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红楼梦》的头号女主角,林黛玉这个人物已经被评说过N次,喜欢与不喜欢的,赞赏与批评的都多不胜数,而且剖析的也很透彻了,但是说实话,看了很多专家谈也看了很多网上的评论,仍然没有解开我心里的结。对于林黛玉,始终都有一点疑惑,觉得其性格前后并不太一致,尤其想不通一向对宝钗有戒心的林妹妹怎么会在宝钗一番说教,送了几两燕窝之后就将宝钗视为金兰姐妹?而以往深为嫉恨的“金玉”之说也再不曾提起? 以前曾写过一篇帖子,说宝钗之专营、说宝玉之纨绔,(现在想起来,那篇帖子实在是写得太过,一知半解之下的牵强之说,很是懊悔,就请求斑竹锁了该贴),但是却忘了林妹妹是个玻璃心肝人,何等的聪慧,姑且不论宝钗的用心,单就林黛玉来看,按理说以她的心性,断不至于这么轻易被蒙骗,也不至于一颗芳心所托非人。否定了以前的看法,黛玉性情的不一致就更让我困惑了。
前几天因为电脑坏了,不能上网玩,倒是静下心来重新读了一遍《红楼梦》,当然现在读《红楼梦》已经不是从头细读了,而是挑挑拣拣只读有关黛玉的章节,读过之后仿佛有点明白了,也不知道我所认为明白的东西对不对,只是想写下来与各位讨论玩味而已。一时想说的话太多,理不出个头绪来,可能说得比较凌乱,也有可能词不达意,望各位海涵。
需要说明的是,我看《红楼梦》中的人物一向是当成真人真事来看的,并不曾去想过其背后“隐藏隐射”的东西,在我眼里,林妹妹、宝姐姐、凤丫头等等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物,既然把书中人物看成一个真实的人,我认为人物的性格情绪都会因年龄因环境或者因别的东西发生改变,跟现实中的我们是一样的。
还是说黛玉吧。黛玉给人的印象除了其才情,就性格而言,好象给人的印象更多的是缺点,其多疑、小性、尖刻等等,这些缺点在前四十回特别突出,有关宝黛之间的冲突也在前四十回,后四十回(就前八十回而言),再也看不到两人之间的争吵,甚至很少看到黛玉哭,林妹妹在后四十回仿佛变了个人,不仅不多疑,反倒待人处事显得格外宽容:接纳宝钗、善待宝琴、教香菱、连对妙玉的讥讽也丝毫不计较,除了这些,其尖酸刻薄也变成了幽默;眼泪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笑,黛玉的笑曾经有网友评论过,是真心开怀的笑,这在前四十回几乎看不到,那究竟是什么让一个行动爱哭的女孩子转变了呢?
从头说起吧。黛玉进府究竟几岁不去研究,总之是尚年幼,此时的黛玉无论相貌还是才情以及受宠爱的程度都在贾府三位小姐之上的,与宝玉之间的关系也是两小无猜,“略无参商”,然后来了个宝钗,“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于是黛玉“心中便有些挹郁不忿之意。”我想此时的林妹妹对宝钗只是单纯的嫉妒,倒不是因为宝钗“得下人之心”,而是因为众人的称赞之语。一个自视很高的小女孩有这样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此时的黛玉还说不上把宝钗视为情敌。
稍后“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一回,以及湘云称赞宝姐姐说黛玉挑不出宝钗的不是那节,黛玉也仍然只是单纯的嫉妒。探宝钗一回“金玉”之说就正式登场了,但在黛玉嘴里还不曾被提出来,和宝玉之间的争吵也与此无关,宝玉和秦钟一起去读书,一早宝玉去辞妹妹的时候黛玉抿嘴笑:“你怎么不去辞你宝姐姐?”这话虽是打趣,但还没有到吃醋的地步,我认为这时候的宝黛关系还不到“爱”这个程度,而是如前面所说“略比别个姐妹惯熟些。既惯熟,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一时不免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
宝黛之间关系的突变我认为是在第二十三回之后。二十三回,茗烟给宝玉找了些《西厢》之类的书,宝玉与黛玉同看,看过之后黛玉“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这里“警人”一词用得十分巧妙。按理说以当时的标准看,“西厢”是闺中禁书,后文宝钗一番说教,也把该类书归于“歪理邪说”,再有老太太瓣谎等处也把这把这类书看成不能给女孩子读的,那为什么这里用了“词藻警人”一句呢?紧接着又来一句“余香满口”,黛玉是认同了该书的,那“警人”一词就大有深意,我认为同读西厢乃是一个突破,“情”之一字是从这里被点破并且开始发展的。
单就黛玉来说,看了《西厢》还不够,紧跟着就无意间听到《牡丹亭》的曲子,“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听到这里,“‘不觉心神动摇,又听到‘你在闺中自怜’等句,亦发如痴如醉,站立不住……”这段文字写来很是含蓄,有些人看到此处甚至联想得有点色情了,“你在幽闺自怜”下面的戏文是“转过这芍药阑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扪着牙儿苫,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戏文很露骨,但是要说黛玉有此心完全是亵渎,只能说这些书和曲子“警”动芳心,“吹皱一池春水”了。
二十三回之后有关宝黛的文字就煞是好看了。二十五回,宝玉烫伤了脸,黛玉急忙过来探视,连洁癖都忘了,关切之情流露无遗。接着凤姐借吃茶一事打趣她,黛玉是又羞又急,稍后要散,被宝玉叫住,被凤姐再趣一句,宝玉拉着她的袖子,“心里有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想起一句歌词:爱你在心口难开,一笑),此时黛玉禁不住把脸涨红了”,两人之间突然多了颜色,先前宝黛同睡一床,互相嘲讽嬉戏,被宝钗走来,也没见黛玉有半点羞涩,两下一对比,乃是感情发生了变化的结果。宝黛之间的感情借凤姐和宝钗的玩笑话再点一笔,就此明朗化。
但是读者是明朗了,当事人却未必。所谓当局者迷,宝玉与黛玉的之间因为有了特殊的感情其冲突也就激烈了起来。接下来二十六回“潇湘馆春困发幽情”,黛玉因宝玉的调侃生气,生气的原因我想一是撇清,而更主要的是黛玉虽然认同了《西厢》《牡丹亭》等书,但是也还是受传统的束缚,认为这是“淫词艳曲”,责怪宝玉不尊重、轻薄了她,从普通少女的心态看,暗恋(这里说暗恋是因为两人还没有直接的表白)中的少女往往自尊心很强,也很敏感,对方一举一动都会大加猜测,但多半是往坏处想的,黛玉之生气也就可以理解了。
同样的,感情的试探阶段患得患失之心尤为严重,正因为这患得患失才导致了黛玉的猜忌,也因为暗生情愫,黛玉的自怜倾向就越发明显了。二十六回晴雯不给黛玉开门,黛玉在外面听到宝玉和宝钗的说笑声,“益发动了气”,此时才开始真正吃起醋来,又吃醋转到自怜,再转到灰心,这在敏感的少女的身上很容易看到,以这样复杂的心情黛玉才吟成“桃花行”一诗。(不去讨论该诗暗示的结局,只就当时的心情看。),但这样的失落很快就被宝玉一番“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话打消得一干二净,黛玉的伤感是来得快也去得快,也转得快,这边才丢开,又去恼那边了。
“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和后面的“看呆雁”都是接踵而至的,黛玉之吃醋还只是小打小闹,“金玉”之说开始横在两人中间,黛玉和宝钗的对立,我认为元妃送礼只是一个引子,而真正的原因还在宝玉身上。元妃送礼,宝玉和宝钗是一样的,黛玉知道后也没特别生气,只是说了句气话“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宝玉听了急忙发誓赌咒“我要是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黛玉忙又笑道:“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呢。”黛玉并没有把元妃的意思放在心上.
但是宝玉接下来见了宝钗“雪白的一段膀子”动了心,很快就忘了刚才的誓言,而是“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这才是黛玉疑心的真正原因,加上紧接着清虚观看戏,张道士说亲,一连串的事情激化了矛盾,引发了一场“砸玉”的大闹。也正是宝玉心里有了“金玉”的影子,黛玉的猜测才不是没有由来。“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可见黛玉并不是因为有这个说法才和宝钗相对立,也没有把“金玉”一说当成真正的障碍,“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黛玉真正疑心的是宝玉,而不是“金玉”之说。
“砸玉”一场后来虽然和解了,但这个阴影还存在,接着又出现金麒麟,黛玉又多了个假想敌,才不放心,过来偷听,脂评说黛玉“何为其惑”“乃是情情”,这个惑也是有理由的。自怜的少女更看重的是自己的心,因为重视自己的心,反而看不透对方的心,正是“你只知道你的心,而不知道我的心”了。
三十二回是一个大关键,黛玉偷听到宝玉背后的赞许,感慨万千,而关键之关键是宝玉一句“你放心”,“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擎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你放心”三字是黛玉性情转变的根本原因。接下来宝玉挨打,送帕,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左思右想”,反复品味,其中一句“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也令我可愧”,黛玉是至此是彻底明白了宝玉的心,也为自己以往的猜忌感到自愧,换句话说,此时黛玉是真正“放心”了。也因为“放心”,黛玉的性情发生了明显的变化。题在手帕上的诗不是不伤感,黛玉却没有流泪,而是“自羡压到桃花”。但这里紧跟了一句,“却不知病由此萌”,什么病?不可能是“浑身火烫,面上作烧”的肺病,黛玉的老病根,人所共知,也不是由此而萌;按理说“心病”已去,怎么又“病由此萌”?这个后面再说。
放心之后的林妹妹变得豁达多了,对宝钗也是大转变,因为放心,宝钗也就不再是敌对方,不仅不再敌视,还引为金兰姐妹,“金玉”两字再不被提起,可见黛玉看重的是宝玉的心,而不是其他人的看法。放心之后的黛玉也不见吃醋使小性子了,宝琴的到来,老太太多有疼爱,黛玉也不以为意,还赶着宝琴叫妹妹,老太太打听宝琴的生辰八字,连薛姨妈都以为是在提亲,黛玉也没吭一声,皆因为“放心”。芦雪庵联句,宝玉要去讨红梅,黛玉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明知道妙玉与宝玉有那么点说不清的东西,黛玉也没吃醋,也是因为“放心”。
正因为“放心”二字,后面四十回有关宝黛的感情问题都不再是重点,反倒显得淡了,多了其他作诗联句的热闹场面,黛玉也一改喜散不喜聚的心态,变得活泼的多。以前看这四十回就觉得疑惑,以前写的那篇帖子是以为宝玉因为挨打后听了宝钗的“真情流露”变了心,现在才觉得其实不然,淡是因为“情定心定”,没有了冲突,表面上看起来淡了而已。六十二回,宝玉生日,“黛玉和宝玉二人站在花下,遥遥知意”,四个字道尽真情。而黛玉也一改以往“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味,成了“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心闲”之后开始关心起俗事来了。
看到五十七回,我才发现,有这疑惑的原来还有紫鹃,紫鹃想来也是觉察宝黛之间好象淡了,也是因为“不放心”,“忙”去考试一番,害得宝玉差点丢了命。紫娟的试同样也是一个转折点。紫娟是很实际的丫头,她想的是婚姻,之前宝黛可能还没想到这一层,紫娟一试反倒提醒了二人,因此后一回薛姨妈关于月老婚姻的长篇大论才让黛玉听得怔怔的。换一个角度,也正是紫娟这一试,宝玉这一“疯迷”,宝黛之间的关系才引起王夫人和薛姨妈的重视,才会引来薛姨妈明是安慰,实是警告的说话。
回过头再说前面那个“病”字,个人看法,黛玉之“病”恰恰就是忽视了上面人的看法。黛玉只重宝玉的心,只为“爱”而爱,根本没有理会世俗,更没理会家长的看法,有点想当然,倒是紫娟虑到了,紫娟还知道有老太太在,林姑娘不会吃亏,但是老太太一去,就“只是凭人欺负”了,黛玉想不到这一点,只是因多病而自叹“薄命”,却没有发现真正的“病因”。
紫娟这一试,个人认为是提醒了黛玉,黛玉悲伤的重心转到了思乡(六十七回),思父母(六十四回)上来,自叹无人做主,六十四回的“五美吟”黛玉写诗的原因是“胡乱凑几句诗以寄感慨”,选的女子中西施因“美人计”而入吴宫——身不由己;虞姬因战事失败不愿拖累项羽而自尽——身不由己;明妃昭君也是因和亲被迫出塞同样还是身不由己;后面两个却有点不同了,绿珠,本是石崇的爱妾,孙秀想占为己有,假传圣旨逮捕石崇,绿珠以死明志,跳楼自尽;红拂则更是惊人,本是杨素的侍女,与李靖私奔。如果说这五首诗暗示了黛玉的结局,这五个女子显得有点矛盾,虽不敢乱说乱猜黛玉也有私奔之心,但我认为黛玉此时已经感觉到和宝玉之间的真正障碍了。
宝黛之间的感情发展跟贾府的兴盛衰败是分不开的,大观园开始混乱,经济上日见局促,王夫人希望宝玉至力于经济仕途的心也就越重,对宝玉的管束也越来越严,不可能再任由他跟女孩子成日撕混,也导致了搜捡大观园,驱逐晴雯,也反映了王夫人在选择二奶奶上的观点,王夫人当然会选宝钗袭人,要把宝玉引回到“正道”上来,好继承这份家业。黛玉在王夫人眼里根本就是弃子。黛玉其时一是病已无可救药,二是“还泪”泪已尽(四十九回黛玉曾说“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泪眼却不多),海棠花死我认为征兆不在晴雯,而在黛玉,后面的祭文也暗示黛玉时日不多了。
有批语说黛玉“求仁得仁”,深以为然。黛玉是为情而生,为情而死,“虽万苦而不怨”,其用情至深,用情至专,“情情”二字最为妥帖,她要的只是宝玉的一颗心,并且她得到了,虽死而无憾。
人渐渐长大,会渐渐明白事理。黛玉的不哭,其实更让人觉得柔肠百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