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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广垣罚劳改十年多了。他犯的事儿本没什么大不了,可村支书吴家槐一心“办”他,又正赶上“严打”,张广垣的南瓜头碰礤床子上了。说起这“严打”,可不是闹玩儿的,谁摊上,就倒血霉,一样的毛病,不该逮的逮了,不该判的判了,该轻判的重判,不该杀的也能杀了。青山县县机关一个干部家庭,男的在一个公司当经理,女的当民警。他们就一个宝贝儿子,文化大革命,学生不正经念书,他这儿子从小娇生惯养,十八九了,整天跟县城几个皮蛋孩子——有男有女——在一起鬼混,几个坏小子连哄骗加强迫,糟蹋了几个女孩子。公安局把他们抓了,判了刑,这家的孩子被判了十年,两口子觉得判得太重,坚持上诉,又托熟人,找关系,结果中院把案子退回县里重审,正赶上中央指示开展“严打”,县里正愁着没有叫得响的“典型”案例,就按文件精神把这几个孩子重新定性为“流氓集团”,这孩子定成“集团”头头,他和另外两个“骨干”判了死刑,其他几个也判得很重。面对泰山压顶一般的运动,这两口子也没法儿了,只能暗暗悔恨自己把儿子送上了断头台。张广垣犯那点儿事儿 ,竟被重判了十二年,还没地儿诉冤去。
张广垣进去了,能能在家苦熬。四年前,儿媳妇小香把六个月的孩子乐乐扔下,跑到广东去找庆涛了,小香走的时候,乐乐会翻身,喜欢笑,长得俊巴,小脸儿白白生生,粉嘟嘟的,两个大眼像黑葡萄似的,谁见谁喜,能能诚心诚意地拉巴这个宝贝孙女,买奶粉喂她,从不叫她渴着饿着冻着热着,可是不知咋回事,孩子不旺相,快两岁才会走,大脑袋,傻而吧唧的,让村里的医生给看,说是孩子吃母乳少,营养跟不上,影响发育,大大就好了,给庆涛和小香打电话,他们不当回事儿,说,孩子现在吃的比原先好多了,能有啥问题?现在孩子四五岁了,满看着不精神,不泼实,时不时地闹病,有时候,乐乐睡着了,能能在一旁看着她,心里嘟念,妮儿,你可别有啥大毛病,那就把奶奶疼死了。广垣罚劳改十来年了,头会子能能让嫂子看着乐乐,她上林城劳改队去看他,见他头发快掉没了,剩几根白毛毛,胡子,鼻子毛全白了,锅锅着腰,老得不是个样了,问他有啥毛病,他说没事儿,他满眼是泪地问,怎么不带孙女来,让他看看,她说,人家都说,让小孩子上这种地方来,对孩子不好。广垣连连点头,说:“是,是,是,我糊涂了。”一边说,一边还拿巴掌抽自己脸,说:“你还以为自己是啥好人,在外头混事儿吗?”能能心疼他,流着泪说:“她爷爷,你别这样,别这样……”从劳改队回来的路上,她听人说,上级有政策,劳改犯表现好,能减刑,有的说,光表现好白搭,得给里头撑劲的送钱,才捞着减刑。能能担心广垣的身体,怕他毁到里头,她一心让广垣减刑,早一天出来,回来后,她一准好好待他,过去的事,求他原谅,好生照应他,孬好不济,两人老来做个伴儿。能能回家就去找哥哥和嫂子,哥嫂问她,广垣在劳改队待的啥样,能能没开口说话,先哭了,说:“他自己说挺好,可我看他那样子,很瘦,老得厉害,锅锅着腰,像是有病了,还病得不轻,我很担心,怕他不能活着出来。”嫂子说:“再有不到两年就该出来了,他年纪不多大,到不了那地步。在里头的人,有病也得给治哎。”广坪抽着闷烟,磕磕烟袋,说:“老农民本来就没人瞧得起,罚了劳改,就更不是人了,有罪受了,什么人折腾不毁?能能担心的很是。可是咱没法子啊。”能能说,听人说劳改队里按表现打分儿,分儿高的减刑,明着是说这,暗地里得给里头管事儿的送钱,才捞着减刑。我寻思着,让小涛给打点钱来,再想法借些钱,托人送进钱去,好歹让他早点出来。广坪愣了片刻,说:“旁也没借钱的门路,就是找广培,我去找他。再说,得送多少钱,咱也找不清里头的‘行市’,还有,人家那话,拿着猪头找不着庙门,咱满心送钱,也得知道给谁送,怎么送,这都是愁事儿。”嫂子说:“青田叔当多年的官儿,许能知道里头道道,也许有能说上话的人。”广坪说:“他不撑劲多少年了,又老八板,怕是不愿弄这样的事,得另想办法。”广坪去找广培借钱,广培沉吟道:“这种事儿,能行吗?一是这样弄本身就犯法,再就是咱送上钱,他收了钱,不给办事,钱打了水漂,就苦了。”广坪说:“人说哪里不抹油,哪里不滑溜,锯响就有沫儿,试试呗。”沈迎莲说:“广培还是书呆子气,现在办啥事不花钱?当然花了钱也可能办不成,可是不花钱,你就甭想办成。这是救人命的事,不能二思。”广培说:“我犯糊涂了。办吧,可是得多少钱呢?”广坪说:“我寻思问你借七千,俺再凑三千,一共一万,再多咱也拿不出来了,先送上这些看看。”这边能能跟小涛打电话说这事,让他无论如何抓紧往家打两千块钱,可是,他俩在外头打工,小香花钱大手,挣的不够花的,给家里打钱很少,能能实在没钱给孩子买吃的了,打几回电话,才给来点钱。这回打过电话去,过了十几天,总算给打来一千块钱,广坪又想法操兑了两千,总算凑够了一万块钱。广坪没去找刘青田,庆水在外头跑蹬,认识人多,找熟人想法儿往里头送了钱,收钱的答应给“使劲”,可是一回回有减刑的,就是轮不到广垣,后来,又往里头送了五千,过了年把,离刑满差不到一年,广垣终于放了出来。
广垣从劳改队大铁门出来,一眼看见花白了头,变老了的哥哥,咧开嘴,哭着说:“哥,你来了,你咋老得这么厉害?”广坪也掉了泪,说:“你进去十来年了,哥能不老?你不看自己什么样子,咋回事,啥毛病?”广垣拿褂袖子擦擦眼泪,说:“咳嗽,喘气儿不顺溜,里头的大夫说是气管儿不好,不碍事。”广坪说:“在里头,人家还正经给瞧病?家来了,找先生好生看看,不是小年纪了。”广垣说:“过会子再说。”广垣打问嫂子和小孩儿们,广坪给他大概说了,广垣说:“为了让我早放出来,哥和嫂子操心了,还花一些钱。按起我干的事儿来,哥就不该救我,死到里头活该。”说着又哭了,眼泪,鼻涕顺着脸往下淌,淌到白胡子上,广坪说:“你说啥话?别胡寻思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谁也没有前后的眼。出来了,把病扎裹好,好好过日子吧。”
张广垣从劳改队回来,像变了一个人,胆儿小得像家雀子,说话不敢大声,见了村干部,就喊“政府”,让人呲嗒了几回,才改过来。广培来家看他,问他里头情况,他悄悄地说:“提不的,黑着哩。干好活孬活,记分减刑,管么非得……”他用两个指头捻着,做点钱的动作。广培说:“眼下管么都得钱。世道就这样了。”
广垣回来,能能诚心敬意地伺候,几回说对不起他,广垣都把她话头截了回去,说:“啥话不说了,要怪,就怪咱跟风,洑上水,图好处,咱都让吴家槐个孬种玩意儿害了。你也受老罪了,我不怪你了。”能能说:“吴家槐也没到了好处,人不报天报了。”能能担心他的身体,广垣说,没大事儿,家来了,见着孙女儿,一高兴,就好了。
张广垣从劳改队回来不多天,病就厉害了。能能要带他上医院看,他说,为了“捞”他,花一些钱,不知啥时候还上,不能再花钱了。能能去找哥和嫂子。张广坪给工地上请了假,跟能能两人强拉硬拽地弄他去了县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是肺癌,还好是早期,尽快动手术切除还有救。广垣结结巴巴地问:“大夫,做这手术得多少钱?”大夫看看他,掂量着说:“一般要四到六万,看病人情况,也有花八九万,十来万的。”广垣听了这话,站起来,拽了广坪和能能要走,说:“咱走吧,别让大夫白费心了,我这命可不值那么多钱。咱上哪淘换这些钱去?”广坪皱着眉头,甩开他,说:“广垣,你干什么?老实的,听大夫说完,钱的事,咱再商量。”大夫面有戚色,低声说:“农村人得了大病,费用确实是个问题。不过,病人年纪不算大,还是尽量凑钱,把手术做了的好。”大夫又说,如果你们商量好了,我就安排病人住院,因为他身体弱,得调理几天,再开刀。广坪说:“大夫,不用商量了,你给安排住院吧。”
广坪和能能陪着广垣从门诊室出来,在医院走廊尽头窗前站住,广垣哭咧咧地说:“哥,你别生我气,我是真觉得咱治不起。”广坪说:“我也知道,可是反正不能眼睁睁地等死哎。”能能怯生生地说:“哥,咱不好操兑钱哎。”广坪皱紧了眉头,说:“我也犯愁。借广培的钱,还没还,不能再找他借了—他也没这么多现成的钱。青田姨父一个人领工资,不能去难为他。怎么办呢,实在没咒念了,我就舍舍皮脸,上二红庙找表哥借。没迭地跟你说,舅老爷的香港朋友在上海和咱林城投了资,虎子跟他们干,听说挣钱不少。”广垣听哥说这话,立马蹲到地上,还朝墙上碰头,哭着说:“舅老爷救过我的命,我丧良心举报他,把舅老爷害死了,我本该给舅老爷抵偿,死了活该,为了给我治病,再上人家借钱,我还是人吗?人家也不能借给。哥,二红庙的钱不能借。”广坪说:“一码归一码,到这会儿了,不拾翻那些事。我估摸着,林家表哥量事,能借给。这都不用你管。你就安心住院开刀。”
进了腊月,庆涛和小香来家了。乐乐见了娘和爹,怯生生地躲到奶奶身子后头,小香过去,拽过乐乐,乐乐哭了,小香和庆涛蹲下看乐乐,小香说:“乐乐,叫妈,这是爸爸,叫爸爸。”能能在旁边说:“俺都是跟她说‘爹娘’,‘爸妈’她不知道。”小香说:“啥年代了,还喊爹娘,难听,土死了。”乐乐呆里呆气地站那里,大脑袋,眼没神,小香说:“我怎么看着这孩子不大对劲,四五岁了,呆而呱唧的,光一个大头,也不是正色道。她奶奶,你咋看的孩子?”庆涛不敢吱声,能能陪着笑,说:“怎么看的?从你走了,就买奶粉给她喝,大点了,有口好吃的都让她吃,诚心敬意地伺候,可孩子就不旺相,快两岁才会走,大点了,看着也不精神,找先生看,说,没啥病,大点就好了。”小香“哼”一声,转脸跟庆涛说:“张庆涛,孩子要是有啥不好,我要你们死的。”庆涛说:“孩子这不还不知道啥毛病吗?你别这样,咱爹病着,急等进院开刀,你先消停消停。”小香撇撇嘴,说:“孩子要紧是大人要紧?消停?孩子要有毛病,谁也甭想消停。”能能在一旁,不敢吭声,小香抱起孩子往屋里走,乐乐小猫一样哭起来,庆涛赶紧跟着进了屋。能能回堂屋里间,躺在铺上的广垣小声问:“儿媳妇为着孩子的事嫌你了?我也觉得孩子不多好,明天哥来了,跟他说说,我不去开刀了,先给孩子查病要紧。”能能说:“你别再出事儿了,说好了的,哥也借钱了,怎么说不去就不去了,不要命了?”广垣长叹口气,说:“我这条命,要不要的精松。”
腊八了,能能伺候张广垣喝了腊八粥,广坪拉着排车来了。庆涛和小香给大爷问了好,庆涛吃惊地问:“大爷,你拉个排车做么?”广坪说:“你娘没跟你们说?医院安排你爹住院,去送他。”庆涛说:“冷呵呵的,这么远,拉啥排车,打电话租个车吧。”广垣说:“小涛你在外头打几天工,咋说个话,像不在这天底下的,咱什么人,啥身份,去住院还租车?”能能说:“小涛,不怪你爹说你,别说话不着天不着地的,租车,那得多少钱?”小香白瞪婆婆一眼,说:“再没钱,也不缺这趟车钱,啥年月了,去住院还用排车,多丢人?再说了,这上县城,快二十里路,谁拉车?庆涛坐了两三天车,累得够呛,他拉不了。”张广坪皱着眉头听着,说:“咱是农民,都用排车拉病人去医院,不丢人。小涛累,车我拉。今天非去不可。大夫说了,今天住上院,腊月十五动手术,七天出院,不耽误回来过小年。你爹刚出来,你们也千里遥远地来家了,一起好生过个年。”小涛不吱声了,小香还要犟,小涛拿眼瞪她,小香才不吱声了,能能急急慌慌拿被褥铺排车上,广垣上车躺好,小涛拉起排车,小香说:“小涛,你行吗?”张广坪也问:“小涛,行吗,不行我拉。别看你大爷上岁数了,拉个人,走这点路,不算事儿。”能能说:“小涛年轻力壮的,就得他拉车,哥,你跟着去,就受累了。”张广坪说:“受累也不碍,谁叫我是他哥来。”庆涛拉起车,广坪说:“赶紧走,别耽误上午住上院。”出了大门,来到路上,广垣说:“小涛,你看刚才这一阵,我都不知道咋说你。”张广坪说:“算了,啥话不说,治病要紧。年轻的,在外头待的,想法跟咱不一样,也算不上大材坏。”
广垣住上院,广坪回村了,到了过午,张广垣跟庆涛说:“小涛,我这病不挡吃喝,不用人伺候,你也回去吧,孩子的事,我不放心。明天你跟小香弄孩子来,让大夫好生看看。”
隔了一天,庆涛骑了自行车带着小香和孩子来县医院,先上爹病房打个照面,就去给孩子看病,正巧有地区医院来的一位儿科专家,是个老太太,庆涛给孩子挂了号,老太太医生头发花白,慈眉善目,给孩子做了检查,问了情况,说:“你们当爹娘的光顾了挣钱,孩子很小就舍给老人。现在,农村是伪劣食品的大市场,农村人没文化,好骗,大人受害不说了,最苦的是孩子,吃这些东西要了命。你们这孩子的毛病,是吃劣质奶粉造成的——咱林城地区这种孩子不在少数,典型特征是头大,看似胖,实是浮肿,身体各器官功能都不好,大脑受损,影响智力。”小香急问:“好治吗?”大夫摇摇头,说:“治起来比较麻烦,我会跟你们说怎么办。”
庆涛和小香领着孩子从专家诊室出来,没走几步两人就吵起来,小香说:“咱算让你娘坑死了,怎么办吧?”庆涛说:“你说这话就是不讲理了。孩子丁点,你就扔下她,孩子不吃母乳了,娘一个农村人,不就在商店里,小摊上买奶粉喂孩子吗?人家城市人喂孩子,国产的名牌奶粉都信不过,只买进口的,咱娘懂啥?别说没钱,有钱她也没处弄好奶粉,咱这里卖的奶粉全是便宜货,说是奶粉,里头不知什么东西,这能怨咱娘吗?”小香急了,说:“张庆涛,你这意思,孩子得这病,不怨你娘,倒怨我了?我跟你说,孩子这样了,我也不跟你过了。你张家非得赔我的孩子不可。孩子好不了,咱谁也别想过素净。”庆涛说:“你这不是不讲理吗?”小香说:“是,我不讲理,你们张家人忒讲理了,我都替你丢得慌。”庆涛说:“祖宗,姑奶奶,求求你,别闹了,咱爹还在这里住着院,很快就开刀,让他听见动静,影响他开刀,就麻烦了。”小香更来气了,说:“你说这个我更来气,从大牢里往外弄他借一些钱,还没还,这又再花一点子钱。大夫说,孩子这病很麻烦,看样得钱花了,钱都用到死老头子身上了,还有钱给孩子治病?”庆涛说:“反正老的有病不能清看着,孩子的病该咋治就咋治,咱俩人出去打工好生干,省着点花。”小香说:“你本事大,你多挣就是,省点花,合着你嫌我浪费你钱了?”庆涛说:“你咋啦,上了无理取闹了?”小香要跟庆涛急,乐乐紧挨着小香,傻不愣登,吓得脸黄焦腊气,闷哧着掉眼泪,见娘要伸手抓爹,“哇”地哭了,小香弯腰抱起孩子,说:“俺妮儿害怕了,都怨你混账奶奶,混账爸爸。”又恶狠狠地说:“张庆涛,我给你攒着,你等着吧。”
庆涛跟小香去给孩子看病,张广垣不放心,打完吊针,从病房出来,来了门诊,老远就听见小香跟庆涛两人吱歪,他不敢过去,就在一边蹲着,听儿子和媳妇两人吵嘴,心里提不得的味儿。两人带孩子走了,张广垣走到专家诊室门口蹲着,等专家老太太下班往外走,他大上一步,说:“大夫,你刚才给一个叫乐乐的孩子看的,是啥病,我是她爷爷,麻烦你跟我说说。”老太太看看张广垣病弱的样子,说:“你这位老哥,让孩子跟你说,不就行了?”张广垣说:“他们说不清楚,麻烦你跟我说说。”老太太让广垣和她一起在一张连椅上坐下,仔细地给张广垣说了孩子得的啥病,咋得的,怎么治,最后说:“农村这两年不少孩子得这病,一是经济条件差,再就是没这方面的知识,孩子受了害。已经这样了,老哥,想开,啥话不说,好生给孩子治病吧。”
张广垣住院几天,医生给调理,吃的睡的都好,他觉得自己身体好多了,也有点劲儿了,刚才听儿子和媳妇吵架,又听女专家说了孩子病的事,一下就瘫了,浑身像散了架,迈步的力气都没了,看看外头,天阴沉沉,医院走廊里,黑乎乎,眼前没点亮了。这几天,他曾经想过,哥和能能非让他开刀,就听他们的,治好病,好生活几年,孬好不济,他有儿子,儿子还娶了媳妇,有了孩子,这就不孬,村里不少人家,儿子多大了,还找不上老婆哩。他觉得自己精神头儿来了。哪想到,自己孙女长了这病,“大头娃娃”,有讲头的,叫他们家摊上了。他甚至想,这都是他不行好事,丧德,老天给的报应,天老爷,你咋报应我都行,不能报应到孩子身上啊。张广垣胡思乱想着,步履艰难地回了病房,一头栽到铺上。不大会儿,庆涛小香带孩子来了,张广垣心里有数,没敢仔细问孩子的病情,庆涛敷衍地说了几句,小香绷着脸,不吭声,张广垣揽过乐乐,亲亲她,说:“好妮儿,你可得好好地长大啊。”说着,掉下泪来。庆涛说:“爹,俺回去了,你安心住院,我明天再来。”小香没好气地领过孩子,杠杠地往外走了,一边嘴里还嘟囔着:“坑人货,充什么亲生的!”张广垣听得真真的,叹口气,躺倒了,娘们儿似的,鼻子一把泪一把地哭了。这天中午,晚上,张广垣都没怎么吃饭,大夫说:“你得好好吃饭,养好身子,准备手术。”张广垣呜呜噜噜地答应着,护士来定第二天的饭,他说,家里来人带吃的了,明天不定饭了。
张广垣翻蹬了一夜,没怎么睡觉,第二天早早的起来,不等护士来挂吊瓶,就拿出昨天剩的饭菜用开水烫了吃,他胃口胀得慌,吃不下,可又觉得花钱买的,扔了疼人,就忍着干哕,硬把剩饭剩菜吃了,问病友—一个下边学校的姓魏的老教师要了纸和笔,歪歪扭扭地写了几行字:大夫,我家没钱 刀不开了 对不起了 俺家来人 叫他们退了钱 说我上南乡熟人家了 别找我 我28准回家 谁也别管我开刀的事了 孩子要紧 写完了,给了老教师,说:“魏老师,麻烦你把字条给大夫,我走了。”魏老师草草看一眼字条,说:“老张,你咋这样,不要命了?”张广垣说:“魏老师,咱没细啦,我家的情况,我确实不能开这个刀了,我孙女是大头病,治不好,一辈子的事,得把钱用到孙女子身上,我不是小年纪了,多活几年少活几年,精松了。”魏老师还想再劝他,张广垣一边脱病号服,一边说:“魏老师,咱不说了,我得抓紧走,晚了,就走不了了。”说完,给魏老师低低头,就慌里慌张地走出病房,出了医院,奔汽车站。南乡有个一块罚劳改的狱友,比他出来的早,两人在里头轧伙的不错,他在车站跟前商店里买了点东西带上,他觉得自己还不知道活多久,他要去看看这朋友了。
家里人知道了张广垣从医院跑了,张广坪急得跺脚,说:“这人咋弄了这么一出。”能能一个劲地哭,说:“哥,他别再是出啥事了。”广坪说:“他不是说了吗,二十八准回家,等着吧。出不了事。”庆涛暗地里跟小香说:“你嫌爹开刀花钱,这好了,爹不开刀了,你称心了。”小香说:“张庆涛,你想找事儿啊。我就是嫌了,你咋着吧。”庆涛嘟噜说:“我在你跟前是打败的鹌鹑斗败的鸡,还能咋着,就看着爹早死呗。”
腊月二十八,狱友骑自行车带着张广垣,送他回了家,狱友在张家吃了饭,广垣送他走,到了村外,在清水河桥头上,狱友站住。阴着天,云彩像锅底一样黑,西北风溜溜的,狱友看着张广垣,见他搐搐巴巴黄黄病病的脸冻得黢紫,眼圈子红红的,眼角的眼眵像家雀子屎,花白的胡子在风中合撒,狱友心想,这老哥完完的了,眼睛发热,说:“广垣哥,不送了,我走了。过完年,再跟嫂子和孩子合计合计,回医院,跟人家说说好话,住院开刀吧。管怎么说,性命要紧。”广垣说:“兄弟,别劝了,哥想好了,人活百岁也是死,不挣歪了。活着也是家里的累赘,不带累他们了。咱弟兄相识一场,没待够。下辈子再见吧。我死了,你也别来,咱今天就分别了。”狱友哭了,说:“俺哥,你真犟啊。”张广垣说:“这就是哥的命啊。”张广垣催了几次,狱友骑上自行车走了,广垣站在西北风里,合合撒撒,看着狱友走远,看不见了,才拖着酸溜溜的两腿回家。每迈一步,都吃力的很,心想,从知道了乐乐病的事,一天不如一天,看样没多大撑乎头了,哪里断绠,哪里栽倒算了。
张广垣打起精神,跟一家人一起过年,年三十晚上,都在哥嫂家一起请家堂,敬天祭祖。初一,还带孩子来哥家拜年。年前年后,广坪趁跟前没人,跟说旱书的似的劝他,能能哭着求他,小涛和小香两人也一起求他,小涛说:“爹,当儿的无能,你这样,我忒难受了。”小香眼里挂着泪,说:“爹,我不懂事,你是生我气,才这样的?”他说:“你俩别胡寻思,咱家的事都怨我,不怪你们。爹得的不好的病,开刀花一点子钱,也不一定多活几天,不瞎败坏了。”张广垣铁了心,说:“谁也别劝我了,我主意已定,咋劝也不改了。我好生吃饭,找偏方紥裹病,能多活一天算一天。刀是不开了。”张广坪跟能能说:“没法儿了,依他吧。”
过完年,庆涛和小香回广东,临走,张广垣嘱咐道:“你们放心干工,你娘听大夫的,給孩子治病。我没了,你们也别回来,省下路费给孩子看病。别欺负你娘,她够苦的了。”庆涛哭得一屈一个疙瘩,小香也哭了。俩孩子走了不到一个月,张广垣一天不如一天,很快就不行了,临死跟哥和嫂子说:“我是个坑人货,害人精,临了把自己害了,我对不起爹娘,对不起哥嫂,也对不起孩子,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你们。”张广坪说:“别说这些没用的了,没人怨你。”又跟能能说:“我走了,撇你自己受罪了,你可得好生着,管怎着,给孩子把病治好。过个年把,让他们再要个小子。”广垣死了,能能哭得死去活来,如兰劝她:“长胳膊拉不住短命的,他走了就走了吧,咱得招应好孩子。”
发送走了广垣,广坪和如兰两人躺在铺上喳咕。广坪说:“广垣这也算一辈子。”如兰说:“是啊,他干些瞎事儿,害人,自己也没得好儿。末末了,他弄这一出,真疼人。”广坪不吭声了,停盼子,如兰说:“小河过年光打了钱来,人没来家,真想他了。”广坪叹口气,说:“谁说不是呢。让小霞再给他打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