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乐文摘

开篇不谈《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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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省宫闱吴渊妃染恙 闹闺阃如金女吞声

(2005-04-30 21:10:21) 下一个

第六卷 省宫闱吴渊妃染恙 闹闺阃如金女吞声

话说曼萍仙蓉才要走时,忽听外面一个人嚷道:“你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里头混搅!”茗筠听了,大叫一声道:“这里住不得了。”一手指着窗外,两眼反插上去。原来茗筠住在藏春园中,虽靠着权太君疼爱,然在别人身上,凡事终是寸步留心的。听见窗外老婆子这样骂着,在别人呢,一句是贴不上的,竟象专骂着自己的。自思一个千金小姐,只因没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这老婆子来这般辱骂,那里委屈得来,因此肝肠崩断,哭晕去了。玲珑只是哭叫:“姑娘怎么样了,快醒转来罢。” 曼萍也叫了一回。半晌,茗筠回过这口气,还说不出话来,那只手仍向窗外指着。
曼萍会意,开门出去,看见老婆子手中拿着拐棍赶着一个不干不净的毛丫头道:“我是为照管这园中的花草树木来到这里,你作什么来了!等我家去打你一个知道。”这丫头扭着头,把一个指头探在嘴里,且瞅着老婆子笑。曼萍骂道:“你们这些人如今越发没了王法了,这里是你骂人的地方吗!”老婆子见是曼萍,连忙陪着笑脸儿说道:“刚才是我的外甥女儿,看见我来了他就跟了来。我怕他闹,所以才吆喝他回去,那里敢在这里骂人呢。” 曼萍道:“不用多说了,快给我都出去。这里茗姑娘身上不大好,还不快去么。”老婆子答应了几个“是”,说着一扭身去了。那丫头也就跑了。
曼萍回来,看见仙蓉拉着茗筠的手只管哭,玲珑一手抱着茗筠,一手给茗筠揉胸口,茗筠的眼睛方渐渐的转过来了。曼萍笑道:“想是听见老婆子的话,你疑了心了么?”茗筠只摇摇头儿。曼萍道:“他是骂他外甥女儿,我才刚也听见了。这种东西说话再没有一点道理的,他们懂得什么避讳(1)。”茗筠听了点点头儿,拉着曼萍的手道:“妹妹……”叫了一声,又不言语了。曼萍又道:“你别心烦。我来看你是姊妹们应该的,你又少人伏侍。只要你安心肯吃药,心上把喜欢事儿想想,能够一天一天的硬朗起来,大家依旧园中一起顽耍取乐,岂不好呢。”仙蓉道:“可是二姐姐说的,那么着不乐?”茗筠哽咽道:“你们只顾要我喜欢,可怜我那里赶得上这好日子,只怕不能够了!” 曼萍道:“你这话说的太过了。谁没个病儿灾儿的,那里就想到这里来了。你好生歇歇儿罢,我们到老太太那边,回来再看你。你要什么东西,只管叫玲珑告诉我。”茗筠流泪道:“好妹妹,你到老太太那里只说我请安,身上略有点不好,不是什么大病,也不用老太太烦心的。” 曼萍答应道:“我知道,你只管养着罢。”说着,才同仙蓉出去了。
这里玲珑扶着茗筠躺在床上,地下诸事,自有盈儿照料,自己只守着旁边,看着茗筠,又是心酸,又不敢哭泣。那茗筠闭着眼躺了半晌,那里睡得着?觉得园里头平日只见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听得风声,虫鸣声,鸟语声,人走的脚步声,又象远远的孩子们啼哭声,一阵一阵的聒噪(2)的烦躁起来,因叫玲珑放下账子来。盈儿捧了一碗燕窝(3)汤来,搁在唇边试了一试,一手搂着茗筠肩臂,一手端着汤送到唇边。茗筠微微睁眼喝了两三口,便摇摇头儿不喝了。玲珑仍将碗递给盈儿,轻轻扶茗筠睡下。
静了一时,略觉安顿。只听窗外悄悄问道:“玲珑妹妹在家么?”盈儿连忙出来,见是贺燕,因悄悄说道:“姐姐屋里坐着。”贺燕也便悄悄问道:“姑娘怎么着?”一面走,一面盈儿告诉夜间及方才之事。贺燕听了这话,也唬怔了,因说道:“怪道刚才小棋到我们那边,说你们姑娘病了,唬的麟三爷连忙打发我来看看是怎么样。”正说着,只见玲珑从里间掀起帘子望外看,见贺燕,点头儿叫他。贺燕轻轻走过来问道:“姑娘睡着了吗?”玲珑点点头儿,问道:“姐姐才听见说了?”贺燕也点点头儿,蹙着眉道:“终久怎么样好呢!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唬了个半死儿。”玲珑忙问怎么了,贺燕道:“昨日晚上睡觉还是好好的,谁知半夜里一叠连声的嚷起心疼来,嘴里胡说白道,只说好象刀子割了去的似的。直闹到打亮梆子(4)以后才好些了。你说唬人不唬人。今日不能上学,还要请大夫来吃药呢。”正说着,只听茗筠在账子里又咳嗽起来。玲珑道:“贺燕姐姐来瞧姑娘来了。”说着,贺燕已走到床前。茗筠命玲珑扶起,一手指着床边,让贺燕坐下。贺燕侧身坐了,连忙陪笑劝道:“姑娘倒还是躺着罢。”茗筠道:“不妨,你们快别这样大惊小怪的。刚才是说谁半夜里心疼起来?”贺燕道:“是麟三爷偶然魇住了,不是认真怎么样。”茗筠会意,知道是贺燕怕自己又悬心的原故,又感激,又伤心。因趁势问道:“既是魇住了,不听见他还说什么?”贺燕道:“也没什么。”茗筠点点头儿,迟了半日,叹了一声,才说道:“你们别告诉麟三爷说我不好,看耽搁了他的工夫,又叫老爷生气。”贺燕答应了,又劝道:“姑娘还是躺躺歇歇罢。”茗筠点头,命玲珑扶着歪下。贺燕不免坐在旁边,又宽慰了几句,然后告辞,回到万花坊,只说茗筠身上略觉不受用,也没什么大病。麒麟才放了心。
且说曼萍仙蓉出了燕子坳,一路往权太君这边来。曼萍因嘱咐仙蓉道:“妹妹,回来见了老太太,别象刚才那样冒冒失失的了。”仙蓉点头笑道:“知道了,我头里是叫他唬的忘了神了。”说着,已到权太君那边。曼萍因提起茗筠的病来。权太君听了自是心烦,因说道:“偏是麟儿茗儿多病多灾的。茗丫头一来二去的大了,他这个身子也要紧。我看那孩子太是个心细。”众人也不敢答言。权太君便向如意道:“你告拆他们,明儿大夫来瞧了麒麟,就叫他到茗姑娘那屋里去。”如意答应着,出来告诉了婆子们,婆子们自去传话。这里昙曼萍蓉就跟着权太君吃了晚饭,然后同回园中去。不提。
到了次日,大夫来了,瞧了麒麟,不过说饮食不调,着了点儿风邪,没大要紧,疏散疏散就好了。这里董夫人慧兰等一面遣人拿了方子回权太君,一面使人到燕子坳告示诉说大夫就过来。玲珑答应了,连忙给茗筠盖好被窝,放下账子。盈儿赶着收拾房里的东西。一时吴奎陪着大夫进来了,便说道:“这位鞠老爷是常来的,姑娘们不用回避。”老婆子打起帘子,吴奎让着进入房中坐下。吴奎道:“玲珑姐姐,你先把姑娘的病势向鞠老爷说说。”鞠大夫道:“且慢说。等我诊了脉,听我说了看是对不对,若有不合的地方,姑娘们再告诉我。”玲珑便向账中扶出茗筠的一只手来,搁在迎手(5)上。玲珑又把镯子连袖子轻轻的搂起,不叫压住了脉息(6)。那鞠大夫诊了好一回儿,又换那只手也诊了,便同吴奎出来,到外间屋里坐下,说道:“六脉皆弦(7),因平日郁结所致。”说着,玲珑也出来站在里间门口。那鞠大夫便向玲珑道:“这病时常应得头晕,减饮食,多梦,每到五更,必醒个几次。即日间听见不干自己的事,也必要动气,且多疑多惧。不知者疑为性情乘诞,其实因肝阳亏损(8),心气衰耗,都是这个病在那里作怪。不知是否?”玲珑点点头儿,向吴奎道:“说的很是。”鞠太医道:“既这样就是了。”说毕起身,同吴奎往外书房去开方子。小厮们早已预备下一张梅红单帖(9),鞠太医吃了茶,因提笔先写道:
六脉弦迟,素由积郁。左寸无力,心气已衰。关脉独洪,肝邪偏旺。木气不能疏达(10),势必上侵脾土,饮食无味,甚至胜所不胜,肺金定受其殃。气不流精,凝而为痰;血随气涌,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养心脾。虽有补剂,未可骤施。姑拟黑逍遥(11)以开其气,复用归肺固金以继其后。不揣固陋,俟高明裁服。
又将七味药与引子写了。吴奎拿来看时,问道:“血势上冲,柴胡使得么?”鞠大夫笑道:“大爷但知柴胡是升提之品,为吐衄(12)所忌。岂知用鳖血拌炒(13),非柴胡不足宣少阳甲胆之气(14)。以鳖血制之,使其不致升提,且能培养肝阴,制遏邪火。所以《内经》(15)说:‘通因通用,塞因塞用(16)。’柴胡用鳖血拌炒,正是‘假周勃以安刘’ (17)的法子。”吴奎点头道:“原来是这么着,这就是了。”鞠大夫又道:“先请服两剂,再加减或再换了方子罢。我还有一点小事,不能久坐,容改日再来请安。”说着,吴奎送了出来,说道:“舍弟的药就是这么着了?”鞠大夫道:“麟三爷倒没什么大病,大约再吃一剂就好了。”说着,上车而去。
这里吴奎一面叫人抓药,一面回到房中告诉慧兰茗筠的病原与大夫用的药,述了一遍。只见秦怀家的走来回了几件没要紧的事,吴奎听到一半,便说道:“你回大奶奶罢,我还有事呢。”说着就走了。秦怀家的回完了这件事,又说道:“我方才到茗姑娘那边,看他那个病,竟是不好呢。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摸了摸身上,只剩得一把骨头。问问他,也没有话说,只是淌眼泪。回来玲珑告诉我说:‘姑娘现在病着,要什么自己又不肯要,我打算要问大奶奶那里支用一两个月的月例银子。如今吃药虽是公中的,零用也得几个钱。’我答应了他,替他来回奶奶。”慧兰低了半日头,说道:“竟这么着罢:我送他几两银子使罢,也不用告诉茗姑娘。这月例银子却是不好支的,一个人开了例,要是都支起来,那如何使得呢。况且近来你也知道,出去的多进来的少,总绕不过弯儿来。不知道的,还说我打算的不好;更有那一种嚼舌根(18)的,说我搬远到娘家去了。李嫂子,你倒是那里经手的人,这个自然还知道些。”秦怀家的道:“真正委屈死人!这样大门头儿,除了奶奶这样心计儿当家罢了。别说是女人当不来,就是三头六臂的男人,还撑不住呢。还说这些个混账话。”说着,又笑了一声,道:“奶奶还没听见呢,外头的人还更糊涂呢。前儿秦怀回家来,说起外头的人打谅着咱们府里不知怎么样有钱呢。也有说‘吴府里的银库几间,金库几间,使的家伙都是金子镶了玉石嵌了的。’也有说‘姑娘做了王妃,自然皇上家的东西分的了一半子给娘家。前儿贵妃懿旨命买女孩子诵经,我们还亲见送了几车金银过来,所以家里收拾摆设的水晶宫似的。’有人还说‘他门前的狮子只怕还是玉石的呢。家里的奶奶姑娘不用说,就是屋里使唤的姑娘们,也是一点儿不动,喝酒下棋,弹琴画画,横竖有伏侍的人呢。单管穿罗罩纱,吃的戴的,都是人家不认得的。那些哥儿姐儿们更不用说了,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拿下来给他顽。’还有歌儿呢,说是‘定公府,富贵主,金银财宝如粪土。吃不穷,穿不穷,算来……’”说到这里,猛然咽住。原来那时歌儿说道是“算来总是一场空”。这秦怀家的说溜了嘴,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这话不好,因咽住了。慧兰听了,已明白必是句不好的话了,也不便追问。秦怀家的因又陪笑道:“奶奶说这些人可笑不可笑?”慧兰道:“这些话倒不是可笑,倒是可怕的。咱们一日难似一日,外面还是这么讲究。俗语说的,‘人怕出名猪怕壮’,况且又是个虚名儿,终久还不知怎么样呢。”秦怀家的道:“奶奶虑的也是。只是满城里茶坊酒铺儿以及各胡同儿都是这样说,并且不是一年了,那里握的住众人的嘴。”慧兰点点头儿,因叫银杏称了几两银子,递给秦怀家的,道:“你先拿去交给玲珑,只说我给他添补买东西的。若要官中的,只管要去,别提这月例银子的话。他也是个伶透人,自然明白我的话。我得了空儿,就去瞧姑娘去。”秦怀家的接了银子,答应着自去。不提。
且说吴奎走到外面,只见一个小厮迎上来回道:“二老爷叫大爷说话呢。”吴奎急忙过来,见了吴智。吴智道:“方才风闻宫里头传了一个太医院御医、两个吏目(19)去看病,想来不是宫女儿下人了。这几天娘娘宫里有什么信儿没有?”吴奎道:“没有。”吴智道:“你去问问你老爷和你三叔。不然,还该叫人去到太医院里打听打听才是。”吴奎答应了,一面吩咐人往太医院去,一面连忙去见吴礼吴信。吴礼听了这话,因问道:“是那里来的风声?”吴奎道:“是二老爷才说的。”吴礼道:“你索性和你信三叔到里头打听打听。”吴奎道:“我已经打发人往太医院打听去了。”一面说着,一面退出来,去找吴信。只见吴信迎面来了,吴奎忙告诉吴信。吴信道:“我正为也听见这话,来回大老爷二老爷去的。”于是两个人同着来见吴礼。吴礼道:“如系渊妃,少不得终有信的。”说着,吴智也过来了。
到了晌午,打听的尚未回来。门上人进来,回说:“有两个内相在外要见三位老爷呢。”吴礼道:“请进来。”门上的人领了老公(20)进来。吴礼吴智吴信迎至二门外,先请了娘娘的安,一面同着进来,走至厅上让了坐。老公道:“前日这里贵妃娘娘有些欠安。昨日奉过旨意,宣召亲丁四人进里头探问。许各带丫头一人,余皆不用。亲丁男人只在宫门外递个职名,请安听信,不得擅入。准于明日辰时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吴礼等站着听了旨意,复又坐下,让老公吃茶毕,老公辞了出去。
吴礼吴智送出大门,回来先禀权太君。权太君道:“亲丁四人,自然是我和你们三位太太了。”吴信陪笑道:“我媳妇现正病着,只怕不能够去。”权太君道:“那么着叫谁去呢?”众人也不敢答言,权太君想了想,道:“必得是慧兰,他诸事有照应。你们爷们各自商量去罢。”吴礼吴智吴信答应了出来,因派了吴奎吴廉看家外,凡吴门子弟一应都去。遂吩咐家人预备四乘绿轿,十余辆大车,明儿黎明伺候。家人答应去了。吴礼进去回明老太太,辰时进去,申酉时出来,今日早些歇歇,明日好早些起来收拾进宫。权太君道:“我知道,你去罢。”吴礼退出。这里董夫人韩夫人、慧兰也都说了一会子渊妃的病,又说了些闲话,才各自散了。
次日黎明,各间屋子丫头们将灯火俱已点齐,太太们各自梳洗毕,爷们亦各整顿好了。一到卯时,计清和全耀文进来,至二门口回道:“轿车俱已齐备,在门外伺候着呢。”不一时,吴智韩夫人也过来了。接着,吴信也来了。大家用了早饭。慧兰先扶老太太出来,众人围随,各带使女一人,缓缓前行。又命两个家人先骑马去外宫门接应,自己家眷随后。年纪轻的子侄辈各自登车骑马,跟着众家人,一齐去了。吴奎吴廉在家中看家。
且说吴家的车辆轿马俱在外西垣门口歇下等着。一回儿,有两个内监出来说:“吴府省亲的太太奶奶们,着令入宫探问;爷们俱着令内宫门外请安,不得入见。”门上人叫快进去。吴府中四乘轿子跟着小内监前行,吴家爷们在轿后步行跟着,令众家人在外等候。走近宫门口,只见几个老公在门上坐着,见他们来了,便站起来说道:“吴府爷们至此。”吴礼吴智便捱次立定。轿子抬至宫门口,便都出了轿。早有几个小内监引路,权太君等各有丫头扶着步行。走至渊妃寝宫,只见魁壁(21)辉煌,琉璃照耀。又有两个小宫女儿传谕道:“只用请安,一概仪注都免。”权太君等谢了恩,来至床前请安毕,渊妃都赐了坐。权太君等又告了坐。渊妃便向权太君道:“近日身上可好?”权太君扶着小丫头,颤颤巍巍站起来,答应道:“托娘娘洪福,起居尚健。”渊妃又向董夫人韩夫人问了好,董韩二夫人站着回了话。渊妃又问慧兰家中过的日子若何,慧兰站起来回奏道:“尚可支持。”渊妃道:“这几年来难为你操心。”慧兰正要站起来回奏,只见一个宫女传进许多职名,请娘娘龙目(22)。渊妃看时,就是吴礼吴智等若干人。那渊妃看了职名,眼圈儿一红,止不住流下泪来。宫女儿递过绢子,渊妃一面拭泪,一面传谕道:“今日稍安,令他们外面暂歇。”权太君等站起来,又谢了恩。渊妃含泪道:“母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亲近。”权太君等都忍着泪道:“娘娘不用悲伤,家中已托着娘娘的福多了。”渊妃又问:“麒麟近来如何?”权太君道:“近来颇肯念书。因他父亲逼得严紧,如今文字也都做上来了。”渊妃道:“这样才好了。”遂命外宫赐宴,便有两个宫女儿、四个小太监引了到一座宫里,已摆得齐整,各按坐次坐了。不必细述。一时吃完了饭,权太君带着他婆媳三人谢过宴,又耽搁了一回。看看已近酉初,不敢羁留,俱各辞了出来。渊妃命宫女儿引道,送至内宫门,门外仍是四个小太监送出。权太君等依旧坐着轿子出来,吴礼接着,大伙儿一齐回去。到家又要安排明后日进宫,仍令照应齐集。不题。
且说董家高丹虹赶了董如虎出去,日间拌嘴没有对头,冬莲又住在如金那边去了,只剩得秋英一人同住。一日,吃了几杯闷酒,躺在炕上,便要借那秋英做个醒酒汤儿,因问着秋英道:“大爷前日出门,到底是到那里去?你自然是知道的了。”秋英道:“我那里知道。他在奶奶跟前还不说,谁知道他那些事!”丹虹冷笑道:“如今还有什么奶奶太太的,都是你们的世界了。别人是惹不得的,有人护庇着,我也不敢去虎头上捉虱子。你还是我的丫头,问你一句话,你就和我摔脸子,说塞话(23)。你既这么有势力,为什么不把我勒死了,你和冬莲不拘谁做了奶奶,那不清净了么!偏我又不死,碍着你们的道儿。”秋英听了这话,那里受得住,便眼睛直直的瞅着丹虹道:“奶奶这些闲话只好说给别人听去!我并没和奶奶说什么。奶奶不敢惹人家,何苦来拿着我们小软儿(24)出气呢。正经的,奶奶又装听不见,’没事人一大堆’ (25)了。”说着,便哭天哭地起来。丹虹越发性起便爬下炕来,要打秋英。秋英也是高家的风气,半点儿不让。丹虹将桌椅杯盏,尽行打翻,那秋英只管喊冤叫屈,那里理会他半点儿。
岂知董舅母在如金房中听见如此吵嚷,叫春莲:“你去瞧瞧,且劝劝他。”如金道:“使不得,妈妈别叫他去。他去了岂能劝他,那个更是火上浇了油了。”董舅母道:“既这么样,我自己过去。”如金道:“依我说妈妈也不用去,由着他们闹去罢。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了。”董舅母道:“这那里还了得!”说着,自己扶了丫头,往丹虹这边来。如金只得也跟着过去,又嘱咐春莲道:“你在这里罢。”
母女同至丹虹房门口,听见里头正还嚷哭不止。董舅母道:“你们是怎么着,又这样家翻宅乱(26)起来,还象个人家儿吗!矮墙浅屋(27)的,难道都不怕亲戚们听见笑话了么。”丹虹屋里接着道:“我倒怕人笑话呢!只是这里扫帚颠倒竖(28),也没有主子,也没有奴才,也没有妻,没有妾,是个混账世界了。我们高家门子里没见过这样规矩,实在受不得你们家这样委屈了!”如金道:“大嫂子,妈妈因听见闹得慌,才过来的。就是问的急了些,没有分清‘奶奶’ ‘秋英’两字,也没有什么。如今且把事情说开,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也省得妈妈天天为咱们操心。”那董舅母道:“是啊,先把事情说开了,你再问我的不是还不迟呢。”丹虹道:“好姑娘,好姑娘,你是个大贤大德的。你日后必定有个好人家,好女婿,决不象我这样守活寡,举眼无亲,叫人家骑上头来欺负的。我是个没心眼儿的人,只求姑娘我说话别往死里挑捡,我从小儿到如今,没有爹娘教导。再者我们屋里老婆汉子大女人小女人的事,姑娘也管不得!”如金听了这话,又是羞,又是气;见他母亲这样光景,又是疼不过。因忍了气说道:“大嫂子,我劝你少说句儿罢。谁挑捡你?又是谁欺负你?不要说是嫂子,就是冬莲,我也从来没有加他一点声气儿的。”丹虹听了这几句话,更加拍着炕沿大哭起来,说:“我那里比得冬莲,连他脚底下的泥我还跟不上呢·他是极伶俐的,知道姑娘的心事,又会献勤儿;我是蠢夯的,又不会献勤儿,如何拿我比他。何苦来,天下有几个都是贵妃的命,行点好儿罢!别修的象我嫁个糊涂行子守活寡,那就是活活儿的现了眼了!”董舅母听到那里,万分气不过,便站起身来道:“不是我护着自己的女孩儿,他句句劝你,你却句句怄他。你有什么过不去,不要寻他,勒死我倒也是希松的。”如金忙劝道:“妈妈,你老人家不用动气。咱们既来劝他,自己生气,倒多了层气。不如且出去,等嫂子歇歇儿再说。”因吩咐秋英道:“你可别再多嘴了。”跟了董舅母出得房来。
走过院子里,只见灵芝同着冬莲迎面走来。董舅母道:“你从那里来,老太太身上可安?”灵芝道:“老太太身上好,叫来请舅太太安,还谢谢前儿的荔枝。”如金道:“你多早晚来的?”灵芝道:“来了好一会子了。”董舅母料他知道,红着脸说道:“这如今我们家里闹得也不象个过日子的人家了,叫你们那边听见笑话。”灵芝道:“舅太太说那里的话,谁家没个碟大碗小磕着的呢。那是舅太太多心罢咧。”说着,跟限回到董舅母房中,略坐了一回就去了。如金正嘱咐冬莲些话,只听董舅母忽然叫道:“左肋疼痛的很。”说着,便向炕上躺下。唬得如金冬莲二人手足无措。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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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避讳——不说出或不写出某些忌讳而不准说、写的字眼儿。
(2) 聒噪(guo zao)——声音杂乱,吵闹。
(3) 燕窝——金丝雀在海边岩石间筑的巢,是金丝雀吞下海藻后吐出的胶状物凝结而成的,系珍贵的营养食品,有祛痰止咳的作用。
(4) 亮梆子——旧时巡夜人在天快亮时所打的末次梆子。梆子:打更的响器,用竹或木制成。
(5) 迎手——也叫迎枕。中医切脉时,垫在病人手背下的小枕。
(6) 脉息——即脉搏。心脏收缩时,由于输出血液的冲击引起的动脉的跳动。医生可根据它来诊断疾病。
(7) 六脉皆弦——六脉:指中医切脉的六个部位,即左右两手的寸、关、尺,分候脏腑之气。六部脉又有浮、沉、迟、数、缓、弦等象。弦是脉气紧张的表现。六脉皆呈弦象,说明病情严重。
(8) 肝阴亏损——中医用语。阴:这里是指人体内的津液、精液之类。因肝郁代火,而致肝的津液过度损耗,叫肝阴亏损。
(9) 梅红单帖——梅红:近大红而稍浅。单帖:旧时礼帖的一种,用单页红纸制成,常用于婚嫁喜庆或中医开方。
(10) 木气不能疏达——中医用语。中医历来用火、木、土、金、水五行来代表心、肝、脾、肾五脏,用五行生克制化来说明脏腑间的复杂内在关系。木气:肝气,即肝的机制能力。木气不能疏达:肝气不能条畅疏展,致成前文所说“肝阴亏损”症状。
(11) 黑逍遥——中药方剂名。以柴胡、当归、芍药、白术、茯苓、生姜、甘草、薄荷等药配方,名曰逍遥散。外加生地黄或熟地黄,因地黄色黑,故名黑逍遥。有滋阴、疏肝、养血、健脾之效。
(12) 吐衄——吐:吐血。衄:鼻子出血。
(13) 鳖血拌炒——鳖:甲鱼。鳖血性寒,有和肝、滋阴、养肝血之效。柴胡虽能入肝、疏肝,然本为升散之药,而过于升散又可伤阴,故用鳖血拌炒之,则既可滋养肝阴,又可抑制柴胡升散的副作用。
(14) 宣少阳甲胆之气——中医用语。中医常以天干代表脏腑,如肝胆同属木,则以甲木代胆,乙木代肝,等等。故“甲胆”亦即胆。少阳:即足少阳,经络之一,亦即胆经。“宣少阳甲胆之气”即宣发胆气。
(15) 《内经》——中医书名。《黄帝内经》的简称。系战国、秦、汉时医家汇集古代及当时医学资料纂述而成。
(16) 通因通用,塞因塞用——中医的一种反治法。通常属于“通”的病症以“塞”法治之;属于“塞”的当以“通”法治之。但有些病却不能这样治,如心下痞积,倘属虚症,则不能用消导行通之法,而须用补气法,这叫“塞因塞用”;又如热痢,不能用塞敛法治之,而须用泻下之药以通泄热滞,叫“通因通用”。
(17) 假周勃以安刘——语出《汉书·周勃传》:“高祖(刘邦)曰:‘安刘氏者必勃也。’”意即安定刘氏天下的一定是周勃。这里用以譬喻某种治病的方法和道理。假:借。
(18) 嚼舌根——信口胡说,说废话或搬弄是非。
(19) 吏目——这里指太医院吏目,八品或九品官职,在御医之下,医士之上。宋代称太医局教授,元代称太医院经历和都事,明清称太医院吏目。
(20) 老公——老公公的简称,即太监。
(21) 奎壁——白壁。“奎”通“魁”。魁:大蛤。《仪礼·士冠礼》:“素积白屦,以魁桴之”。贾公彦疏:“以魁蛤灰桴之者,取其白耳”。
(22) 龙目——封建时代以龙作为帝王的象征,谓帝王之眼为龙目,后亦常用及后妃。目:这里作动词用,犹言看。
(23) 塞话——顶撞人的话。
(24) 小软儿——弱小的人。
(25) 没事人一大堆——俗语。意思是满不在乎,无所谓,像没事一样。
(26) 家翻宅乱——形容家宅内部骚乱起来。
(27) 矮墙浅屋——墙不高,屋子不大。此语非实指,意思在于强调家里发生的事很容易被别人知道。
(28) 扫帚颠倒竖——比喻正常的规矩、主仆关系、等级地位被搞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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