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立儒看了一眼几案上摊开的日记本,说:“这是你写的日记吗?你不读书改读日记了?我来帮你念吧。”几十年的朋友了,他不需要等待睢淑媛点头,知道她会同意的。
他的声音,依然绵软而刚毅,只是,节奏慢了很多。
“1985年3月19日,星期二
最后一次担任联课活动指导员,带领三年级学生远足。林美石盘步道两旁,翠绿的藤蔓在细雨中更显幽深静谧,一时之间,我忘记了自己的存才。在跑马古道上,回望来时路,一种居高临下的开阔,礁溪尽收眼底。
‘登泰山而小天下’,就是这种感觉吧?”
不多几行字,将宜兰葱郁的山林气息、可以洗肺的空气,带到了郑淑媛的身边,雪山隧道长长的浮现在眼前,她觉得她笑了,她在想:“站洞口喊一嗓子,声音可以传到台北吧?”可是,哦,不,人潮从台北蜂拥而至,那个穿着灰色干部装的,是周一宽!他的眼镜快被挤掉了,只有一根支架挂在耳朵上,镜片横在脸上,有一片挡住了鼻孔,也压迫着郑淑媛的胸口,她脸色青紫,嘴唇泛乌,汗水淋漓,她的嘴微微张开着,无声,无息。
方立儒伸出手,想按下轮椅边上的安全扭,呼叫护士。可是,脚却像被谁拖住了,挪不动。手一抖,日记本里飘出来一张照片,摇摇摆摆地落在火炉边,照片上年轻的睢淑媛嫣然浅笑,白衣黑裙宽腰带。方立儒呆呆地看着,慢慢地照片变成了红色背景,一切都变成了红色,躺椅上的郑淑媛红了、火炉红了,整个房间都变成了红色,方立儒想扑过去,抓住那张照片,身子却像一张枯叶,缓缓地坠落,坠落……,蓝色日记本从他的手心脱出,“啪”地一声摔在地上。
那页打开的日记,方立儒已经不能读了。
“1985年5月18日,星期六
大约5点,到了泰山日观峰,山顶云雾缭绕,没有小天下的感觉,只觉得自己很渺小。云雾滔滔而来,牵引我。我张开双臂,身不由己便要纵身一跃……就在这时,有人喊道:‘嗨!你是七仙女还是九仙女?’ 南北混杂、绵里藏刚的口音,一下子将我从幻影拉回现实,才记起母亲的话:‘努力好好活。’望着深不可测的雾霭云海,一阵后怕。”
初春的气息还埋在雪堆里,窗外白雪皑皑,冰清玉洁的树枝,傲然苍穹。封冻的土壤下,涌动的生命,挤挤擦擦,无言地传递着按耐不住的喜悦,等待破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