我这命怎么就这么苦呢?”猴子拍拍身上的烟灰,那种落寞装不出来。
“还废话?小心回去我给咱妈咱爸告你状!”
“行。他什么时候来拿钥匙?”
“明天下午晚饭时分。他叫奚涛,小溪里的波涛。好记吧?”
“好记。难怪你忘不了。还有什么?说,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猴子吐出了一个烟圈,冉冉升起。用手一扒拉,即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啦,就这些。”
“有没有什么特殊关照什么的?比如说,”猴子故意拉长声音,“需不需我再搞把钥匙,也给你一把?”
“哥!猴哥,你就饶过我了啦!我还在合肥呢,这么捉弄人家!”幸好没有用免提,几句话的功夫,靠着脸的话筒热得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