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晴雯死后,贾宝玉在《芙蓉女儿诔》中用这样优美的诗句表达了对晴雯的哀悼。有人以为《芙蓉女儿诔》其实是用来悼黛玉的,这实在是大谬,宝黛之恋,深入骨髓,心意相通,何须用这般文字上的表白。独有对晴雯,贾宝玉既恨现实之无情,又恨自身之无能,所以才作出了《芙蓉女儿诔》,沉痛地诅咒世俗社会的丑陋和冷酷,扼杀了这世间最高贵的生命力,寄托了他内心深处无穷无尽的悲伤。 这世界上有才之女遍地皆是,有色之女遍地皆是,才色俱全之女亦不缺乏。如果才色和性欲结合在一起,那也许是一个潘金莲。如果才色和物欲结合在一起,那也许是一个王熙凤。如果才色和礼俗结合在一起,那也许是一个薛宝钗。如果才色和诗情结合在一起,那也许是一个林黛玉。可是上苍却把豪情赋给了晴雯,于是成就了她天赋贵族的风流自赏和狂放不羁。才色滋养了她的豪情,豪情滋润了她的才色,一朵难以为世俗社会所容纳的恶之花就这样轰轰烈烈地诞生了。 这朵恶之花在世俗人的眼中是怎样的呢?请看贾府里的狗腿子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所作出的形容--"别的还罢了,太太不知。头一个是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长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抓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只眼睛来骂人,妖妖调调,大不成个体统!"--这狗奴才打的小报告还真是有技术含量啊。 晴雯之色,艳压群芳。王熙凤曾经如是说"若论这些丫头,共总比起来,都没有晴雯生得好"--美人夸美人,那自然更是个大美人。王夫人在听了王善保家的煽风点火之后,也回忆起"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儿,那眉眼儿有些象你林妹妹的"--林妹妹是仙子,这晴雯自然也是美如天仙了。晴雯自个儿也很是自信,临终前恨恨地对宝玉说"我虽生得比别人好看些,并没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既然担当了狐狸精的恶名,那自然有颠倒众生的姿色了。 晴雯之才,一是因为戏分不多,二是因为职位不显,难以细致地展开,如王熙凤那样。她口齿伶俐,处事机敏,贾母以为"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她",但终究如何有才,也难表现出太多。不过曹公很是狡猾,他用了"李青莲醉草吓蛮书"的典,通过"勇晴雯病补孔雀裘"这一事件,来展现了晴雯在怡红院中独一无二的才华。晴雯无疑就是丫环中的李白,才气纵横,豪气冲天,和李白一样既懒且散,粗杂的活是不干的,要干就要干大事,结果都成了好吃懒做的闲人。李白总是喝醉了就发酒疯,咕囔什么"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但是他到底做到没有,那还得有待考证,可晴雯是实实在在地做到了,并且做得足以让李白都汗颜。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当天赋贵族的傲骨风流,遭遇到社会地位的低下卑贱时,就在晴雯身上产生了一种非常奇妙的错位。身为主子的贾宝玉,竟然不敢用主子的嘴脸对待她,因为即使是最轻微的训斥,也会遭来她最强烈的反抗,以天赋贵族的本能来对抗人间主子的权威。同样,身为奴婢的她,竟然敢在主子面前作出率性自然的风流,演绎出天赋贵族的真我风采。在"撕扇子作千金一笑"那出优美动人的闹剧中,主仆两人以一种游戏人间的姿态表达了对于物质功利主义和人间等级制度的轻蔑--人不仅仅应当成为物的主人,人还应当成为自己的主人。每一个人都应当是天赋贵族,具有自尊自爱的独立人格,不能成为权力和财富的附庸品。 在怡红院中,袭人是晴雯一生的敌人,她们就象水与火一样难以相融的两种个性,一个将小市民的奴性演绎到了极致,一个将天赋贵族的豪情演绎到了极致。以晴雯之才色,她是绝不甘屈于袭人之下的,她不是林黛玉,她没有一个可以遁世的幻境,也不需要,因为她需要的就是在人间演绎她的才色,需要得到和她的才色相当的地位和荣誉,因为只有这种地位和荣誉,她的生命力,热情和青春才能够充分地展示出来。虽然她未必对这个姨娘之位瞧得上眼,可是她却不能容忍袭人爬在她头上。人们可能认为她太善妒了,可是没有办法,因为上天不仅仅把才色赋给了她,还把豪情赋给了她,这就注定了象她这样的人,永远也无法忍受平庸,永远也无法做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 人们会说既然她和袭人一样功利,凭什么说袭人就恶俗她就高贵?--这世界上有个性的人,都是要追求优越感的,因为人总是要有差别的,有差别才能体现出个性,即使象林黛玉这样超尘脱俗的诗人,也要在诗才上和薛宝钗竞个高低。圣人的世界观,惟有德者宜居高位,这是道德主义。晴雯的世界观,惟有才者宜居高位,这是自然主义。而袭人的世界观,既不讲道德,也不讲自然,谁能够把位子霸占住,谁就是这个位子的主人,这是现实主义。圣人之功利,受制于道德,惟内圣方能外王;晴雯之功利,受制于自然,惟本真方能笑傲。独有袭人,为功利而不择手段,这是袭人这之所以为人厌恶的缘由,也是袭人之所以能够成功的缘由。 在这场晴袭之争中,晴雯斗不过袭人几乎是必然的,因为她的资历太浅,因为她的自尊太强,因为她的个性太狂。晴雯总是用最尖刻的语言正面出击,对袭人的种种奴性进行冷嘲热讽, 痛快淋漓地表达了自己的情感倾向--她就是看不惯,她就是瞧不起,她就是搞不懂人为什么要这样奴颜婢膝地活着,而且还居然活得下去--人们也可以说这种发泄带着强烈的妒意,但这种妒意并不影响她的情感的纯洁性。而袭人表面上忍气吞声,却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在适当的时候以阴险的手段放出冷箭,对晴雯进行背后的偷袭--你牛,你狠,你狂,我看你能狂到什么时候,别以为有宝玉护着你,还有个太后在上面呢。这场战争的结局是不难预料的,袭人胜利了,成功地实现了一个小市民的宏伟大业,同薛宝钗一起入主怡红院。但是晴雯也没有失败,她虽然被逐出了怡红院,可是她没有低下高贵的头颅跪地求饶,她同样成功地维护了一个天赋贵族的人格与尊严。 不仅仅是和袭人作斗争,晴雯几乎是四处树敌,快言如利刀,快语如利刃,刺向一切小市民的种种陋习。她以天赋贵族的高贵本能,一生下来就好象是和小市民有仇似的,对于一切奴性的和低贱的行为,简直就象暴君一样毫不宽容。她骂偷手镯的坠儿"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还用一丈青狠扎坠儿,并假传宝玉旨意撵出去,她对那些见钱眼开惟利是图的老婆子们也是动辄大喊撵出去,比贾宝玉还要威风。她对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划分产生一种本能的厌恶,当秋纹为得到王夫人两件旧衣服而得意的时候,她说"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 把好的给她,剩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气!"。她憎恨一切附炎趋势的行为,当小红为钻到凤姐的门路而兴奋的时候,她也毫不客气地给她泼了一盆子的冷水。我们可以说这女孩子实在是太骄纵了,可是我们不能否认,她的骄纵是和正直结合在一起的。 这世界上正直的人未必善良,是因为他们可能缺少悲天悯人的胸怀,善良的人未必正直,是因为他们可能缺少慷慨成歌的气魄。但是,也只有正直的人或善良的人,才是我们在困境中值得信赖和依靠的人,因为他们不会见利忘义,不会落井下石。晴雯和紫鹃之所以能让宝玉和黛玉放心,正是因为紫鹃善良而晴雯正直的缘故。晴雯送帕和紫鹃试玉,虽然都是小事情,却反映了两对主仆之间超越名分的亲密无间,因为爱情对于宝黛两人来说,那正是至高无上的事情。袭人为人宽柔却不善良,做事殷勤却不正直,可以在适当的时候成为好帮手,但却不是可以托负大事的。虽然袭人"倒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只有贾母;如今跟了宝玉,心中只有宝玉了",可即使从奴才的本分来说,她也不是焦大一样真正对主子尽忠的人物,虽然她天生就是个做奴才的好料。但是贾宝玉长期以来却离不开她,这是因为男人贪图享受的恶习在作祟,没有主子不喜欢奴才服服帖帖的。 中国人大抵可以忍受袭人的恶俗,却绝难容忍晴雯的轻狂,因为袭人是中国这种特殊的小市民环境下造就出来的精英,适应了小市民社会那种家族式斗争的社会风气。袭人虽然媚上邀功,剪除异己,可是她宽柔待下,广结人缘,实际上适应了小市民社会团结稳定的需要,因为正是以和为贵这块温情脉脉的遮羞布,遮掩着小市民们争权夺利和尔虞我诈的本质。而晴雯却以天赋贵族的本能,不知天高地厚地要把这块遮羞布扯下来,暴露出里面阴暗卑污的本质,所以晴雯被逐是她生活在小市民社会中必然的结局,因为她破坏了潜在的默认的游戏规则。 今日人们的生活环境比起往日来说已经是大大的宽松了,中国也正在从小市民社会向市民社会转型,象王熙凤这种市民社会的精英取代了袭人这一类小市民社会的精英而渐至成为时代的主角,晴袭之争或许会逐渐退出历史的舞台。人们可能会对袭人有更多的认同而对晴雯有更多的贬抑,这是因为在人们的印象中袭人勤勉而晴雯懒散,袭人温顺而晴雯骄纵的缘故,因为袭人的缺点是含蓄的,而晴雯的缺点是裸露的。 但是人们忘记了,如果在一个相对宽松的生存环境里,如果晴雯拥有更多的生活空间,晴雯展现在我们眼中的,或许将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晴雯,她的才色和豪情将会得到充分的释放,她的生命力将会更多的投入在自性风流中,而不是象刺猬一样和小市民作那种亳无希望的斗争。也许我们这个时代是属于王熙凤的时代,但是,象晴雯这样风流任性和正直率真的女孩,难道不足以让我们感到惊艳吗?难道她的才色与豪情,不足以让我们的心灵感到敬畏吗?即使我们仍然活在一个功利至上的社会里,难道我们的内心深处,就从未有过天赋贵族的豪情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