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平仄间的千年心事之二
暮春的细雨斜织着长安城,崇真观外的梨花簌簌落下,像极了那年鱼幼薇在鄠杜郊外抛洒的诗笺。温庭筠总爱在这样潮湿的天气里,隔着道观斑驳的粉墙,听里面传来清越的琴声。他知道那是幼薇在弹《幽兰操》,曲调里藏着只有他们才懂的暗语——就像当年他教她作诗时,总把心事藏在平仄的夹缝里。
初见时她才十岁,梳着双鬟,在裴氏林间采桑葚。他三十四岁,已是名满京华的"温八叉"。小丫头踮脚递来沾着露水的桑叶:"先生可要题诗?"他大笑挥毫,墨迹晕染成她一生都走不出的迷宫。后来她总说,那日他衣袂翻飞如鹤,在宣纸上投下的阴影,恰似后来笼罩她命运的谶语。
咸宜观的青灯照见太多秘密。鱼玄机——如今她已不用"幼薇"这个稚嫩的名字——正在誊抄新作《赠邻女》。"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两句力透纸背,墨汁在"郎"字上洇开,像滴永远擦不干的泪。案头摆着温飞卿昨日托人送来的《瑶瑟怨》,她故意不展卷,却记得每个典故都是他们共同埋下的伏笔。那年她十五岁,刚被李亿遗弃,披着道袍在雪夜叩响他的门。他煮了姜茶,却把矮榻让给书童睡,自己站在廊下听了一宿更漏。
温庭筠此刻正在终南山的薄雾里策驴徐行。褡裢里装着给幼薇新谱的《更漏子》,词牌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玩笑——那年她及笄,他送她玉簪时说:"更漏催人老。"她反手将簪子插进他幞头:"先生怕老,幼薇不怕。"如今他须发皆白,终于明白有些誓言比玉簪更易碎。山径转角处突然窜出只白狐,惊得驴子嘶鸣。他想起幼薇最近的诗里总提狐仙,说它们"月明偷学步虚声",不禁苦笑。这丫头总能把禁忌写得如此剔透。
道观后院的合欢树又开花了。鱼玄机倚着树干数地上光斑,忽然发现树皮上刻着极小的字:"蕙兰"。这是十四岁那年,她逼着温飞卿刻的。当时他说:"草木有本心。"她立刻接:"何求美人折?"说完才惊觉,自己早把他《菩萨蛮》里"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的闺怨体,学得入骨三分。如今鹧鸪仍在诗里成双,他们却连师徒名分都成了负累。
秋雨来时,温庭筠正在整理《握兰集》。突然翻到一页泛黄的浣花笺,上面是幼薇十三岁的笔迹:"阶前乱草和烟老"。他心头一颤,这分明是对他"江上柳如烟"的续写。当年他批注"有巧思",却不敢告诉她,自己悄悄把这张纸夹进了诗集最深处。窗外雨打芭蕉,他恍惚看见穿杏红襦裙的小丫头在回廊下奔跑,发间银铃响得让人心慌。如今铃声化作道观檐角铁马,在风里说着"不合时宜"。
处决那日没有下雨。鱼玄机在牢里用炭笔在墙上续写《卖残牡丹》:"临风兴叹落花频"。狱卒来提人时,她突然问:"温先生可来送行?"得到否定答案后反而笑了。刽子手的刀映出她最后的表情——竟是释然的。后来温庭筠在《旧唐书》缝隙里读到这段记载,墨迹突然化作黑蝶纷飞。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午后,幼薇指着《汉书》里"使君自有妇"的句子问他何解,他竟慌乱打翻了砚台。
多年后有人掘开咸宜观旧址,在合欢树下发现个陶罐。里面除了诗稿,还有枚生锈的铃铛,铃舌上缠着褪色的红绳。展开最旧的那张纸,但见温庭筠的字迹:"蕙兰非草,八叉非木。"而背面是鱼幼薇后来添的:"平仄如埙,千年独奏。"风吹过时,残页沙沙作响,仿佛还在争论某个韵脚该押"十一尤"还是"十二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