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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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的女子是大脚还是小脚?假如有博友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的话,那么,找纽约公爵算账去,谁教他挑起了女子小脚的话头?
先调侃一下公爵先生。其实,我以为这个问题并不无聊。不仅不无聊,还很有意义。启功、张爱玲、刘梦溪、唐德刚等专家都就这个问题,写文论及。讨论来讨论去,迄无定论。
专家们讨论,多从曹雪芹是“满洲旗人”,畏罹文字狱,故意模糊时代背景的视角着眼。我以为,他们似乎忽略了一点,曹雪芹文化上审美意识的叛逆。(唐德刚是提到了,可惜轻轻带过,没去深究)
中国古代男权社会以士大夫为核心的审美意识,有时实在奇哉怪也。“女为悦己者容”,为了取悦男性,自残身体发肤,以缠足为最。
女性之美,丹凤眼、柳叶眉、樱桃口,美不美可以探讨。女子大脚为耻,小脚为荣,“三寸金莲”,何美可言?把足骨扭曲变形,实源于审美意识的扭曲变形。所谓病态美,小脚是个走向极端的例子。
“若问缠足从何起?起自人间贱丈夫。”苏东坡赞美过小脚,他写的《菩萨蛮》咏叹“纤巧说应难,须从掌中看”,趣味不敢恭维;辜鸿铭尤甚,对小脚看了不够,还要用鼻子嗅,审美心理近乎变态。
绣花鞋历来是表现古代女性美的重要道具。绣花鞋以小巧为美,穿绣花鞋的脚,自然不可能是“大脚”了。
小脚之美,据说是穿绣花鞋的小脚女人走路,似风摆杨柳,一步三摇,步步莲花,很性感,姿态很美。怪不得洪武帝的马皇后不美,她不合审美标准。马皇后天生大脚,她是劳动妇女出身,从小就要在田间干活,如缠足,怎么下田事稼穑?
满族,马背上的民族,上马打天下,下马治天下。旗人妇女跟随男子骑马征战,当然非得大脚不可,她们个个是天足。然而,满族一旦入主中原,得了天下,“下马”了,审美观也随之改变,差点被伟大而悠久的汉族士大夫文化给“同化”了。
顺治入关后,曾“下诏放脚”,禁止缠足,可是收效甚微。到了康熙年间,禁令取消。试看清季千万之妇女,仍是“三寸金莲”的天下。我祖母和外婆,都生在清末,都是小脚。记得有一次送祖母去亲戚家,我选择路线不对,结果累她老人家走了二里来路。走到后来,真是步步艰难,好辛苦!小时候看外婆洗脚,那小脚已严重变形,我看了惊心不已,至今难忘。封建社会戕害妇女,缠足一大罪也!
曹雪芹写《红楼梦》,架空历史背景,没有出现具体朝代和鲜明的历史特征,是他的过人之处。“朝代年纪,失落无考,”官制“亦明亦清”,服饰“非汉非满”,假作真时真亦假。
假作真时真亦假,假变成了真,被缠过的假的脚,是真的艺术,以为美;没被缠过的真的脚,反而是丑。不啻是一种悖论和反讽。
曹雪芹的审美观比他生前的苏东坡和身后的辜鸿铭,先进开明多多。他没听说过什么主义什么观,但他有直觉,美则美矣,丑则为丑,不颠倒美丑,以丑为美。他写大观园里女子穿着打扮,常常蓄山藏水,引而不发,点到即止。
曹雪芹是伟大的。他尊重女性,人文精神高尚,“哀妇人而为之代言者。”缠足是中华文化的糟粕,曹雪芹看不得。看不得,就不看,所以他“点”都不“点”,干脆不写。
说完全不写,也不确。书中有二处写到黛玉和湘云,一个穿“羊皮小靴”,一个穿“鹿皮小靴”,踏雪去芦雪亭参加诗会。这“小靴”究竟有多“小”?信息量有限,让红学家费尽猜想。
明写“大脚”倒有一处。就是那个粗使丫头傻大姐,“因她生得体肥面润,两只大脚,做粗活很爽利简捷······”从此也可以反证不“做粗活”的平儿袭人鸳鸯等大丫头是小脚。更不用说大观园里的姑娘奶奶了。
曹雪芹在《红楼梦》里不写女子的鞋,非不能也,实不为也。他不写鞋,一写鞋,势必写到脚,是大脚还是小脚,岂不为难?因而,《红楼梦》里的女子,都是半截子美人。
倘若曹雪芹把姑娘奶奶们都写成“大脚”,与其说是与传统文化较劲(他怎么能明目张胆诟病“小脚”呢?),不如说是与他自己的审美意识较劲。较劲的结果,就是迈过这道坎,有意回避,故弄玄虚。这种隐笔,是曹雪芹对固有文化价值和审美观对抗的结果。
87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在沈从文、邓云乡等顾问的指导下,服饰“以宋明两朝为主,又加进清代服饰”,对里面女子是缠足还是天足,也是刻意避之,实乃聪明之举。
新版《红楼梦》快要开拍了,闹得动静还很大,很张艺谋,这,且不去管它。我对剧里面女子“脚”的处理,不太放心。但愿不要让我们看到,林妹妹的裙袂底下,出现一双“纤巧”的绣花鞋。
说到新版《红楼梦》,我还很关心它的音乐。新版比老版,说得花好稻好,唯有一样,音乐好不过王立平,这是铁板钉钉的事。题外话,就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