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温州是去演出的 穆迅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
一艘船身斑驳陈旧的客货混装海轮停靠在浙江省温州市码头。船 舷边的走廊全被衣衫不整,面色憔悴的小商贩们霸满,他们个个肩挑 着硕大箩筐前拥后推挤向出口。焦急的叫喊声、竹扁担抢位的碰撞声 混成一片,和着轮船低沉的汽笛轰响、装卸吊车来回移动的机械尖叫 组成一片繁忙的码头景象。
一顿饭的功夫,从海轮出口吐出的人流逐渐稀疏,二等舱那边悠 然露出了一群不一样的乘客,就像浑水中忽然冒出一股清流,他们身 上的衣装干净整齐,模样也清秀白皙许多,文绉绉的看上去很难想象 他们会与那些蚂蚁般忙碌的商贩们同船为伍。随着这股清流的涌现, 货舱那边一只只铅灰色油漆的木箱也被吊出,每一只箱子上无一例外 印着“上海京剧院”的字样。
上海京剧院?演出吗?南方的温州人喜欢看北方的京戏?这似 乎有点儿驴唇不对马嘴。可是京剧院的人回答:别小看温州人,偏安 一偶却有一批令梨园敬畏的内行和铁粉。我们是冲着他们来的。话是 这样说,但谁也无法印证此说法是否确实。不管怎样,反正上海京剧 院的演出团体一拨接一拨的前往温州,像朝圣一般,谁也不肯落单。
这就蹊跷了,上海京剧院的热情有些过头,莫非······ 先撇下这群上海人不说,我们再把目光转回到温州市。 文革末期,中国东南沿海地区已经对严加控管的贫穷忍耐不住。什么社会主义、资本主义,生活好才是第一需要。海峡对岸离他们很 近,那边的生活状况通过许许多多面子上看不见的渠道传过来。眼花 缭乱的“资本主义腐朽花花世界”似乎比“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 本主义苗”的伟光正更吸引人。福建沿海的石狮市率先变了颜色,有 人称:就差市革会门前挂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了,其他已与对岸没 什么两样。到了文革结束后这股“邪”风逐渐从福建吹到浙江,温州 也在五星红旗下偷偷改换颜色。往日“臭名昭著”的倒买倒卖、自由 市场、个体户像一股任性的暗流在坚冰下涌动,自发的地下市场破土 而出。一时间温州名声鹊起磁石般的吸引渴望改善生活的老百姓们纷 纷想方设法“出差”到那里。(注一)
一清早从温州市中心向郊外走,只要看见有人站在路边,你尽可 大胆上前询问:市场在哪儿?那人肯定一声不响带你到某条河边,一 只船在等着你,也许船上已坐了一些相互不认识的人。你登船与他们 挨肩而坐。注意,不收费。等待船舱坐满乘客,船默默离岸驶去。河 的两边尽是农田。约一刻钟左右你可以看到蚂蚁般的人群聚集在空旷 的田野间,没有牛只,也没有农具。走近发现一些人手里捧着东西向 你靠近:“尼龙布要吗?不会起皱的。”你还没来得及回话,另一人围 了上来:“看看我的折叠伞,花色齐全,您爱人肯定喜欢。”那边厢一 青年男子向来者敞开外衣,里衣襟挂满亮晶晶手表:“欧米茄,二十 四钻。”······
卖主围着你转,这可是从来没有的经历。打小你面对的就是翻白 眼后娘似的售货员。哪里知道卖东西的还会冲你笑?而且这里不要票证,随你买,手表三两块,没问题。尼龙布扯几丈,卖家恨不得你整 卷都扛去。卖折叠伞的只嫌你的蛇皮袋太小,塞得越满他越高兴。难 怪这荒郊野地“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你内心充满喜悦,眼里全是渴望的占有欲,忘了这片田埂上的“非 法”、“无序”与“不测”。
货物都是从海峡对岸偷偷过来的。月黑风高的公海上满载私货的 台湾“渔船”与大陆“渔船”接头,确认是伙伴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随即两船离开,神不知鬼不觉交易完成。第二天清早这批货便出现在 田埂上。
这类自由市场天天有,但地点也天天变。起初地点是不变的,可 经营太久,上面难免嗅到风声,资本主义尾巴还是要割的,经几番较 量,到底还是群众觉悟高,党的多年教育他们完全明白游击战是怎么 回事,学起来得心应手。于是自由市场玩儿起了捉迷藏,打一枪换一 地方,也让今天的共产党两眼一抹黑。有意思的是,不管市场换到哪 里,接你的船总会准确无误地送你到目的地。要知道这一系列复杂的 商业运作系统并非是一个强有力的组织在操控,完全是老百姓自发的 随意的合作结果。心齐志坚就是这条地下市场的粘合剂。
讲两个听来的故事。其一,从海上过来的货物总要上岸向内地散 发,政府就在通往内地的路上随意设关卡,防止走私货渗入(同时也 是收外快,后面会说)。某人拿得双卡录音机一台想带入内地倒卖, 不料遥见有警临时设卡。他不肯善罢甘休,焦急中见一老农挑两箩筐 稻米,急忙上前,一张十元大洋塞入老人怀中:“老人家帮帮忙!”老人不语,飞快将录音机埋入稻米中,然后若无其事挑担继续前行。关 卡见是老农,毫无疑心,随即摆手通过。
其二,私货庞大,难免有人见利忘义,为了交易顺畅,通常双方 武装押船。武器在大陆是绝对禁止民间拥有的。但为了生意,也顾不 得许多,长枪短枪悄悄滲入了大陆。A 君偶然觅着一款微型手枪,手 心大小。他爱不释手,哪怕外出也经常揣在兜里。某日无意撞见哨卡, 退是来不及了,可是假如被发现有枪支,后果谁都想得出来。好在 A君很镇静,他发现哨卡搜身时只是从腋窝处向下摸索。他横下心在即 将被搜身时微型枪握在手心里高举过头。低头搜身的警员居然没发现 头顶上的枪!A 君惊险过关。我们在替他擦冷汗时回想这组镜头是不 是很熟悉?只不过扮演的角色调换了?
话说到这儿,那帮子上海人等得不耐烦了吧?我们是主角儿,你 绕那么大的圈子做甚?其实不瞒您说,圈子没白绕,这会儿读者该明 白了他们到温州演出是冲着内行、铁粉呢?还是项庄舞剑?
剧团演出一定都在晚上。白天只有休息和自由活动。要是在别处 无非是睡睡懒觉,下下棋,逛逛街。可到了温州,床铺空了,扎堆儿 下棋的人影没了,“逛街”成了首要必须。上海七大姑八大姨临行前 的嘱托,还有自己家人开的购物单怎能轻视。那可谓身负伟大的使命 呢。幸好那时没有手机,否则使命会源源不断。
每天的“逛街”收获各有所异,但跑的线路大致相同,无非重复 前面的故事。不如挑一些不一样的趣事以飨读者。
剧团乐队 B 君出身钟表世家,自誉通晓中外名表。名声传出,购表者如蝇逐臭。他倒不嫌烦,摆着谱有求必应。进得市场眼夹修表放 大镜,手持手表盖起子,一副专家权威派头,打开表盖:“假的,什 么 17 钻,就是玻璃。”“假的,没有钻,一半价都不值。”戳在旁边的 卖表人平日里巧舌如簧,此时那张嘴顿时哑了,恐怕这辈子他也没有 见过这样的专业人士,这分明是砸场子嘛。他想发作,可是看看 B君周围几个肌肉发达武功演员“保镖”,只有吐沫往肚子里咽,乖乖 儿的任凭专家摆布。温州演出结束,剧组人员乘大巴前往码头,街上 的一伙青年突然指着车上的 B 君叫嚷:就是这小子砸我们的生意!他 妈的再让我见到,砸断你的腿让你回不了上海!
C 君闲来无事,陪着剧团同僚逛市场。无意间摸口袋,钱包竟不 翼而飞!C 君环顾四周大叫:有小偷!众人皆无反应,一花格衬衫青 年当众拿着 C 君钱包摇晃着:是你的吧?里面多少钱?C 君顿了顿口 气说:百元多。花格衬衫听了哈哈笑起来,向周围的过客说:穷小子 装阔气,明明里面只有五块钱,还好意思逛街?拿去。语毕随手将钱 包甩下。
D 君随着人流向市场走去。路旁有人拦住去路,农民打扮,朴实 土拙。从怀里抽出一把折叠伞:“大哥要伞吗?何必跑市场呢,我家 就有,花色齐全,随你挑,尼龙布也有。”
D 君正要买伞,随口问:“在哪儿?” “不远,走两步就到了。”
D 君犹豫,但没走开。农民继续纵容:“多走几步看看,不满意再回来。不耽误事。”
D 君觉得有理,便跟着农民进了胡同。三转两转来到一户人家。 周围寂静无人,跨入大门迎面小庭院有一排两间房。农民前去一间开 锁。隔壁一间门紧闭但听得出里面热闹非凡。不知怎的那门锁开得很 困难,D 君等得不耐烦,伸脖隔着玻璃看另一间屋的热闹。原来里面 在玩儿“梭哈”。这是一种当时很流行的赌博游戏。三只碗倒扣,其 中一只碗里放上一枚硬币。然后三只碗来回无次序调换。熟练庄家碗 只调换的眼花缭乱,让你看不清有硬币的碗是哪个。一阵混乱,庄家 突然停下。看官掏钱押注哪只碗里有硬币。未猜中者赌钱归庄家,猜 中者庄家赔钱。
D 君张望的屋内庄家似乎是个生手,三只碗调换的速度十分缓慢, 连 D 君都看得出哪只碗里有硬币。故而庄家连连赔钱。D 君正看的入 神,农民过来说;“哎呀,钥匙拿错了,怪不得半天打不开呢。我去 换钥匙。”说着转身出了大门。“正巧”庄家抬头看见了 D 君。门一 下打开,几个人连推带拖将 D 君“请”进屋内。“大哥,等也是等, 不如坐下来玩儿两把?”庄家笑着说。众人也应和着,急不可待欲按D 君入座。这时 D 君才明白他上了圈套,入陷阱了。好在 D 君走过 码头,见过世面,他面不改色直截了当:“我知道各位大哥设局不容 易,本人家里夫人管的严,我不敢大出手。这点儿小意思给大伙儿打 打牙祭,放我一条路吧。”说完掏出十元钱放在桌子上。兴许庄家们 头回遇到这局面,一时呆在那里没反应。D 君趁机抱拳抽身逃出大门。
演出总有个尽头,回上海的日子越来越近,购物单里列的任务也 一行行划去的差不多了。埋在心里的担忧此时慢慢冒出头来:这大包小包的怎么带呢?听说船上也有缉私队,万一碰上了那可要血本无归 啊!和舞美队员工们关系铁的,暗地里可以将货物塞进道具箱里,心 无牵挂地拍拍屁股回上海。不是舞美员工哥们儿的只有求告领导帮帮 忙。这倒不是病急乱求医,通常剧组里总有那么一两个擅长对外打交 道的人。剧组常年跑码头,这种人是必不可缺少的,多少剧组外交头 疼的事,领导束手无策,他们却能摆平。像剧组员工夹带走私货的事 领导不便出面,这些人就大有用处。果然,在总结演出的会议上领导 宣布,经 XXX 与码头公安局联系,事已办妥,只要是京剧团的一概 不搜查。XXX 怎么谈的,不知道。谈的结果靠谱吗?也不知道。反正 领导在大会上郑重宣布,就当是真的了。那天剧组全体人员登船入舱 毫无麻烦,一路也平安无事。其中一件小插曲印证了 XXX 没有吹牛。 剧组有两人的睡铺离大家远了些。近午夜两个身穿制服的稽查人员直 径过来命令打开提包检查。两人一惊,倒霉,撞到枪口上了。于是乖 乖打开提包。稽查员伸手就要往里翻。旁边的剧组人员无意嘀咕道, 不是说好不检查吗?稽查员的手在提包里停住,歪头问:“你们是哪 个单位?”“上海京剧院的。”“哦,对不起,看错人了,打扰了。”说 完一边点头哈腰,一边赶紧走开。
船到十六铺码头就是上海的地盘,温州疏通公安局的手段到这里 失效。船上的演出道具箱由文化局车队装卸。头一辆车装满道具箱开 到东平路京剧院门口就被上海海关稽查队扣住,所有的箱子贴封条, 准备一个一个箱子查。随行的舞美员工慌了神,情急中偷偷溜出大门 翻身向码头方向狂奔。他期望文化局的车队应该沿着同一路线开往京剧院。果然他拦住了第二辆、第三辆······然后就没有了然后。
以上是警察与小偷的故事,再说一桩正能量的事儿吧。
M 君想买架双卡录音机,就是当时性价比超高的“8080”款,四百多元。对于月工资六十多元的他来说无疑是身上榨出来的血汗钱。 可当时流行的三大件(手表、缝纫机、自行车)家里都有。为了孩子 也为了面子,他选择了录音机应该必须具备。所以 M 君到了温州什 么也没买,一门心思要淘个“8080”。这个玩意儿在市面上是见不到 的。主要来源是海关没收的走私货。M 君犯了愁,人生地不熟哪里去 通路子呢?同事出主意了:找剧团里的 XXX 呀。对,虽然与他不算 是朋友,但咱们也不是没有帮过他的忙,不妨试试。XXX 听了来意, 咧嘴笑笑点头:可以,我帮你想办法。时间一天天过去,温州演出都 要结束了,可那边的“8080”仍渺无音信。M 君着急了,又找 XXX。XXX 透了底,你要的“8080”是热门。我认识的 H 小姐从海关要到 了两台名额,一台是早于你预定的,不能失信于他人。另一台本该属 于你的,不想省里头头知道了,指定要这台。你说海关敢抗命吗?您 要是不信,我可以带你见 H 小姐。
H 小姐是个典型的南方姑娘,又矮又瘦又热情,两句话就一见如 故 。 看 来 X X X 没 有 扯 谎 , H 小 姐 也 非 常 过 意 不 去 , 说 这 样 吧 ,“ 8 0 8 0 ” 又不是绝版。你放心回上海,等我拿到,头一台就托人带给你。XXX在旁边搭腔:放心没问题,老 M,你把钱交给她,就等着拿“8080” 吧。M 君也被 H 小姐的热情所感染,没多想,立马掏出钱留了个电 话号码,这交易便成功。回到上海,家人得知此事痛骂 M 君没脑子、书呆子!四百块血汗钱就这样无凭无据给了她?一面之交就相信她? 你是外星人吧?M 君经这劈头盖脸的数落,脑子才醒过来,懊恼自己 的愚蠢和幼稚。可事已至此,钱是要不回来了,只好另想办法找回来。M 君一跺脚,不就四百块钱吗?大不了自己再跑一趟温州,倒卖些热 门货,把失去的补回来!
M 君吊着心过了个把月,忽然接到一个陌生人电话,自称受 H小姐委托带给你一部录音机。M 君晚上如约到某路口见到此人,果然 一架用塑胶袋封好的崭新“8080”放在自行车上。来人将“8080” 交给 M 君并说:H 小姐向你问好,说你是个好人。
有人说你这啰哩啰嗦讲个啥?我想说,很简单,这些故事都是小 小老百姓的真实事儿,平凡而粗俗。但它却折射出中国历史大潮流的 走向。改革开放一路走来虽然有些不完美,不成熟,带着这样那样的 陋习,但那是民心,是趋势,是不可阻挡。就像中国的黄河,九曲十 八拐,最终还是流向大海。
以此文纪念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周年。
2019/1/30 于奥克兰
注一 :当时国人百姓还不能随便走动,外出必须携带本人工作单位 开具的介绍信。因此只有“因公出差”才能独享其荣。而所谓“因公 出差”那就——你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