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部办公室,虽然也是草泥坯搭就,但要比下属连队的营房宽大许多,屋子中间摆了一张乒乓球台子,球网已拆下,现在权当会议桌。靠南窗下大号的两头沉办公桌(注:两边都有叠层到地面的抽屉)占据了房屋的一角,背后靠墙竖着一排一人多高双层对开门的木橱柜。两头沉办公桌空空如也,就一只茶缸子。下午的阳光将这只粗大带盖儿军绿色的搪瓷茶缸照得晶亮,缸子的背光处有一行暗红字:最可爱的人(注:志愿军的昵称)。
乒乓球台有三面围坐着十来个军人,都是各连的连长、指导员还有营部的文书们。剩下的一面紧靠两头沉,只有一把椅子,空着。那是场部最高领导白教导员的。会议刚开了一半,白教导员被后勤组叫了出去,还没回来。
缺了教导员,办公室的空气一下子宽松了许多,浓烈的劣质香烟味儿和煤球炉的焦油味儿让人也感到还有诱人的一面。人们伸了伸懒腰,一帮子久未见面的战友们没几句话就相互打起荤来。这位说瞧你那瞌睡样儿,许是老婆来了吧?那位说,可不,我还想请示一下教导员哩,能不能在场部借给我一间啊,连里太小,晚上叫一声,满院子都听得见呢,老婆不高兴呢。另一个插嘴:鞧(qiu,河北土话,缩成一团)着吧,老婆还认识你?不一脚把你踹出门外?
三连连长似乎对他们的荤段子话不大感兴趣。正低头摆弄手里的烟斗。这只烟斗有点不寻常,比一般的大一号,油亮油亮的,自然而委曲的木纹如行云流水,谁见谁都会爱不释手。这是他从区贤德那儿“抢”来的。学院没来部队农场之前北京流行一阵自作烟斗风。从远郊区刨出几个树根,当然最好是梨树的,选好根结,锯成粗摸再清洗干净,钻孔挖洞,精修打磨,树根中漂亮的花纹便浮现出来。然后,再反复上油,耐心细磨,那纹路更显清晰光洁,如翠玉晶莹透亮,胖胖圆润的烟斗就显得格外高档。其后再找路子从有关工厂里弄点有机玻璃浇模成透明的烟嘴,两相合成,一只绝代烟斗诞生。区贤德不抽烟,却手巧,喜欢鼓弄点什么,见人家做的烟斗漂亮,手痒也跟风做了两只。那天见连长抽烟斗,便拿出来显摆显摆,谁知连长一见立刻眼红,夺走一只还说:“你又不抽烟,太浪费了。”
白教导员从后勤组出来,没急着回办公室,背着手慢慢溜达。他脑子里翻腾的不是后勤组那些芝麻谷子的烂事,而是前两天上面刚刚下达的文件。白教导员身材魁梧,满脸疙瘩肉,看得出是摸爬滚打练出来的军人。早年大比武成绩不错,受到上级青睐。可他却不是个大老粗,有着天生的政治嗅觉。和平年代啦,那点儿武艺顶屁用。如今嘴巴才是晋升的武器。沿着这条思路,几经倒腾,他竟当上了教导员而不是营长。这次上级交下来管理大学师生任务,他就预感到此非平常之举,定是有意图的。可是近半年的水稻农田活儿曾让他一度怀疑自己的揣测能力,情绪低沉了好一阵子。这回的红头文件犹如底牌陈露,他为之一振。原来如此,他的推断并没有离谱。上级没有忘记他,而是为了培养他特地下的一步高棋。他当然不能轻易放掉送来的机会,这回我要打一场漂亮的歼灭战,证明我是块料!
白教导员推开办公室的门,里面的喧哗立刻静音。白教导员不做声,走过两头沉顺手拿起搪瓷缸子,在他的专座那面站住。一个文书赶忙接过搪瓷缸子换上热水。白教导员没理会,眼睛扫了众人一圈。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这次清查‘516’反革命集团运动(注)不是小打小闹。是一场没有硝烟的阶级斗争攻坚战。”白教导员的语气坚定,不容置疑:“战场上谁要是孬种!到时别怪我冷面无情!想不孬就看你们对待阶级敌人的态度、立场是不是坚定!现在的敌人不是以前战场上的敌人,‘坏人’俩字儿都写在脸上。现在的敌人都是披着人皮的鬼!你得撕下那张皮才看得清他是谁。所以阶级斗争是不可想象的复杂!”白教导员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这次运动仍然继承我们解放军的优良传统。第一步,武装思想,学习毛著加强阶级斗争观念。学习要学透,学深,不能马马虎虎走过场。林副主席说打仗要四快一慢,这一慢就是准备工作要慢,宁可多花一些时间去准备,上了战场损失就会减少。我知道你们一学习就打瞌睡。下回谁要是学习再打瞌睡,我就用锥子扎你!”白教导员的话音一落,台子三面的人有的揉揉鼻子,有的挠挠头,都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第二步。”白教导员咧咧嘴:“毛主席教导我们,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搞运动也一样,首先要在大学营里进行阶级排队,敌、我、友都给我捋顺。再说一遍,阶级斗争是不可想象地复杂!你别看这些学生老师个个老实巴交,对你笑眯眯。不定谁就是拿刀的阶级敌人!是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嗯?!这根弦儿要绷紧!我知道过去几个月你们和这帮子知识分子们混得不错。有点感情了吧,是不?但现在要搞运动了,我们就不能只顾情面象小娘们儿似的扭扭捏捏。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希望大家站稳阶级立场不要辜负党和营部的期望!给我抓几条大鱼出来!散会!”
军人们起立收拾了台子上的笔记本,准备回各连队。
“三连的人留下,我有话说。”白教导员回身坐在两头沉旁,喝着茶。
连长和指导员赶忙过来。
“你们那儿有个叫张布的学生?”
“是的。”指导员挺直身板儿,快速回答。
“从上面转来的材料看,这个人是学院群众组织的头头。工宣队曾审查过他。现在看来不彻底,还有挖头。营里准备把他弄到场部来敲打敲打,你们和小文书合计合计把这件事办了。记住,阶级斗争不可想象地复杂,小心,不要惊动别人,保密第一。”
在回连部的路上,指导员显得有点兴奋,也不管连长听不听,直起嗓子感叹:“这个冬天有大戏看啦!嘿嘿,白脸红脸都给我扯了,看看你们到底是个啥模样!”连长背着个手,也不回应,似乎对快要落地的太阳感兴趣,他眯缝着眼睛看着没有热力的红蛋黄。柔和的阳光将芦苇涂了一层暖暖的金色。两个人的影子在苇子地里拖的老长老长。
两天过去了,三连连部没有动静,师生们也是从早到晚学毛著,似乎日子就应当这样过,反正快入冬了,农场啥活也干不了。那天上午,场部来人带条消息,说张布有包裹从老家寄来,让张布自己去取。张布想也没想,站起来就走。来人说还是穿件大衣吧,外面冷得很。张布也没在意,随手套了件军大衣就迈出门槛儿。来人说我的事也办完了,和你一道走吧。两人说说笑笑出了营房。没走出多远,一转弯,高大的芦苇荡遮住了营房。路边从芦苇荡里闪出两位军人拦住去路。来人也退到张布的后面,形成前后夹击的阵势。张布一愣,立时明白了,也没嚷嚷,平静地说:“没事,别紧张,我跟你们走。”
一路平安无事,从此张布就再也没回三连。
场部办公室,北墙多了张一开大的白报纸,上面用红蓝铅笔勾画了农场的地形图,一连、二连、三连像众星拱月一样围着场部。每个连的横线外列着一些人名,三连的人名中张布二字划了一个大红圈。另外每个人名后面都有几个字的评语,比如“骨干”、“打手”、“历史问题”等等。大白纸的下端写着:“红卫兵文艺纵队”、“井冈山”、东华门大会、1.08事件 、2.24事件……
文书将大白纸两旁的布帘拉拢,遮住以示机密。
场部最后的一排泥房子中,有一间隔离室。门口有站岗的,进门一间看上去像是个仓库,堆了一些暂时没用但丢了又可惜的桌椅柜子之类。仓库角落里开个窄门,门板用粗木条胡乱加固了一层。打开门又是一间屋子,窗户也用厚木条封得严严实实。电灯终日开着,那是盏带搪瓷灯罩的电灯泡,45瓦。电线从靠墙边的房梁一端拉下来,再用根绳线牵引对准桌子的中央。桌子是一张普通学生课桌,摆在上下铺的前面。上下铺也是用粗木临时搭就紧紧依靠在墙边,铺的上层胡乱堆了些衣服及杂物,底层被褥随便摊开,满是大朵牡丹花的床单耷拉着几乎接到地面。白教导员坐在一把靠背木椅,隔着桌子,张布面对着白教导员坐在双人铺的底铺大牡丹花上。
“知道为什么叫你到这儿来吗?”白教导员眼睛看着桌子上的笔记本开口问。
“这还用说呀?肯定出事儿了呗。”张布瞪着两眼丝毫不惊慌。
听张布的回答,白教导员抬起眼睛,正碰到张布的目光也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咦?这小子不怯阵啊,果然是个荡江湖的人,年龄不大,经历不少,又是工人又是宣传干事,还当过一阵儿工会主席,最后竟然考上了大学!文化大革命又上下折腾出人头地。看来这个臭小子也不是省油的灯。
“既然你这么认为,那你说,出了什么事儿?”白教导员又问。
“这就难说了。咱也不是头一回,烙面饼翻了不知多少遍,您指的是哪一桩呢?”
“你有一个问题没交待。”
“还有?哎哟,我的妈耶,哪儿那么多……”
“还有一件大大问题没有交代!”白教导员厉声打断张布的话。
张布紧闭嘴,脸上充满了疑惑。
“好了好了,给你一段时间考虑考虑,想明白了再谈。”白教导员挥挥手,站起来大步走出了房间。
张布坐在床上没动,刚才的景象他并不陌生,只是摸不透究竟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这几年他干的那些事,在工宣队的“帮助”下,不知捋了多少回,“劣迹”早已背的滚瓜乱熟,不大可能还有什么遗漏吧?尤其是大大问题。这是啥意思呢?吓唬人?炒冷饭?再回锅?为啥呢?张布百思不解。他把头靠在上铺梯子旁。算了,别想那么多,没用。不管遇见啥问题,还是那招,就是我也不硬顶,你说啥我就顺杆儿爬呗。只要捞个态度好,他们就没辙。对!就这样儿!张布打定主意,吐了口气,巡视四周,桌子、椅子、砖炉子,再无他物。前两天他还觉得这不过是间宿舍。白教导员“拜访”后,他才意识到原来这是间标准的审讯室。哎哟,好嘛,我又成了阶级敌人?
注:中共中央曾于1966年5月16日发布一纸通知(简称516通知)。此通知被誉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式开始。所谓的“516反革命集团”就是以此通知为命名的某一个团体被打成反革命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