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弈田请邻座男生帮她把行李袋拿下来,又把一路上都抱在胸前的双肩包换下来背在肩上,从车上下来,往出口方向走。手里拖着的红白竖条纹相间的行李袋是爸爸带着7岁的小弈田送小姑姑去上海抵爷爷的班时买的。它有当时流行的中号拉杆旅行箱那么大,底部也有四个轮子。可能是爸爸太多次去看小姑姑,四个轮子里已经有1个经常卡壳。袋子底部的塑料底子开始有些变形,四个轮子也并不能同时着地。好在爸爸已经把几件厚重的衣服都装在他油漆好的木箱内邮寄去了学校,这个行李袋拉起来也没有特别的沉重,走上2、30米歇一歇也便可以再继续。
北纬40度的北京在8月中旬下午5点钟的时候已经不是艳阳高照,北京站广场中央白色的旗帜在微风吹拂下小幅度地摆动着。环顾四周,也没有什么醒目的牌子写着清华大学新生迎接处的字样。还没有到众多大学新生开学的日子,想来那旗底下就是清华干训班的接生点。
“你好,同学,干训班儿的吧?过来签个名儿。”两句话说完,程弈田已经听出两个明显的儿话音。“我是今年干训一班班长,叫柳杨。其实也不是什么班长,就是家在北京,来张罗张罗。还没吃饭的吧,呆会儿咱们的车直捣10食堂,咱们上楼炒倆小菜儿。这儿,这儿,行李放这嗨儿,呆会儿咱还有校学生会的师兄来帮忙提溜呢,哪儿能让新来的骨干们既旅途劳累,又干这个苦力活儿呢。”这种找到组织有着落的感觉真让人踏实,程弈田收起出了火车站就一直拽在手里的北京市地图,把行李袋拖到柳杨指定的地方,一屁股坐上去,用手不停地在脖子旁边扇着。
“你哪个系?”柳杨觉得同学叫什名谁没有是哪个系的重要。大学里的身份的区分主要是系别,去不同的系大概反应了同学的高考成绩。对于这些没有经过高考的干训班的同学,能去热门的系更能说明原来所在的高中,以及自己在那个高中里的地位。
程弈田倒觉得我是谁的这个问题更为重要些,便自我介绍到:“我叫程弈田,禾呈程,博弈的弈,田地的田。”
“你好,你哪个系?”柳杨显得非常执着。
“机械,你呢?”虽然高2分班的时候,程弈田选择了理科,但是报送填志愿的时候,爸爸还坚定地认为她会报个中文系或者外文系什么的。出人意料地,她否决了舅舅推荐学经济管理的建议,也没有想继续系统地加强自己的语言运用能力,她选择了工科,学机械。她说,喜欢呗。她没有说的是,机械是除了生物系或者化学系之外离奚涛的专业最接近的专业,都讲究个mechanism。她实在是不喜欢生物和化学的。
“真巧啊,咱们今晚系主任接见呢。”柳杨知道的真多。
“是吗?”
“那是当然!看来大系就是好啊,咱们四个干训班同学!像化学,就一个。化工,也一个。”柳杨得意地回答,眼睛还不时四方打量,好像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新生。
程弈田有点惊讶柳杨对清华的了解:“我们系的人都来了?不是后天才开始军训吗?我还提前一天到的呢。”
“这还用问,昨天我接了一个,今天一个,齐了。对了,还有一个说是不用接,今晚直接出现。”柳杨说完,奔着朝这边走来的人影叫道,“老赵,这儿呢。一个新的!”还有一个接都不用接,还有这样的?程弈田没有继续问下去,说服自己要用眼睛多看,用耳朵多听,用脑子多分析,用心多感受眼前全新的一切。说的,可以少些。
“奚涛哥哥!你才打电话来呀!”跃跃接到奚涛的电话就开始埋怨他,毕竟女孩子到了快13岁的年龄,你就可以看出她对自身变化的些许不安和越发细腻的心思,“弈田姐都急死了!”
“跃跃你好。”电话那边的人不急不燥。
“姐姐都走了,你电话才来!她是班干部,要提前去上学,两个礼拜前就去了。”跃跃自豪极了,仿佛弈田姐就是她的亲姐姐。又惋惜极了,她知道姐姐多么着急知道哥哥的去向。
“噢。谢谢小跃跃。”好似他早就知道,更是挑着这个时间才打电话过来。
“她都没有等到你的电话,每天都来问我,我也给你打过电话的!我妈妈调到一中去了,这个礼拜就搬家了。”
“知道的。”
“那你怎么这么慢?就是电话线绕过月球,也该到了吧!”
奚涛被跃跃逗乐了,“小跃跃也会画着漫画说话啦?”
“跟弈田姐学的呀。”时时刻刻,有意无意,跃跃都在提醒着他程弈田的存在,程弈田的等待。
一个假期的努力在这通电话之后显得那么脆弱,奚涛放纵地回忆起程弈田。“灵动”,对,就是程弈田不断跟奚涛诠释的一个词。在他心里,只有这个词才能跟程弈田划上等号。他是多么想念那一本本的周记簿,那里有程弈田用语言描画的精彩世界,活灵活现。他在幻想,有一天自己醒来,有了了得的漫画本领,将每一篇周记都准确地翻译成漫画,天衣无缝。
“喂?你是去上学还是复习一年啊?”。。。“哥哥!你听到没有啊?弈田姐的爸爸今年要带补习班的,你来不来啊?”
“跃跃,我打电话就是跟你说,我不来上补习班了。”就是那么一刹那,一个假期的艰难琢磨的结果便被奚涛自己决绝地否定了。
而这时的程弈田,跟柳杨请了假,不参加晚上的拖拉机牌局了,找了个探索校园的借口去三教写信。
“亲爱的奚涛:”程弈田马上划掉,“Hey,奚涛同学。”不行,“小溪里的波涛,你好吗?我来学校已经15天了。这儿很大,我亲自测试过了,南北有两公里,东西也有两公里,整整一个澳门主岛的面积的四分之一呢,走得我脚都酸死了。尤其是我刚来的第一天,虽然名义上是有人来接的,但我那老爷行李袋太不争气,害我硬是走了1个半小时才到宿舍。要是你在的话,嘿,那一定是脚下生风,半小时搞定的事。不说这个了。我一直很喜欢咱们班门前睡莲塘旁的梅轩亭,但是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里的自清亭的确更美。要说前者是个小家碧玉,那后者用大家闺秀来形容还显得小气,应该就是公主级别的,一个国家都没有几个的那种国色天香。它还有种冷峻,在它面前,你会想要压住喉咙里回转得只剩下最后一丝的声音。好像任何的赞叹都会显得多余,不会给它的美增加任何成色,倒像是会打扰了那静思着的朱红色的漆柱。你懂的,是能懂的,对吧?以后啊,你一定要来看看哦。对了,我还得去买一辆自行车才行。”
“前两天,干训班的同学们都到齐之后,”程弈田继续写道:“大家聚在工字厅里自我介绍。一个姓秦的同学,叫草。陕西人。我们系的,系主任给我们开会的时候已经见过他了。他说我叫情操。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哈哈,果然陕西人的拼音不准,前鼻音,后鼻音部分的哦。那也就算了,怎么第一声和第三声也不分啊。后来,他接着说是陶冶情操的情操。哦,原来他是跟我们玩个文字游戏了。好吧,真的没有觉得多好笑。”
“不过,也有真牛的。张梅说她最为广大中国青年学生担忧的是同学们不关心世界新闻。她高二的时候得到去日本参观的机会是因为其他的同学都不知道当时日本首相的名字,就她一个知道。好吧,我承认我是属于她要担心的一部分人。可是,日本政局就是那么动荡,隔个一两天没看新闻联播,那就是要变天的啊!再说,你就算知道首相的名字,你又知道多少他们的执政纲领,又知道多少作为中国的新生代,该如何看待他们呢?好吧,都上大学了,不可以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从今天开始,我保证,每天关心政治10分钟!”
“李晓亮是个书虫,他从工字厅回来的路上跟曲紫鹃兴高采烈地讨论唐吉珂德的故事。说道兴致处,恨不得马上找颗树,爬上去,跟世界宣布我在你的顶端!而刘丽更厉害,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她说她喜欢黑豹乐队。她还写歌词给她们黄石中学的乐队唱,大家最喜欢的是《我上清华,你去哪儿》。她清唱了几句,只听了一遍,我也学不来,反正就是调侃她的大部分同学们都认为北大比清华强,可她坚持认为同学们不能受北大中文毕业的班主任的影响,要勇敢选择自己要去的学校。多么奢侈!中学的班主任都有北大中文毕业的。看看我们的老师吧,跟他们的比比,对照的鲜明性直逼弯着腰用双手在狭窄方块红土梯田里刨食的老农和驾驶大型机械在一片无垠的黑土平原上作业的工业化农民。他们的学生的对比,也便可想而知。”
“奚涛,你知道我的自我介绍是什么吗?量你也猜不到!我原来准备好的一堆什么我来自徽商发源地,全国最大的状元县之类的,在听过其他同学的介绍之后,就很自然地被我省略了。‘我,生在率水旁,长在横江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下河捉鱼摸虾。没事的时候做做题,考考试。’像不像我?像,也不像。前面的同学们的自我介绍,即便我不直接承认,也还是为他们的精彩鼓掌:很多他们过接触的东西,读过的书,于我,都是第一次听到。我能说我没有去过日本,没有看过课本以外的小说吗,没有听过最前沿的摇滚歌曲吗?他们说的这些,你大概都知道吧,你从小就跟着父母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啊。可惜,我们接触的机会也不多,你的周记里大多是对我的周记的回应。有几次我请你开头找话题,你就开始跟我谈血友病的发现和原因,就是那个mechanism,还有色盲症的基因组合。哈哈,后来我就不再让你开头了。除了跟外面世界的孩子都一样读人教版教科书,而我的考试成绩会稍微出众一些以外,我想不出来我有任何其他的优势,也许,只有活蹦乱跳的鱼虾是他们没有见过的。”
“奚涛,我一个暑假都在试着联系你,但是都没有能够如愿。我刚才写的这些东西,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够看到。暑假中,想你的闲暇处,我也想到了我来到北京之后可能会面临的不得不面对的落差。只是,现实的落差要比想象中的大得多得多。真正来到这里,我才知道我在亥山的小聪明是多么微不足道,我在宁安丰衣足食的家世在这里是多么卑微,我曾经自鸣得意的班干部的工作经验是多么贫乏,我的眼界又是多么的狭窄。高傲如意的我,也有自卑自怜的样子,你可以想象得出来吗?刚开始的几天,我多么希望我根本没有来这个该死的干训班,是它把我所有的得意都扁得一文不值。或者,同屋的曲紫鹃早上起床的时候忘记叫我,把我一个人落在宿舍里才是最好。”
“好在,我就是那么韧,就像我给宋媛媛的葡萄藤。我的须根已经开始萌芽,我想,再过些日子,便也可以从容应付。我笑了,幸好提前开学来了这里,至少,是给了我一段不用应付功课便可以慢慢适应的20天。这不,写起这些天的经历来也颇为有趣不是?对了,我又想起了‘权威’的话 - 同学们,以后你们就会发现成长跟这个钟摆是一样的,来来回回的。不过,你会发现你们这个钟摆在来回的时候正在爬楼呢。哈哈,好好笑,他要一天不这么说话,我们也一定会觉得他这个物理老师不那么权威了。”
“奚涛,什么时候才能有你的消息?我是说你给我的消息。知道吗,前天我好像看见你了。就在大礼堂那个日晷边上,离清华学堂很近的地方,一个特别像你的身影在我眼前晃过,等我跟身旁的曲紫鹃说了声抱歉,想上去确认的时候,就再也找不着了。她问我怎么了,我恍惚地自言自语‘可能北方很多高大的人。’她却说:‘心有所思,眼有所触。’她怎么知道我在想你的呢?就说嘛,这里的人都是人精!”
没有奚涛的地址,程弈田把这封封好了的信装在了另一个信封里,寄给了合肥的宋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