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客
江苏省杂文学会
我还没有看到这套书。现在看到的仅仅是媒体对它的炒作。炒作的焦点之一,就是林黛玉的“染发”。正襟危坐的红学家,看到林妹妹忽然变成一位紫发飘飘的时髦女郎,说匪夷所思都是轻的。不料有喜欢刨根问底的记者问我:你怎么看林黛玉“染发”?我只好就事论事地说:一方面,“林黛玉”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有权决定自己是否染发,染什么颜色什么样子的发,这大约与谁都不相干。另一方面,我作为一个读者,也有权决定自己喜欢不喜欢自己的阅读对象是否染发,可以喜欢,也可以不喜欢。喜欢,可以多看几眼;要是不喜欢,则大可不看。谁能逼着你24小时总是盯着你不想看的东西呢?何苦自作多情!
林黛玉“染发”并没有自命为《红楼梦》的标准模式,这是改编者聪明的地方。换句话说,染成紫发的林黛玉,不过是改编者心目之中的林黛玉罢了。1924年,梅兰芳上演京剧《黛玉葬花》,演绎自己心中的林黛玉,使多少人一时如痴如醉。鲁迅却说:“我在先只读过《红楼梦》,没有看见‘黛玉葬花’的照片的时候,是万料不到黛玉的眼睛如此之凸,嘴唇如此之厚的。我以为她该是一副瘦削的痨病脸。”(《坟·论照相之类》)十年之后,鲁迅又说:“譬如我们看《红楼梦》,从文字上推见了林黛玉这一个人,但须排除了梅博士的‘黛玉葬花’照相的先入之见,另外想一个,那么,恐怕会想到剪头发,穿印度绸衫,清瘦,寂寞的摩登女郎;或者别的什么模样,我不能断定。但试去和三四十年前出版的《红楼梦图咏》之类里面的画像比一比罢,一定是截然两样的,那上面所画的,是那时的读者的心目中的林黛玉。”(《花边文学·看书琐记》)鲁迅说出了自己心目中林黛玉的形象,大约是一个“剪头发,穿印度绸衫,清瘦,寂寞的摩登女郎”。而他这里所说的“三四十年前出版的《红楼梦图咏》”,离现在已经整整一个世纪。可见,一个时代,就会有一个时代“读者的心目中的林黛玉”。从古装仕女,到穿印度绸衫,再到染成紫发,林黛玉的形象随着时代的变化,在读者心中不断发生变化。想不发生这种变化,只能是一厢情愿。
可是林黛玉“染发”却丝毫并没有减轻《红楼梦》的阅读难度。如果要读原著,“年轻读者的阅读障碍”依然存在,因此可以说与“普及《红楼梦》”或者“传承《红楼梦》”都毫不相干。今天的青年以为《红楼梦》是文言,阅读有困难。向前数一百年,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那时候的青年却认为《红楼梦》是白话。季羡林回忆吴雨僧,说吴宓先生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证据之一,就是“他反对白话文,但又十分推崇用白话写成的《红楼梦》”。其实,自《红楼梦》问世以来,觉得“难读”的,又何止仅仅是今天的青年。1917年8月1日《新青年》第三卷第六号刊载了陈独秀的《答钱玄同》,说“《红楼梦》细细说那饮食衣服装饰摆设,实在讨厌”。这也是《红楼梦》“难读”的一个方面。可是《红楼梦》毕竟是《红楼梦》,“难读”也是一种吸引力。人物、场景、诗词不去说了,单是一些细节,就耐人寻味。比如第六十三回怡红院群钗开夜宴,到底怎么排座次,这么一个小问题就困扰读者多少年。这些问题的解决,只能靠读者自己去读原著,跟林黛玉的头发如何,一点关系也没有。
林黛玉“染发”其实只是出版者的一种手段,目的不过在于讨好今天的读者。出版物要好卖,与读者的距离尤其是与青年读者的距离,就不能很远。今天的青年有人“哈韩”,有人“哈日”,女孩子则大多喜欢染发,所以,新版林黛玉命中注定就得染发,不染成花花绿绿的孔雀尾巴,已属万幸。这套书质量究竟如何,关键要等看过全书之后,才能有比较可靠的结论。现在这样才看见一点皮毛,严格地说才看见一点皮(书皮,即封面),就彼此对阵“争议强烈”,未免有些浮躁气。而这种浮躁,只有出版商欢迎,却是帮不上读者多少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