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卷 破好事春莲结深恨 悲远嫁吴玮感离情
话说吴智去见了节度, 进去了半日不见出来,外头议论不一。勾十儿在外也打听不出什么事来,便想到报上的饥荒,实在也着急,好容易听见吴智出来,便迎上来跟着,等不得回去,在无人处便问:“老爷进去这半天,有什么要紧的事?”吴智笑道:“并没有事。只为镇海总制是这位大人的亲戚,有书来嘱托照应我,所以说了些好话。又说我们如今也是亲戚了。”勾十儿听得,心内喜欢,不免又壮了些胆子,便竭力纵恿吴智许这亲事。吴智心想如虎的事到底有什么挂碍,在外头信息不早,难以打点,故回到本任来便打发家人进京打听, 顺便将总制求亲之事回明权太君,如若愿意,即将二姑娘接到任所。家人奉命赶到京中,回明了韩夫人,便在吏部打听得吴礼并无处分,惟将署(1)太平县的这位老爷革职,即写了禀帖告知了吴智,然后住着等信。
且说董舅母为着如虎这件人命官司,各衙门内不知花了多少银钱,才定了误杀具题。原打量将当铺折变给人,备银赎罪。不想刑部驳审,又托人花了好些钱,总不中用,依旧定了个死罪,监着守候秋天大审。董舅母又气又疼,日夜啼哭。如金虽时常过来劝解,说是:“哥哥本来没造化。承受了父亲这些家业,就该安安顿顿的守着过日子,也该奉养母亲才是。偏偏嫂子又是一个不安静的,为着一点子小事,就闹的鸡飞狗跳的,所以哥哥躲出门的:真真命该如此。妈妈为他不知受了多少气,哭掉了多少眼泪。 真正俗语说的‘冤家路儿狭’,哥哥出去不多几天就闹出人命来了。妈妈和二哥哥也算不得不尽心的了,花了银钱不算,自己还求三拜四的谋干。无奈命里应该,也算自作自受。大凡养儿女是为着老来有靠,便是小户人家还要挣一碗饭养活母亲,那里有将现成的闹光了反害的老人家哭的死去活来的?不是我说,哥哥的这样行为,不是儿子,竟是个冤家对头。妈妈再不明白,明哭到夜,夜哭到明,又受嫂子的气。我呢,又不能常在这里劝解, 我看见妈妈这样,那里放得下心。他虽说是傻,也不肯叫我回去。前儿二老爷打发人回来说,看见京报唬的了不得,所以才叫人来打点的。我想哥哥闹了事,担心的人也不少。 幸亏我还是在跟前的一样,若是离乡调远听见了这个信,只怕我想妈妈也就想杀了。我求妈妈暂且养养神,趁哥哥的活口现在,问问各处的帐目。人家该咱们的,咱们该人家的,亦该请个旧伙计来算一算,看看还有几个钱没有。” 董舅母哭着说道:“这几天为闹你哥哥的事,你来了,不是你劝我,便是我告诉你衙门的事。你还不知道,京里的两个当铺已经给了人家,银子早拿来使完了。还有一个当铺,管事的逃了,亏空了好几千两银子,也夹在里头打官司。你二哥哥天天在外头要帐,料着京里的帐已经去了几万银子,只好拿南边公分里银子并住房折变才够。前两天还听见一个荒信,说是南边的公当铺也因为折了本儿收了。若是这么着,你娘的命可就活不成的了。”说着,又大哭起来。董如金也哭着劝道:“银钱的事,妈妈操心也不中用,还有二哥哥给我们料理。单可恨这些伙计们,见咱们的势头儿败了,各自奔各自的去也罢了,我还听见说帮着人家来挤我们的讹头。可见我哥哥活了这么大,交的人总不过是些个酒肉弟兄,急难中是一个没有的。妈妈若是疼我,听我的话,有年纪的人,自己保重些。妈妈这一辈子。想来还不致挨冻受饿。家里这点子衣裳家伙,只好听凭嫂子去,那是没法儿的了。所有的家人婆子,瞧他们也没心在这里,该去的叫他们去。就可怜春莲苦了一辈子,只好跟着妈妈过去。实在短什么,我要是有的,还可以拿些个来,料我们那个也没有不依的。 就是贺姑娘也是心术正道的,他听见我哥哥的事,他倒提起妈妈来就哭。我们那一个还道是没事的,所以不大着急,若听见了也是要唬个半死儿的。”董舅母不等说完,便说:“好姑娘,你可别告诉他。他为一个岳姑娘几乎没要了命,如今才好了些。要是他急出个原故来,不但你添一层烦恼,我越发没了依靠了。”如金道:“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总没告诉他。”
正说着,只听见丹虹跑来外间屋里哭喊道:“我的命是不要的了!男人呢,已经是没有活的分儿了。咱们如今索性闹一闹,大伙儿到法场上去拼一拼。”说着。便将头往隔断板上乱撞,撞的披头散发。气得董舅母白瞪着两只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亏得如金嫂子长,嫂子短,好一句,歹一句的劝他。丹虹道:“姑奶奶,如今你是比不得头里的了。你两口儿好好的过日子,我是个单身人儿,要脸做什么! ”说着,便要跑到街上回娘家去,亏得人还多,扯住了,又劝了半天方住。把个如红唬的再不敢见他。若是如凤在家,他便抹粉施脂,描眉画鬓,奇情异致的打扮收拾起来,不时打从如凤住房前过,或故意咳嗽一声,或明知如凤在屋,特问房里何人。有时遇见如凤,他便妖妖乔乔,娇娇痴痴的问寒问热,忽喜忽嗔。丫头们看见,都赶忙躲开。他自己也不觉得,只是一意一心要弄得如凤感情时,好行秋英之计。那如凤却只躲着,有时遇见,也不敢不周旋一二,只怕他撒泼放刁的意思。更加丹虹一则为色迷心,越瞧越爱,越想越幻,那里还看得出如凤的真假来。只有一宗,他见如凤有什么东西都是托春莲收着,衣服缝洗也是春莲,两个人偶然说话,他来了,急忙散开,一发动了一个醋字。欲待发作如凤,却是舍不得,只得将一腔隐恨都搁在春莲身上。却又恐怕闹了春莲得罪了如凤,倒弄得隐忍不发。
一日, 秋英走来笑嘻嘻的向丹虹道:“奶奶看见了二爷没有?”丹虹道:“没有。”秋英笑道:“我说二爷的那种假正经是信不得的。咱们前日送了酒去,他说不会喝,刚才我见他到太太那屋里去,那脸上红扑扑儿的一脸酒气。奶奶不信,回来只在咱们院门口等他,他打那边过来时奶奶叫住他问问,看他说什么。”丹虹听了,一心的怒气,便道:“他那里就出来了呢。他既无情义,问他作什么!”秋英道:“奶奶又迂了。他好说,咱们也好说,他不好说,咱们再另打主意。”丹虹听着有理,因叫秋英瞧着他,看他出去了。秋英答应着出来。丹虹却去打开镜奁,又照了一照,把嘴唇儿又抹了一抹,然后拿一条洒花绢子,才要出来,又似忘了什么的,心里倒不知怎么是好了。只听秋英外面说道:“二爷今日高兴呵,那里喝了酒来了?”丹虹听了,明知是叫他出来的意思,连忙掀起帘子出来。只见如凤和秋英说道:“今日是关大爷的好日子,所以被他们强不过吃了半钟,到这时候脸还发烧呢。”一句话没说完, 丹虹早接口道:“自然人家外人的酒比咱们自己家里的酒是有趣儿的。”如凤被他拿话一激,脸越红了,连忙走过来陪笑道:“嫂子说那里的话。” 秋英见他二人交谈,便躲到屋里去了。
这丹虹初时原要假意发作如凤两句,无奈一见他两颊微红,双眸带涩,别有一种谨愿可怜之意,早把自己那骄悍之气感化到爪洼国去了,因笑说道:“这么说,你的酒是硬强着才肯喝的呢。”如凤道:“我那里喝得来。”丹虹道:“不喝也好,强如象你哥哥喝出乱子来,明儿娶了你们奶奶儿,象我这样守活寡受孤单呢!”说到这里,两个眼已经乜斜了,两腮上也觉红晕了。如凤见这话越发邪僻了,打算着要走。丹虹也看出来了,那里容得,早已走过来一把拉住。如凤急了道:“嫂子放尊重些。”说着浑身乱颤。丹虹索性老着脸道:“你只管进来,我和你说一句要紧的话。”正闹着,忽听背后一个人叫道:“奶奶,春莲来了。”把丹虹唬了一跳,回头瞧时,却是秋英掀着帘子看他二人的光景,一抬头见春莲从那边来了,赶忙知会丹虹。丹虹这一惊不小,手已松了。如凤得便脱身跑了。那春;莲正走着,原不理会,忽听秋英一嚷,才瞧见丹虹在那里拉住如凤往里死拽。春莲却唬的心头乱跳,自己连忙转身回去。这里丹虹早已连吓带气,呆呆的瞅着如凤去了。怔了半天,恨了一声,自己扫兴归房,从此把春莲恨入骨髓。那春莲本是要到如红那里,刚走出腰门,看见这般,吓回去了。
是日,如金在权太君屋里听得韩夫人告诉老太太要聘曼萍一事。 权太君说道:“既是同乡的人,很好。只是听见那孩子到过我们家里,怎么智儿没有提起?”韩夫人道:“连我们也不知道。”权太君道:“好便好,但是道儿太远。虽然智儿在那里,倘或将来调任,可不是我们孩子太单了吗。”韩夫人道:“两家都是做官的,也是拿不定。或者那边还调进来,即不然,终有个叶落归根。况且老爷既在那里做官,上司已经说了,好意思不给么?想来老爷的主意定了,只是不做主,故遣人来回老太太的。”权太君道:“你们愿意更好。只是二丫头这一去了,不知三年两年那边可能回家?若再迟了,恐怕我赶不上再见他一面了。”说着,掉下泪来。董夫人道:“孩子们大了,少不得总要给人家的。就是本乡本土的人,除非不做官还使得,若是做官的,谁保得住总在一处。只要孩子们有造化就好。譬如欣姑娘倒配得近呢,偏是时常听见他被女婿打闹,甚至不给饭吃。就是我们送了东西去,他也摸不着。近来听见益发不好了,也不放他回来。两口子拌起来就说二老爷使了他家的银钱。可怜这孩子总不得个出头的日子。前儿我惦记他,打发人去瞧他,欣丫头藏在耳房里不肯出来。老婆子们必要进去,看见我们姑娘这样冷天还穿着几件旧衣裳。 他一包眼泪的告诉婆子们说:‘回去别说我这么苦,这也是命里所招,也不用送什么衣服东西来,不但摸不着,反要添一顿打。说是我告诉的。’老太太想想,这倒是近处眼见的,若不好更难受。如今欣姑娘实在比我们三等使唤的丫头还不如。”韩夫人听了便不言语。倪夫人说道:“我想曼丫头的亲事,二老爷既看见过女婿,定然是好才许的。只请老太太示下,择个好日子,多派几个人送到二老爷任上。该怎么着, 二老爷也必不肯将就。” 权太君便向韩夫人道:“有他老子作主,你就料理妥当,拣个长行的日子送去,也就定了一件事。”韩夫人答应着“是”。如金听得明白,也不敢则声,只是心里叫苦:“曼姑娘又要远嫁,眼看着这里的人一天少似一天了。”见董夫人等起身告辞出去,他也送了出来,一径回到自己房中,并不与麒麟说话。见贺燕独自一个做活,便将听见的话说了。贺燕也很不受用。
却说曼萍虽是韩夫人亲生的,因韩夫人情性冷僻,一向并不待见这个女儿。如今曼萍闻得这事,并不言语,也不过自己掉泪而已。那曼萍独坐了一回,闷闷的走到麒麟这边来。麒麟因问道:“二妹妹,我听见岳妹妹死的时候你在那里来着。我还听见说,岳妹妹死的时候远远的有音乐之声。或者他是有来历的也未可知。”曼萍笑道:“那是你心里想着罢了。只是那夜却怪,不似人家鼓乐之音。你的话或者也是。”麒麟听了,更以为实。 又想前日自己神魂飘荡之时,曾见一人,说是茗筠生不同人,死不同鬼,必是那里的仙子临凡。过了一回,曼萍去了。因必要玲珑过来,立即回了权太君去叫他。无奈玲珑心里不愿意,虽经权太君董夫人派了过来,也就没法,只是在麒麟跟前,不是嗳声,就是叹气的。麒麟背地里拉着他,低声下气要问茗筠的话,玲珑从没好话回答。如金倒背底里夸他有忠心,并不嗔怪他。那盈儿虽是麒麟娶亲这夜出过力的, 如金见他心地不甚明白,便回了权太君董夫人,将他配了一个小厮,各自过活去了。邓奶妈养着他,将来好送茗筠的灵柩回南。麒麟本想念茗筠因此及彼,又想跟茗筠的人已经云散,更加纳闷。闷到无可如何,忽又想起茗筠死得这样清楚,必是离凡返仙去了,反又喜欢。忽然听见贺燕和如金那里讲究曼萍出嫁之事,麒麟听了,啊呀的一声,哭倒在炕上。唬得如金贺燕都来扶起说:“怎么了?”麒麟早哭的说不出来,定了一回子神,说道:“这日子过不得了! 我姊妹们都一个一个的散了!岳妹妹是成了仙去了。大姐姐呢,碰着了一个混帐不堪的东西。二妹妹又要远嫁,总不得见的了。蓉妹妹又不知要到那里去。这些姐姐妹妹,难道一个都不留在家里,单留我做什么!”贺燕忙又拿话解劝。如金摆着手说:“你不用劝他,让我来问他。”因问着麒麟道:“据你的心里,要这些姐妹都在家里陪到你老了,都不要为终身的事吗?若说别人,或者还有别的想头。你自己的姐姐妹妹,不用说没有远嫁的,就是有,老太太、老爷作主,你有什么法儿!打量天下独是你一个人爱姐姐妹妹呢,若是都象你,就连我也不能陪你了。大凡人念书,原为的是明理,怎么你益发糊涂了。这么说起来,我同贺姑娘各自一边儿去,让你把姐姐妹妹们都邀了来守着你。”麒麟听了,两只手拉住如金贺燕道:“我也知道。为什么散的这么早呢?等我死了的时候再散也不迟。”贺燕掩着他的嘴道:“又胡说。才这两天身上好些,三奶奶才吃些饭。若是你又闹翻了,我也不管了。”麒麟慢慢的听他两个人说话都有道理,只是心上不知道怎么才好,只得强说道:“我却明白,但只是心里闹的慌。”如金也不理他,暗叫贺燕快把定心丸给他吃了,慢慢的开导他。贺燕便欲告诉曼萍说临行不必来辞,如金道:“这怕什么。等消停几日,待他心里明白,还要叫他们多说句话儿呢。况且二姑娘是极明白的人,不象那些假惺惺的人,少不得有一番箴谏。他以后便不是这样了。”正说着,权太君那边打发过如意来说,知道麒麟旧病又发,叫贺燕劝说安慰,叫他不要胡思乱想。贺燕等应了。如意坐了一会子去了。那权太君又想起曼萍远行,虽不备妆奁,其一应动用之物俱该预备,便把慧兰叫来,将曼萍之事告诉了一遍,即叫他料理去。慧兰答应,不知怎么办理,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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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署——旧时称代理、暂任或试充官职叫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