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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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生第三十五集

(2024-04-29 16:08:31)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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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玳来林城儿子家四、五年了。一开始,儿子让她来,她并不情愿。儿子大学毕了业,跟大干部的女儿结了婚,两人都分配到林城市机关上班,接老娘去一块生活,街坊邻居都眼热,说常福娘嫁到郑家,没再苦的,总算熬出头儿了。可广玳自己知道,这只是明面儿上的事。她从进了老郑家,一直过着牛马不如的日子。鼓轮八跌,总算熬过来了,改革了,闺女帮着,供儿子上了大学,出息了。广玳高兴得做梦都会笑出声,可没承想,儿子找了个大官儿家的闺女,广玳从心里打怵,她这一辈子,见了当官儿的,就吓得慌,她觉得跟这样的人家轧亲家,人家看不起,见了面,头都不敢抬,她还怕儿媳妇难伺候。她从没指望去跟儿和媳妇享福,他们分到市里,她很高兴,远了香,近了殃,难得逢年过节记得有她这个娘,回来看看,她就心满意足了。她不愿意去他们家。她看着自己过了大半辈子,一直是这个破样儿的家,舍不得离开,离开这老窝,离开街坊邻居,姊妹们娘们儿,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住那看着眼晕的高楼,没个认识的人,她会闷得慌,这还都不要紧,慢慢就惯了,最让她担心的,儿媳妇啥脾气,好照应不,她打心里怵头。她还不知道,儿媳妇高胜美并不愿意老婆婆去,她怀了孕,要雇保姆,可是她爸妈不愿意,说,保姆,什么样儿的人都有,让一个生人来看外孙,他们不放心,婆婆是勤快人,做家务,看孙子,准行,奶奶疼孙子,没二心二味儿,去了,就吃你们一口饭,你们还赚个孝顺名儿,何乐而不为?不用开工资,衣服也不用买,把妈的旧衣裳拿去,就够她穿的。高胜美犟捏着鼻子同意了,还跟常福说:“你娘来了,要这事儿那事儿的,摆婆婆架子,别怨我不吃那一套。”常福赶紧说,那不会,俺娘是把自己放到低到不能再低的地步的人,那敢欺负你高大小姐,你难得不欺负她,俺娘们儿就心满意足了。

广玳从进儿子家,心里一直不是味儿。她舒不开身,每天战战兢兢。这个家里有很多的规矩。吃饭的碗、盘、筷子,勺子分开用,洗脸,洗脚,用不同的盆子,还要个人用个人的,毛巾更要分开;洗衣服有一大拖落讲究,有的机洗,有的手洗,同是手洗的,不一样的衣裳用不同的洗衣盆,用的洗衣粉或肥皂也不一样;洗的时候,先用洗衣粉,冲好了,再打肥皂或香皂,消除洗衣粉的异味儿。涮衣服,要涮到水纯清,没泡沫(冲水的泡泡和洗衣粉、肥皂的泡沫不一样,要分清);打扫卫生,要先用湿布擦了,再用干布擦,不留污渍和水痕,拖地,要拖到拖把洗过水是清的;洗菜,要先用水冲,再拿小苏打水泡多长时间,再冲洗彻底;洗碗刷锅,用洗涤灵,后来,怕残留,也改用苏打水。有了孩子,尿布要手洗,洗净后,再拿滚水烫,晒干,不能有丝毫异味儿。广玳不是懒人,也不怕麻烦,她怵头的是规矩太多,记不住,怕出错,越怕还越出错。广玳为了记住这数不清的规矩,累得头脑子疼,还是免不了常常出错,媳妇发现了,一阵数落,暗地跟常福说:“没见过你娘这么笨的,人家说黑瞎子它娘是笨死的,你娘也差不多。”常福说:“你清规戒律太多,什么人也得让你弄糊涂了。”广玳背后给儿子诉苦,常福说,她这人就这样,讲究,这对大人孩子身体健康有好处,你就照她说的弄吧。媳妇不光规矩多,还难伺候。广玳一个庄户娘们儿,就会熬白菜萝卜,烧糊涂,蒸干粮,做不出有滋有味的饭菜,做出饭来,难合媳妇口味儿。炒菜,放油少,菜不香,不行,放油多,太腻,也不行,菜炒的太烂,不行,说什么“素”都破坏了,炒的太生,也不行,咬着咯咯吱吱,不利营养吸收;菜不放酱油不行,但吃出酱油味儿也不行;做粥,太厚太稀都不行。洗了衣服,干了,叠好,嫌叠的不标准,好衣裳弄得皱皱巴巴,总之事事都难如她的意。她做月子,更是天大的事,广玳怎么尽心伺候,都不中。吃白煮鸡蛋,没滋味儿,煎蛋,说油太大,会发胖,广玳熬了鸡汤,端到她跟前,她喝一口,说一点不好喝。广玳躲开,上厨房里偷偷掉一阵眼泪,擦了泪,装出笑脸,再去向她“请示”,怎么改进,另熬。为了让她下奶,弄各种东西做了让她吃,她嫌这嫌那,怕吃多了发胖,说关键是营养均衡,广玳听得迷迷糊糊,弄不明白。孩子小,爱哭,只要孩子哭了,就是广玳没照应好。儿媳妇处处看她不顺眼,嫌她不讲卫生,不刷牙,有口臭,广玳刷牙了,嫌她刷牙不“彻底”,嫌她说话出唾沫星子,弄得广玳说话不敢抬头,嫌她喝粥,喝面条“吸溜吸溜”出声音,弄得广玳吃个饭也紧张得很。更要命的她睡觉打呼噜,媳妇烦,到夜里,广玳再迷睏,也硬撑着不睡着,怕自己打呼噜影响儿媳妇睡觉。吃饭,广玳不敢大胆夹菜,儿媳妇嫌乎“乱插打”,广玳只好自己拨一点不太好的菜单吃,常福觉得不像话,正吃饭来了客人,不好看,广玳就连忙推说吃饱了,离开饭桌。在这个家里,活儿都是广玳的,但是饭吃最差的。做了鸡鱼,儿媳妇给大家盛,广玳碗里只有鸡脖子,鱼头,鱼尾巴,盛水饺,破了的都在广玳碗里,剩菜,都是广玳的,家里各种水果多的是,有自己买的,多数是别人送的,广玳不敢吃,吃,专挑烂了的,常福让她在家忙累了,吃点水果,她有时吃了,儿媳妇回来,往桌子上瞅乎,见水果盘变了样,脸就嘟噜下来,广玳就毛慌,再不敢吃桌上的好水果。广玳在儿子家,按说是老的,可是她觉得自己不如别家的保姆,她得时时看儿媳妇脸色,处处加小心,不知哪一霎儿,为什么事,惹儿媳妇不高兴。穿亲家母的旧衣裳,吃残汤剩饭和烂水果,她都不嫌,就这样,也别自己原先穿的吃的好不少,但心里不舒服,觉得不如在自己家,哪怕喝糊涂,吃咸菜,也比这样舒坦。改革了,不是毛老头那些年吃不饱饭了,哪里都有口饭吃。她实在不想在这里过这“好”日子,挨了儿媳妇的难看,广玳就偷偷捂着被子哭,刚来那半年,跟儿子说了几回要回去,儿子流着泪求她别走,说你走了,谁给看孩子?高胜美不天天跟我闹?广玳觉得儿子可怜,她来头一天,就看出儿子怕媳妇,儿子明面儿上风光,但是在媳妇跟前不撑劲,过得很累,广玳心疼儿子,不再难为他了,不说走的事了。不长日子,儿媳妇有孩子了,头个是闺女,二的是小子,广玳打心眼儿里高兴,为着她老郑家的孙男孙女,她遭再大憋子,受再多苦,她都能忍。她舍不得离开俩宝贝孩子,走了,她会想他们,挂他们。

孙女孙子都是广玳抱大,喂大的,俩孩子是她的心肝宝贝,心心念念都在俩孩子身上,怕他们吃不好,长不快,喝不足水,喉咙疼,天冷,怕他们穿的少,冻着,会感冒,天热,怕他们晒着,热着,晚上睡觉,怕他们被蚊子咬,在外边玩儿,怕他们磕着碰着。俩孩子跟奶奶在一起的时间比跟妈妈多,小时候都跟奶奶亲,后来一年年大了,俩孩子不一样了,孙女爱穿漂亮衣裳,姥姥给她买,广玳没钱,办不到,孙女慢慢就向着妈妈和姥姥了,跟奶奶不“一心”了。孙女美美上一年级了,有一次,广玳上学校去接她,老远听见一个小妮儿问美美:“你这新裙子真好看,谁给你买的?”她说:“我姥姥。”小妮儿说:“你奶奶不给买?”美美说:“奶奶啥也不给买。奶奶是农民,没钱。奶奶在俺家,不过为吃口饭而已。”广玳听美美说这话,心里像撒了辣椒面子一样,渍渍剌剌疼。广玳没给孩子买过东西,她是穷“社员”,除了一点责任田,包给别人了,奶奶啥也没有。秀丽有时候给她钱,她不要,说一个老嫲嫲子有吃有喝要钱没用,她知道闺女挣钱不容易,闺女自己那些糟心事就够她应付的了,她也不能跟儿子要钱,她知道,儿子手里没钱,家里的钱儿媳妇管着。就因为没钱给他们买么,美美就说这话,还说什么奶奶在她家“不过是为着吃口饭而已”,还“而已”,一定是她妈这样说,她跟她妈学的。自己疼得血血蜇蜇(1)的宝贝孙女就这样看她这个奶奶,广玳伤心透了。她想到她和自己兄弟姊妹对自己奶奶的感情,怎么现在的孩子会这样,对那么疼她的奶奶也这样“势利”,她知道,当下的社会,人情,亲情薄如纸,谁都跟钱亲。孩子这样也不奇怪。她心里不生孩子的气,谁让她这个当奶奶的穷呢?谁让她是农民呢?世上人谁看得起农民呢?连自己的亲孙女都看不起!没办法。有时候她也灰心,想,好不容易拉扒大的儿子,都不能让老娘过上舒心日子,疼孙女孙子,有什么用?想虽这样想,到时候,还是心心念念疼他们。

广玳在儿子家,没觉得“风光”,也没感到“享福”,倒像步步踩在湿滑的水沟边上,时时提心吊胆,她想起老婆婆说的“多年媳妇熬成婆”,婆婆必得在儿媳妇跟前摆架子,耍威风,如今,她的儿子有了媳妇,她也做了婆婆,可她这个婆婆和儿媳妇却调了个个儿,在儿媳妇跟前还不如一般的儿媳妇,倒像往常年的“团圆媳妇儿(2)”,舒不开身,大气儿都不敢喘。广玳想起年轻时自己被婆婆和男人欺负,跑去找颜华老师,颜华老师那么好的人后来死那么惨,广玳难受得死的味儿,怎么会这样,她想不明白。她常想起颜华老师跟她说的“妇女解放”那些话,暗想,她年轻在家里受婆婆男人折磨,在外头吃生产队干部的气,老了老了,还让儿媳妇欺负,她这一辈子也没得“解放”,怎么这么苦?她只能劝自己,别想这没味儿的事儿了,这是命里该当。

 

刚来儿子家,广玳只知道儿子和媳妇都在政府机关上班,日子多了,知道了儿子在市委办公室当秘书,是市领导跟前的人,儿媳妇在建委规划处,市里盖大楼,修马路,建公园,学校,建工厂,她都管着。听话音,两个人都很“撑劲”,很吃香。媳妇她爸本事大,他俩的工作都是他“活动”安排的。为这,儿子觉得欠媳妇爸妈的情分,从心里觉得比媳妇矮一头。有时候两人拌嘴,媳妇张嘴就说:“不是我爸给你使劲,你能有今天?”儿子急了,也说:“你爸那也是为他闺女,你老拿这个咬证我,我干脆辞职下海,出去自己闯。”媳妇就冷笑:“你去啊,烧得不轻,你多大本事?你能闯什么?你以为不靠关系,在社会上就能闯出名堂?别忘了我们是啥体制!”这种时候,儿子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过后偷偷跟媳妇赔情,说好话,儿子受憋屈,广玳虽然替儿子难过,但又劝自己,谁让他爹娘是农民呢?憋屈就憋屈吧。让她更悬心的是那些送礼的。一般是晚上,多数是机关厂矿的人,有时候也有穷老百姓。来的人轻轻敲开门,提着包,搬着箱子,进屋来,撂下东西,有的喝口茶,有的说几句“那个事……”“费心”、“帮忙”、“关照”一类的话,就毛毛地离开。送的东西,吃的穿的,烟酒糖茶,土特产品,家用电器,啥都有,攒一起能开百货店。广玳心想,难为这些送东西的,变着法子往人心里碰。不知怎的,送礼的一来,广玳的心就扑腾,觉得自己家的人在干瞎事,她害怕,被邻人看见给上级报了告,不就坏了?她看出来,儿子对这种事有点担心,媳妇觉得有人巴结,很跩。送礼的多半是冲儿媳妇来的,也有个把俩的求告儿子帮忙,给领导说啥话,或是帮着把报告,告状信转给领导。广玳心里可怜这些送礼的,求人办事儿难啊。广玳并不知道廉洁腐败一类说道,只是觉得儿子、媳妇办的是公事,给人家办事,收人家东西,终归不好。她更怕“出事儿”。有一回,广玳悄悄说儿子:“你俩这样收别人东西,不咋的。以后,不论给谁办事,别要人家东西。俗话不俗,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让领导知道了,怪罪下来,就不好了。”儿媳妇一步门里,一步门外,听见了,急哧白裂地说:“你老嫲嫲子知道什么?现在让人办事,都这样,不收白不收。你不懂,谁都是有进有出,你光看见人家给我们送了,没见我们给别人送。你儿凭啥干这么打腰的工作?靠能力,还是他模样好?全是关系。现在有好职位,想再朝上走,还得花钱,送礼。钱哪来?就得收。你以后别掺和这些事儿。”广玳嗫嚅道:“我哪敢掺和?我是怕你们出事儿,美美帅帅就苦了。”儿媳妇冷笑道:“你这担的没味儿的心。以后少管闲事,出去嘴严点儿就行了。”这天夜里,广玳听见儿子和媳妇两人为收礼的事争了起来。常福说:“娘说送礼的事,是为咱好,你对娘凶什么?”媳妇说:“我嫌她多管闲事。”常福说:“也不能说是多管闲事,娘说的有一定道理,咱以后是得注意点。”媳妇说:“你算了吧,不收礼,光靠那点死工资,怎么跟上头搞关系?你不知道?现在流行一种观点,关系也是生产力,对于个人来说,关系就是朝上走的梯子,而钱—东西也是钱—就是润滑剂。你看看周围,谁不这样?”常福说:“都这样就对吗?再说,也不都这样,像孔繁森……”媳妇说:“你别提孔繁森,那就是个倒霉蛋!人家就是拿他当猴儿耍,人家谁像他,撇下九十岁的老娘,两次进藏?”广玳看电视听广播,上级让学孔繁森,私下里,儿媳妇竟这样说,小媳妇子心思好吓人。她想,儿媳妇对自己爸妈孝顺得了不得,对她这个婆婆,连个好脸色都没有,这都罢了,她在外头,见了大官儿,脸像开了花,嘴上像抹了蜜,那个会巴结,对求她办事的,脸板着,可会摆架子,这个小媳妇子不是寻常人,了不得。她暗想,儿子找这么个媳妇,不知是福还是祸。她劝自己,别想那么多,瞎操心了,但是不由自己,心里老是害怕,不往好处寻思,夜里常做恶梦,梦见儿子在梯子上往高处爬,梯子一下倒了,儿子摔了下来,她吓醒了,一身冷汗,再也睡不着。这成了她一块心病,让她心神不宁,走坐不安,夜里睡不好,常常恍恍惚惚。

妹妹广玥家慧慧那么好个闺女没了,妹夫周波长病死了,广玥神神道道,天天念佛。广玳想,俺这个妹妹比我命还苦。广玳去了广玥家,回来后眼前老是她的影子。这个有学问的妹妹像变了个人,不冷不热,不喜不忧,让人看着难受。广玳以前见过姑姑子,就是广玥这样的表情,她们穿着那种不男不女的衣裳,明明是女人,却剃光了头发,广玳见了她们,心里说不出的味儿,觉得瘆人,她怕妹妹成为她们那样的人,广玥出了家,广坪瞒着她,过了小半年,她听说了,急坏了,趁个星期天,让儿子找车拉她去了广玥出家的那个佛寺,寺里的主持说,清一法师是有慧根的,学佛精进,不在这里了,到外地有名的佛寺去了,你们不要找她了。回林城的路上,广玳一直在哭,打那精神更不行了。肯忘事,做事颠三倒四,她暗想,这里不比自己家,家务事道道多,儿媳妇规矩多,我糊里糊涂,做瞎什么事,就糟了。

人说,越怕出事越出事,广玳处处小心,还是办了“瞎事”。厨房里刷碗用的小苏打没有了,这天的碗盘油腻特别厉害,广玳心想,洗衣粉也去油,用洗衣粉刷碗应该也行,只要冲干净就没事儿,她拿一罐子洗衣粉当刷碗剂用了。她想让儿媳妇买小苏打,可每当跟儿媳妇说买东西的事,儿媳妇就不高兴,她怵头,老大盼子没说,刷碗刷锅就一直用洗衣粉。过了个来月,有一天,常福在办公室加班,没来家吃饭。吃完饭,广玳正刷碗,高胜美来水池洗水果,见洗碗池里一点子沫,问:“怎么这么多沫?”广玳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下出了汗,嗫嚅道:“小苏打没有了,我拿洗衣粉刷的。”高胜美立时急了,瞪圆了眼,厉声说:“你说啥?用洗衣粉刷碗?洗衣粉是洗衣服的,怎么能拿来刷碗?谁教你的?”广玳吓得快不会说话了,说:“没……人教,是我……自己寻思的……”高胜美更急了,说:“你寻思的?你怎么那么会寻思?你怎么不拿棉花药来刷碗?”广玳说:“我哪会那样?”高胜美说:“你不会那样,你这也跟那差不多。”又问:“你说实话,用洗衣粉刷碗多久了?”广玳说:“日子不长。”高胜美追问:“‘不长’是多长?到底多久了?”广玳不敢说慌,照实说:“也就个来月。”高胜美冷笑道:“听你这话多轻巧,也就个来月。你还想用一辈子?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弄,要把一家人害死了!”广玳大了大胆,说:“你别说的吓人了,不就是刷个碗吗?冲干净,就没事儿了,怎么能把人害死?”高胜美说:“你懂什么?你知道小苏打什么成分,洗衣粉什么成分?洗衣粉有毒性你知道吗?你说冲干净就没事儿了,你能保证冲得百分之百干净?跟你说,不可能,一定有残留,残留的,都吃进肚子了,毒素会长期起作用,大人孩子已经慢性中毒了。”高胜美像疯了一样,在厨房里转圈儿,广玳吓得不敢回话,忙把池子里的碗筷放大水流拼命冲洗,两个孩子在厨房门口站着,不敢吱声,过一会儿,美美说:“妈妈,奶奶没文化,才会做错。要不让爸爸送奶奶回老家吧。”帅帅急了,吼道:“小美美,你说什么狗屁话?奶奶哪里也不能去。”高胜美厉声喊道:“小帅帅,干什么,怎么还骂姐姐?”帅帅立楞着头,说:“谁让她撵奶奶走,他再说,我就揍她。”边说边进厨房来,对高胜美说:“好了,别老嫌奶奶了,家里的活儿都是奶奶干,出点错,没了不起。”又偎到广玳跟前,说:“奶奶,别害怕,没事儿,你看我不活蹦乱跳的?妈妈是说急话,吓你的。”广玳的眼泪一下流下来,哽咽道:“好孩子,怪奶奶糊涂,不怨你妈妈着急。”

广玳强撑着刷完锅碗,心里扑腾得厉害,摇晃着身子,上床躺下,浑身哆嗦,帅帅来给她倒了水,她喝了几口,流着泪说:“好孩子,奶奶没事儿,你去睡觉吧,明早好上学。”

广玳知道自己办大瞎事儿了,吓坏了。高胜美不依不饶,很晚了,常福来家,高胜美嘟噜个没完,说:“你嫌我规矩多,嫌我说你娘,出大事了,你说怎么办吧?你出去打听打听,有拿洗衣粉刷碗的吗?什么荒唐事儿都让你娘做出来了。”常福说:“你也别得理不饶人,她年纪大了,又不识字,出错难免。往后注意不就行了吗?你还要怎么着?”高胜美说:“你听听,这么严重的事,你不说你娘,还指责我,这日子没法过了。”常福也许是加班累了,胆壮了,吼道:“不能过算完,你爱咋着就咋着。”高胜美嚷起来:“好你个郑常福,牛起来了,你说怎么办吧?”广玳慌了神,哆嗦着爬起来,去敲儿子房间门,哀告道:“帅帅他妈,我错了,你别生气了。你说咋办,我听着。常福,别再闹了,娘求你了。”常福说:“好了,我不吱声了,你快去歇着吧。”

第二天,高胜美早饭也不吃,就走了,常福问她怎么不吃早饭?她边往外走边回道:“我怕用家里碗筷中毒。”常福说:“好,有本事你就光在外头吃。”高胜美走了。常福埋怨道:“娘,不怪胜美嫌你,你也太糊涂得出圈儿了,怎么拿洗衣粉刷碗呢?”广玳说:“小苏打没了,有好几回,我想给帅他妈说,没敢张嘴,我一跟她说买么,她脸就秃撸下来,我害怕。”常福说:“我的娘哎,让我说你么好哎。好了,不是大事儿。她闹腾一伙,就没事儿了。”广玳问:“她说会慢性中毒,真的吗?”常福说:“她也不全是胡说,不过不要紧,你别当事儿。”

风波过去了,儿媳妇说的,碗筷上残留的洗衣粉毒素会长期起作用,一家人会慢性中毒那套话,没人再提了,但却成了广玳的一块心病。有天夜里,她做一个梦,自己孙子帅帅长了一种怪病,白白生生的小脸上,长出来一块块紫斑,身上也有,上医院看,医生说是中毒造成的,还说没法治,紫斑会长满全身,有生命危险。广玳吓得要命,见孙子这样,她心疼死了,她恨死自己了。第二天,一大早,就迭忙起来,去看帅帅,见他脸上好好的,又看他身上,帅帅问她:“奶奶你怎么啦?”广玳说:“没怎么。”但事后还是不放心。她暗暗想,别自己吓唬自己了,可是由不得自己,老是不朝好处想。

广玳在儿子家,本来就紧张,憋屈,广玥出事后,她心酸难过,晚上睡不好,整天头“嗡嗡”的,从出了用洗衣粉刷碗这事,眼前老是儿媳妇龇牙咧嘴的样子,儿媳妇吓她的话,入了她的心,她怕洗衣粉真的有毒,毒性侵入了家里人特别是孩子的身体,现在没表现,以后慢慢发作,她觉得自己犯大罪了。心里老犯嘀咕,晚上更睡不着了,睡一霎又做恶梦,白天干活儿,就常出错。或是锁了家门,忘带钥匙;或是到了点,忘了去接孩子;或是晾上衣服,天黑了,忘了收,儿媳妇说衣服沾了露水,对身体有害;这还不要紧,更要命的是,熬稀饭,锅沸了,把煤气灶火头浇灭了,煤气还往外出,还有两回做完饭忘了关煤气,如果不是儿媳妇发现,就出大祸事了。每出一回事,高盛美吱吱吆吆,常福也埋怨,不守着高盛美了,常福问她:“娘,你到底咋着了?怎么老出错?”广玳哭着说:“儿哎,娘不是得为的,娘的心乱了,脑子昏了,娘在你家不能呆了。”常福说:“孩子还小,俺两人上班那么紧,你走了怎么办?”广玳说:“娘也不愿走,可是娘确实不撑了,孩子,你放了娘吧,娘老出错,惹出大祸,后悔就晚了。”常福也没办法了,只好跟高胜美商议,让老嫲嫲回老家。高胜美说:“这可是你提出来的,可不能说,你娘是我撵走的。”常福给姐姐打电话,让她来林城进货时,顺便把娘接回家。秀丽来了,见娘一脸愁容,头发白的更多了,又瘦又显老,心里难过,偷着跟常福说:“常福,不是姐说你,我原来寻思你让娘来是好事,不能辜负你的孝心,没想到弄成这样,不用娘说啥话,光瞅咱娘这模样,就知道她在你家过的啥日子。”常福问:“姐,咱娘跟你说啥了?你不能光听娘的。”秀丽说:“你算了吧。我上林城来进货,知道你媳妇眼眶子高,瞧不起姐这小商贩,都是趁你俩不在家,来看看娘就走,问她在这里住得惯吗,儿媳妇待她咋样,不行就跟我回去,娘满口夸你们。你还不知道娘,到啥时候,她也是向着儿。啥话不说了,你既找了高大人家闺女,娘就不该指望你这个儿了。”常福想恼,说:“姐,你说的啥话?”秀丽说:“实话。好了,我不跟你争,让娘跟我走,你好生过你的,奔你的前程吧。你放心,娘回去,饿不着她,也冻不着她。咱娘苦一辈子了,老了老了,不能让她再苦呵呵的,擦眼抹泪的,委屈着心过日月了。”

广玳舍不得离开孩子,心里难过,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流泪,又怕孩子特别是孙子见奶奶走,哭哭啼啼,不让走,趁孩子没放学,赶紧拾掇了东西,跟着秀丽进货的车,毛毛地走了。临上车,广玳流着泪,跟常福说:“记着看好孩子。”常福唯唯答应,秀丽说:“娘哎,这还用你嘱咐,他们自己的孩子,不知道疼?”广玳又说:“洗衣粉中毒的事,注意着点。”常福说:“没那事儿,你别胡寻思了。”广玳说:“不行,小心没有过的。”常福说:“好,我注意。”秀丽说:“娘,你信那个干么,那是吓唬你的屁话。”

回到青山,秀丽让娘去自己家,虽然两个亲家都没了,可广玳知道女婿曹家荣天天喝得歪歪的,她不愿意去曹家,秀丽只好送她回了自己的家。秀丽找人给收拾了屋,安了土暖气,吃的用的全买了送过来,怕煤气灶出危险,让她用电锅做饭炒菜。她人回了家,心还在林城,她想孩子,挂着他们,还迷了窍,就是忘不下洗衣粉“中毒”那个事。她来家头一天,正吃晚饭,她要好的姊妹桂枝来了,两人都是老嫲嫲了,广玳见桂枝来了,高兴得眼泪都流下来了,桂枝在灯影里看广玳,说:“嫂子,你在儿子家享福,怎么没吃胖,还更瘦了?咋回事,儿媳妇不孝顺?”广玳不愿意说儿子家的不好儿,说:“孩子不孬,怨我老糊涂了,办了瞎事,愁的。”桂枝说:“你能办什么瞎事,至于愁着了?”广玳就说了用洗衣粉刷碗的事,絮絮叨叨说一伙,又说:“你说这事瞎不瞎?孩子要是中了毒,做下病,不就坏了?全是我的错,我真是老该死。”桂枝耐着性子听她唠叨一阵,说:“那有那回事?你别自己吓唬自己。”广玳说:“你觉着不碍事?”桂枝说:“不碍事,你听我的,别没味儿的吓唬自己。”广玳忙点头,说:“好,我信你的,不寻思这事了。”那一霎,广玳似乎信了桂枝劝她的话,变得高兴起来,拿了闺女买的糖果给桂枝吃。可是桂枝刚走,她刷锅碗了,又想起她用洗衣粉刷碗的事,就埋怨自己,你怎么那么昏头,会想起来拿洗衣粉刷碗?还用了那么长盼子,那洗衣粉是有毒之物,你冲不干净,孩子会中毒,说不定现在毒性正慢慢发作哩,你是真作了大孽了。她这样想着,身上就出冷汗,躺下就睡不着了。她想,孩子们说那不是个事儿,是宽我心的,桂枝跟自己一样,是个瞎字不识的老嫲嫲子,她的话不作数,她得瞅机会找个明白人问清楚这个事,不然,老是一块心病。

过了不久,街坊家一个孩子上大学,放假来家了,广玳在街上碰见他,就问:“他这个兄弟,你是学生,你知道洗衣粉有毒吗?用洗衣粉刷碗,会让人中毒吗?”那学生说:“你问巧了,我是学化学的,知道洗衣粉的成分,也知道用洗衣粉的注意事项。洗衣粉里有对人体有害的成分,不能用来刷碗,误食了,会造成人的肝肾损害,对血液也不利,甚至会得癌症。”广玳脸色变了,问:“真的?”学生说:“那还有假?我学过的。”那学生走了,广玳在那里呆着,挪不动腿了,脑子里乱哄哄的,眼前阳光明亮,可她却觉得一片昏暗,完了,遭了,麻烦大了,说不定哪一天,儿子家就会有人发病了。她没回家,硬撑着去找桂枝说这事,让她帮着拿主意。桂枝还没听她说完,就说:“俺嫂子,怎么说你好哎,你真够迂,你不想想,洗衣粉刷碗,水冲干净了,能留下多少?就能让大人孩子中毒?小媳妇子说那些话,是放她娘的屁,你问那大学生,他是说人误食了,就是吃进肚子了,那指准有害处,人家也没说你这事哎。可别自己吓自己了。”桂枝做饭,留广玳一起吃了,好说歹说,广玳觉得桂枝说的在理,那一会儿,想通了,说:“好,信你的,不惦记这事了。”可是睡一晚上觉,梦见了儿媳妇凶她,又梦见孙子帅帅病了,就急急忙忙去服装店找秀丽,让她打电话问她兄弟常福,帅帅病没病,秀丽说,不跟你说了吗,常福上济南党校学习去了,没在林城,广玳说,那就问高胜美,秀丽说:“我闲功夫跟她打电话,好好的,问帅帅病没病,咱这才是有病哩。俺娘,你可别找事儿了。”

就这样,广玳好一天,歹一天,洗衣粉这快心病,怎么也去不掉,见了街坊邻居,就跟人家说:“我办了个瞎事,拿洗衣粉刷碗,你们可别学我,了不得。”人家往往说:“俺没味儿地用洗衣粉刷碗干么?”见了上中学的就问人家用洗衣粉刷碗,会不会让人中毒,弄得中学生老远瞅见她就躲着走,有个女学生说她:“奶奶,你咋了,成了祥林嫂了,老说洗衣粉的事。”广玳问:“祥林嫂是谁,她也用洗衣粉刷碗了?”女学生说:“跟你说,你也不明白。”一溜烟跑了,打那,她又常自己念叨:“我成祥林嫂了。”广玳从黑到白,睁开眼,除了做口子吃,就是寻思嘟念这事,见谁跟谁说,开始还有人听,劝她,日子长了,见她老是说这事,絮叨个没完,说她又不听,就都躲着她,有的调皮孩子,老远就问她:“你用洗衣粉刷碗的事咋着啦?可了不得。”说完就跑了,广玳知道人家拿她当笑料,心里劝自己,别跟人说了,没人能帮你。可是不由人,只要见了人,她还是忍不住想说,想问,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安,人更瘦了,秀丽愁得要命,带她去医院,大夫跟秀丽说,你娘长忧郁症了,这事挺麻烦。广玳在旁边听了,问:“大夫,啥是忧郁症,是用洗衣粉刷碗得的吗?那俺儿俺孙子会不会也得这病?”大夫摇头,看看秀丽,说:“婶子,你想的太多了,这跟洗衣粉刷碗没关系。那个事本来就不是事儿。”秀丽打电话找常福,常福还没回来,嘟噜道:“这个常福,真够呛,老娘回老家,他半年没回来看看。”广玳说:“别怨你兄弟,他不是上济南学习去了吗?”秀丽说:“学啥习?我不信他半年没回来,他媳妇不吃了他。”

秀丽知道娘是真有病了,麻烦大了,她交待桂枝婶子常常去陪陪她娘,让她吃大夫开的药,可是,病上了身,哪是那么容易治好的,更何况药治不了她的心病。广玳的病不光不见轻,还越来越厉害,秀丽跟常福打电话,常福来了,见娘病成这样,急得要碰头,说:“怎么会得这样的病?”秀丽说:“娘在你家,太享福了,你们待她太好了,她没那命,享受不了,就病了。”常福说:“姐,你不能这样说。”秀丽说:“是,我不能这样说。我夸你还不行啊?”广玳竟说:“秀丽,别欺负你兄弟,他小,你得让着他。”

广玳的病越来越重了,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有时上来一阵,想哭闹,想摔想砸,心心念念觉得不如死了素净。广玳知道自己是真有病了,自己难受不说,还拖累秀丽,这样下去,就把秀丽拖垮了,算了,不硬撑着了,自己消交了自己算了。真的打算“走”了,她心心念念想自己孙子,临“走”,得去看看孩子。头两天,秀丽来,跟她说,济南新建了个服装批发市场,她去看看,得两天回来,让她按时吃药,好好的。广玳说:“你忙你的,我没事儿,你桂枝婶子天天长我这里,你放心去就是。”第二天,桂枝感冒,怕传染她,没过来,她想,正好是个机会,就一个人买票,拿上自己给孩子买的巧克力,坐长途客车上了林城,出站,直奔学校,站在校门口瞅着,等着孙子下了课,从教室出来,还真让她等着了,一瞅见帅帅,她就使劲喊:“帅帅,奶奶在这里,快过来。”帅帅闻声跑过来,跑到奶奶跟前,扑到奶奶怀里,哭了,说:“奶奶,你怎么走了就不回来了?我太想你了。”广玳哭着说:“孩子,奶奶也想你,奶奶老了,病了,看不了你们了,就回去了,孩子,你,还有你姐,没生病吧?”帅帅说:“没生病,你看,好着呢。”广玳说:“奶奶就是怕,拿洗衣粉刷碗,让你们中了毒。”帅帅说:“中什么毒?那是俺妈吓你的,妈妈坏。”广玳说:“不能这样说妈妈。”广玳说:“你去叫你姐姐来,我看看她。”帅帅说:“班空儿才十分钟,喊她来不及了。你回家吧,到中午她就回家了。”广玳哄帅帅,说:“奶奶不一定能回家,我是跟人家车来的,人家的车要是急着走,我就不能回家了。”广玳把巧克力给帅帅,说:“这是你爱吃的巧克力,你吃吧。记着也让你姐吃。”帅帅说:“一定。”广玳问:“你爸妈都上班去了?”帅帅说:“我妈上班去了,我爸出发上下边县里去了,他学习回来,提拔了,调工作了,比原先更忙了。”广玳说:“嗷,你爸提拔了?那好。你得空跟他说,奶奶说的,不管当啥官,别贪财,别朝人丧良心,出了事了不得。”帅帅点头,说:“好,我记着跟爸爸说。”上课钟响了,广玳说:“好孩子,奶奶见了你,放心了。你回去上课吧,奶奶走了。”帅帅恋恋不舍地走了,广玳看着帅帅回了教室,脚步沉重地离开学校,她想去儿子家,可走了几步,想到儿子不在家,儿媳妇那凶样子,何必去看她那脸子,不去了,上车站,买票回家吧。

中午放学,帅帅回家,进家门就找奶奶,美美说,你傻了,奶奶早走了。帅帅说上午见奶奶了,拿巧克力给美美吃。妈妈回来了,帅帅跟她说奶奶来学校的事,高胜美说:“你这个奶奶也到劲了,来林城,不来家。”帅帅说:“那是因为你对她太好了。”高胜美说:“你再胡说,看我不打你。”这天晚上,郑常福出差回来了,帅帅跟他说了奶奶来的事,郑常福嫌帅帅,说:“你这孩子,怎么不把你奶奶送回来?”高胜美说:“你怨孩子干什么,老嫲嫲邪性,有什么办法。”郑常福发火道:“你胡说什么?老太太有忧郁症,你不知道?”高胜美不做声了。郑常福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别再出不好的事,他给姐姐打电话,服装店里看店的说:“秀丽姐上济南看货去了。”高胜美说:“好了,别自己吓自己了,不会有事的。”

广玳从林城回来,到家时,天快黑了,进家来,有点心慌,弄点水喝了,又泡一块干巴馒头吃了,看看桌子上放着的几个药瓶子,心想,吃这些药,花秀丽一些钱,也治不好病,听人说,这种病,花再多钱,也治不好,不“狂气”了,不让秀丽再花冤枉钱了,自己也受罪受够了,到这样了,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有啥意思,不硬撑了,俩眼一合,啥也不知道了,多素净。她抬头看一眼大桌子上摆着的郑玉民的牌位,跟他说:“你个冤家玩意儿,早早地撇下我走了,我也活够了,去撵你了。”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把屋门虚掩上,从床底下拿出早先剩下的小半瓶棉花药,对着瓶口,咕嘟咕嘟喝了,一头栽倒在床上……

又过了一天,桂枝不发烧了,来看广玳,推开大门,就喊:“玉民嫂子,我两天没来,想我了吧?”屋里没动静,桂枝心想,大白天,怎么还睡了,几步进了堂屋,又进里间屋,见广玳歪斜着躺在床上,嘴角淌着白沫,皱得核桃皮一样的老脸,变了色,一摸,冰凉,桂枝吓坏了,拔腿就跑……

广玳从林城回来,广坪和如兰来看她,见她在儿子家享这几年“福”,老相多了,头发全白了,还因为洗衣粉的事,变得迷迷瞪瞪,魔魔道道,两人很难受,如兰说:“咱这个姐,一辈子那么苦,好歹供儿子上出学来,又弄成这样,想想打心里凄惨得慌。”广坪说:“常福找了高家闺女,我就寻思姐这儿白拉巴了,你想想,她能看得起老农民婆婆?”广坪接到报丧帖,疼得碰头,说:“咱这苦命的姐姐,得啥忧郁症,这病死不了人啊,怎么说死就死了?”村里人传着,广玳是喝棉花药死的。广坪一家又难过又生气,在外地挖煤的小河来家了,说:“俺姑是让高胜美个私孩子娘们和常福个混蛋玩意儿给治作死的,不能让他们,俺姑不能白死,得好生教训教训这两口子,要不然,人家的笑话咱河湾张家人没种。”边说话边不停地咳嗽,如兰问:“小河,怎么老咳嗽?”小河说:“可能是风呛着了,没事儿。”广坪说:“怎么,小河,你还要去闹丧局?”如兰说:“小祖宗,你可不能惹事。”小河不吭声,小芳说:“这事原是气人,不过俺姑已经死了,闹也没用,小河,你得听老的的。”小河答应着,气哼哼地走了。

广玳的丧事办得十分隆重,青山县、林城的不少机关单位,公司厂矿都派人来送花圈,挽帐和“人情”钱,账桌子三路架子忙不迭,这些人跟亲戚们不一样,都是匆匆来到,先在账桌子上登记,交钱,后到灵棚向逝者鞠躬,再去郑常福和高胜美那里握手慰问,说,还有别的事要办,然后开车走人。人们议论,张广玳苦一辈子,临了死得那么冤,想不到死了,丧局这样风光。有明白人说,机关单位这些人,是冲着高大书记,还有郑常福、高胜美来的,是借机会讨好,巴结,搞关系的。当官就是好,死老的都能发财。

广玳娘家两个兄弟家的人,二红庙林家,柿子峪的亲戚都来了。这天是星期日,几个在县城上中学的孩子张广坪家孙子小磊,孙女小霞,柿子峪李兆基家儿子志强,闺女志红都来了,站在人群里。

时辰到,就要起灵了,张庆河猛地看见高胜美不知为啥事从女孝眷那边跑到男孝眷这里,跟拄着哀杖的常福叽叽咕咕,看上去一点不难受,脸上还带着笑,庆河气急了,嘴里低声骂“这俩不孝的玩意儿”,猛地跑到他们两人跟前,先咳嗽几声,抬起头,哭咧咧地骂道:“郑常福,高胜美,这是啥时候?你俩干什么?你俩混账东西,俺姑怎么死的?你们跟俺姑赔罪!”张庆河正嚷着,一起来发丧的张家近门的几个青年也冲过去,喊道:“揍这俩混账玩意儿!”张广坪和如兰急忙过去凶他们,拽他们,小涛胆小,低了头,窝在能能跟前,嘟囔道:“俺河哥他们这是干啥?”能能说:“你带姑死的冤,他们有气。你少说话。”柿子峪的志强戴着近视眼镜,手拿本书在看,听见庆河叫嚷,抬起头,愣愣地问:“干嘛呢,怎么还闹起来了?”他妹妹志红小脸通红,眼里泪汪汪的,说:“哥,真佩服你,你都多大了,光知道捧书本子念,还懂啥?郑常福两口子瞎白大学毕业,当国家干部,不孝顺老的,你看刚才啥样子,像死老的的吗?就该弄他们。”志强说:“你管我多大干么?你小妮子不懂,我捧书本念,就是为了逃脱带姑这种人的命运。”说完,又低了头看书。志红气得哼哼的,试试乎乎想过去给庆河他们帮腔,被淑娴拽住,说:“咱是亲戚,你小妮子家,别胡闹。”那边张庆河还在喊呼,郑常福和高胜美吓得打哆嗦,低了头不敢出声,在远处站着的高西华气得脸煞白,嘴唇哆嗦着,骂道:“什么混账东西?怎么还搅丧局?”转头对身边的秘书说:“还愣着干什么?打电话叫110!”不过十几分钟,警车开到了,把还挣歪着不肯罢休的庆河跟两个本门弟兄,硬拖着弄上了警车。小芳哭着喊“小河”,如兰差点晕倒,广坪忙扶她坐下,过了好一会,慢慢缓过来,不住念叨:“不知人家怎么治把小河他们哩。”广坪说:“不管怎样,得把咱姐送走再说。小河忒胡闹了,尽人家发落吧。”

这边丧事完了,那边张庆河跟两个本门弟兄被行政拘留了七天。村里人议论,头几年,小芳上访让高书记给拘留了,这回小河闹丧局又让这高书记给办了,张家这门亲戚真“不赖”。李老七说:“这姓高的不是东西,这得说是正儿八经的亲戚,一点面子也不给。”张广坪说:“人家是大官儿,咱是个破农民,压根儿没拿咱当亲戚。”

1.血血蜇蜇,皮破出血,皮肉被蜇都很疼,用以形容对人特别特别疼爱。2.团圆媳妇儿,即童养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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