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因灯谜慧百合生怒 为孽情憨欣萍嫁人
话说麒麟听说大姐已嫁,咕咚一声昏倒了。半晌,才醒了过来,哭道:“大姐姐怎么去嫁人,姊妹们在一处又热闹又有趣儿,不好么?要去,也等我死了或做了道士、和尚,我才眼不见心不烦呢。”银杏见麒麟又说呆话,便道:“你大姐姐嫁人,也值得你这样伤心?”麒麟道:“你那里知道这些女儿们本来是好的,一嫁了人便都似换了一个人一样,说话行事都变了样儿。”银杏不愿多说,便向贺燕道:“大奶奶正忙呢,如今渊妃娘娘下了懿旨,命咱们家买女孩儿诵经学道呢。”说着便去了。
这里麒麟仍是悲哭不止,贺燕等皆劝不住。看看到了夜里,麒麟又哭昏了几次。到明日便不能起床,已成了病。贺燕只得回了权太君董夫人等,清医疗治。不在话下。
且说银杏回去,见慧兰正料理贵妃降旨交办之事呢。原来吴渊在宫里自封了贵妃,想起圣恩隆重,又想自己未曾生育,不免心中有愧,便使人和权太君吴礼等说,另买些女孩子寄放庵中礼佛学道。一则祁佑圣朝永固,再则亦为宫里听用,三则亦可乞求上天垂怜,免灾去祸。权太君说:“府里小戏子时常闲着,就唤他们来,告诉他们,那个愿去庵里,月例银子照旧发放;愿回家的,打发家去。然后再令人专管此事,督促女孩儿勤学苦练。”董夫人听了,就命慧兰料理。慧兰依言唤了那些女孩子来问了,有愿家去的,有愿去庵里的。慧兰打发了家去的,剩下的有二十个女孩儿。就命十个诵经,十个学道。那些管戏子的婆子们留在府里使用,分发各房,令小书登记入册。安插已毕,丫头来报:“吴大嫂子来了。” 慧兰令进来。原来这吴大嫂子是为儿子吴螭找事作来求慧兰的。慧兰道:“这里女尼女道进庵之事正缺一个管事的,明日一早让螭儿来,听我吩咐。” 吴大嫂子千恩万谢的去了。
慧兰刚要躺下歇息,又有丫头来回:“妙仙庵的明悟师父来了。” 慧兰只得命:“请进来。”那明悟进来,请了安。慧兰道:“你来做什么?” 明悟道:“今日庵里出了一件伤风败纪的事,来讨奶奶的主意。” 慧兰道:“你说罢。” 明悟道:“老尼身为小庵住持(1),蒙府里眷顾,每日小心巡视各处,一日不敢懈怠。今日老尼在庵里各处巡查了一遍,忽见一男一女在那里幽会欢爱,阿弥陀佛!真真罪过。老尼因他们玷污佛门净地,即命人捆了起来。一问,才知那男的姓蒋,与这女的本是青梅竹马,因双方父母结仇,故不能在一起。因此上在庵里私会,意欲远走高飞。老尼不敢做主,且又是本家庵里的事,只得来求大奶奶的示下。” 慧兰听了,便道:“出了这等丑事,那还有什么别的说的。我本欲将那二十个女尼女道寄放在你们庵中,这等事不狠治,将来难免更难听的事出来。”说着,即命家人进宝、来福等领几个人赶到庵中,连夜押了送交官府,“就说奎大爷的话,把这两个无耻狗男女问成死罪。”进宝等领命去了。
那明悟大喜,连念几声佛。慧兰又告诉他女尼女道之事。明悟又说了一会子话,见慧兰有些烦意,又怕晚了闭了城门,便辞了回去。到第二日,进宝等果将那一男一女送进衙门里,定成死罪。慧兰命吴螭将二十个女孩儿送进妙仙庵中,就令吴螭专管这些女孩子,每月领月银去发放。不题。
且说韩夫人自欣萍出门,因不是自己亲生,也不在意。一日,正要过权太君那边去,忽听人回:“舅爷和韩姑娘来了,还有一个董二爷。”韩夫人不知何事,即命请进来。却见兄弟韩立岭领着外甥女韩玖丽和一个少年男子进来了。一问,才知那少年是董继兴之次子,本是黄姨娘所生,一向跟着其叔董继隆在府上听用,名董如凤;因其叔升了九省统制(2),出外巡边去了,所以来投董舅母的;恰又在道上遇着没过门的媳妇玖丽也奔定公府来,便同路来了。那韩立岭道:“大哥如今卧在床上,病已成势,命我将侄女送到这里,求姐姐费心照看罢。”韩玖丽也早已哭了。他本不愿来的,要在父亲跟前侍汤问药,奈何其父亲执意如此。韩夫人便问玖丽之父病的怎样了。韩立岭道:“暂时还无事。”韩夫人听了不语,便使人告诉吴智,又令韩玖丽就住到园中翠竹轩里。
董如凤自去董宅来见董舅母,将叔父出外巡边的话说了,又说岳父已病,只是捱日子罢了。媳妇也投在韩夫人处。董舅母道:“你的亲事,还是老爷在日给你定的。不想如今他也去了,你岳父也病了,你叔父又去巡边不知几时回来,咱们家的人总是不能团聚。”说着伤心。如凤忙用话劝解,又见过如虎等,自此住在这里。每日帮着料理一些家事。不在话下。
话说麒麟病了几天,这日略好些,将丫鬟们都打发出去,独自在屋里坐着。一时如金来了,见麒麟在那里写字,便道:“麟兄弟大好了?写什么呢。”麒麟道:“我因坐着纳闷,便做了个灯谜,写出来取乐。正要让茗妹妹和姐姐瞧瞧呢。”如金便看麒麟作的灯谜,道是: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
象忧亦忧,象喜亦喜。(3)
如金看毕,笑道:“这算什么?不过从《孟子》中取出来的旧话。说的是镜子而已。”说着低头想了一想,因道:“我也有了一个,你瞧瞧。”便写出来让麒麟瞧,道是:
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
梧桐叶落悲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4)
麒麟看了不言语。如金笑道:“你猜是什么?”麒麟道:“你作的这个倒有趣,是竹夫人么?”如金点头道:“是。”麒麟欲寻丫头端茶来,回头却见茗筠在门口站着,正抹泪呢。忙请他进来,茗筠却转身去了。麒麟忙追出去。如金笑了笑,自回金屋去了。
麒麟直追到燕子坳,见茗筠歪在炕上哭泣,玲珑正劝解呢。见麒麟来了,茗筠道:“有金姐姐和你顽儿,还来这里做什么?”麒麟道:“才刚我做了个灯谜儿,正要拿来让你瞧,金姐姐就进来了。”茗筠捂着耳朵不听。麒麟要逗他高兴,便掰开他的手,从怀里掏出用手帕包着的香囊扇袋,说道:“你瞧,你的东西我当宝贝一样收着呢。”茗筠见了,一把抢过来道:“不用你稀罕!”说着下炕找了剪子,狠心连帕子都铰作几段。玲珑等欲拦没拦住,道:“姑娘这是何苦?”麒麟见了也便生气,只不言语,跺脚走了。茗筠见麒麟去了,更哭的伤心。
麒麟回来,闷坐了一回,拿出一方帕子,在上面写了一首诗,叫了绣翠来,命他送到燕子坳去交给茗筠。绣翠不知底细,因道:“这是什么意思呢?”麒麟道:“你送去他看了自会明白。”绣翠只得过燕子坳来,却见茗筠伤心流泪,玲珑才劝住了。便道:“三爷叫我送来一方帕子来,上面有几句话,请姑娘瞧瞧。”说毕,把手帕交给玲珑便回去了。茗筠名玲珑将帕子拿来瞧,果见上面有字,道是:
满园美景草萋萋,携手翩跹游翠畦。
几片碧荷绿映水,数枝扬柳舞垂堤。
声声鸟语未曾和,朵朵花香目岂迷?
青鸟殷殷来解语,吾心惟有燕悲啼。(5)
茗筠看毕,托着帕子,不由痴了。暂且不言。
且说目下已属清秋,恰七月初七日是吴礼生日。吴礼本不欲大事铺张,只自己家里小宴一天便可。奈何吴智吴信等竭力要给吴礼作寿,早已告诉了诸亲友人等。再者权太君也欲借此让众人乐一乐,早已应允,命吴奎慧兰料理妥当。
展眼到了初七这一日,定公府上下各处热闹非凡。吴礼等在外面排宴请亲友喝酒看戏。权太君在园中设宴也令姑娘们赏花儿喝酒。席上自有一番热闹,不必细述。权太君觉酒多了,便扶着如意回去。令姑娘尽兴乐去,也命那些丫头们在园中各处去顽儿。那些人便有饮酒的,有各处游赏的,也有几个斗草顽的。如金因不见茗筠,出来找他,却见茗筠独自坐在怡然亭望着池里荷花发呆呢。如金走过去,笑道:“妹妹在这里作什么?”茗筠抬头见是如金,便道:“你我都是亲戚,寄人篱下,何能常象他们那么笑着。这些个人都象逢春牡丹、桃花……,你我却似菊花,正不知几时方开。”如金道:“妹妹何用烦恼?和我去瞧二妹妹去。”说着拉了茗筠去了。
外面,来贺寿的亲友来了不少。升平郡王、千乐郡王、万和郡王等诸位王爷都使人送来了贺礼。权仙蓉的叔叔权续送了一班戏子来,如虎等也都有贺礼。孟侍郎之子孟绍文也亲身来了。余者亲友不必细述。吴礼一一见了,便命吴智吴信吴奎吴廉麒麟等陪着,自己称“头疼”去了内书房,同洪仁、栾江、胡朔等几个清客相公闲谈。忽见吴智领着几个人来见吴礼,说是杭州尤仕麟的父亲使人来送礼的。那几个人请安道:“日夜赶路来的,幸未误了好日子。”吴礼道:“尤老爷与我们本是同乡,以前做京官时,常来往的。”正说着,麒麟进来请吴礼吴智出去,说戏子已开演了。吴礼不耐烦,令吴智麒麟出去应酬。尤家的人见了麒麟皆惊道:“吴公子怎么与我们家仕麟似一个人一样?”吴礼也称异,问了年纪,又是同庚,更奇。麒麟听了恨不能即欲一见,因问那仕麟的人品。那几个人回道:“我们仕麟的聪明实是万人不及的,只是一样不好,不喜读书,只爱在丫头里头混。”吴礼道:“这又与麒麟一样了。”见麒麟仍站着,便生气道:“还不去外面跟你叔叔们学着点儿去,在这里发什么呆?”麒麟吓得不敢言语,慢慢退了出去。
到了外面,麒麟瞧了一回戏,心里仍不忘那尤仕麟。至午后,吴廉领着一个戏子来找麒麟,说:“这是京城有名的旦角,名叫游四海。刚才那几出《西楼记》(6),穆素徽即是他扮的,其风流态度你也看见的了。”游四海也请安道:“向慕三爷之名,恨不能早见,今日幸会三爷,实是小人之福。”麒麟见了大喜,便道:“我也是早闻你的大名了。”吴廉见二人说得亲热,自去别处应酬。
这里游四海拉了麒麟去隐蔽处,说:“今日初会,未曾备得进见之礼。恰前日在千乐王府中唱戏,王爷赠我一件贴身汗衫(7),倒不是俗物,今日就与了三爷罢。”说着解了外衣,脱了那汗衫。麒麟接过一看,一色青绿,做工又极细。便脱了自己的红汗衫与游四海换了穿。然后二人仍到前面,游四海自去登台唱戏,麒麟用心赏鉴,不在话下。
到了晚间,亲友都散去,麒麟也回来歇息。贺燕伺候脱衣时,却见麒麟穿着青绿汗衫,便问:“我的那件红的呢?”麒麟才想起那件红汗衫却是贺燕的,因早起看着好看,才和贺燕强要了来的。便道:“这件绿的给你罢。”贺燕道:“这是什么人的,我不要!”麒麟道:“你不要,我就生气了。”贺燕只得收了。
至此日,仍是唱戏喝酒。连着三日,亲友盈门。
真是:贫穷乞丐识者少,富贵王侯亲朋多。
展眼已是入冬,定府上下人等都换了棉衣。却说慧兰这日叫了丫头们来,命他们做些针线。秀婷佳玲等应命做去。独黎芙不理睬,一如平日顽乐。慧兰见了生气,正欲喝骂。人回:“东院三太太来了。”慧兰听了,即忙出去迎接。却见倪夫人一脸怒气,后面跟着几个婆子,还捆着两个人,一个是熙萍的丫头章瑰芹,一个是男的不知是谁。慧兰便请倪夫人进屋,喝了茶,便问何事。倪夫人道:“今儿我去园里瞧三丫头,撞见这瑰芹和他表兄胡永宾在山子石后面亲嘴砸舌,做那无耻勾当。我一怒之下立命人将他们捆了,送给你狠狠治罪。”慧兰道:“太太何必生气,先关他们一夜,明儿打个半死,回了老太太和大太太,撵了他们出去就完了。”那胡永宾连连磕头讨饶。瑰芹却一声儿不言语。慧兰命全耀文家的押了去了。
这里慧兰又问倪夫人:“这几日因何不见钟青?”倪夫人叹道:“媳妇如今病了,廉儿正给他请医疗治呢。他又使人去他娘家叫了他妹子钟丝来,每日说话解闷。”慧兰道:“我明日去瞧瞧他。”倪夫人又说了一会子话去了。慧兰送至二门口,正欲回来,却见吴奎从外面来了。见倪夫人去了,吴奎道:“三婶子来有什么事?”慧兰便将钟青生病,他妹子钟丝来伺候的话说了。吴奎便道:“他这妹子可是个天仙似的人儿。”慧兰道:“你又打什么鬼主意?”吴奎笑道:“不过说说罢咧。”又想起道:“今儿三叔倒怪,将跟他的家人白和给了我,我想这里面大有文章!”慧兰道:“又有什么文章了?”吴奎道:“白和的老婆可生得妖精似的,早听说跟三叔有一腿子(8)。”慧兰啐道:“挺你的尸(9)去罢。”夫妻二人歇着不题。
到了明日,慧兰去回了权太君,回来要撵了胡永宾和瑰芹。只见人回:“那胡永宾昨夜逃去了!”慧兰骂道:“这小子倒便宜,免了一顿打。”便命人先将瑰芹撵了再说。待料理完毕,便过钟青这边来。却见他已卧于床上,起身艰难,瘦骨嶙峋。倪夫人道:“媳妇刚睡着。如今他病了这些时,连你们那里也不去了,整日躺着静养,只是总不见好。大夫说是已成了痨病,叫我们也没法儿,只得请医疗治罢咧。”慧兰不语,因问:“三叔和廉儿做什么去了?”倪夫人道:“你三叔一大早和奎儿不知做什么去了。廉儿是又去请大夫去了。”正说着,忽听外面有人吵嚷:“国公爷,睁上眼瞧瞧罢!如今你的子孙一个个都要越来越不成话了。我好心劝他们几回,谁也听不进去,都拿我不当人看。国公爷,奴才跟你受了一辈子苦,如今也不愿享这福了,我跟了国公爷去罢。”慧兰听了道:“这又是梁岩么?”倪夫人叹口气道:“这梁岩越来越放肆了!整日吃酒,醉了就乱骂一通。他虽是奴才,因是跟过国公爷的,谁也拿他没办法。”一语未完,只听钟青呻吟,忙过来瞧,已经醒了。见了慧兰刚要起身,慧兰忙坐到床头按住说:“你如今病着,且别动,躺着说话罢。”倪夫人见钟青醒了,便嘱咐了几句,出来命人喝骂梁岩。
这里钟青又谢了慧兰来瞧他。慧兰又说了些“安心养病”的话。钟青忽然想起来道:“大嫂子,咱们家如今算是享尽了人间的富贵荣华,可是物极必反(10)。不是我说句不好的话,谁能保得住将来永远这么着?据我的糊涂想头,咱们家也该积些阴骘(11),谋划建立万年永远之基的事体,置些不动摇的根基才好。如祭地、义庄(12)、坟屋。到万不得已时,也不至子孙流散,亦可上昭祖德,下积阴骘。不知嫂子心里怎么样?”慧兰点头不语,因不见钟丝,便道:“你妹子不是来了么,怎么不见?” 钟青道:“才刚跟了白和家的去后园里逛去了。”正说着,董夫人那边的丫头来说:“太太在老太太那里,有事找奶奶呢。”慧兰便起身,又说“好生养病”等语,便出来了。至二门口,却见吴廉领了大夫来了,见了慧兰,请了安,进去给钟青诊治去了。
却说那钟丝随了白和家的进园来,至各处瞧了,自是连连称奇道妙。白和家的又领钟丝来至一片竹林,旁边一座假山,上面有字,道是:“望云山”。却见吴信吴奎在那里舞剑呢,只白和一个家人伺候着。钟丝见了转头要走。白和家的拦住道:“又不是外人,见一见何妨?这是三老爷和奎大爷。”说着话,吴信吴奎也过来了,见钟丝高挑身材,柳眉微耸,杏眼含羞:真如芙蓉出水一样。吴信吴奎都收了剑,笑道:“你是初到我们这园子,瞧着比你们家的如何?” 钟丝道:“我们家没有花园。”说完要走。白和家的道:“姑娘在这里说说话再去罢。”说着,向白和使个眼色,白和会意,同他家的知趣的走开了。钟丝也要跟着走,吴信吴奎拦住道:“好容易盼你离了你姐姐一会子,陪我们说说话儿何妨。”吴奎又向钟丝脸上摸了一下道:“你比我们家那位美多了,我就象遇仙的意思。” 钟丝听了,红了脸,骂道:“我看你们家也是书香诗礼之族,书房里也放了几部四书五经,出门也是衣冠楚楚。却原来一个个都是禽兽不如,满肚子男盗女娼。”吴信听了时,不觉恼羞成怒,便上来抓打。钟丝忙躲,早被吴奎抱住。钟丝又羞又怒又急又怕,全力挣扎着,只弄得青丝散乱粉腮带汗了。钟丝无计可施,只得低头咬了吴奎的手一口,吴奎负疼放开了他。吴信却又扑来一下抓住了他。钟丝趁机抽出吴信腰中的宝剑,叫了声“姐姐,妹妹去了!”便用剑在脖子上一抹,可怜香魂出窍,尸横就地。吴奎道:“三叔,这怎么处?”吴信道:“怕什么!我自有道理。”说着,唤了白和同他家的来,命他们:“叫人悄悄埋了,若有人见,就说他自己拿剑顽,才不小心碰上死的。”说毕,拉了吴奎自去喝酒取乐不题。
且说吴廉领大夫给钟青诊了脉,开了方子,命丫头熬药。吴廉出去送那大夫。钟青正等着服药,只见丫头跑来说:“奶奶不好了,二姑娘死了!” 钟青吃了一惊,忙问:“怎么死的?”那丫头道:“今儿我去园里顽,瞧见老爷奎大爷同二姑娘说话。不知怎么,一回儿二姑娘就用剑抹了脖子。” 钟青不等说完,扎挣着下床来扶了丫头便去园里。
到了那里,果见钟丝躺在假山边上,早已气绝。白和领来几个人正要抬去。钟青见了,也不拦阻,早已是呆了。心道:“如今妹子死了,我还有何脸面去见父母?不如也一死才干净。”因想聚景堂无人,便支开丫头,慢慢捱到那里,哭了一场,然后解下汗巾,抛到梁上,引颈自缢。
吴廉闻知,大哭一场,回了父母,命人买棺成殓,又使人报知钟青父母,只说“钟丝舞剑误伤命亡,钟青想不开随妹妹去了。”又打听得钟丝已配与袁家,夫婿名袁南坤。便又使人多带银子分送钟家和袁家,连哄带骗再加一通恐吓,事情便不了了之。那起多舌的小厮们背地里免不了悄悄说:“这廉大爷最没出息,自己逛妓院养女人做了多少风流事体。如今知道了大奶奶和他妹子的死因,也不敢说什么,只是闷头做事。”也有说“那钟家妹子的夫婿能这么就算了么?瞧着罢,老天爷有眼”的。不提。
却说慧兰来至权太君这边,便道:“老太太、太太唤我来什么事?”权太君道:“我这里正和你太太说,你麟兄弟尚没有屋里人(13),因瞧着贺燕倒还老实,也知理,对麒麟死心塌地的伏侍,毫无怨言。便商量了让他做了麒麟的屋里人。只是麒麟如今还小,暂不告诉他,众人前也不说明,只唤了贺燕来与他说了,吩咐他好生伺候麒麟。那月例银子,你记着以后就给他改成屋里人的份儿就是。”慧兰听了,因说道:“到底是老太太想的周到。”说着命人去叫贺燕来。
一时贺燕来了,给权太君董夫人等一一请了安。慧兰便向贺燕道:“从今儿起,你不就是一般普通丫头了。”贺燕不懂何意。慧兰便将权太君刚才的话与他说了。贺燕便红了脸,说:“伺候三爷,一样的。”董夫人道:“你过来时,麒麟做什么呢?”贺燕回道:“三爷去了茗姑娘那里。”董夫人道:“我听人说,你们那里的绣翠,日日连针线也不做,就只爱顽,打扮的狐媚子一样勾引麒麟。”贺燕道:“这是谁这么乱说?绣翠虽是懒,一旦心里高兴作起针线活儿来,连我们也都不如他呢。如今病了,自然躺着了。那起小人便进谗言了。”董夫人听了不语。权太君又吩咐贺燕一些话。贺燕点头称是,不在话下。
只说麒麟去瞧茗筠。掀帘进去,只见茗筠正独自流泪对着架上鹦鹉说话呢。只听他道:“鹦鹉,你可知我的心?如今我双亲俱亡,住在亲戚家里,虽然麒麟的心是真的,谁能保证让别人不说三道四?为什么我的命这样苦?”麒麟便过去劝道:“妹妹又伤心了,怕什么?一切有我呢。”茗筠回头见麒麟来了,倒觉不好意思,瞥见麒麟身上穿的单薄,便道:“这么冷天,身上穿的这样少。前儿我回南去,带了几件衣服来,有一件翠云裘是极好的,就给了你穿上御寒罢。”麒麟道:“妹妹留着穿罢。”茗筠道:“我还有呢。”恰玲珑端茶过来,茗筠便命他取了来。一时,玲珑从箱子里找出来,递给麒麟。麒麟接过一看,却是一件氅衣,碧彩夺目,果然似翠如云。茗筠道:“这是用山里那些不知名的野鸟毛做的。”麒麟大喜,便穿在身上。又与茗筠说了一会子话,便说:“你歇歇罢。”说毕,出来了。
回至万花坊,刚欲进门,只见管厨房的田嫂子领着一个女孩从里面出来。见了麒麟忙问好,又说:“知道绣翠姑娘病了,来瞧瞧。”麒麟只顾瞧那女孩,生得标致不说,眉目间竟极似绣翠风采。田家的见了说:“这是我女儿田秀。”你道田秀和他妈来此何意?原来田家的见跟麒麟的丫头不受什么苦,月例银子也不少拿,便想让女儿进到万花坊,所以来让绣翠帮着说话。谁知绣翠起不了床,便没敢出口,又打算着去求慧兰。麒麟让他们进去坐一坐再去,田家的那有心思坐?忙忙的和田秀去了。
这里麒麟进了院,来至屋内,贺燕贞镜玉扣皆不在,只绣翠一人,在床上躺着。麒麟便问:“你觉着好些了么?”绣翠道:“也不觉怎样,就只是头晕,浑身无力。怕是要死了。我活了十几年,最爱咱们屋后那一池白莲花,只愿我死了就做那白莲仙子,也算死得其所了!”麒麟道:“罢罢!不过头痛感冒,那里能到这步田地?好生养着,不要胡思乱想了。”
正说着丫头来回:“老爷叫呢。”麒麟不知何事,最怕的是命他读书。只得出了万花坊,只见龚成、明九、贵生、福顺四个跟他的小厮都在那里站着,见他出来便簇拥着过了园门,到了前边。迎头却见管收租子的秦怀领着一个被打得遍体皆伤的人过来,那人还告饶说:“实是今年的天旱,地里的庄稼一滴雨水也没见着,送这五千银子和两车东西已是强缴了来的,我们那些人还没米下锅呢。”秦怀道:“那里到你说的这样田地了?见了库房总管休再乱讲,不然回了奎大爷,再打你四十板子!”一语未了,见麒麟过来,忙站住打千(14)施礼。麒麟道:“这是谁?”秦怀道:“他是赫安村的庄头(15),因到了年底来送年货缴租子的。奎大爷已见了,令我们去见库房总管计清去。”说完,站到一边,让麒麟过去,才起身去了。
麒麟来至吴礼书房,只见几个清客相公(16)陪着吴礼说话呢。见他来了,吴礼拉了一人过来,道:“你认得他是谁么?”麒麟定睛一看,那人身穿知县官服,却不知是谁,便摇了摇头。吴礼道:“他是咱们家的总管全耀文的儿子全明哲,如今做了知县,虽是靠着咱们,到底他自己是有才的。他今儿来向我辞行,你们说说话罢。”那全明哲又和麒麟见了礼,夸赞了麒麟一回,又说了一些话,便说去见他老子去,退了出去。吴礼道:“你瞧,他还是奴才的儿子呢,如今出息了,做了官儿了。那象你,不知卖书上进。那些《四书》(17)、《五经》(18),你读了几本了?”麒麟低头答道:“已读过《论语》、《孟子》了。”吴礼道:“听见说你还写过一两首狗屁不通的诗?那些灯谜、诗词什么的,都是末事,读书才是正理。”吴礼还要再说,只见人回:“三老爷命奴才来回,廉大奶奶死了!”吴礼道:“不是才病了么,这么快就死了?”便命那人去回吴奎,然后命麒麟跟了吴奎去瞧去。麒麟到了那里,自然是大哭一场。不在话下。
且说到了晚间,贺燕从权太君处回来,同贞镜等吃了饭,正说话呢。只见麒麟从外面来,进门就唉声叹气说:“真真触了霉气!”贺燕忙问:“吃了饭不曾?”又问何事。麒麟说:“已用过了。”便道:“今儿茗姑娘送了我这件衣服,谁知我到廉大哥那里去,不想好好儿的让我烧了一块。”说着,脱了下来。贺燕等都过来瞧,果见一个核桃大的烧眼。贞镜道:“定是不小心手炉里的炭火溅上了烧的。”贺燕道:“还不叫外头快拿了去,令裁缝织匠补了,省得茗姑娘知道了,又要恼了。”麒麟道:“没用的。我已经叫人问了好些裁缝匠人,都说不能。”贺燕道:“这怎么处?咱们这里只有绣翠的针线好,偏又病着。”绣翠听见,说道:“拿来我瞧瞧。”贺燕便递与他。绣翠看了道:“咱们就照原来的法子,用野鸭子毛线象界线(19)似的界密了,只怕人也瞧不出来。”贺燕道:“这界线的细工夫,只有你会,还能找谁?”绣翠道:“我扎挣些罢咧。”麒麟道:“这如何使得?你的病又没好呢。”绣翠不理,令玉扣拿线来,拆开里子,用竹弓钉了背面,纫了针就补起来。麒麟端茶问水的在一旁瞧着。绣翠补两针,歇一歇,直补到四更天才完。麒麟瞧了道:“果然瞧不出来。”绣翠便觉头疼的利害。麒麟忙令他睡下。
一时天明,麒麟各处请了安,仍到吴廉那边去。那董夫人趁这机会,即命人叫了绣翠来。绣翠不敢违命只得带病过来。董夫人道:“好个模样!果如狐媚子一般。你回去收拾一下,跟着婆子出去罢,已给你找了人家儿,从今而后就不用到定府里来了。”绣翠道:“我做错了什么,太太必要撵我?”董夫人道:“麒麟都叫你们这些人勾引得不读书,只是贪顽。如此下去,那还了得!我也没精神和你多说。”说着叫人拖他出去。绣翠一步一步捱回来,想道:“自己又没有父母亲人,配了人又不知什么样人家,倒没的受苦!且撵出去又遭人闲话白眼,不如死也不出这府。双眼一闭,何管身后之事。”拿定主意,便躲开众人,来至屋后那白莲池边,又流了一回泪,便咬牙跳进去了。立时,一命呜呼!丫头撞见,报给董夫人。董夫人即命人打捞出来埋了。还命人传话出去,以后凡妖精似的丫头,一个不许进麒麟的屋子。
麒麟回来闻知,早已哭昏了几次。贺燕等劝道:“绣翠想不开方这样,难道你也不明事理么?”贞镜道:“绣翠最喜白莲,他这一去定是成了白莲花仙了,何用悲伤。”麒麟听了点头道:“你说的对,他这样人也配作花仙。”说着又哭。贺燕等只得劝解不题。
却说慧兰听见绣翠死了,便令银杏将黎芙叫到跟前说:“听见了么,象绣翠这样的,太太都撵了去。我瞧你这样懒,又什么都不会做的,留着无益。我回了老太太,你也出去罢。”黎芙道:“我是府里的家生子儿(20),父母前年都已病死了,如今只剩下我和妹妹两个人。老太太、太太和奶奶,都一向是慈悲的,叫我到那里去?”慧兰道:“你又不是瞎子和瘸子,整日不做活儿,老太太和太太也不会留你在这里。”黎芙道:“是瞎子瘸子就好么?”慧兰怔了怔,道:“是呀。”黎芙道:“奶奶等着。”说完出去了。一时小丫头慌忙来回:“黎芙姐姐用剪子将自己的左眼刺瞎了!”说着,黎芙满脸是血的进来。慧兰摆摆手道:“你既成了这样,更加做不得活儿了,这留着何用。府里不养闲人!”黎芙叫道:“奶奶好狠的心肠!”说着一头撞来。慧兰吃了一惊,忙起身躲了。黎芙收不住身竟撞在墙壁上,立时晕倒。慧兰便命人拖了出去。银杏见了不忍,早使人告诉他妹子。原来黎芙的妹子叫黎琳,人都叫他“傻妮”,是董夫人处做粗活儿的。这黎琳见了他姐姐,吓得只是哭个不住。黎芙醒来道:“妹妹,咱两个都是傻子!以后你要小心自己。”说着,便推开人,向更道的墙壁上撞去,立时一命归天。丫头报与慧兰,慧兰不过命人掩埋不必细述。
慧兰才料理了黎芙之事,忽见吴奎从外面进来道:“你哥哥使人来说,你父亲没了。”慧兰听了,大哭起来。银杏等忙劝解不止。慧兰便要立即过去。吴奎道:“今日天晚了,明日我和你同去。”慧兰才罢了。
接连几日,慧兰之父姚宏业殡,钟青殡,不必细述。
且说自绣翠死后,麒麟无情无绪,年也不曾好生过得。每日只去权太君等处请安而已。展眼五月已至,麒麟偶从白莲池边闲步,却见满池枯叶败荷,竟未发芽生叶。麒麟连连称奇,逢人便说,吵得合府皆知,都说那池莲藕竟好好的枯死了,再不发芽生长。传到权太太君耳朵里,知是异事,便令人不许吵嚷乱说。
一日,如金来瞧茗筠,说起白莲花之事。如金道:“这有什么,莲藕今年不发芽长叶,不过是无人管理,水下泥中的藕皆烂掉而已。有什么稀奇。”一语未了,只见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如金茗筠出来,果见董舅母进来。如金道:“妈妈怎么来了?”董舅母道:“来瞧瞧你和茗丫头。”茗筠道:“春莲呢?”董舅母道:“他在这里住了些时,和如红一同回去了,如今你嫂子倒不生事了,只是嫌‘春莲’这名字不好,他便改了叫‘冬莲’。我想这名字值什么,也就随了他了。外头如凤帮着虎儿料理,里头媳妇善待冬莲,我也乐得偷闲。”如金道:“妈妈在这里多住几天再去。”董舅母道:“我已见了老太太和太太们,都这么说呢。”困又向茗筠道:“茗丫头如今还时常悲哭么?我劝你再不要这样了,跟你金姐姐学学,他就看得开。你想,天下的事,都是有一定的,自己烦恼伤心作什么?”正说着,董如红的丫头来了:“二姑娘请太太回去呢。”如金便问何事。小丫头道:“大奶奶又闹起来了,说大爷和冬莲合谋害他,他如今活不得了。”董舅母道:“这才好了几天,怎么又这样起来?”如金道:“我和妈妈去瞧。”便别了茗筠出来。
来至董宅,只听丹虹叫天喊地的哭呢。如红见了董舅母,便说:“今儿妈妈去了吴府园子,大哥在家里想起嫂子今儿生日,便摆了家宴同嫂子和冬莲等饮酒。让嫂子多喝了几杯,嫂子便闹起来了,说大哥和冬莲想把他灌醉了害死他。”正说时,只听冬莲又哭起来,忙过去瞧。只见丹虹抓住冬莲全身乱咬呢。如金急令婆子拉开了,丹虹口里犹道:“咬死你这个害人精!自你来了家里就没安生过。你想和大爷害死我,你们高乐去。”说着又抓打冬莲。董如虎在一旁没了主意,只得道:“你们闹罢,我也管不了。明儿我离了这里,才眼不见心不烦呢。”丹虹哭道:“你的心事被我说破了,要躲么?”董如虎不理,自去找如凤商议。
这里如金如红只得劝解,又令冬莲过董舅母那边去。丹虹见有人劝,更放声大哭大叫,那里肯住。董舅母气得心疼,令秋英拉他进屋,赌气同如金如红过这边来,再也不理丹虹哭闹。如虎已同如凤商定,明日领几个人出去置货回来卖,家里的事令如凤料理。董舅母道:“那你媳妇怎么处?”如虎道:“管他呢,让他闹去罢,只别理他。”
次日,如虎便别了董舅母、如凤等,跟了几个人启程去了。丹虹也不出来送别,犹在屋里狠骂如虎“负心”呢。如金见哥哥去了,如红尚幼,又恐丹虹吃闹,便过吴府与权太君等说了,令翠丽将衣物搬了过来,自此在家陪着母亲度日,帮着料理一些家事。
却说如意奉权太君之命,也来帮着翠丽整理东西。忽见韩夫人那边的丫头来说:“太太请姑娘去,说有事呢。”如意暗道:“二太太一向见了我不理睬的,今儿不知何事?”心里想着,一面过来。丫头打起帘子,如意进去一瞧,只吴智在里面坐着,却不见韩夫人的影儿。如意忙要退出,吴智叫住道:“慢着,是我找你说话。”如意只得进来,低头说:“老爷找我何事?”吴智道:“我本有两个儿子,如今都没养大。虽有孙子,难慰我无儿之叹!我平日观你稳重,又聪明懂事,欲纳你为妾,不知你意如何?”如意万想不到,貌似忠厚的二老爷竟说出这番话来,不由又羞又恼,却不敢发作,只得道:“奴才一辈子只知伺候老太太,别的什么样都不想。请老爷再找别人罢。”吴智没料到如意竟不愿意,便道:“如今有老太太护着你,难道就能护你一辈子?那时你还是我的人,不如目下允了,倒落得叫我多疼你几年。”如意道:“将来伺候老太太西去,我就一死随了他!”吴智怒极反笑,正欲说话,只见人回:“兴义州的严老爷来拜,在客厅候着呢。”吴智只得舍了如意过去。
这里如意擦了擦眼泪出来,仍去伏侍权太君,也不跟权太君说,只是拿定主意此后躲着吴智,逼急了就自杀。
只说吴智进了客厅,只见珠宝银子盛满几箱,便问是何意。那严老爷道:“备了这些薄礼,聊表寸心。”吴智忙道:“无功不受禄。”严老爷道:“犬子不知王法,抢了崔家的女儿做妻子,那女子不从,一头碰死了。犬子还未在意,谁知那崔家的女儿之祖父原是兵部尚书,今虽告老,朝中还有羽翼,把犬子抓了去,要治罪呢。请老爷救救小儿罢。”说毕跪下磕头。吴智道:“我是朝廷命官,岂能置天理于不顾,行此徇私之事。”严老爷道:“咱们本是世交,老爷就袖手旁观么?且大老爷又是世袭,朝中又有贵妃同诸位王爷庇祜,谁不惧怕三分。此事有老爷出面,定能平息下去。求老爷赐恩援手。”吴智本欲不允,耐不得严老爷千言万语,说得悲悲切切,只得点头道:“此事休教他人知道,我替你到兵部走一趟,再向崔家陈述利害,想他也不致老得糊涂了。”说着,与严老爷计议已定,不题。
一日,麒麟正在屋里闲坐,忽见吴礼使人来说:“黄傥甫老爷来了,命三爷去见。又说原兵部尚书姚宏业已死,黄老爷今已升了兵部尚书,可谓飞黄腾达,平步青云。”麒麟无心去见,便假称有病,命那人去了。刚躺下,贺燕从权太君处来说:“权姑娘来了,老太太命你去呢。”麒麟大喜,忙起身过去。只见权仙蓉正笑着同老太太说话呢。见了麒麟说:“三哥哥怎么瘦了?定是读书下了工夫了,明儿中了举(21),也让老太太高兴高兴。”麒麟不答,见仙蓉的丫头小棋带了衣物等来了,便问:“妹妹要多住几日才去么?”权仙蓉道:“你烦我们么?”权太君笑道:“那里的话,麒麟白问问而已。”正说着,人回:“尤家的人来了!”权太君不知何事,便命董夫人去见。一时董夫人回来,悄悄和权太君耳语道:“尤家如今抄了家了,尤家太太抢先命人藏了些东西银子,令人送来,要在咱府里放着。”权太君点了点头,说:“知道了。你料理去罢。”
董夫人答应,刚欲出去,只见欣萍的丫头寿儿等进来,说:“姑娘回来瞧老太太、太太来了。”权太君便命快请进来。只见欣萍随了铁家几个婆子进来,和权太君董夫人等一一见了礼。权太君便命人请铁家的婆子去后面用茶。待那几个婆子一去,欣萍便哭了起来。权太君吃了一惊,忙问缘故。欣萍便哭道:“自孙女过门去,那铁世心每日非打即骂,又酗酒,醉了就打,口口声声说我父亲使了他两万银子,没钱偿还,就拿我抵债。所以他心里有气,见了我就打骂。我要回来,他也不肯。我哭着求了几天,他才命婆子跟了让我过来。”说着又哭。权太君道:“我原说这铁家不是好门户,你父亲作主,也是你的命。”董夫人道:“大丫头就在这里多住几天再去。”欣萍道:“我死也不愿意回去了。”权太君道:“嫁了人,就是人家的人了。且别说这话。”说着命人收拾欣萍的住处,仍叫他住在翠竹轩同玖丽在一起。欣萍与妹妹们见了,自然又是一番悲喜交集,不必细述。
谁知欣萍刚住了三天,铁家便使人来催。权太君只得令欣萍回去。欣萍哭着辞行,说道:“这一去,不知还有没有来的日子了。”韩夫人倒不觉得怎样,董夫人便觉不忍,流泪道:“姑娘说那里话,不过寻常夫妻吵架,那里到这样田地。”欣萍又辞了麒麟、茗筠、曼萍等,含泪上车而去。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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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住持——主持寺庙事务的和尚,取常住护持的意思。这一职位,始于唐代禅宗百丈怀海和尚尊其师为住持。见《敕修百丈清规·住持章》。后道教亦袭用之。
(2) 九省统制——书中虚拟的官职。
(3) 这首灯谜用句语出《孟子·万章上》。
(4) 这首灯谜是说竹夫人的。竹夫人,又称竹几、竹夹膝,用竹篾编成,圆柱形,中空,洞,可以通风,夏天睡时可抱着取凉。宋代诗人黄庭坚以为它不配称作夫人,就名之为青奴,后又叫它竹奴。
(5) 大意是说:“无论怎样,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6) 《西楼记》——明末清初袁于令所作。该剧描写于叔夜和妓女穆素徽悲欢离合的故事。
(7) 汗衫——一种身上穿的薄内衣。
(8) 有一腿子——意指有不正当的肉体关系。
(9) 挺尸——骂人的话,指睡觉。
(10) 物极必反——事物发展到极端,就会向相反的方向转化。
(11) 阴骘——即阴德,迷信的人指在人世间所做的而在阴间可以记功的好事。旧时也多指暗中做的好事。
(12) 义庄——旧时有些封建宗族,以“赡助”贫穷孤寡族人为名,置田收租,算作族中公产,名叫“义庄”。但实际支配权往往被族中豪强把持。
(13) 屋里人——指被收房的丫头。
(14) 打千——旧时满族男子向人请安,左膝前屈,右腿后弯,上身微俯,右手下垂,行半跪礼。
(15) 庄头——清代为满汉旗籍贵族地主经营旗地田庄的代理人,专管监督佃户生产,催收地租,摊派劳役等事,有的庄头本身就是地主。
(16) 清客相公——清客:早时依附于官僚富贵人家帮闲凑趣的门客。相公:这里是对读书人的一般称呼,近似“先生”。
(17) 《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合称为《四书》。南宋理学家朱熹注论语,又从《礼记》中摘出《中庸》、《大学》分章断句,加以注释,配以《孟子》,合编在一起,作《四书章句集注》,是旧时学习的入门书。元代皇庆二年定为科举考试课目,考试必须在四书内出题,发挥题意规定以朱熹的集注为根据。明、清两代相沿不改。
(18) 《五经》——《易》、《书》、《诗》、《礼》、《春秋》统称为五经。
(19) 界线——手工刺绣和织补工艺中所用的一种纵横线织法。
(20) 家生子儿——指家奴的子女。按清代法律,家奴子女世代为奴,永远服役。
(21) 中举——明清两代指乡试考取之后,即为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