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国内念大学的时候,我就和几个爱幻想的同学讨论过独游。后来读了三毛,我做梦都想穿上她的布长裙,披头散发地去到处游荡,浪迹天涯,用孤独而浪漫的眼睛去发现这个世界。可是我总没有机会,我生长在一个不允许女孩子自由烂漫、口袋里也没很多钱的年代和国度。我甚至不愿意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我知道亲友们听了都会不以为然。
出国后,独自游历似乎有了可能。但这扇门打开又关上了: 要读书,要拿学位,要找工作,要爬职业,要结婚,要有孩子。像一匹被鞭子抽着的马,不断前行,转眼间,浪漫的年龄就过去了。旅行变成了旅游,规规矩矩地飞到一个地方,住进一家千篇一律的酒店,按旅游指南去参观这个、游玩那个,然后规规矩矩地飞回来,继续过小日子直到下一次出发。
独游的梦想放下了,随着年纪的增大、责任的加重,心气渐平,独行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不过,在我大女儿出生的前一年,有了一个特殊的机会,我犹豫过后,还是抓住了它。
那次我和上司及另一位同事到俄罗岗州中部的一个小镇,为农业部的森林局做管理培训。工作很紧张,根本没时间在镇内外走走看看。那是我第一次去美国的偏僻山区,我忽然有了奇想,工作完毕后不马上回家,要一个人在那个小镇多留几天,然后一路辗转回波特兰。波特兰我也从未去过,在那里转两、三天,再飞回家。时间并不长,总共也就一星期。
但那必须是独自一人的七天。
我先生那几个星期在欧洲短期工作,家里没什么牵挂,连带长周末我有一个星期的休假,所以我不用急着回家。先生不喜欢我这个主意,倒不是反对我独自在外,而是怕万一有什么问题,他离得太远。但那时我年轻气盛,一意孤行,我那时已经知道,错过了这次,可能在很长时间内不会再有机会了,或者说,自己不会再有这个勇气和欲望了。
俄罗岗的那个小镇坐落在深山老林之中,人口只有2000,距最近的稍具规模的“城市”也有近两个小时的车程。(所谓“稍具规模的城市”,也不过是有一家电影院而已,但那里有个小机场。)小镇只有一条东西方向、两百米不到的主街,全部的商店和服务设施,全都集中在这条街上,包括我入住的全镇唯一旅馆Hampton Inn。而且,没有一家电影院。
紧张的工作结束后,森林处派人送两位同事去了小机场。我没有把留下的决定告诉森林处,一方面是不想麻烦他们,另一方面是怕他们打搅了我的“孤独”。
很清楚地记得, 下午一个人走出旅馆的大门,迎着夕阳向西走去。主街四面环山,其中三面都被笼罩在沉沉的深蓝色阴影中,只有东边的山坡还呈暖色调,山顶上消防观望塔的轮廓清晰。金红色的西天,慢慢向紫红色发散,红色渐渐消失,最后完全被紫色替代。
商店都已关门,除了饭店外,小镇没有夜生活。
主街上有两家饭店,其中一间稍大,有酒吧。心里好奇,我一个东方女人,坐上吧台前的圆凳,左右都是穿牛仔裤的粗犷白人,然后要一杯加冰块的威士忌,会是什么感受?但到最后我还是胆怯了,要了一张靠窗的小桌子。
在一个陌生的偏僻小镇,独自一人在陌生的饭店吃饭,有一种很祥静、很自由、又很安全的感觉。我决定尝试一下当地的麋鹿肉(elk meat) ,但当我向服务生透露从来没吃过鹿肉时,他很善良地对我说,就不要点麋鹿肉主菜了,万一不喜欢呢?这样吧,我去厨房为你切一小块,让你尝尝。
麋鹿肉的口感很像牛肉。我不是个嗜肉者,纯粹是好奇。
那还是没有手机的年代,我随身带着的唯一电子产品就是一架数码卡片机。那时不写博、不发帖,没有到处拍照的习惯,多是用眼去观察、用心去体验。一个人出门在外,特别是没目的、没牵挂、没时间表的时候,注意力最集中、感官最敏锐、印象也最深刻。至今我还能在脑海里看见那条街上的小药店、小超市、小银行、小诊所,还有一家比我家客厅大不了多少的小博物馆。
第二天走出旅馆,迎着朝阳向东走,就在这条街上消磨时间。所有的店家都进去了,为了有进去的借口,也都买了东西。政府办公楼(只有一层)参观了;博物馆看了,只记得到处都是黑白照片和斧头铁锹;不需要提款,但银行也进去了,在里面的沙发椅上坐坐。街角有座小教堂,里面在搞活动,我就在旁边的墓地里走了一圈,发现不少墓碑上刻着同一个姓。
最后在那第二家饭店吃晚饭。平时对牛排不很热衷,但那天忽然觉得自己有了点女汉子的气质,就点了中间带血的牛排和包着锡纸的整只烤土豆。
晚上,一个人在旅馆房间里,把电视机音量调低,翻读刚买来的《时代周刊》和《班德号角报》。电视屏幕上,华盛顿的政客在演讲,中东在打仗,有什么地方洪水暴发,一切都像天上的浮云那么遥远。我终于在新闻主持人咕咕哝哝的陪伴下,和周围的大森林一起走进梦乡。
整整三天,除了“嗨”、“谢谢”、“再见”,几乎什么话都没有说,到了最后一天就感到憋得慌,直想找个人搭讪。我意识到寂寞开始渗入了我的身心,我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在脑子里记日记,为并不打算写的游记散文打腹稿,词语和句子像潮水一样涌来。周围的世界变得很安静、很温顺,伸手就可以抚摸,柔软得可以钻进去蒙头大睡。
离开小镇前一天傍晚,我去旅馆前台询问出租车,女职员知道我和森林处的工作关系。她告诉我说,她的朋友(在这种小地方谁都认识谁),森林处的尼克夫妇,次日将开车前往西雅图,然后飞往日本度假。“我帮你去问问,他们一定会很高兴顺路带你去小机场 …… ”
于是,我坐上了尼克夫妇的吉普,两个小时内把憋了三天的话全部向他们倾倒出来,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在路边搜寻着狐狸、麋鹿和棕熊。幽暗的森林向我们围拢来,又被我们抛在后面,郁郁苍苍,重重叠叠.无止无尽。
尼克是森林工程师,他太太是林业处中级管理人员,经常往返于小镇和波特兰之间,属于那种既受过良好教育,又性格粗犷、很贴近大自然的那种人。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我后来又去过几次俄罗冈和华盛顿州,我认识到那是西北海岸美国人的特质。
小机场的跑道上刮着冷冽的晨风,我告别了尼克夫妇,登上只有二十多个座位的小客机。在浩瀚延绵的林海上空,我一边在脑子里回味着过去三天的美妙的寂寞,一边计划着怎样在陌生的波特兰继续度过独自一人的长周末。
到遥远的地方去独游,仍然是我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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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主街:
俄罗冈州的国家森林:
一位森林工程师的住宅,用当地木材建成:
另一位森林管理人员的客厅:
穿行在森林中的公路。两次在路边看到麋鹿(elk):
麋鹿(这张是网图)比我们后院常见的鹿(deer )大得多。
波特兰街上的雕塑:
波特兰的一个指路牌,上面有中国长城、卡桑布兰卡、瓦尔顿湖,等等:
波特兰的日本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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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洋葱,是这样的,偶尔做些常规外的事情,对自己的成长有好处。
红裙好,那种小地方感觉非常安全。
黑熊不怕,怕的是棕熊 grizzly bears, 西北部棕熊多。游士周末快乐!
每次都是韭菜进城了,我就出城了,擦肩而过。周末愉快!
类似的雕塑那条街上还有很多,都是反映美国西北部的自然世界的。晓青周末愉快。
周末愉快!
记得亮妈说过,喜欢在高速上开车。西部有很多地方很适合于驾车旅行,一路的自然风景很棒。问候亮妈。
茵茵,为啥题目看上去是老人写的呢,大概是“一意孤行”吧,有点倔老头的意味?
“家人先不放心了”,完全是,现在觉得一个人出门会给家人带来一定的心理负担,从而给自己带来心理负担。
同意,这种地方我也不能长久居住,我可以过简单、清静的生活,但很怕闭塞。但我接触的那些森林技术人员和管理人员,又似乎并不闭塞,视野开阔,国家大事样样知道,可能是因为他们来自于大城市,且受过高等教育。
小小好!能借出差机会到处走走看看真好,特别是年轻时,身体好,自由。我问女儿她喜欢什么样的工作?她说,要有很多出差机会的 :)
年轻时做的事是有些好笑,不过至少我们现在可以说:我也年轻过,有过这样那样的经历。问好东大人!
默默有了孩子还有机会独游,太好了。我发现有了家庭后,有时自己会下意识地找出各种不能独自出门的理由。
我也曾看上湖边的一座小木屋,还是整棵圆木的,可真到了那里,一个月可能还好,三个月也许就待够了,除非是去完成一个工作,正好安宁没有打扰。
现在要想一个人出去旅游,家人就先不放心了。。
现在喜欢结伴旅行,以免触景生情,好有个抒发感慨感受感情的拌啊:))
是呀,有了家庭,独游的可能性就没有了。你试过一个人半夜在城市里开车吗?放古典音乐或爵士音乐,很奇妙的。
谢谢健康。那个小镇太小了,在“市区”根本用不着车。很幸运搭了尼克夫妇的吉普。
是的,年轻时胆子比较大。有的事情要趁年轻气盛的时候抓紧机会去体验。问好松松。
谢谢思韵。万家灯火的温暖,可能在你旅行归来的时候感觉更强烈,这是一种心情和环境的对比。我最喜欢在冬天驾车经过住宅街,看那些房子里的灯火、一家人在那里过他们的日子,很温馨。
一个人在陌生、偏僻的小地方晃荡,现在想想还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
如斯不要怕,想有人说话可以打手机。我那时没有手机,不过真想打电话还是可以在旅馆里打长途的。在那种小地方可以和陌生人搭话,很安全。
被东东说中了,长时间没人说话也很苦恼,人毕竟是社会性动物 :) 我很喜欢西北部,又有大海又有森林,大气的地方。
我完全沉浸在你当年的意境中了!
-- 荔枝写得好。
荔枝抓住了这个机会,真好!
不过看到你最后一天的感觉,我想看来荔枝还是不能坚强地在“寂寞”中生活,哈哈,我更差。
谢谢梅华关注。我在看你的新头像呢,这个画面好有趣,最先看到那另一个女子,再看见亭亭玉立的梅华 :)
写写说得是,每个人都需要一定的独处时间,来消化自己的生活感受。
我年轻时真的很想独旅,但是不是真的做得到,还真说不准。如菲儿所说,如果没有一个机会,我也许也不会去刻意寻找孤独。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可以细细品尝的,但生活中也不能太多这样的孤独 :) 问好闻香。
谢谢沫沫,有时候人需要安静才能和自己对话。
也同意沫沫,读过的里面也是,我喜欢看这样的游记,但是我自己可能不会一个人去旅,除非和荔枝有同样的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