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意孤行在深山老林
文章来源: 荔枝1002017-03-02 09:25:55

还在国内念大学的时候,我就和几个爱幻想的同学讨论过独游。后来读了三毛,我做梦都想穿上她的布长裙,披头散发地去到处游荡,浪迹天涯,用孤独而浪漫的眼睛去发现这个世界。可是我总没有机会,我生长在一个不允许女孩子自由烂漫、口袋里也没很多钱的年代和国度。我甚至不愿意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我知道亲友们听了都会不以为然。

出国后,独自游历似乎有了可能。但这扇门打开又关上了: 要读书,要拿学位,要找工作,要爬职业,要结婚,要有孩子。像一匹被鞭子抽着的马,不断前行,转眼间,浪漫的年龄就过去了。旅行变成了旅游,规规矩矩地飞到一个地方,住进一家千篇一律的酒店,按旅游指南去参观这个、游玩那个,然后规规矩矩地飞回来,继续过小日子直到下一次出发。

独游的梦想放下了,随着年纪的增大、责任的加重,心气渐平,独行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不过,在我大女儿出生的前一年,有了一个特殊的机会,我犹豫过后,还是抓住了它。

那次我和上司及另一位同事到俄罗岗州中部的一个小镇,为农业部的森林局做管理培训。工作很紧张,根本没时间在镇内外走走看看。那是我第一次去美国的偏僻山区,我忽然有了奇想,工作完毕后不马上回家,要一个人在那个小镇多留几天,然后一路辗转回波特兰。波特兰我也从未去过,在那里转两、三天,再飞回家。时间并不长,总共也就一星期。

但那必须是独自一人的七天。

我先生那几个星期在欧洲短期工作,家里没什么牵挂,连带长周末我有一个星期的休假,所以我不用急着回家。先生不喜欢我这个主意,倒不是反对我独自在外,而是怕万一有什么问题,他离得太远。但那时我年轻气盛,一意孤行,我那时已经知道,错过了这次,可能在很长时间内不会再有机会了,或者说,自己不会再有这个勇气和欲望了。

俄罗岗的那个小镇坐落在深山老林之中,人口只有2000,距最近的稍具规模的“城市”也有近两个小时的车程。(所谓“稍具规模的城市”,也不过是有一家电影院而已,但那里有个小机场。)小镇只有一条东西方向、两百米不到的主街,全部的商店和服务设施,全都集中在这条街上,包括我入住的全镇唯一旅馆Hampton Inn。而且,没有一家电影院。

紧张的工作结束后,森林处派人送两位同事去了小机场。我没有把留下的决定告诉森林处,一方面是不想麻烦他们,另一方面是怕他们打搅了我的“孤独”。

很清楚地记得, 下午一个人走出旅馆的大门,迎着夕阳向西走去。主街四面环山,其中三面都被笼罩在沉沉的深蓝色阴影中,只有东边的山坡还呈暖色调,山顶上消防观望塔的轮廓清晰。金红色的西天,慢慢向紫红色发散,红色渐渐消失,最后完全被紫色替代。

商店都已关门,除了饭店外,小镇没有夜生活。

主街上有两家饭店,其中一间稍大,有酒吧。心里好奇,我一个东方女人,坐上吧台前的圆凳,左右都是穿牛仔裤的粗犷白人,然后要一杯加冰块的威士忌,会是什么感受?但到最后我还是胆怯了,要了一张靠窗的小桌子。

在一个陌生的偏僻小镇,独自一人在陌生的饭店吃饭,有一种很祥静、很自由、又很安全的感觉。我决定尝试一下当地的麋鹿肉(elk meat) ,但当我向服务生透露从来没吃过鹿肉时,他很善良地对我说,就不要点麋鹿肉主菜了,万一不喜欢呢?这样吧,我去厨房为你切一小块,让你尝尝。

麋鹿肉的口感很像牛肉。我不是个嗜肉者,纯粹是好奇。

那还是没有手机的年代,我随身带着的唯一电子产品就是一架数码卡片机。那时不写博、不发帖,没有到处拍照的习惯,多是用眼去观察、用心去体验。一个人出门在外,特别是没目的、没牵挂、没时间表的时候,注意力最集中、感官最敏锐、印象也最深刻。至今我还能在脑海里看见那条街上的小药店、小超市、小银行、小诊所,还有一家比我家客厅大不了多少的小博物馆。

第二天走出旅馆,迎着朝阳向东走,就在这条街上消磨时间。所有的店家都进去了,为了有进去的借口,也都买了东西。政府办公楼(只有一层)参观了;博物馆看了,只记得到处都是黑白照片和斧头铁锹;不需要提款,但银行也进去了,在里面的沙发椅上坐坐。街角有座小教堂,里面在搞活动,我就在旁边的墓地里走了一圈,发现不少墓碑上刻着同一个姓。

最后在那第二家饭店吃晚饭。平时对牛排不很热衷,但那天忽然觉得自己有了点女汉子的气质,就点了中间带血的牛排和包着锡纸的整只烤土豆。

晚上,一个人在旅馆房间里,把电视机音量调低,翻读刚买来的《时代周刊》和《班德号角报》。电视屏幕上,华盛顿的政客在演讲,中东在打仗,有什么地方洪水暴发,一切都像天上的浮云那么遥远。我终于在新闻主持人咕咕哝哝的陪伴下,和周围的大森林一起走进梦乡。

整整三天,除了“嗨”、“谢谢”、“再见”,几乎什么话都没有说,到了最后一天就感到憋得慌,直想找个人搭讪。我意识到寂寞开始渗入了我的身心,我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在脑子里记日记,为并不打算写的游记散文打腹稿,词语和句子像潮水一样涌来。周围的世界变得很安静、很温顺,伸手就可以抚摸,柔软得可以钻进去蒙头大睡。

离开小镇前一天傍晚,我去旅馆前台询问出租车,女职员知道我和森林处的工作关系。她告诉我说,她的朋友(在这种小地方谁都认识谁),森林处的尼克夫妇,次日将开车前往西雅图,然后飞往日本度假。“我帮你去问问,他们一定会很高兴顺路带你去小机场 …… ”

于是,我坐上了尼克夫妇的吉普,两个小时内把憋了三天的话全部向他们倾倒出来,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在路边搜寻着狐狸、麋鹿和棕熊。幽暗的森林向我们围拢来,又被我们抛在后面,郁郁苍苍,重重叠叠.无止无尽。

尼克是森林工程师,他太太是林业处中级管理人员,经常往返于小镇和波特兰之间,属于那种既受过良好教育,又性格粗犷、很贴近大自然的那种人。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我后来又去过几次俄罗冈和华盛顿州,我认识到那是西北海岸美国人的特质。

小机场的跑道上刮着冷冽的晨风,我告别了尼克夫妇,登上只有二十多个座位的小客机。在浩瀚延绵的林海上空,我一边在脑子里回味着过去三天的美妙的寂寞,一边计划着怎样在陌生的波特兰继续度过独自一人的长周末。

到遥远的地方去独游,仍然是我的梦想。

*****

小镇主街:

俄罗冈州的国家森林:

一位森林工程师的住宅,用当地木材建成:

另一位森林管理人员的客厅:

穿行在森林中的公路。两次在路边看到麋鹿(elk):

麋鹿(这张是网图)比我们后院常见的鹿(deer )大得多。

波特兰街上的雕塑:

波特兰的一个指路牌,上面有中国长城、卡桑布兰卡、瓦尔顿湖,等等:

波特兰的日本花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