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教授为伊莎贝尔倒了一些清酒,对她说:
“既然你想听,我就大言不惭了。《秋刀鱼的滋味》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细节之精致,连小津电影里都少见。当然,你喜欢的《东京故事》也极好。你讲座当中提到,笠智众的表情、步态在几个关键场面都非常精到。一个极小的动作蕴含了很深的感情——你不介意我说话太多吧?”
伊莎贝尔说她很感兴趣。“别人总说我是个好听众。”
“我可以补充一点:即使在不关键的场面,他的细节也是出神入化的。你要我举个例子?比如说,笠智众第一次上那家酒馆——就像我们这家——碰到吧台那位可爱的女郎,他的表情你肯定注意到了。那时,女郎有点像他过世的妻子,这件事还没有交代。观众第一次看估计也错过了。你没有注意过?真希望电影就在眼前。要不,我学给你看?”
伊莎贝尔抿了一口酒,饶有兴致地等着孟教授继续。
“比如说,你是吧台女郎。请注意——他的眼睛就像这样慢慢睁大,充满了惊奇和仰慕,看着她……时间比一般人注视感兴趣的陌生人要长半秒钟。不注意还看不出来。我再来一次。”
孟教授注视着伊莎贝尔。她和他对视了片刻,笑了起来。她笑得很自然,仿佛只是看了一场精彩的演出。她往孟教授杯里斟了酒。他道谢,喝了。
“这类细节让我想起了某些交响乐。它们是隐藏在旋律背后的一些看似不重要的音符,首次出现谁也没听到。后来则变得更强烈,更明显,直到最后突破了旋律。这时才发现,一个新的旋律诞生了。”
伊莎贝尔说喜欢他的比喻。孟教授放下酒杯,心想:这个比喻不好,不够逗笑。
“谈到音乐,”伊莎贝尔说,“小津电影里的音乐怎么样?”
“量少,但有滋味,”孟教授说,“就像这些生鱼片上的绿芥末。”
伊莎贝尔莞尔一笑,说愿闻其详。孟教授于是分析了《秋刀鱼的滋味》当中运用音乐的例子。又说,不像某些电影,不管是欢喜还是愁怨,都有各自公式化的配乐,生怕观众和导演们一样麻木,没有足够的音乐就体会不到什么情感。
“好挖苦,”伊莎贝尔说。
“感觉有人手持铁锤,不时敲一下你的头,”孟教授说,“当!男孩碰上了女孩。当!几天不见,他想死她了。当!他们海誓山盟。当!他们吵架了,虐啊……”
伊莎贝尔笑出了声。
他们接着聊,从一般电影中音乐的运用,讲到慢镜头等手法。孟教授说慢镜头和音乐一样,在关键的地方用一点,会有奇效。实际上,慢镜头最适合营造一种留恋的气氛,别的手法都不能代替。他举了法国电影《母亲的城堡》为例,伊莎贝尔恰好熟悉,而且喜欢。孟教授说:
“你肯定记得,影片临近末尾,母亲的葬礼之后,有个慢镜头,回顾母亲在世时全家度假的情景?”
伊莎贝尔点头。孟教授说,虽然整个影片都在讲小男孩随父母去乡间度假的回忆,可是直到这个镜头,观众才感觉到这些回忆对主人公来说是值得珍惜的。伊莎贝尔也说这个慢镜头她印象深刻。
“它仿佛在说:时间,请停下来,让我多享受一刻这样的欢乐。”
“如果我为自己的生活拍一部电影,”孟教授说,“那么现在就是该用慢镜头的时刻。”他向伊莎贝尔举杯,优雅地喝了一口酒。他的语气没有调侃或者夸张。对着可爱的女郎聊彼此喜欢的电影,这样的时光为什么不能多一些呢?伊莎贝尔也笑着举杯,仿佛赞同他的想法。
孟教授不经意和窗外走过的一个人对视,心里直叫苦。那人恰好是他的同行。他拐进饭馆打招呼(孟教授只得起身相迎),缠着孟教授问明天想听哪些讲座,是否要参加学会的活动等等。伊莎贝尔好奇地旁观。孟教授好容易把同行支走了,回到吧台,向伊莎贝尔致歉。看她一脸疑惑,仿佛在说,你们的话我怎么一句也不懂?孟教授不好意思:“您可能以为我是研究电影的……”
他解释了自己的专业。伊莎贝尔吃惊不小:
“你是说,在我的讲座上提问的,是一位科学家。他不是日本人,但他喜欢小津的电影——很高兴认识你。”
她认为有必要和孟教授握手,重新结识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