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一点,孟教授收拾完了家里,正坐在客厅,门铃响了。当他开门请黛安进来时,她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着装倒平常——一件剪裁简单的格子连衣裙,一只弯月形的发卡。她进门的姿态不同寻常。昂首挺胸,没有丝毫女生的扭捏;表情也郑重,甚至带点高傲。她精心化的淡妆也从各种角度烘托这个表情。这种体态和表情是一位公主视察骑士的城堡所特有的,它们需要骑士全身心的关注。
骑士也尽了全力。孟教授请黛安进了门,先为家里不整洁道歉(家里再整洁不过了),然后问她可好,是否饿了。认真听了她的回答,他领她进了厨房。那里摆了一张长方桌,围着几把椅子。孟教授把对着窗户的一把椅子从桌下抽出,请黛安坐好,然后说功封鸭腿(Duck Confit)比较油腻,希望她不要介意。
“不过,据说鸭油和橄榄油一样健康。”
一会儿,孟教授把午餐的几个名目摆在了桌上。
其实,见面的光景让孟教授颇感意外,虽然他不表现出来。几天不见,他非常想她。还以为会是一个轻松、诙谐,甚至调情的场面。可看她的脸色,他都不敢碰她的手,别说吻她了。他感到不足,但并不灰心,而是对黛安更加殷勤。
黛安凭着直觉,在门口就嘱咐自己:这是他家,你的表情要严肃。她怕自己脸红或者笑出来,所以尽量不与他对视。对孟教授的殷勤,她看似心不在焉。
黛安觉得孟教授的城堡(本地常见的两层小楼)挺有趣。客厅陈设不多,显得空旷。一面高墙下孤零零立着一台电视,尺寸可以和笔记本电脑相比。可见主人引以为荣的,不是电视有多大,而是它有多小。厨房非常整洁,看得见的用具都像没怎么使用,令人怀疑他的烹调水平。餐桌上,一只雅致的水晶瓶里插满了盛开的百合。透过厨房的窗户,可以看见后院的柠檬树上结满了柠檬。黛安落了座,任由孟教授忙来忙去。
过了片刻,她忘了脸上该是什么表情,而是带着好奇,钻研起了今天的午餐:芝麻菜沙拉、鸭腿、芦笋。孟教授说吃完这些,可以来点布利(Brie)或者格吕耶尔(Gruyere)奶酪。甜点则有水果和冰淇淋。一声轻响,他熟练地打开了香槟。
黛安扑哧一笑:“感觉进了一个法国餐馆!”
所不同的是,服务员不是那个头发滑溜、说话快得听不清的小伙;小心服侍她的,是她的教授。她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
“对不起,”孟教授说,“因为你喜欢鸭腿,所以干脆全做成法国菜了。如果你不喜欢——”
“不,我很喜欢。”
这个午餐也不妨当作答疑时间。黛安对每道菜都感兴趣。孟教授则有问必答。他解释了功封鸭腿的做法(他从没做过——今天的鸭腿来自某个法国餐馆)。又说芦笋有绿有白,在于培土与否。他还笑话法国人轻浮,能被他们称做格吕耶尔的奶酪,必须是有孔的。他平常不跟人说这些杂学。但他乐意满足黛安的好奇心。
“都美味极了。谢谢你。”
我通过了资格考试,孟教授见黛安脸色缓和了,心想。
午饭过后,孟教授按计划请黛安选影碟——他有若干法国、意大利,还有日本的电影。黛安坐在地板上翻捡。她的姿态虽然放松了,脸色却恢复了午饭前的郑重。孟教授向来对自己对电影的品味很自负,自负得都不愿轻易谈论,必要时才展露一点知识。此刻他一阵心慌。他怕这位公主,这位便衣检察官找不到对胃口的,或者发现了什么违禁品。他甚至后悔没多添几张好莱坞的片子。
黛安翻了一阵。大多数她没看过。看简介也摸不清头绪。她说个个都诱人,不知选哪个,还是他自己选吧。
孟教授本想推荐《偷吻》(Baisers Voles)。这片子讲的是小伙子恋爱的故事,浪漫而诙谐,可以让她从头笑到尾。而且导演极具匠心,情节、人物、视角都处理得很雅致。但直觉告诉他,这个片子有点冒险。于是他推荐了他私下认为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电影,雷诺阿的《大幻影》,只要懂点电影的都会喜欢。但他还是怕黛安失望,所以没有极力推崇,而是轻描淡写,像评论一篇乏味的论文。
“它挺有意思,”孟教授说。
“那就看吧。”
孟教授无心看它。他不时看着黛安。她盯着屏幕出神。
“喜欢吗?”孟教授问。
“挺有意思的。谢谢你。”
她为什么没兴趣呢?孟教授开始担心。
两人看了一会儿。黛安仰起头,打量着天花板和楼梯。
“你好像累了,”孟教授说。
“是有点困。午餐太丰盛了。”
“要不闭上眼睛歇会儿?”
“不,我想起身走走。”
孟教授明白了。他请黛安上楼看看,她答应了。
于是他们暂停了这部伟大的电影。孟教授带着黛安上楼,把每个房间都参观了一番。黛安没有发现任何女人逗留的痕迹。
“这一间光线充足,但不如那边的主卧室宽敞。”
他们穿过走廊,进了主卧室。黛安在前,孟教授在后,两个人端详着。卧室正中是一张大床。床脚一般人放衣柜的地方立着一个黑色书架。窗在门对面。窗下摆着一张俗称贵妃椅的沙发,由灰蓝色天鹅绒包裹的。卧室!黛安想,我进了教授的卧室。她避开那张床,把目光投向书架。
很久没有这样一位年轻、可爱的女孩站着端详这个书架了。这个熟悉的、阴沉的房间(孟教授总拉上窗帘)忽然变得明朗而富有诗意了。
“想看什么书吗?”他问。
黛安打量着书架。上面密密的是美术、历史、哲学,许多她只闻其名,但没有一本他学科的书。一个做科学的,书架竟是这个样子。黛安惊愕良久。她感觉对孟教授多了一点了解,但说不清到底了解了什么。她再次打量了书架,说:
“啊哈,找到一本我读过的书了。”
她踮着脚从顶格抽出一本唐诗。孟教授带着一种复杂的爱怜,看她翻开一页,读了起来:
“床前明月光……”
这个女孩是华裔,学过一点汉语,甚至会读唐诗,这些孟教授从来没考虑过。此刻他意识到,他对黛安如此着迷,刚才不敢相信她站在书架前,只怕也和这些有关。像一株熟悉的植物,他想,因为长在沙漠里,格外可贵。他恭维她汉语说得流利。黛安给了他一个讽刺的笑(嘴甜心坏,就知道挖苦我)。孟教授帮她把唐诗放回了书架。
“你的沙发形状奇特,但看起来很舒服。”
黛安走到那张贵妃椅跟前,轻轻一跳坐了上去,又抱起一个枕头贴在脸上。
“闻着像薰衣草,”她说,“我喜欢。”
孟教授觉得自己快失控了。
“如果看书的话,应该这样躺下吗?”
孟教授没有回答。他慢慢凑上前,撑着沙发的扶手,低头想吻她。黛安背过了脸。孟教授停住了。等黛安再转回脸时,她的眼圈红了。
“教授,你知道这几天我是怎么过的吗?”
孟教授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想找个体面的解释,出口的却是:
“我好久没和女人相处了,忘了礼节。求你原谅我。”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手背。再抬头时,黛安伸过头来,亲了亲他的嘴唇。看他还克制着,她又轻轻亲了一下。然后孟教授动情地吻起了她的嘴唇、脸颊、耳朵、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