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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运动没完没了,鼓轮八跌,好把几年了。这些年,人就像在一口大锅里翻炒,死了的,不受罪了,活着的还在油煎火燎。
六九年,开了“九大”,老百姓觉得往后八成不闹轰了,没想到,山东的运动翻了个儿,“王二麻子(大运动新上来的第一大官儿王效禹)”犯错误了,下边跟着他跑的都跌了脚,河湾村李老七一伙儿,是“站错队的”,成了跟王二麻子的,挨了整,吴家利他们是“正确路线”一边儿的。张德成家爷们儿打清队挨了整,抬不起头来,这会儿更不得劲了。广坪出了嫁的妹妹广玥也遭了殃,她家周波被弄着上县里审查,广玥怀着孕,受惊吓小产了,公社医院乱哄哄的,没给拾掇好,广玥病了一大场,再不能生孩子了。广坪的大小子庆河跟庄西头季小芳谈对象,小芳长得单瘦,村里人说,随她娘的,心脏不大好,她爹“清队”中死了,撇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好不可怜。张家要給庆河办婚事,大队吴家槐几个人挡着,不给开信,李老七顶着头子跟他们闹,张广坪拿小车推着张德成上公社,爷俩找了书记,主任,才给把“证儿”办了。合理合法地娶个媳妇儿,都受这样的难为。广坪的二小子小水,六零年送了人,他养父“清队”中被“清”着,自尽了,没过二年,养母也死了,小水在那里挨欺负,跟夹尾巴狗似的,跑回来了。
张德成的小儿广垣更没法提了,倒霉还加上窝囊。文革中,他跳得够高,卫东派开批斗大会,他别县里一个姓吕的老书记的“烧鸡”,把人家胳膊给别断了,你说他得有多狠,庄里人还说,文革第二年,吴家利带着自己一派的去参加武斗,张广垣和滑皮打伤过人。清队中,吴家弟兄为了把张德成和张广坪整趴下,把张广垣镇反时检举自己亲舅老爷的事公开了,他跟吴家槐“掰”了。自己老的也不认他了,娘死,没给他“破孝”,不让他做“孝子”,多少年里,河湾村也没过这样的事,他丢得慌,为遮羞,故意把自己弄伤,在床上躺了三个月,耽误挣工分儿,还得人伺候。能能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不给他口好气儿,张广垣说她“没人味儿”,能能说:就你有人味儿,河湾村数你有人味儿,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摸样儿,你整料儿的一个‘捞稻草的’,倒霉的跳梁小丑儿,噎得他“白勾白勾”(6)的,说不出话。他没得说,他也觉得自己是跳梁小丑。打土改往这,管啥运动,他都死心塌地地跟着吴家弟兄跑,为的是靠拢组织,但他白白地跟着蹦跶,没捞着半根“稻草”,大运动前,村里年年发展组织,从没轮到他,梁仲山个死老头子给他打官腔,让他“积极争取,继续努力”,吴家槐说:“你叔伯爷爷、你堂叔,都是运动中死的,你堂哥是犯错误的,你舅姥爷的事更严重,有这些问题,你需要长期考验。”张广垣说:“俺舅老爷是我举报的,怎么还成我的问题了?”吴家槐说:“那个事,你不是不让公开吗?”张广垣心里明白,吴家槐就是拿他当狗使唤,当猴儿耍,可他还就像认了邪门儿了,非死皮赖脸地跟他们跑。他伤着以后,能能不真心伺候,儿子小涛不凑边儿,就静静给他端饭倒水,张广垣想到自己多年来不疼闺女,心里有愧,说:“静静,爹对不住你。”静静说:“好好养你的伤吧。别说没用的,你对不住的人多哩。”静静是个心事重的孩子,她这话够分量。可是静静到底是闺女家,伺候他不方便,有一天他一条腿蹦跶着上茅房,跌倒,把伤腿摔着了,落下了残疾,成瘸巴腿了,走路拐啊拐的,能能更不喜他了。村里人拿他当笑料儿。
说话到七五年了,阴历十一月初,一个星期天,静静没上学。刚下过雪,地里进不去人,都没出工,能能说:“静静她爹,趁着不出工,你上大队,找吴书记坐坐吧。”张广垣说:“闲功夫,我找他坐个什么屌味儿?”能能说:“那年清队,你在气头儿上,跟吴家槐吱歪了,几年过去了,你气也该消了,还得再去偎乎。你老家不认你了,你总得有个靠傍,要不得处处吃亏。孬好咱也得过好处,我还在面子房里,静静和小涛想考个学,当个兵,不靠吴家槐有门儿吗?”张广垣气得脖子里的青筋鼓起来,说:“你咋想来?让我再去跟吴家槐轰轰?我哪怕跟只狼轰轰都行,就是不啰啰吴家槐了。镇反他借着那事在上级买了好,立了功,到末了,为了治俺爹,他连我卖了,俺娘的命都没了,家里把我开出来了,在河湾村,我张广垣不跟个“分子”,我连人都不是了。任谁说,就是拿枪指着我,我也不啰啰了。”能能说:“你厉害,你有本事,尽你吧。”静静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插嘴说:“娘,你就别逼把俺爹了,叫人家害成这样了,还不改啊?就是有好处也犯不上,还不够让人指脊梁骨的。我说下,别为着我去求那姓吴的。”能能恼了,骂道:“有你个小私孩子妮子说的话?你是身上痒痒了,看我不抽你。”说着拿起笤帚疙瘩要揍静静,静静还要掰挣,弟弟小涛拽住能能的胳膊,说:“姐,别犟了,快跑。”静静眼里含着泪,跺跺脚,跑了,能能在后头喊:“私孩子妮子,跑吧,知道你有地方去,有本事,住死老头子那里别回来。”
静静一边流泪,一边往爷爷家走。静静十七了,在公社中学上高一,是大姑娘了,在家里还是吃气包。静静生下来像个“癞瓜”,亏得爷爷奶奶大爷大娘都疼她,灾荒年,好歹没饿死。打小安稳,不多言不多语,苦子姑给起这名。静静知道爹娘不喜见,不为别的,就因为她是小妮子。后来有了弟弟小涛,她更不吃香了,静静就更不肯说话了,说什么呢,反正讨人嫌。爹嫌她懦,没用,娘怪她哭丧着脸,像谁都该她二百吊钱似的。她是个穰穰拉拉的小姑娘孩儿,能有多大用?哭丧脸?我有啥高兴事?你们给我过好脸色吗?我是小妮子,怪我吗?可是静静好才分,书念得好,她很羡慕苦子姑有学问,她喜欢看书,常找广培叔借书看,她不懂广培叔为么犯错误,可她心里知道广培叔不是坏人,当然这想法只能搁在心里。她自来看不惯爹娘讨好吴家槐,充“积极”,她知道庄里人打心里烦恶这种人。爷爷奶奶,大爷大娘那样的才是本份庄稼人。“清队”的时候,她还小,听说了爹当年做的事,心里甭提多凉了,比冰还凉,爹咋会这样?她听奶奶说过,那个舅老爷对他们张家有恩,救过爹的命,爹却偷偷摸摸去检举舅老爷,为啥?她不明白,她只知道,奶奶知道了这事,气坏了,不久就死了,老奶奶和奶奶是这个世界上最疼她的人,她们都死了,老奶奶是灾荒年死的,奶奶是让爹气死的。爷爷也疼她,可是爷爷自打奶奶死了,老得很快,身子一天天不撑了,静静觉得自己好孤单,爹跟吴家那伙闹顶了,吃不开了,脾气更坏了,他怕娘,有气就朝静静身上撒,她受了委屈就朝爷爷家跑,爷爷也管不了爹了,摸着她的头,红眼圈子汪着泪,有时候眼泪鼻涕顺着脸往下淌,淌到煞白的胡子上,静静好难过,就不忍心跟爷爷多说了,爷爷说:“妮儿,快长大吧,长大就好了。”有时候说:“好生念书,念出书来,就不受气了。”她点头答应着,可是心里知道,长大了也没好,念的书再好,也白搭,二姑功课好,可是吴家人发坏,二姑考学落了榜,现在兴推荐,这几年推荐上大学,上中专的,招工的,都是跟吴家有关系的,她没点指望。她和当庄疯子六家多子她们一帮女同学都觉得没前途,有时在一堆说起来,一块哭,她们心里好苦,她觉得自己最苦。人家在社会上没前途,可有爹娘疼,她连这也没有。她还有一件更难受的,跟谁也说不出口的心事。她七八岁,就看出娘见了那个老鼠眼,大高个当官儿的吴家槐,就变样,嬉皮笑脸,有时两人还挤眉弄眼,不知啥意思。后来大些了,看见娘在姓吴的跟前弄那酸瓜裂茄的样儿,她觉得脸上发热,丢得慌,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她大了,知道吴家槐不是好玩意儿,她不明白上级为什么喜欢这样的人。“清队”后有一阵,为着爹的事,娘不偎乎姓吴的了,静静觉得去了个愁事。可是过了年多,娘又上赶着巴结姓吴的了,刚才,娘又让爹死皮癞脸去贴那坏货。无怪有男同学说话带刺,说张静静考学没问题,家里有靠山,她觉得丢得慌,她宁肯不出去上学,也不愿意爹娘特别是娘跟那姓吴的有瓜葛。静静听人说过吴家槐家里的事,知道他老婆屈秀芝烦恶吴家槐胡作作,心里难受,憋出毛病了,犯了病就“变”成死了的地主婆陈三太,呜呜跑,嘴里胡念八说,可吓人,听说吴家槐常骂她“死不了的”。头年冬里,屈秀芝死了,发丧的时候,她当了兵的大儿子吴纪东和在外头当临时工的二儿子吴纪先,在棺材上碰头碰得“乓乓”响,哭得哑喉咙破嗓。庄里人偷偷说,屈秀芝一死,没拦草绳了,吴家槐更得胡来了,村里闺女媳妇得提防着他。她影影绰绰地觉得,那以后,娘跟吴家槐更近乎了,静静一想到娘跟吴家槐的事,心里就“扑腾”得厉害,可这样的事她跟谁哪怕是爷爷大爷大娘也说不出口,只能在自己心里憋着。静静一路胡寻思着,迈进爷爷家大门,大娘说,静静来了,正要打发小河去喊你,你爷爷病了,挺厉害,拉他上医院,他不去,邱先生来看了,说不出啥,你大爷去拿药了。你爷爷打问你几回了,你快来。静静跟着大娘到了爷爷炕前,爷爷听见动静,睁开眼,看见静静,说:“静静,你来看爷爷了。”静静哭腔道:“爷爷,你咋了?你得信话,去瞧病啊。”爷爷有气无力地说:“爷爷这回病,跟原先不一样,爷爷不行了,家里没钱,有钱也不枉花了。你奶奶没了,爷爷又撑了几年,于今撑不了了。”静静哭了,说:“爷爷,你别,别舍下我……”爷爷眼里的泪淌下来,说:“静静,别哭,爷爷心里挂着你,可是爷爷顾不了你了。如兰,你跟四妮儿得替我照管静静,不能叫她落到地下。”静静哭出了声,如兰咽声说:“爹,你放心,静静有她爹娘,这边有我跟广坪,没事儿。”站在跟前的小河跟小芳也说:“爷爷,俺记住你的话,拿静静当自己亲妹妹待。”
这天夜里,爷爷死了。广垣拐拉着来求如兰,如兰叫上李老七、疯子六一起劝张广坪,让广垣
和能能过来发丧,过去多年的事了,老的都没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不治把他了,不让庄乡喳咕这事了。张广坪应了。广坪、广垣两弟兄,如兰、能能两妯娌一堆办了丧事。发完丧,张广坪跟张广垣说,那些年的事,过去了,管咋着咱也是一个娘的,打这收住心过自己日子,别瞅巧,别洑上水,那伙子靠不得。再一个事,爹到死不放心静静,闺女大了,又懦把,无事地别蜇掇她。广垣哭得呜呜的,广坪说一句,他应一句,头点得像鸡啄米。
爷爷死了,静静觉得自己眼前的天都变黑了,发丧前前后后,多子和几个女同学陪着她。爷爷过了“五七”,阴历腊月,已经是一九七六年了,一月八日,周总理逝世了,她们都知道周总理是好人,突然就死了,她们都哭了,静静又想起自己的爷爷奶奶,哭得分外厉害。她隐隐约约地觉得,周总理死了,老百姓更没指望了。学校考完试,放了寒假,腊月二十四上午,静静跟多子她们一伙女劳力在庄南地里撒粪,干完了,还不到收工的点,队长让她们各人回家扛镢头,上西坡砸坷垃。静静走到自家门口,拿钥匙开大门,见大门没锁,心想,娘没上面子房吗,推开大门,进了家,放下铁锨,想上堂屋里倒水喝,堂屋门虚掩着,静静推开门进了屋,竟听见里间屋里,娘在跟一个男的嘻嘻哈哈说话,听话音,那男的是吴家槐个坏货,静静又臊得慌,又吓得慌,觉得脸发烧,身上的血像是定住了,她急忙往外走,屋里的男女竟没注意外头动静,静静头晕眼花,摇摇晃晃往外走,后头传出屋里的说话声,女声哼哼吆吆,说:“看你这个厉害,屈秀芝死了,不死也不啰啰你了,熬靠死了吧?”男的气喘吁吁,说:“不如你,见晚上有张广垣搂着,忘了我了……”女声:“别提了,他让你害的,死的份儿,撑不起绠了……”男声:“那好,攒着劲跟我缠磨……”这些话像臭水一样朝静静耳朵眼里灌,静静觉得天旋地转,跌跌撞撞地跑出自家院子,回头看,见大门没关上,又回去轻轻地把大门拉过来,关好,拿锁锁上,想走,又觉不妥,大门锁了,那坏货咋走?可是不锁,要再有人进去,不丢大人了?爹来家撞上,不得打起来?犹豫了片刻,静静又把门锁打开,挂到原地儿,堂屋里仍有哼吆和怪笑声传来,静静的脸热得厉害,火辣辣的,她歪歪跶跶地离开自己家门,猛地想起是回来拿镢头,去西坡砸坷垃的,哪想到会这样,算了,拿什么镢头?砸什么坷垃?……这就是自己的娘!这是什么事?这算什么人?姓吴的这个坏货把张家人害得这样苦,娘要爹巴结他,跟他跑,自己还跟他……叫你干个面子房,就这样?在经了今天这事以后,她觉得自己没法儿再回这个家了,想到娘和那人在自己家做的事,他们说的话,他们的嬉笑声,静静觉得自己的家丑死了,连她也没脸了,脏死了,她也给沾染得不干净了,她干哕,在自己家门口跟前扶一棵树,哕了几口,哕不出么。她家不远的一个街坊,滑皮的姑表弟叫林老四,就一个闺女,叫小香,跟静静般大的,上学晚,跟静静弟弟小涛小学一个班,常不常地来找小涛,人都说,这妮子看上小涛了,林老四恶心能能,也不喜小涛,觉得一家子就静静这妮子还不错。林老四不让小香上张广垣家跑,可是小香不听他的。林老四在生产队里喂牲口,这天正巧挑水从张广垣门口走,见静静满脸的泪,还干哕,放下水桶,问她:“静静,小香不是说,你这伙妮子在坡里撒粪吗,你没去?咋啦?你这是病了?”静静抬起头,见是小涛的同学小香的爹,觉得臊得慌,忙擦脸上的眼泪,说:“四叔,我去来,粪撒完了,换活儿了,我来家拿镢头哩,有点干哕,不碍事。”说完,就低着头,捂着嘴,嗚嗚跑了,林老四心里纳闷,这妮子奇怪,多咱都安安稳稳,不这不那的,今天怎么了,哭哭啼啼,嘴说着来家拿镢头,也没扛镢头,干哕着,不家走,往外跑,在家挨难看了?静静走远了,林老四挑了水回饲养院,他挑又一担水的时候,瞅见大队书记吴家槐从张广垣家摇摇晃晃地出来,像喝醉了酒,脸油光光的,发红,小老鼠眼也红着,林老四心想,半过晌午,这书记大人咋跑这来串门子?看样儿没干好事儿,刚才静静那样儿,怕是回家听着动静,恼坏了。就这样的官儿,真到劲了,又一想,咱别问这个,管怎着滑皮哥跟书记是一伙儿的,要不自己也当不上这饲养员。姓吴的好这一口,庄里人都知道,随他去吧,咱可不敢多说话,惹出事儿来,得罪了书记,了不得,滑皮哥也得怪罪。
静静跌跌撞撞朝前走,她不知道自己上哪去,哪里也没法去,这事谁也不能说,只能像吞了一窝葛针,让它扎在自己心里,她好想奶奶爷爷,要是他们还在,她就跑去找他们,趴到他们怀里,呜呜哭半天……静静不知不觉朝爷爷奶奶的林地走去……
静静在爷爷奶奶坟前不知哭了多大大会子,天发暗了,她觉得没法回自己的家了,没处去,也没脸上别处去,她想起几个女同学说的活着没意思那些话,暑假里,她一个女同学因为爹娘给说的婆家不如意,跟她爹娘闹架,喝棉花药死了,她眼前一亮,像一条明路摆在跟前,心想,不如干脆死了吧,去找爷爷奶奶,就趴到地上给爷爷奶奶磕了头,走到林地不远处一口井跟前,回头朝村里看一眼,她想起听人说的,跳井得头朝下,要不得老大会子才淹死,特受罪,就咬住牙关,一头朝井里栽下去。
静静是河湾村少有的好姑娘,长得俊巴,板正,待人有礼数,该叫么叫么,庄里人都夸,有的说,能能和张广垣两人不着调,拉巴这么好个闺女。猛格丁地跳井死了,多少人都心疼的要命。能能又心疼又忌恨,骂静静死妮子,坑人货,小涛哭得呜呜的,嫌他娘:“俺姐死了,别骂她了,都怨你们欺负她,要不她能死吗?”能能骂小涛“胡说”,要揍小涛,没舍得。张广垣碰头打滚,揍自己,懊悔自己原先亏待静静。广坪和如兰,快疼疯了,张广坪骂,这两口子把这么好个孩子治作死了。如兰竟说,哪怕咱这仨孩子死一个,也不该让静静死哎,咱对不住她爷爷奶奶啊。张广坪说,你胡说的么,让小河他们听见,多难受,小河说,娘说的没错,俺真不愿叫静静死,哪怕替她都行。如兰说,娘心疼得不知咋说了,和孩子抱在一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芳的小子小磊七岁了,也呜呜哭,闺女小霞才四岁,见奶奶和爹娘,两个叔都哭,吓得“哇哇”哭起来。如兰连忙抱起小霞,说:“把俺孩子吓着了。”张广坪和如兰心里纳闷,静静这个妮子,以前再受屈,也撑着,怎么不这不那的,走了这一步呢?他们不知道,庄西头林老四听说静静跳井死了,心里全明白了,自己猜摸对了,静静是心里窝囊,臊得慌,想不开死的,这妮子死得多冤吧,这吴家槐作多大的孽啊。这林老四嘴还真严,多少日子没跟别人扯啰这事,只是更不许小香去找小涛了,小香还是不听他的。能能心里明白是自己作的孽,事后病了一大场,打那断了跟吴家槐的来往。
(5)
静静死了,她的几个女同学十分伤心。发丧,她们哭哑了嗓子,过完寒假,开了学,星期六,她们来家也轧伙着上静静坟前,给她说学校里的,同学的事,说自己的心里话,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哽咽着哭一阵。这伙孩子上学上得心思重了,愁事多了。她们知道升学没可能,招工没指望,念点子书,末了还是脱不了回农村。她们看到村里一年不如一年,爹娘、乡亲在穷坑苦水里挣歪,越挣歪越深,越苦,女孩子更苦,到了年龄,找对象,爹娘当家,过了门,公婆管着,男人欺着,孩子缠着,“妇女顶半边天”,和男劳力一样下坡干活,来家,烧锅做饭,刷锅洗碗,推磨轧碾,洗洗涮涮,摊上不着调的男人还连打加骂,没有尽头的贫穷、愚昧、野蛮、肮脏像一口大锅罩在头上,看不见光亮。女社员们像磨道里的牲口,没一丝奔头,似乎活着就是为了受罪,没点意思。有女孩说,还不如趁着青春年少,大哭一场,死了痛快。暑假里,她们有个女同学喝农药死了,放寒假来家第三天,静静跳井死了,有的说,她两个先走一步,给咱带路了。多子说,你们胡咧咧啥,俺不死,俺爹拉扒我不容易,俺还得孝顺俺爹哩。
正月十五这天,多子她们轧伙着去静静坟前,跟她告别,第二天就回学校了。那些日子天老是乌浑浑的,多子她们觉得喘气儿都难。快到清明节了,同学们嘁嘁喳喳地传说北京有人在天安门广场给周总理献花圈,贴悼念诗文,很快,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天安门广场上的几首诗,多子拿到手,当宝贝似的趴在被窝里,照着手电,抄了一遍,又偷偷拿给要好的同学看,星期六回家,几个女同学一路走,一路念,把几首诗都背过了。快进村,有个女生说,明天是清明节,咱把这几首诗抄了,贴在大队的宣传栏上,悼念周总理。多子说,是个好主意。当晚几个女同学就把几首诗抄成大字报贴到大队革委外头宣传栏里了,引得识字的社员们都去看,有的还大声念。吴家槐走到宣传栏跟前,吆喝道:“上级没布置,这些妮子充什么能,都别看了,快散了。”走到宣传栏跟前,几下把大字报给撕了。社员们齐搭乎地散了,疯子六问:“听她们说是悼念周总理,这不是好事吗”李老七说:“找不清里头的道道儿。”有个愣头青说:“什么屌道道儿,是中邪了。”疯子六回家给多子说,吴家槐嫌你们多事儿,把大字报撕了,你们别是闯祸了。多子脸寒寒的,又嘴硬地说,悼念周总理,还犯法了?没事儿。第二天上午,多子和几个女同学又去了静静坟前,给静静说了悼念周总理的事,还给她念了那几首诗,下午,就回了学校。
多子她们回学校第二天(四月五日)晚上,全校师生集合听中央台广播,北京天安门广场上出大事儿了,几天后,就广播了处理决定。学校里开全校师生大会,书记讲话,说前些日子,学校里有人抄写、传播天安门反动诗文,有的还跑回本大队,把反动诗文抄成大字报,贴到大队宣传栏里,真是“人小鬼大”。书记说,下一步,就要开展“清查”,凡是参与者都要有思想准备,抱正确态度,“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多子她们几个吓坏了,星期六回家的路上,多子说,都怨我,抄那个给你们看,还在村里贴出来。有的说,同学们差不多都抄过看过,坏事就坏在咱回村贴大字报。有的说,是吴家槐把咱告了,这家伙忒坏了。有个同学说,回学校赶紧写检讨,等着挨吧。多子说,这事是我带的头,我都揽起来。到村头了,几个女学生不愿回家,不知不觉中又去了静静坟地。到了静静坟前,多子说,静静,上回俺给你念的那些诗词,现在人家说是反动的,俺几个都犯大错误了,你能保佑俺吗?有的说,静静你走了,倒素净了,俺几个倒大霉了。几个女孩子都哭起来,有的说不敢回家,怕回家,爹娘问起来,没法说。还怕爹娘嫌,甚至挨打。有个女孩说,回学校,搞清查,咱几个就是坏人了。有的说,成了坏人,就跟村里那些“分子”一样了,咱这么小,就这样了,一辈子咋熬啊。多子哭着说,都赖我,把你这伙害了,几个孩子都说,不赖你,你也是好心,谁知道悼念周总理会错。有个女孩说,依我说,豁上死,也不能当坏人,犯到吴家槐那几个家伙手里,还不如死了呢。有个大点的女孩说,死就死吧,连悼念周总理都不行,这人世有什么好留恋的。几个女孩子像喝了“符”儿,中了邪,都觉得死了好。多子说,我共总不想死,老想活着孝顺俺爹,可是这事是我带的头,死,我不充孬,也带头。几个女孩子心意定了,就哭着对着静静的坟头说:“静静,俺几个这就去找你。”
几个女学生商量好要一起死,可是咋死法,拿不定主意,天还很冷,跳井忒受罪了,有个女生说,俺家有一瓶去年剩下的棉花药,我知道在哪里放着,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回家偷着拿来,咱一人喝几口,就一堆走了。那女孩拿来了农药,满满一大瓶。多子接过农药,问:“咱姊妹几个真就一起走了?”几个小妮儿哭着说,有什么办法,死了也比当坏人强啊。像村里“分子”,张广培他们那样活着,咱可受不了,一起走吧,到阴间还有做伴儿的。
多子趴到地上朝村子方向磕了个头,说:“爹,对不起,我干了大瞎事儿,不能活了。你的恩情,来世再报答。”站起来,说:“事情是我作的,我带头喝。”说完,拧开瓶盖,嘴对着瓶口,咕嘟咕嘟喝了两三口,喝完,放下瓶子,扑通倒在地上。几个女孩子哭着喊“多子”,有一个说:“别喊她了,咱也喝吧。”就又有俩孩子一前一后拿过瓶子喝了,有个女孩哭得呜呜的,说:“我不愿意死了,我死了,俺娘得疼死。”已经喝了药的大点的女孩说:“你不愿喝就别喝了,豁上当坏人吧。”那女孩说:“俺不,俺娘难受,过一阵就不要紧了,当坏人是一辈子,俺也喝……”说完接过瓶子也喝了。最后一个年纪最小的的女孩嗓口细,喝不下去,喝一点就哕,拼命喝了一小口,就跌倒了……
这天晚上,疯子六和那几个女学生的爹娘找她们找疯了,快半夜才在张家林里找到了,五个女学生,多子和另外三个死得挺挺的了,就一个还有一丝气儿,赶紧拉了上县医院抢救,好歹扒出了一条小命。
河湾村出的这桩大惨事很快传遍了全县,大喇叭里说,这个账要记到谁谁身上。疯子六疼坏了,看见个女学生摸样的女孩,老远就喊:“多子,多子,好闺女,快回家”,跑到跟前就往家拽,吓得人家哇哇叫,张广坪跟刘如兰说,疯子六这回可别真疯了。刘如兰说,静静头年死了,多子和她几个同学又这样死了,想想吓得慌。怎么会出这样的事,祖辈里没有的。张广坪说,真算到劲了,我觉乎着,天黑透了,就快亮了。
1.龙弯,树干或木料弯曲,不周正。2.条干儿,身材。 3.煳饼,贴在锅里烤熟的饼子。4.发马子,农历除夕半夜时把供的玉皇大帝的神像焚化,送他乘神马回天宫。5.走动,这里是说去厕所。6.“白勾白勾”的,象声词,形容噎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