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指导员坐在连部里屋自己的床边,示意沈胖在对面连长的床上坐下。连长的床单雪白平整无一点折印,被子叠的像块方豆腐,沈胖不敢放肆,并着两腿,屁股尖儿坐在床沿儿边,毕恭毕敬地面向指导员。指导员的厚嘴唇又被胡子茬包围的密不透风。一只军用搪瓷茶缸摆在台上冒着热气,散发着茶叶的芳香。
“沈懿德同学。”指导员和蔼地说:“咱们在查‘516’组织的这一战斗中,你表现很好。你放心,我们是记在心里的。不过,咋儿说呢?”指导员身子向后仰了仰:“‘516’既然有了组织——那他们可不是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吧?得有点儿事干干吧?肉上的蛆子不鼓悠(蠕动)显不出它来啊。所以,你知道张布这小子为‘516’干了哪些事?”
干事儿?沈胖愣住了,前一段光想着有没有加入“516”组织这档子事,以为承认了就没事了嘛,怎么还有“事儿”?
“哎呦,那时我们活动可不少,不知哪样是‘516’干的呢?”沈胖试探着回答。
指导员停顿了一下,看着沈胖,带胡茬的厚嘴唇抿着似乎在猜测沈胖的心理活动。
“我知道,你和张布是同班同学,人家说你们又住在一个宿舍里。多少知道点儿啥事吧?”指导员略略施加了点压力。
沈胖无语,低头像是在想什么。
“当然了。”指导员继续说:“党的政策你也知道。你和张布是不一样的,他是‘516’核心分子,你们只是屁股后面跟着干的。受蒙蔽无罪嘛,反革命罪行要记在他们的头上。”指导员又笑了笑:“比如前两天咱们谈的东华门大会?”
沈胖抬起头:“就是‘首都红卫兵文艺军团’成立的那次大会?”
“是呀,你们咋儿选在那儿呢?”
“那儿离各院校都不算太远,场地也大。”沈胖不假思索的回答。
指导员摇摇头,叹息道:“小沈啊,阶级斗争是不可想象地复杂!你怎么不往这儿想呢?我问你,东华门靠近啥地方?”
“什么地方?”
“中南海呀!”
“中南海?”沈胖一时转不过弯来;“当中还隔着个故宫呢?”
指导员一时语塞,他没有去过北京,东华门靠近中南海是石教导员说的。沈胖半路杀出个故宫,令他所料不及。不过他的脑筋转的还算快,随即试探地问了一句:“故宫和中南海靠在一起吧?”
“对呀,原来都是皇上住的地方。”
“那不就得了!”指导员立马厚嘴唇咧大了:“还分什么故宫中南海的,在那儿开会‘516’就是冲着党中央示威!”
沈胖差点笑了出来,这哪儿跟哪儿呀。不就开个会吗?你就是锣鼓敲得震天响,喇叭可了劲儿地吹。中南海也听不到半个音符。
指导员知道漏了怯,心中不快,看着沈胖微红的脸,不由得亮出第一斧:“你们可是游行到了天安门!为啥?!”
沈胖这下彻底无语,他心里明白,要是东华门大会戴上了“516”这顶帽子,你再说游行只是为了扩大影响,恐怕谁也不相信了。
指导员仍旧盯着沈胖的脸,砍下第二斧:“你知道东华门大会前几天,张布的秘密会议吗?”
“不清楚,就知道开会前张布挺忙乎的,跑进跑出,一天到晚脚不着地,连宿舍都少呆。”沈胖小心守着阵地说。
“他就是在和‘516’们密谋,商量着怎样对抗周总理。”指导员语气肯定地说。
沈胖半信半疑,张着大嘴看着指导员。
“我们已掌握了大量材料,说明张布和‘516’分子们有密切联络。东华门大会就是他们的阴谋之一!”说着指导员站起身子拍拍沈胖的肩膀:“小沈呀,啥事都要以阶级斗争的高度看,你才能心明眼亮,看得远,立场坚定。回去好好想想,写个材料给我。”
回到宿舍,沈胖这下没有心思打坐了,索性卧在炕上,枕着被子,心不在焉地翻着毛主席语录。萧水想提醒他学习时间不能躺着,但看沈胖那张阴沉的脸,决定不惹他,反正三排长不在,由着他性子吧。
躺在炕上的沈胖脑子里象水开了锅似的翻腾着,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东华门大会纷乱的彩旗、横幅标语在眼前来回晃动,白的、红的、黄的、黑的不知是飞舞的旗帜还是淌着墨汁的粗体大字轮番交换出现。东华门、午门、天安门的轮廓也分不清了,甚至大会在哪儿开的都有些犹豫了。是不是记错了,应该是在天安门?真想不到,激动人心的大联合怎么就成了“516”的阴谋诡计?那时就知道憋着一股劲儿定与对立面“井冈山”争高下,看谁的人多势大。没来由怎么一下变成了项庄舞剑了呢?口号?烈日当头,谁有工夫去记那些声嘶力竭的叫喊是什么内容?再精明的人也不会悠闲品味那乱糟糟的喧嚣中应景发言里有什么“春秋”含义?“516”费老鼻子劲儿搞这个干嘛?不过,反过来说,指导员言之凿凿说有大量材料证明,“516”确有阴谋,解放军也不会骗人吧?真要上纲上线,阴谋论不是没有道理的,否则张布他们为什么偏要在东华门办事?哎呦,这个“516”也真够阴的,人不知,鬼不觉就把我们当枪使了。指导员要我挖空心思揭发,这有什么好说的?张布开秘密会又没请我参加,我知道个啥?事后也没告诉我,我又不是他的亲信,只不过跟他住一宿舍罢了。所以呢,阴谋和我没关系。剩下的就是指导员那里怎么交待?写个流水账恐怕过不了关。不管他,反正东华门大会是明面的事儿,都是人人看得到的公开事,有的人可能比我记得还清楚呢。此事大伙都裹在一起瞎参合,要说有问题,陪绑的人多得去了,怕啥?想到这儿沈胖翻身从书包里掏出笔和信纸趴在床上就写起来,唰唰唰笔带着他的思路在纸上飞快地变成了文字,写着写着沈胖渐渐进入了脚色,连他自己都觉得他也在搞“516”阴谋了。
在吃晚饭的路上,沈胖遇见了指导员。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写好的材料低声说:“这是我的揭发材料。”指导员就着窗口的灯光匆匆扫了几眼,高兴地说:“这就对了嘛,我就知道同学们觉悟提高的最快,以后有什么问题就直接找我们,不要见外。哦,还有一件事,你知道刘顺贵这个人吗?”
“知道呀,后勤组的。”
“他和张布关系怎样?”
“他是张布的跟包,两人磁得很。”沈胖为了表功,有意显示他知根知底:“文化大革命前,刘顺贵是我们系里的教具管理员,什么画笔、画布、颜料等等全归他管,张布不知搞了些啥手腕,仓库就像他自家的,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可我们去领些材料,刘顺贵眼皮子一翻好像我们欠他一辈子情似的,难着呐。文化大革命了,两人关系倒了个过,刘顺贵整天跟在张布屁股后面端茶倒水的成孙子了。哎,他已经死了,指导员您提他干什么?”
“没什么,我们查大学营名单没这个人,想问一问。”
沈胖交完材料,觉得一身轻。第二天找了个借口,邀萧水找小蔡散散心。
野地里几只羊东一个西一个正忙着啃草根,北风吹过还真有点刺骨,小蔡躲在凹地里靠着大狼狗“催催”,大衣的翻毛领子竖着,缩着个头也不知在想什么。小花,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狗在羊只和小蔡之间跑来跑去,见沈胖萧水过来,冲着他们“汪汪”叫得欢。
“哪股风把你们吹来了?”小蔡见状急忙起身迎了上去。
“念记着哥们儿,偷着跑出来,看你咋放羊。”萧水回答。
“这风可够硬的,吃得消吗?”沈胖在一旁插话。
“够呛,没有催催我得冻死。你别说,这狗比人还会体贴,知道我怕冷就蹲在那儿让我靠着,它那长毛还真挡风,暖和着呐。”
“再冷下去,你咋办?”萧水关心道。
“这会儿还行,到了三九天再看吧。熬不住就躲家里,等好天再放它们遛遛,要不然家里的干草不够。”
“这活儿苦不苦?”萧水又问。
“你说苦不苦?”小蔡露出一副后悔的表情:“大江不想干了,三天两头说头痛。我是舍不得这些羊。”
“呦嗬,你还和羊同志们有了感情?”沈胖大笑起来。
“动物也是活物,它们也有脾气,跟人一样。”小蔡回头看着远处的羊:“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走着瞧吧。”
“东华门大会你交代了吗?”沈胖忽然收起了笑容。
小蔡眯起了小眼看着沈胖,停了片刻:“交代了呀。”
“你怎麽说的?”
“就照你说的呀。”
“照我说的?我昨晚儿才交的材料,你怎么知道?”沈胖奇怪了。
“咦,指导员告诉我的,都好些天了,他那么凶,像要吃了我,拍桌子讲沈懿德都交代了,你还想顽抗!吓得我只好按他说的写。我还以为是你交代的呢。”
“这个指导员搞什么鬼名堂!”沈胖有点恼了:“下回咱得防着点。”
萧水看着他们俩,忽然想起白墨的话:没有的事,偏要去承认,祸将附矣。
回来的路上,萧水远望草泥搭成的营房真像一叶扁舟被苍天压着,在浩瀚的芦苇大海中孤独地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