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河湾村“卫派”,吴家利挑头儿,滑皮是“狗头军师”,吴家槐躲在后头“杠劲”,他说,过去,咱村合作化、大跃进,都是猛呼隆,动静大,就成了“点”,当了“标竿儿”,现在,你这伙造反,也得破本儿地扇乎,闹轰,动静越大越好。动静越大,势力越大。鬼怕恶人,老百姓不更怕恶人?这年头儿,谁恶谁是哥。村里的批斗会开过没几天,吴家利一伙就跟孙二虎勾着,跑到县里去揪“大走资派”,县委马书记被一中的学生扣起来了,他们揪来了老头子吕副书记,还一堆揪了公社宋书记,社长刘青田,副书记赵臣,在河湾村开批斗大会,邀请全公社造反派参加。
张广坪跟爹在会场里蹲着,爷俩偷偷喳咕,广坪说,五八年他修东风水库时,跟吕书记说过话,是个好人。打那再没见过,这回老远看着,更老相了,也更瘦了,老头儿受罪了。爹说,就这年月,谁也没法子。开会了,孙二虎和吴家利指挥着,一档子造反派把几个大走资派和梁仲山别着“烧鸡”,押上台,张德成和张广坪看到,别吕书记“烧鸡”的竟是他们家五妮儿!张广坪恨得咬牙,张德成气得跺脚。批判发言完了,吴家利嗷天呜地,勒令走资派向革命群众“请罪”,吕书记朝讲桌走,摇摇晃晃,要跌倒的样子,走到台前,深深地弯下腰,朝大家鞠了躬,哑着嗓子,说:“过去工作没做好,还给群众造了罪,对不起贫下中农和社员群众。上河湾村来,我更觉得有罪。大跃进,我领着修东风水库,你们村梁仲山和张广坪带的民工出了大力,张广坪的岳父刘老汉舍己救人,牺牲了。当时,我们不听科学建议,安全没抓好,急于求成,大坝质量不可靠,两年后,溃了坝,你们大队淹死了三个社员,当中有张广坪的妹妹。从解放战争到社会主义建设,父老乡亲多么大的牺牲,可是到现在也没过上好日子,大家有气,批斗我们应该。我向大家特别是张广坪同志一家请罪。”说着又朝人们鞠躬,张广坪见吕书记的可怜样子,好像忘了是在开大会,竟出声喊道:“吕书记,这事不能光赖你。”会场上开会的人们嗡嗡地叽咕起来,吴家利高声喊道:“打倒走资派吕某某,张广坪是保皇派,保皇派决没好下场!”……
会散了,张德成和张广坪走出会场,张广坪见吕书记和两个干部在大队部院外站着,几步跑过去,说:“吕书记,当时就那形势,俺不记恨你。你受罪了。”吕书记说:“广坪,你们不记恨,我自己心里有愧。我刚才说的是心里话。比起老百姓受的苦,我们这不算受罪。”张广坪见吕书记左胳膊耷拉着,天挺冷,可他脸上有汗,还时不时地咬牙,看样子左胳膊疼,张广坪问:“吕书记,你左胳膊不得劲?”吕书记说:“没事儿。”几天后,庄里人传着,说那天开批斗大会,吕老头子的胳膊别折了,张广垣真够狠的。为这,张广坪发恨要揍张广垣,被如兰生生地拦挡下,张德成说,小五妮儿是个什么狼羔子啊。
(5)
文革闹腾起来,河湾村大队“班子”瘫痪了,生产队各干各的。卫东派心心念念打倒梁仲山,可老家伙成分好,入党早,跟四类分子没瓜葛,不热“长毛”,想打倒他不容易,滑皮跟吴家利急得跳圈儿。吴家槐给他们出点子,搞梁仲山的经济问题,他一直充好人,弄出点事来,哪怕事儿不大,他就臭了,这人顾脸面,到时候,让他干,他也不干了。张德成从初级社到这,一直当保管,换别人,梁仲山不干,两人得有私密事,弄张德成,叫他交代,不交代,给他“加高温(7)”,弄急了,就招了。哪怕是假的,只要能败坏梁仲山就行。他们又想出点子,张德成不算当权派,在本大队弄他,不好办,让孙二虎帮忙,把他弄出去捣鼓,不愁撬不开他的嘴。
几天后,公社造反司令部通知各大队会计保管到公社开会,揭发本大队当权派的问题,张德成接着通知,张广坪说,李老七给说的,造反派不是政府,没权调人开会,别去。张德成说,胳膊拧不过大腿,造反派现下撑劲,咱别跟人家顶,惹不素静。去呗,有么说么,没有的事,不能给人胡造。
造反司令部安在公社大院,张德成去了一大会子,除了本大队的会计,没见别大队来开会的,心里纳闷。不大会儿,本大队的会计也被人喊走了。来了一高一矮俩年轻的,一看就不是老实孩子,都穿着不合身的旧军装,咋咋呼呼,烧炸了的螃蟹似的,张德成心里烦,这是开他娘的啥会?张德成问:“不是开会吗?在哪开?”高个冷冷一笑,让矮个把门关上,说,别着急,会马上开始,就咱仨,开小会。张德成说,那算啥会?你俩干么的,凭么开我的会?高个说,俺俩是公社造反司令部的,凭这就能开你的会。张德成急了,说:“你们这不是糊弄人吗?”高个说:“不糊弄,你能乖乖地来吗?”张德成气得打哆嗦,说:“你们是啥人,说的是革命,干的不见天的事。”高个说:“老家伙,这你就不懂了,干革命,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使用计策,《智取威虎山》上杨子荣不就冒充土匪胡标吗?”张德成说:“你们真不要鼻子,跟杨子荣比。就算你们革命造反,我不官不将,也造不到我头上。”高个说:“不假,你不官不将,可你当了多年的保管,我们找你了解走资派梁仲山的问题。怕你在村里不说,弄你来这里交代。”张德成一下明白了,村里几个坏货要弄倒梁仲山,勾上孙二虎,想这样的点子,这些黄子忒歹毒了。上他们当了。心想,别说跟梁仲山不错,就是不对付,也不能胡念八说,人得讲良心。可也不能跟他们硬顶,顶不合适,得吃大亏。张德成掏出烟袋,慢慢装上烟,点着吸一口,才说:“你俩年轻有为,一看就是办大事的。我想开了,你们是奉命办差,虽说这个法儿不排场,可不怨你们,你们自会公事公办,拾着柴火交柴火,拾不着柴火交扁担。我也不跟你们为难,有么说么。咱原先不认识,可也都是左右方边的,没冤没仇,你们也不会难为我。”高个儿哼一声,说:“你倒会说。有一条你别忘了,我们是革命战士,上级交给的任务,必须完成,你必须好好配合。不然,我们交不了差,你也得吃苦头。”矮个儿说:“小虎,少跟他废话,开门见山,叫他快交代,不交代,就加他高温。”高个儿说:“二楞你不知道,俺二虎哥跟我交底儿了,张德成这人不是穰茬儿(8),识字,道道儿不赖,咱得什么客什么待。”转脸对张德成说:“张爷们儿,你刚才说的不能说不对,可是,咱明人不说暗话,人得看头势,别认死理,光棍不吃眼前亏。你说的不假,有么说么,忒好了,可是没么,你也得说出个么来。运动头儿上,没真假。你琢磨琢磨,开始交代吧,别的不说,就是梁仲山的问题。”张德成心里扑腾,定定神,说:“我从梁仲山领头办初级社到这,一直跟着他当保管。梁仲山这人歪倒磨砸了碾石(实)打石(实),一回也没从我手里私拿过库里东西,整风整社,四清都拾翻过这些事,啥事没查出来。陪上级的人吃饭,干部开会天晚了,从集体豆腐房弄块豆腐,拿库里的麦子去换烧饼,干部吃加班饭,工分记得不准,都算多吃多占,四清,他检讨退赔了。大队有记录。旁的,就没么了。我干保管,进出都有账,搞运动,查过多回了,你们不信,就再去查。”小虎冷笑道:“听听,堵得多严实。按你说,梁仲山就不是走资派,他得是模范干部了。”梁仲山说:“那我就不知道了,他哪怕是反革命,你们有材料,我也管不着,我说的是他没从我管的仓库里拿过东西。别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二楞说:“我们知道,他跟你走得近,是铁哥们儿,他有再大的事儿,你也不会顺妥地说。”张德成说:“他要有问题,我不交代,也过不去。向人难向理。没有的事儿,我也不能给他造。”小虎说:“年数多了,有的事可能忘了,你再想想。”张德成说:“我这人记性还行,这样的事,不兴忘的。真没得想。咱别白耽误功夫了,你们干的是大事,我家里也一点子事,算我求你们,给领导说说,我回去吧。”小虎冷笑道:“你说得轻巧,你以为我们把你弄这里来,你嘛事不吐一点,就放你回去?”张德成鼓鼓勇气,说:“难不成,你们还要屈打成招吗?”二楞说:“你老东西数驴的,不挨鞭子不过河。”
张德成低了头抽烟,不再搭理他们。过了一会儿,孙小虎说:“怎样?想好了吗?是你说,二楞记,你再签字,还是你自己写?”张德成说:“我刚给你们说了,啥事没有,我没啥说,更没的写。咱就别这样干靠了。”二楞站起来,说:“看你老小子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列架子来揍张德成,孙小虎拦住他,说,二愣你沉住气,这张德成也一把年纪了,咱但凡能和平解决,就不动武。回头对张德成说:“你不能怪二楞急,我们弄不着材料,交不了差。”张德成说:“那是你们的事儿,我反正不能给人家胡编乱造。”孙小虎说:“你挺明白的人,怎么不开窍?什么真假?你不见,到处里给当权派贴那些大字报,上头写的都是真的?你认那个真干嘛?”张德成说:“你说的,我不明白。”孙小虎说:“别拗了,你随便交代点,让造反派再落实,没有事儿,就拉倒。”张德成说:“那不是胡来吗?我不干那事儿。”孙小虎说:“你不干,自己挨。你先应付过去,免得受皮肉之苦。”张德成说:“合着你们的意思,我不胡诌,你们就得揍人?你们凭啥揍人?”二楞说:“凭啥?凭我们是造反派。我们是干革命。毛主席说了,革命不是绣花,不是请客。”张德成说:“毛主席那是对着土豪,我是贫农。”孙小虎说:“不赖,张德成还学过毛著。”张德成说:“当下的人,谁不学毛著?”二楞说:“你少来,你现在就是革命对象,你不交代,就?着挨吧。”张德成两眼一闭,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尽你们吧。”孙小虎说:“张德成,我们本来是要跟你好说好道好商量,没想到,你还真不是穰茬,生就的贱命,不吃好饭食,我们整了那么些人,都乖乖的,今儿真碰上楂子头了,那咱就掰掰你这楂子。别怪我们不客气。”张德成说:“我反正就这把老骨头,交给你们了。”
孙小虎瞪圆了眼,说:“那我们就来真格的了。给你说,只要你听命令,我们不动手打你,我们咋说你就咋做,撑不住了,你就交代。张德成,听我命令,站着考虑梁仲山的经济问题,想交代了,就报告,我们就让你坐下交代。”二楞喝道:“张德成,听清了吗?马上站起来,两只脚并紧,站直了,不能打弯儿。”张德成心想,不听他们的,得揍不轻,叫咋着就咋着,撑到哪算哪,说:“犯你们手里了,没辙,好,听你们的,站着。”说着就站起来。张德成直挺挺地站了约摸有一个钟头,撑不住劲了,腿脚酸疼,小腿哆嗦,“扑腾”跌倒在地上,二楞说,我们没戳你一指头,你自己跌倒的,快站起来继续想。”张德成满头虚汗,求他们:“造反派大哥,我不是不站,是站不起来了。”二楞说:“我帮你站。”过去狠吱吱把张德成拽起来,说:“继续站,还得站好,站不好,就不客气了。”张德成又站了有半小时,觉得两根小腿似有千百只钢针在肉里扎,疼得哆嗦,打牙巴骨,又跌倒了。跌倒拽起来,站一霎又跌倒,张德成就这样被他们折磨到天黑,屋里点上了汽灯,亮得刺人眼,孙小虎和二楞两人倒换着去吃了饭,孙小虎说:“张德成,饿了吧?按说,应该给你弄饭吃,可你态度忒坏,不能给这优待。饿着点,脑袋瓜子清醒,好生想。今晚不再站了,我们轮班陪你,想起来,就交代,不交代,就别想睡觉。”张德成想,这些家伙真会治人,这是熬我的鹰。
张德成站了大半天,又“熬鹰”“熬”了一天两夜,头昏了,觉得脖子上长的不是自己的头了,眼晕了,看啥都花花嗒嗒的了,到第三天,他们给张德成弄了两个煎饼吃了,孙小虎说:“我们这叫革命人道主义。你忒顽固,吃饱了,给你升升级,看你能撑到啥时候。”张德成暗想,这些黄子够狠的,折磨三天了,还再升级,咋升级?还真得死他们手里?家里知道是在公社开会,死这里都没人知道,这下苦了。一辈子不低不坏,咋倒这么个霉?随他吧,给他个咬口不开,弄死也不能害人。孙小虎说:“张德成,你饭也吃了,再问你一回,到底交代不交代?”张德成说:“来到就给你们说了,没得说就是没得说,你们就是弄死我,还是这句话。”孙小虎说:“好,硬气。二楞,给他伺候上。”二楞搬了一条长凳,放上两块砖,孙小虎说:“看好了,开始是站桩,接着是熬鹰,你都撑过来了,佩服。现在,升级,叫‘步步登高’,你把棉裤脱了,上板凳,跪那两块砖上。不交代,再朝上加砖头,看你硬到啥时候。”张德成问:“我要是不上呢?”孙小虎冷笑:“你不上?不上,我们帮你上。怎么着?是自己上,还是帮你上?”张德成心想,跟他们顶,得挨更苦的,叫上就上吧,拼命撑,咬牙撑,不能叫他们砸打死。张德成脱了棉裤,二楞说,不穰,棉裤里头还有套里的裤子,不行,里头裤子也得脱了。张德成急了:“你们这是干么,折磨人还糟贱人?你们是年轻的,我比你们的爹还大,你们让我站,我就站,你们不叫我睡觉,我就不睡觉,你们叫我跪砖头,我就上去跪砖头,还不行,非叫我脱光腚,这两天,我就纳闷,你们也是庄户人,咋这么有才分,有这么多折磨人的点子?什么师傅教的?你们不要脸,我也得跟你们不要脸?人有脸,树有皮,你们回家问问你爹,能这样糟贱一个老头子不。别啰嗦了,你俩要是要我死的,我立马碰死在这里。”俩小子让张德成几句话说得脸上寒寒的,孙小虎抓耳挠腮,说:“老家伙,恼了。你问俺的师傅,那我说给你听,天下造反派一个师傅,就是毛主席。你也别抱屈,谁也不怪,就怪你自己死心眼,你早交代了,不就啥事没有儿,早回家了?听你这一阵嘟噜,你又不是娘们儿,谁屌看你的光腚?个人都有,看你的?是让你的皮肉硌在砖上,这样出效果,我们有经验。这样吧,照顾你,不脱里头裤子,但是得挽起裤腿来。二楞,帮他挽好。”二楞忙蹲下,把张德成的里裤裤腿挽得多高,说,好了,上位吧。张德成气得心合撒成一个蛋,哆哆嗦嗦地跪到条凳两块砖上,心里骂:“操他八辈祖宗,这些玩意儿,跟日本鬼子没两样。”
张德成合合撒撒跪在砖上,跪一个饭时就不撑了,膝盖疼得像火燎,像针扎,小腿又酸又麻,哆嗦不止,哆嗦狠了,就摔下来了,孙小虎问交代不交代,张德成腿疼得呲牙咧嘴,说不出话,只摇摇头,二楞就把他拽起来,再把他按到两块砖上,孙小虎说,照顾你,先不加砖,再不交代,就往上加砖,看你骨头硬,还是砖头硬。当张德成再一次从砖头上栽到地上,再次摇头时,二楞给加了两块砖,到晌午顶,凳子上的砖头已经加到了第三层,俩坏小子把张德成架上去跪下,张德成一哆嗦,砖头就歪倒,张德成就栽下来,重重地摔到地上……
张德成和大队会计一起去公社开会,三四天了还没回来,张家人担心,李桂芹说,开这会,还好巴几天,有啥说头,挂死人。张广坪说:“孙二虎那伙不是东西,不知弄啥鬼名堂,我上县城去打听打听。”张广坪正想走,广玳急呼呼地来了,进门哭咧咧地说:“娘,了不得,快救俺爹……”广玳一个邻居上公社伙房挑泔水喂猪,听伙夫念叨,河湾张德成这个小老头儿真有种,叫造反派快弄死了,啥也不招。广玳听了,问咋回事,邻居说,他就听这一句话,不知咋回事。李桂芹听了,哭起来,说,那些坏货把你爹给治作成啥样了?如兰忙过来劝娘,广坪说:“娘,你别着急,看样是孙二虎那伙子的事儿,我去找老七叔商议救俺爹。”
广玳跟李老七、疯子六几个人说了这事,疯子六说,大叔不是跟大队会计一起去公社的吗?那人呢?李老七说,让两人一起去是打烟幕弹,他们把那人弄旁边蹲着,这边关起德成哥来作践。广坪说,咋办?李老七说,他们不是公安,关人开审,犯法,咱去几个人,打听好在哪屋,趁黑夜,把老爷子抢出来。广坪说,我去喊上五妮儿,李老七说,不行,五妮儿跟吴家很紧,走漏了风声,就弄不成,那些黄子再把你爹转移了,就完了。广坪跟李老七、疯子六一伙六七个人一起去了县城,在广玳家蹲着,托那邻居打听人关在哪屋,白天去公社院里踩好点儿,后半夜,几个人翻墙进去,到了那屋,一脚把门踹开,孙小虎和二愣两人困得要命,懵懵懂懂,疯子六进门把灯弄灭,几个人把孙小虎和二愣摁到地上,说:“别出声,出声要你死的。”张广坪和疯子六架起张德成翻墙走了,后头几个人出来,把俩坏小子锁到屋里,毛毛地跑了。
李老七一伙把张德成救回来,贴大字报揭发了卫东派搞阴谋,绑架关押革命群众,非法刑讯的罪行,卫东派自知理亏,装聋作哑,事就过去了。张广坪牙咬得“哧哧”响,要找滑皮一伙报仇,张德成说,你听爹的话,咱忍了。李桂芹说,吃亏人常在,害人精得不着好,人不报天报。这回李老七帮了大忙,张广坪觉得赶上这年月,不偎伙挨欺负,从那往李老七那里跑得勤了。梁仲山趁黑夜来张家,见张德成给折磨得没人样了,小腿上跪破的地方裹着纱布,梁仲山哭得泪水鼻涕顺着胡子往下淌,说:“兄弟,你吃大苦了。”张德成说:“是叫他们治作的不赖,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当时迭不地寻思,觉得这回得死这里了。事过去了,越想越憋得慌,咱老实本分,平白无故,让这伙人祸害这么一下子。这是啥世道哎。”梁仲山说:“啥世道?哥也不懂,不寻思这了。兄弟,咱轧伙这些年,哥没给你帮上忙,倒害得你挨这么一场。哥咋报答你?”张德成说:“你说这,咱就远了。别说是你,就是他们想害别人,兄弟我也不能昧着良心胡念八说。”
(6)
卫东派一心扳倒梁仲山,搞他的经济问题,没弄成,还惹得社员们骂他们不是人玩意儿。滑皮一伙又生新点子。梁仲山几代单传,六十多了,只一个孙子,小名叫红星,虚岁十五了,有点憨,倒不真傻,就是忒老实,好糊弄。有当兵的亲戚,送给他个毛主席像章,小碟子一样大,底子红彤彤,穿军装的头像金光闪闪,红星兴冲冲地把像章戴在胸前,哪有人往哪去,心里是想,别看造反派斗俺爷爷,俺家最热爱毛主席。这天,一伙半大小子在门市部柜台前围着火盆烤火,打扑克,红星上门市部买盐,滑皮的二小子臭蛋说,红星了不得,跩起来了,戴那么好个像章,跑这来馋咱。一个半大孩子长的脑袋偏偏瓜瓜,小名叫偏头,是吴家槐的表侄,结伙着说,红星,你把像章摘下来,咱好好看看。红星绵软脾气,就摘了像章给了偏头,几个人传着看像章,边看边馋得呱唧嘴,几个人看完,把像章还给红星,红星正要戴像章,偏头说,这像章准是用最好的材料做的,放火里也烧不化,臭蛋说,不见准,大人说,真金不怕火炼,这反正不能是金子做的吧?偏头说,你懂么,做像章用的料比金子还好,能怕火?红星听俩小子争掰,把像章拿在手里,忘了戴了,臭蛋说:“咱俩打赌,我说,像章放火里,烧不坏,你说能烧坏,你要赢了,我给你一毛钱,你要输了,给我一毛钱。”偏头说:“好,打赌就打赌。红星,你把像章扔火里试试。”红星看着几个人,二二思思,很不情愿地把像章撂到火里,可怜那像章,立时就变了形,软了,淌了,红星吓哭了,把手朝火里伸,想捞出像章来,哪里捞得出?几个小子咋呼:“红星,你傻啊?不要爪子了?”红星呜呜哭了:“我的像章,我的像章,……俺爹得揍死我,俺爷爷得气死……”偏头说:“你小子,别哭了,你把毛主席像章扔到火里烧,你是现行反革命。”红星吓得说话不成溜了:“偏头叫我……扔……的……”偏头说:“我叫你扔的?你咋这么听话?我叫你死你死吗?你们几个人,是他自己扔的吧?”几个小子脸寒寒的,纷纷点头。
偏头和几个小子押着红星去卫东战斗队“报案”,滑皮让几个小子写了材料,几个人都证明,亲眼看见梁红星把毛主席像章摘下来扔进火里,像章被烧化成了废料。每人在证明材料上签名,按了手印。梁红星又憋气又害怕,说不出话来,卫东派马上把这事写了大字报,在村里到处贴,又开会批斗梁红星,会后押着他在村里游街,说梁红星因为爷爷被打成走资派,仇恨伟大领袖,烧毁像章,是现行反革命,是革命造反派和革命群众的死敌。游完街,不让梁红星回家,直接押解去了公社派出所。
梁家塌了天,梁仲山有病躺在床上,听说了这事,“哇”地吐出一口紫黑色的鲜血,昏了过去,从此再没爬起来,昏昏沉沉,醒过来,有时一个人盯着屋顶发愣,有时偷偷哭,问:“红星咋样了?”儿子、媳妇跟他说:“问了,人家说,不要紧,他是个孩子,过些天就回来了。”梁仲山说:“你们别哄我了,我明白,红星这事儿不是小玩儿的。”又说:“这是他们得为害我的,吴家槐这伙心黑呀,多大的仇,到这一步。就算恨我,想除了我,跟我明说,我死了不要紧,别害我孙子……俺孙子一辈子都毁了……”梁仲山快不撑了,张德成和广坪来看他,梁仲山攥着张德成的手,说:“他们这伙忒毒了,哥死他们手里了……你们千万加小心。”过了十几天,梁仲山就死了,临死嘴里嘟念着“红星……红星”……
(6)
张德成和广坪爷俩从梁仲山坟上回家来,张德成说:“梁家发丧,吴家槐家里的也去了,真难得。”李桂芹说:“陈家三太太‘事儿’上,她也带着孩子去吊纸了,那娘们儿就不像吴家的人,心眼不孬,她相不中吴家兄弟们那套行事儿。她调教的,俩小子也板正的。”如兰说:“屈秀芝摊上个混账男人,不舒心,不愁吃不愁喝,可是瘦得撇个骨头架子,人也老相,好可怜。”张广坪说:“不假,这个娘们儿跟了吴家槐,倒血霉了。”
这些年,屈秀芝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样煎熬着,撑过来的。她小小年纪,就咬着牙强捏着鼻子跟了个遭贱自己的混账男人。那时候,吴家槐二流子一个,没人看得起,可后来“翻身”当了干部,本事头儿大得出奇,管啥运动,他都跑得最快,跟得最紧,呼隆得最厉害,干那一套,他会出花样,整治人,他朝狠处弄,就像中了邪,没点人肠子。庄乡怕他,明面儿上服他,心里恨他,可上级喜他。这些年,他带着头整治了多少人,他照着这些人丧德了,屈秀芝害怕遭报应,有时候劝他,就算这些事非干不行,你随和着,随大溜,大差不离的不行?人说“头顶三尺有神灵”,你不怕得罪人,难道也不怕天?吴家槐恶得很,骂她“头发长,见识短,懂个屁”,还冷笑说:“天?神灵?你见来?地主老财没少烧香拜佛,一回回运动挨那么苦,神啊佛啊的咋不来保他们?我给你说,毛主席才是我们的神!”屈秀芝拧不过她,时时为这心烦意乱,还不能跟人说,就连自己的表妹、妯娌马如花也说她“没味儿”。更让她难受的是,吴家槐就像头叫驴,浪得出奇,屈秀芝知道了他干的那些不见天的事儿,跟他闹,他要么就发恶,揍人,要么就胡说:“别想不开,你男人好这一口,天底下男人都想这事儿,就是有的没那胆儿,有的没那本事。到时候是真忍不住。一个女人一个滋味儿。陈家老地主你觉着是大好人吧,不也找仨俩的老婆?别闹轰了,管咋着还是跟你睡的时候多,那不过是打点野食儿,解解馋,少不了你的就行呗。我回回想跟你弄那事儿,你都不痛快,别别扭扭,怨谁?”屈秀芝说:“你不干人事儿,才当要亲热,一想起你跟别人,恨不能一口咬死你,还有那心?你要不改,别说两人好了,我给你闹上天去。”吴家槐说:“你闹就是,把我这点官儿闹没了,咱大人孩子一起倒霉。”一句话戳到屈秀芝的心窝子,她不能不顾惜自己两个儿子。头两年搞“四清”,吴家槐真害怕了,他干的屙血事,自己心里有数,末了让他混过去了。这回文革,他弟兄就像喝了符儿,上了疯,他在后头出点子,他家老二和他表兄弟滑皮顶着头没好地作腾,啥伤天害理的事都干,跟他一伙干工作的俩正经干部都让他们祸害了,看样还不算完,还得再害人。屈秀芝让他们吓坏了,她觉得早晚会遭报应。他们把陈三太的尸首弄到会场批斗,她上会场喊自己孩子,忍不住朝台子上看了一眼,恍惚中,她觉得陈三太正红着眼要跟她说啥,她吓坏了,赶紧拉着孩子跑回家,打那,她常不常地,闭上眼就看见陈三太那张脸,那双眼,黑夜也常梦见。她见着和尚跟小燕,觉得俩孩子可怜,可是说不出话。后来这伙子又把梁仲山家弄了这么一下子,梁仲山死了,她去吊丧,那家人哭得撕心裂肺,她回家来,两个耳朵眼子里,老是梁家人的哭叫声。她不跟吴家槐争掰了,她知道说啥也是嘴上抹石灰—白说。她不愿意让孩子听着难受,除了交代他们不跟着轰轰作恶事,心里话也不跟他们说。她表妹马如花是卫东派的干将,不能惹。屈秀芝一天天撑着,上坡干活,回家做饭,伺候大人孩子,睡不好觉,吃饭干哕,瘦得像坟上烧的纸人子。到了六七年秋里,有一天傍黑,屈秀芝从坡里收瓜干回来,路过陈家门口,猛地吱吆起来,说话变了腔,活像丁凤霞,一路念叨,说:“陈家跟你们无冤无仇,你们咋这么狠?你们害俺,你们自己也得不着好。”跟她一路的,都吓得跑老远,他俩儿子小东、小先吓得哭,好歹把她拽回家,她说:“你俩不是吴家槐的王八羔子吗?弄我这来做么?”吴家槐来家了,她指着他的鼻子骂,吴家槐被她骂得脸上寒沙沙的,忙去喊来邱先生,邱先生说她是受刺激,或长期压抑造成的精神毛病,打了镇静的针又给开了药。屈秀芝睡了,第二天,人更瘦了,呆了似的,小东说,娘你昨天黑夜咋了,她说没咋,就是做了噩梦,累得慌。隔了个多月,又犯了一回,再往后越犯越勤。俩孩子都不小了,小东十七,小先十二,见娘这样,又心疼又害怕,吴家槐来家了,趁娘睡着了,两弟兄,商量了要劝劝他,小东说:“爹,俺娘这样就毁了,咋弄?”小先说:“都是文革闹的,你给俺二叔说说别闹了,你也别给他们杠劲了。”吴家槐立楞着老鼠眼,骂道:“你俩胡咧咧什么?想学梁红星当反革命?”小东嘟噜道:“梁红星当反革命,也是你们害的。”吴家槐气得眼通红,“啪”地扇了小东个耳光,说:“再胡说八道,我揍死你!”小东尽他打,说:“你揍吧,揍死拉倒。”小先哭道:“爹,你别揍俺哥了,俺娘得了这病,俺难受,你还这样……”吴家槐气咻咻地说:“你两个不懂事的玩意儿,你娘的病是恨咱的人迷惑吓唬出来的,这是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的事,爹和你叔不斗行吗?斗不也是为你们下边这伙孩子?”小东说:“啥你死我活?不都是庄乡吗?我见的都是你欺负别人,没见别人欺负你。”吴家槐又跳起来,说:“你这个王八孙子,说什么狗屁话?今天非揍改你,再胡说,我弄死你。”一边骂一边照小东拳打脚踢,小东直直地站着,尽他揍,小先哭着喊:“哥,你傻了,跑啊。”小东还是一动不动,小先拽吴家槐,吴家槐回头跺了小先一脚,爷们儿正撕把着,屈秀芝披头散发地来了,嘻嘻笑着,说:“吴书记打自己孩子了?好,真好。吴书记忘了他们是革命接班人了吗?”吴家槐停住手,看自己老婆,这会儿,无论表情,说话,都像丁凤霞,吴家槐觉得身上串过一股凉气,脊梁骨冷飕飕的,俩孩子偎着屈秀芝哭,说:“娘,你咋啦?你看清,俺是小东小先,你难受,你哭,你闹,都行,别吓唬俺。”吴家槐一踅拉出屋去找医生了。
六七年冬季征兵,吴家槐让吴家才找了武装部的人,让小东去当兵。小东一个劲哭,不肯去,他挂着生病的娘,小先说:“哥,你别不去,当兵有前途,你书念的不孬,到部队提了干,把咱娘接出去,咱娘就好了。”小东说:“我走了,你咋办?”小先说:“你别管我,我还小,学校也不上课,上课也不学么,就念语录。我就在家看着娘。”小东抱着小先,弟兄俩哭成一团。要走了,小东看着娘偷偷抹泪,屈秀芝竟不冷不热的,说:“傻了,当兵,多好的事?不比在家看你爹你叔害人强?别管娘,娘还没受完罪,早哩。”小东哭着走了,屈秀芝呆呆地看着他走远,回屋呜呜哭了一大场,说:“小东,你怕是再见不着娘了。”
小东当兵走了,屈秀芝犯病犯得更勤了。村里人见着她,就赶紧躲,她就喊:“不用躲,我没病,不疯不傻。”可是只要犯上来,就不是她了,越闹越厉害。这天,张家正吃上午饭,大门“吱呦”一响,就听见院子里一个女人大声大气地说:“多时没来,今天来串个门儿。咋了,不待见我?”说着就“咚咚”几步进屋来,张家人见是屈秀芝,一时慌乱,张德成低声对李桂芹说:“这是犯病了。”李桂芹赔笑道:“他吴婶,多时不擦(9)俺门儿,快坐。如兰,冲茶。”屈秀芝也不坐,说:“我是地主婆,你家是贫农,俺不敢坐。可你们明情,俺成分不好,可没害过人。”屈秀芝行动、说话都变了一个人,几乎跟丁凤霞一摸一样,张家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咋办,李桂芹说:“他吴婶,有啥事说啥事,丁凤霞死了的人了,咱不提叨她。”屈秀芝嘿嘿笑得瘆人,说:“你不疯不傻的,咋连我也不认得,怕我拐带着?别怕,咱不说不沾弦的话。说错了,斗死人。”张德成使眼色叫出小河,说:“快上吴家去说,让他们来人弄回她去。”不等小河出门,小先来了,跑得脸通红,一头汗,喊着:“娘,你咋跑这来了?可把我吓坏了。”说着就来拽屈秀芝,屈秀芝说:“你这大官儿家的少爷,拽我个地主婆干嘛?”小先急得眼里汪着泪,对张家人说:“俺娘这病,忒窝囊人了,给你们添麻烦了。”张德成说:“小先,谁知道谁得啥病?这不为不济。”张广坪说:“咋想法儿把病人弄家走。”李桂芹说:“硬拽是不行。小先,原先犯了咋弄的?”小先说:“回回都是邱先生给打针。”张德成说:“那广坪你就去叫邱先生,上这来给她打针吧。”小先哭了,说:“忒不是这么着了。”又说:“俺爹对你们那样,你们还……”张德成说:“那是大人的事,你是个孩子,没你的么,别说你,就是你娘,也都知道,她人不孬。”李桂芹说:“小先,你哥当兵走了,你娘全靠你了,别忒难受,人一辈子谁都不知道摊上啥事。”
邱先生来了,几个人逮着,给屈秀芝打了针,一霎功夫,人就不撑了,歪到椅子上睡着了,张广坪和小河帮着,用地排车把屈秀芝送回了家。
晚上睡下,张德成说:“屈秀芝这人完了。”李桂芹说:“看着娘俩这样,是真可怜人。”张德成说:“这都是吴家槐作的。”李桂芹说:“老天爷不长眼,就是报应,不该应在屈秀芝身上。真邪啊,这娘们咋就那么像陈三太呢?叫她说得头皮麻沙沙的,真瘆人。”张德成说:“庄里人都吓得了不得,跟闹鬼的似的,黑夜都不敢出门。”李桂芹说:“我老寻思,你看这些年这些事,文革又闹轰成这样,老辈儿里没听说的事儿都出了。人都说,死了下地狱,地狱多苦多苦。我怎么觉着,这个弄法,不用上阴曹地府,活着就在地狱里,再苦还要多苦?”张德成叹口气,说:“你说的不假,我不就刚过堂回来,那些黄子还不就是牛头马面?别说治死人,人死了斗死尸了。就像屈秀芝,还不跟在地狱里一样?可这话管谁不能说,给自己孩子也不能说,传那些人耳朵眼儿里,了不得。打反革命不分男女老少。”
1.面上,指普遍的,大面积的,和“点”相区别。2.胡二马约,马马虎虎,潦草从事。3.压着茬,种庄稼套种,一种作物将收未收另一种作物又种上了,叫压茬,此处比喻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4.出洋窍儿,奇怪,荒唐。 5.咂摸着,寻思,琢磨。 6.搅别,某物(此处指嘴)部件动作及配合。7.加高温,文革语言,指对受害者加重刑罚。8.穰茬儿,就是软弱的,好欺负的。9.擦,这里是踩,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