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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柿子峪李长俭家里的一共生了五个孩子,四个妮子,生下来,不是“七天风(1)”,就是“十二天风”,都没“立着”,就一个小子,活下来了。村里人都说李长俭两口子命不孬。李长俭的瞎子娘说是老李家祖辈行好积德积的。老嫲嫲給孙子起名叫“狗子”,说是起个“贱名儿”,会“长命”。小名叫惯了,又共总没进过学屋门儿,所以,长成大人了,村里人还是喊他小名儿,弟兄们喊“狗子哥(兄弟)”,小辈儿人叫“狗子叔(大爷)”、“狗子爷爷”。入了社,工分儿本上登的名儿也是“李狗子”。他爹李长俭当年请作栋舅給狗子起了“大号(大名)”,叫李兆基,合村里也没几个人知道,更不用说叫开了。没想到,公历一九五五年冬天,村里办高级社,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老实巴结的李狗子犯了“事儿”,被政府逮了,称呼他是“破坏耕牛犯李兆基”,村里人这才知道这李狗子原来还有这么一个斯文的名字,可惜头回,就用到这上头了。
这年秋后,狗子看着自己家从合作社分的不到五百斤杂粮,三千多斤芋头,心里算算账,想到过了年,出了正月,家里老少几口人就得断顿,就得找公家要“购粮证”。那购粮证不是现成的,谁家没的吃了,随要随給,而是分批发,也不是谁想要都给,得一趟趟跑腿去求告,谁家要是成份不济,就难说要得到,你就是好成份,也得费九牛二虎的劲,才有可能到手。购粮证有了,那上头的粮食数儿也指准不够吃的。不管给多给少,购粮证上的粮食也不是白给,你得拿钱买。买粮食的钱也不凑手,还是个愁。庄稼人过日子,全指望地里收成,指望树上的果子。现在,就指望合作社了。可是,在了合作社,粮食见的少,果子也结的少,不生意,不买卖,上哪里弄钱去?狗子真犯愁了。
狗子家在村里是穷户,从打爷爷被土匪祸害了,家里就没反过“点儿”来,虽说奶奶的娘家哥(林作栋,镇反时枪毙了)没断了接济,可是,人家救了你急,救不了你的穷。进了新社会,土改过去几年了,他们家也没掙歪出穷坑来,还越掙歪越深。咋弄的?山村地薄,怕旱,打不出多少粮食,果木子树见些果子,弄到集上也不好卖,卖不了,就烂了,不顶用。再加上奶奶和娘身子骨儿都不好,治病得花钱,虽说常常挨乎着,硬撑着不治,越挨乎病越重,还是得花钱。家里可不就更穷了?这两年,上级叫成立互助组,初级社,狗子和他爹都跑到前头。他觉得,共产党是为穷人着想的,他家这样的穷户,入了集体,按上级的说法儿,会跟大家一起过上好日子。什么“人心齐,泰山移”,“众人拾柴火焰高”,又是什么“单干是独木桥,集体是阳关道”,区里、村里干部说这些话,狗子相信。可是真弄起来,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像俗话说的“秫秸换干草,越捣鼓越短”。狗子看出来,就像人常说的,轧伙的买卖不好干。人心隔肚皮,每个人都各有自己的“小九九”,干公家的活,实心实意地干,就像干自己的一样的,十个人里顶多有一两个,多数人有十分力,能出六分、七分,就算不赖了。还有不少人偷懒磨滑,光想占便宜,不想出力儿。日子长了,人们眼看偷懒的也不少挣工分儿,心里就想,人家吊儿郎当,咱何必出那个孙力(2)?地种好种孬,咱摊多么一点儿?天塌下来砸众人,咱充什么大不错的?这样想着,也就不好好干了,慢慢的,个把俩干活实诚的也没劲儿了,集体的活路干起来,就像拉不紧的缰绳,松松垮垮,集体的日子,就像湿柴火烧大锅,锅底下火半死不活,锅里的水淤淤溜溜,温温吞吞,不肯“咯咯哒哒”地“大开”。地不会说话,你伺候好了,庄稼就多收成,树上就多结果子,你伺候不好,它就弄样儿给你看。狗子每到坡里,看看一块块地上长的庄稼那癞样子,一颗颗果树也都不是个好样儿,心里就难受,脊梁骨就出冷汗。
秋季“总分”完了,狗子不想让奶奶担心,偷偷跟爹不住地嘟囔:“动员入初级社,区里、村里干部说的那个好,就像在了社,家家都能吃足喝饱。打完场,先交公粮,再卖余粮,剩下的才分给社员。你看,咱家分的这点儿口粮,够干么的?这合作社,是‘说的呱呱的,尿的拉拉的。’”爹说:“可不敢胡说。”狗子说:“怎么,说实话还犯法?”爹说:“你听不见?得光说好,说不好就是落后分子,厉害了,就是反革命。”狗子说:“那就没办法儿了,一家人?着挨饿?紥起脖儿来不吃不喝?”爹说:“你说咋办?也不是咱这一个庄儿,都这样。没办法儿。”狗子说:“哼,没办法儿?急了就退社,自己单干。不能活人叫尿憋死。”爹说:“小祖宗,你可不敢胡扯八癫(3),这个话可不是能随便说的。”狗子说:“动员入社的时候,干部明明说的‘入社自愿,退社自由’,为么不能退?”爹说:“你还看不出来?那是糊弄人的,先把人哄着入了社再说,想退社就不容易了。”
狗子不吱声了,他知道爹说的在理。看来想脱离开合作社是万难了。狗子为这整日愁眉苦脸,话都懒得说。
狗子是他们老李家独生儿子,小时候,他觉得奶奶、爹娘、个个都疼他,他打心眼儿里高兴,天天乐呵呵的,常傻乎乎的笑,人说他跟“笑瓢子”似的。后来,狗子成大人了,心事一天天重了,慢慢的,笑模样越来越少了,有时候自己都忘了,哪天笑过了。狗子是心里有主意,又特别孝顺的人。他知道奶奶和爹娘一辈子受了说不完的苦,解放了,天下太平了,老百姓能过安稳日子了,狗子一心过好日子。他心里想的好日子,不过是家里不愁吃,一家人能吃饱饭,奶奶能一年到头儿吃上净面(不搀糠菜)的干粮;冬天家里不缺烧柴,能给奶奶屋里支起火盆;奶奶和娘病了,有钱请先生,抓药,把病治好,自己把媳妇娶进门,生儿育女,这就行了。奶奶是个瞎老嫲嫲,爹娘年纪也越来越大了,狗子觉得自己家过好日子,全指望他了。狗子不光干活拼命,还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不抽烟,不喝酒,夏季里上坡他也不戴草帽,他说是嫌麻烦,实际上是不愿意花买草帽子的钱。一个夏季,他就穿个补丁摞补丁的大裤衩子,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搭肩布,是他的上衣,也是擦汗的手巾。农村的风俗,家里吃饭,先尽着老的,再就是干活的劳力。娘想让狗子稍稍强那么一点,狗子不愿意。闹春荒,家里粮食少了,做两个玉米饼子给奶奶吃,奶奶不肯吃,非得让狗子吃,狗子早有准备,他用泥巴做了个“饼子”,晒干了,拿来让奶奶摸摸,说:“这不我也吃的饼子”。奶奶信了。狗子像孩子一样偷着笑,狗子娘在一旁偷偷掉泪。有一回,狗子又这样哄奶奶,奶奶多了个心眼儿,把狗子给他摸的饼子放到鼻子上闻,又用嘴咬,狗子一把没夺过来,奶奶咬了一嘴泥巴,狗子娘忙弄水叫奶奶漱嘴。奶奶说:“我一个瞎老嫲嫲子,吃饱蹲,一副棺材瓤子了,也不死,带累着俺孩子受罪。”狗子说:“奶奶,你别这样说,叫俺难受,怨我,不该哄奶奶。”狗子趴到奶奶跟前,祖孙两个都哭了。
狗子家的日子过得就这样难。他原指望入了社能好起来,没想到更糟了。他想退社去单干,爹说办不到,他仔细想想也觉得办不到,自己劝自己,走一步看一步,到哪说哪吧。
这边儿狗子心心念念地琢磨着想退出初级社,那边儿村干部又在区里开了会,回来开村民会,会上讲,初级社要转成高级社,狗子问:“高级社高级在哪里?入了社,社员就跟工厂的工人似的,见月发钱了?”有人说:“狗子你说梦话?咱一个老农民,还想跟工人似的,真是飞机上放爆仗—响(想)得高。”有的说:“人家不过就是变着法子,怎么好收粮食、棉花,就怎么办。”还有的说:“啥话别说,啥也别想,你就一脚扎到墒沟里,撅着腚出憨力,叫你吃多就吃多,叫你吃少就吃少。”村干部说:“别胡扯些没用的。狗子,跟你说,初级社是半社会主义性质,高级社是全社会主义性质。”狗子问:“‘全社会主义’是啥意思?”干部说:“初级社土地参加分配,高级社,土地不作数了,全凭工分儿说话,多劳多得。”狗子问:“要是工分儿少,咋办?”干部说:“好办,工分儿不够,欠的部分,交钱,买口粮。”狗子说:“老农民,就指望地,地都归了社了,上哪里淘换钱买口粮?”干部们你看看他,他看看你,都不知咋说,有一个人说:“自己想办法儿。”狗子说:“自己又没地,又不能出去混钱,不能做买卖,能想啥办法儿?”村支书气得头上的青筋跟曲曲蜷(蚯蚓)似的,两眼通红,骂道:“娘那个逼的,你小子怎么这么些屌事儿?亏你是好成份,要不真让民兵把你捆起来。”狗子还想犟,李长俭迭忙跑到狗子跟前,照狗子屁股踢了一脚,说:“你小子胡咧什么?还不快给你支书大爷赔不是?”一边对着支书求告:“老哥,孩子不懂事,你别怪意。我回去收拾他。”狗子见爹连气加吓,脸焦黄,身子合合撒撒,忙走到支书跟前,说:“支书大爷,我年轻不懂事,说话不在行,你老别生气,我以后改了,不胡乱问了。”
狗子被爹拽得轱轮八跌离开了会场, 来到大街上,爹才松了手。爹说:“狗子,你咋了?疯了还是傻了?怎么跟村支书犟上了?”狗子说:“他们说的,有什么不明白的,想不通的,都提出来。我这就是有想不通的问了问……”爹说:“那些话,是说着好听的,你还当真?”狗子说:“我也不是十分当真,就是心里憋得难受,大大胆问了。”爹说:“没点儿用。老农民只能是磨道里的驴—听喝声。”狗子说:“当官儿的说了,入高级社,还是自愿报名,咱试试,就不报名,不入这黄子。”爹说:“不跟你说了?那是说着好听的,人家叫报名,你就得报,不报,他自有办法儿让你报。我上城里赶集,听四外庄里的人说,工作组到村里,动员入高级社,你顺妥妥的报上名,没点儿事,你犟着不报,就弄到你村里,没好地整治你,逼得人没办法儿了,就报名了,他们给上级汇报,就吹唬着说都是自愿报的名。庄稼人有啥本事跟公家顶?别胡寻思了,乖乖地报名入高级社吧。”
狗子知道这高级社入也得入,不入也得入,没一点儿咒儿念了,随大溜吧,可心里难受得百抓五挠。
(2)
几天以后,又开村民会,区里来的干部讲解农民入高级社,各家各户的“生产资料”如何归公。庄户人不懂啥叫“生产资料”,干部说,生产资料就是庄户人干活用的大牲畜,大农具(耕地的犁、耙,车辆),这些都要作价归公。狗子问:“作了价,给钱不?”干部说:“合作社还没办起来,没有收入,哪有钱给?”狗子问:“那还作那回价干么用?”干部说:“有用,就算社里欠你的,以后一年年的归还。”狗子听了这话,心里想,这是糊弄人的买卖,说作价,还不就是皮面儿上的话,图个好听,它还给你作多了?就算作了价,啥时候能还你?合作社哪来的钱?它不还你,你有什么法儿?你干瞪眼,没点儿法儿。这纯是钻头不顾腚的事儿,哄死人不偿命的。
散了会,狗子心理琢磨,他家没成器的大农具,没有犁,没有耙,也没耩子,更没地排车,就一辆木轱轮小车,快零散了,到时候,不嫌破,就给他推去。狗子心疼的就是自家的黑牛,像不少穷户一样,他们家多年没有自己的牛,狗子小时候,看见村里有牛的人家,孩子上坡里放牛,有的还骑到牛背上,他眼热死了,可他家一直养不起自己的牛。狗子为这心里难受,他甚至觉得,自己家没有牛,是很丢脸的事。他给爹说过买牛的事,爹不答应,说:“一头牛,连草加料,一年嚼裹(3)不少,咱家这个穷样子,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养牛,再说,也拿不出买牛的钱来。”狗子不吱声了,可是心心念念的还是想有自己的牛。大前年冬季里,本村西头儿林家一头癞瓜几的小黑牛犊,要宰了吃肉,狗子从那里路过,涨红着脸跟人家说:“这么点儿小牛犊,就给宰了,怪可怜的,也出不了多少肉,不如你们把它给我吧。”林家主人说:“狗子你想牛想疯了?这小家伙儿忒不行了,瘦不说,一条后腿上还有疮,老不好,养不活的,要能养活,我也舍不得杀它。你可别没事儿找事儿了。快哪里暖和上哪里蹲着去,别耽误俺宰牛。”说着就要动刀,狗子急了,上前抓住那人的手,说:“算我替这小牛犊求你了,饶了它,把它给我,不白要你的,你喂牛不是得要草吗,我给你割一冬天的山草。”林家主人虽说跟李家不熟,但也知道李长俭父子为人忠厚,又见狗子如此心诚,就放下刀,说:“狗子,看你这样实心实意要这小牛犊,我不宰它了,给你吧,你也不用给我割一冬天的草,割一个月的草完事儿。”就这样,狗子把摇摇晃晃,几乎不会迈步的小黑牛犊儿弄回了家,还当真实实在在地去给林家割山草,林家觉得过意不去,几次说,山草够牛吃了,别再割了,狗子不同意,说怎么讲的就怎么干,非得割够了一个月,才停手。林家主人说:“狗子,就凭你这个心诚,那小牛犊儿准能活了。”小黑牛犊儿进了家,狗子像拉巴孩子一样待承它,在自己床前铺了厚厚的山草,让它趴在上头,狗子听人说了偏方儿,找草药捣碎了,弄成膏药,给小牛犊儿糊上,包好,狗子自己吃糠咽菜,省下米粮喂它,不出一个月,小牛犊儿就“还阳”了,疮也好了,两个月以后,就活蹦乱跳了,冬仨月过去了,小黑牛犊儿就泼实地长开了。过了一年,小黑牛长成身个儿了,又过了一年,能下坡干活了,跟人家轧犋,能干得很,人家说,这黑牛随狗子的,实在。狗子从这头黑牛身上看到了过好日子的“盼头”。狗子家入了初级社,黑牛出了好大的力。初级社,牛还没归公,干完活,就牵回自己家喂,狗子见黑牛出了力,格外精心喂它。现在,要办高级社了,土地、大农具、大牲口都要归公了。黑牛也要归公,狗子心疼死了。
这天,狗子上县城赶大集,集市上有好几个架子卖牛肉,还有两个卖驴肉的,他问了问价钱,都不算贵。虽说不算贵,他也不会买牛肉,更不会买驴肉,他兜里没几个钱,有几个钱,他得按爹的吩咐,给奶奶和娘买药片儿,给奶奶买狗皮膏药,要是有剩的钱,再给奶奶买半斤糤子。就算他还有钱,他也舍不得买肉,他们家只有过年才会买几斤肉,用来年五更給老天爷和过世的爷爷、先人上供,上完供,留着待客,过一回年,他们家吃的饺子也是素馅儿的,奶奶说,素馅儿好,一年到头儿家里素净,包十来个肉馅儿的饺子,也是为了上供,免得叫过世的老的知道家里还是那样穷,过年都吃不上肉馅儿的饺子。狗子在肉架子近处停了一小会儿,他挺纳闷,不年不节的,怎么多了这么些卖肉的,莫非是庄稼人不愿意入社,都不好好过了?不能啊,那还不是祸害自己?他问跟前一个白胡子老头儿:“大爷,不年不节的,咋这么些卖肉的—还都是卖的牛肉、驴肉?”老头子看了狗子几眼,兴许是觉得狗子不是二郎八蛋的货,就低声说:“这里头有道道儿。”狗子问:“不就是卖肉吗,啥道道儿?”老头子说:“不是各处里都要在高级社吗?在了社,大牲口就都归伙了,有几个心甘情愿的?大胆的,心眼儿活泛的,就想办法儿把自家牲口弄残了,找政府批了,宰了卖肉,先把钱攥到手里再说。”狗子一下明白了,说:“嗷,是这回事儿,想不到。”老头子说:“这个弄法儿有苦了,把牲口祸害了,以后地咋种?还是大家伙儿倒霉。造孽呀。”狗子不知说啥好,只点点头。
狗子在集上买完东西往回走,一路老想在肉摊子跟前白胡子老头儿说的话,把人逼急了,啥法儿都有,干这种事儿的人厉害。狗子又想,有什么厉害的,他狗子也不是干不了。人家能干,他也能干,谁也不是三头六臂。真这样弄了,卖它个一两百块钱,就压着穷心不跳了。家里零花、买口粮都有钱,就不遭瘪子了。狗子知道自己窝囊,这回就大大胆,为了奶奶,爹娘,豁上了,就这么干。人家干的,咱也干的。干了就干了,凭着个大男人,站着跟人一样高,躺下跟人一般长,就拼他一回,又能咋的?狗子越想越带劲,进家门前,他拿定了主意,说干就干,不二思,明天就干。
晚上,狗子躺在床上,翻来调去睡不着,快半夜,狗子起来,点上马灯,给黑牛添草,黑牛抬起头,看主人一阵,对主人很感激的样子。狗子也盯着黑牛看。这头牛,几乎是狗子带大的一个孩子,刚把它牵家来的时候,又小又瘦又癞,腿上还有疮,他和爹娘,拿它当孩子待,硬把它养活了,养大了,还“成材”了,村里人说,错过是狗子,换换二下旁人,这牛养不活。它是狗子跳出穷坑,过好日子的希望,看着它,甚至想到它,狗子都觉得过日子有奔头,五黄六月,数九寒天,风霜雨雪,争秋夺麦,人多困,多累,照应黑牛他总不会懈怠。好几年了,如果狗子见不到黑牛,他会想它。可一想到自己打算干的这事,狗子的心咯吱疼了一阵,他这是想的什么办法儿?狗子,你还有人味儿吗?你怎么这么贼狠?可是,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儿,这不是叫人逼急了吗?黑牛是冤,是可怜,可它到底是个牲灵,还是顾人要紧。狗子又替自己圆成,黑牛是他从人家刀下争来的,不然,几年前就没命了,这不又活了几年,狗子也算对得住它了。狗子咬咬牙,对自己说,睡去吧,明天就弄这事。
第二天吃完早饭,狗子对爹说,有个弟兄割的山草多,他牵着黑牛去帮忙驮几趟。他牵着黑牛直奔西山,那里山路边上有个石夹缝,不论是人还是牲口,不小心迈进去,都会把腿别折。黑牛不知主人的心思,照旧本本分分,一溜小跑地跟着主人快步走着,像是赶着去执行任务。来到地方,狗子把黑牛牵到石夹缝跟前,黑牛的一只后蹄子跐到石夹缝边儿上,狗子合合眼,把那只蹄子推进石夹缝里,又狠狠心,抓住这条掉进石夹缝的后腿用劲别了一下,黑牛疼得乱蹦,它不解地看着蹲在它屁股后头的主人,也许在想,这是咋了?为啥祸害咱?狗子抬起头,和黑牛对望了片刻,黑牛痛苦的神情让狗子难过得要死,他趴到黑牛头上呜呜地哭了起来,黑牛还在艰难地掙歪,狗子擦擦眼泪,两手抱着黑牛的伤腿,好歹拽了出来,狗子看到,伤腿耷拉着,蹄子不敢着地,小腿被石缝刮破了两三块,皮张开了,往外渗血,狗子嘟囔着骂自己:“李狗子,你真不是人玩意儿,你丧多大的良心。”狗子攥着黑牛的伤腿愣了一会儿,心想,你作(5)也作了,就别娘娘们们儿的了,快该干么干么吧。他直起身子,不再看黑牛的可怜样子,上前牵着缰绳拽着黑牛回村,黑牛两条前腿用劲朝前迈,可是后腿动不了了,狗子知道这牛废了,祸闯下了。
狗子急急忙忙回家,对爹说:“我牵着黑牛去给那弟兄驮山草,在西山路上,没提防把黑牛的一条后腿掉到石夹缝里了,拽出来,那条后腿折了,皮也刮得血乎淋落的。”爹一听急了,“黑牛伤的咋样?我快去看看。”狗子说:“一时没留意,弄了这么一出。”爹说:“你说你这孩子,共总办事稳稳当当的,怎么今天办了这种瞎事儿?”老嫲嫲在屋里听见了,大声说:“长俭,你就别埋怨孩子了,他还愿意这样?还有跟他稀罕黑牛的?”狗子娘也说:“狗子这是叫高级社这事愁得没头奔了,心里不知想么,就出事了。”狗子忙说:“爹,你就别审我了,我也不愿意出这事。”爹盯着狗子看片刻,低声问:“狗子,你不是故意地把牛弄伤的吧?”狗子脸寒寒的,说:“爹,你说啥哩,那可是犯法的。”狗子又说:“爹,牛还在西山上舍着,我出去找帮忙的,你快在家里找好绳子、杠子,我带着人去抬牛。”爹问:“抬哪去?”狗子说:“还能抬哪去?抬到村里,找村长给开介绍信,拿着介绍信,抬着牛上县兽医站验伤,叫人家出证明,拿着证明上区公所批宰牛的手续。”爹似乎一下明白了,战战兢兢地问:“能行吗?”狗子说:“能行,外庄有牲口伤了的,都是这么办的。”
狗子领了八九个人,带着杠子、绳子,上西山抬了伤牛,先到村里开了信,拿了信,抬着牛上县兽医站,路上,狗子哭丧着脸,一句话不说,有人说:“黑牛受伤,狗子疼傻了。”有个叫虎子的大哥说:“哼,那是没屌味儿,疼个屁?不就是头牛吗?早晚得杀了吃肉。叫我说,这牛伤得好,宰了卖肉,弄俩钱儿,比交给高级社强多了。”有人忙说:“这话可不能乱说。叫干部知道了,是毛病。”虎子说:“毛病就毛病,一个鸡巴泥腿子,有毛病是五八,没毛病是四十。他还能咋着我?大不了,弄去吃现成的,还省家里的粮食哩。”有人说:“你想得美,入了社,你罚了劳改,农业社就不给你口粮了,你省什么粮食?”
狗子这一帮人费了个好劲把黑牛抬到县兽医站,兽医站院子里还有几头受了伤的大牲口,有牛,有驴,骡子,不少庄户人像打愣的鸡似的在院儿里等着,狗子一看这阵势,心里就有点儿嘀咕,咋会有这么些大牲口受伤?政府会不会起疑心?狗子心里发毛,头上冒出汗来,心想,甭胡寻思了,牛已经伤了,也弄来了,尽人家办吧,泼出去的水回不来了,随人家处治吧。
兽医站一个老头子,一顶旧得看不出颜色的破棉帽子歪戴着,露出花白的头发,刺刺楞楞,老花眼镜断了一根腿,用黑线绳在耳朵上拴着,屋里屋外,一瘸一拐地忙活着,仔巴细地看牲口的伤势,一边看,一边摆弄牲口伤处,一边说牲口的伤情,旁边一个小年轻的往本子上记,狗子听到老头子嘟囔:“真他娘的邪门儿了,这是上了胡作作了,哪来的这么些受伤的牲口?”老头子的话音没落,从外边来了两个人,都骑着洋驴(自行车),两人下了洋驴,前边一个穿黄大氅、年纪大些的—一看就知道是大当官儿的,眯缝着眼,皱着眉头,对验伤的老头说:“老马,你别光看牲口的伤情,还得给我看是咋伤的,特别是看是不是人为的。看了,也不要给他们开证明,把大门关上,打电话給公安局和农工部,就说我说的,叫他们派几个人来,挨个审问这些牲口的家主儿,审完了再说。”老头儿听着,点头如捣蒜,边听边说“是,侯县长。”听完了,说:“侯县长,我刚才就觉得这里头有问题,正准备去向县领导汇报。你这决定真是英明果断。”侯县长不耐烦地说:“好了,快去打电话吧。”
狗子进了兽医站,见来验伤的牲口多,心里就有点发毛,听老头子嘟囔那话,就慌了,来了这个大官儿(还是县长!),又说这番话,狗子就慌得没治了,他知道自己这孽作大了,县长的话还没说完,狗子的心就砰砰跳起来,两条腿酥酥的,软软的,像是被人抽了血,不撑绠了。不多大会儿,来了一帮穿黄衣裳的公安和穿制服的干部,分开组,叫来给牲口验伤的主家的人挨个审问。有人喊到狗子,狗子的腿打哆嗦,好歹进了一小间屋,刚进门,一个赤红脸,圈腮胡的公安上来就踢他一脚,狗子没点儿准备,一下就倒在了地上,狗子想爬起来,那公安又给了一脚,这一脚踢到腰上,狗子疼得呲牙咧嘴,那公安说:“你这个狗东西,不用弄那个可怜相。踢你两下儿,你觉着疼了?活蹦乱跳的牛,你硬硬地给弄伤,它不疼?不用钻你心里看去,你是不愿意牛入社,故意弄成这样,来找政府批了,好去杀牛卖肉。你承认不?”狗子支吾说:“不,不是……”那公安又要抬腿踢狗子,屋里另一个穿制服的四五十岁,黄面皮的干部,拉住了那公安,对狗子说:“别嘴硬了,你不想想,你家的牛早不伤,晚不伤,怎么偏偏要入高级社了,它就伤了?你乖乖的,说说当时怎麽想的,怎么把牛弄伤的,说完了,就放你回去。”狗子急忙问:“俺的牛呢?”干部说:“牛已经伤了,留着也没用了,还不就得宰了算了。”狗子听了这话,忙说:“我交代。”
狗子“招了”,录了口供,在记口供的白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上自己的名字“李狗子”,公安说:“什么屌名?写大号!”狗子手哆哆嗦嗦地把“狗子”俩字划去,写上“兆基”俩字,又按了红手印,圈腮胡公安把狗子的口供装到自己包儿里,从包里拿出铮亮的,铁链子拴着两个铁环儿的物件儿—狗子听人说过,挨逮的人要戴手铐,心想,这家伙就是手铐了,这是要逮我了,圈腮胡公安两步窜到狗子跟前,恶狠狠地拽过狗子的两根胳膊,简捷麻利快,“咔嚓”把狗子两只手給“铐”到了一起,狗子吓坏了,裤裆里的家把式儿没知觉了,忽忽尿了尿,尿汁子顺着腿淌下来,淌到脚底下,土地面上出了一小水汪,尿汁子冒着热气,一霎时满屋一团酸臭味儿,干部皱紧眉头,犟着鼻子,说:“什么孬种玩意儿,能惹不能撑。快走吧。”狗子哭着说:“你刚才不说的让俺交代了,就放俺回家吗?怎么俺都招了,还逮俺?这不是糊弄人吗?”干部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你犯了法,说了就没事了?怎么寻思来?”狗子又问:“俺的牛呢?”干部说:“你的牛?还你的驴哩,充公了。”狗子这会儿竟不害怕了,急咧咧地说:“俺人犯法,牛没犯法,你凭么把俺的牛充公?”干部说:“凭么?不用凭么,你对抗社会主义,就要受到惩罚。”狗子还要争讲,公安没好拉歹地拽他,弄得他脚不沾地,跌跌歪歪地出了屋,跟他一起来的庄乡都吓得脸干黄,狗子哭咧咧地说:“虎子哥,你们快回去给俺爹说吧,完蛋了。给俺爹说,狗子混蛋,作下了,把老的害苦了。”狗子止住哭泣,又说:“把俺爹叫到大门外头再说,别让俺奶奶听见了。”
虎子他们一帮人急急忙忙回到村里,到了狗子家门口,虎子进院去,把李长俭叫了出来,李长俭见几个人扛着杠子,拿着绳子,却不见黑牛,也没狗子,心想坏事了,哆哆嗦嗦地问:“出事了?人家不愿意?”柱子压低声音说了到兽医站后的事儿,最后说:“狗子嘱咐别叫奶奶知道。”李长俭急得跺脚,说:“你说这个狗子,办的这事忒胡闹了,弄得人财两空。俺这家人完了。” 虎子说:“大爷,别怨狗子了,他是心里想不通。也不是就他自己这样,县兽医站院儿里好几伙在那里等着的,看样子是一个单子吃药,都挨了。”李长俭难受得脸都变了形,不住地摇脑袋,说:“这事弄的,也不能叫你这伙家来吃饭了。”虎子他们齐搭乎地说:“都这样了,那还有心吃饭?”说完各回各家了。
李长俭回屋,把事偷偷給狗子娘说了,还没说完,狗子娘就哭了,李长俭说:“你别哭了,是咱家该倒霉了,记住,这事不能給老嫲嫲说,先瞒着她。”狗子娘说:“那能瞒得住?她不问狗子干么去了?”李长俭说:“先糊弄着,慢慢再说。”李长俭说:“我上县城去看看狗子。”
李长俭上县城了,老嫲嫲问:“怎么多半天没听见狗子的动静?”狗子娘说:“牛不是去给人家驮草,伤着腿了吗,狗子弄着牛找人治伤去了。”老嫲嫲又问:“怎么长俭也没在家?”狗子娘说:“上村里开会去了。”老嫲嫲说:“招天(6)开会,也不知啥开头。”
半过晌午,狗子娘去碾上轧糊涂面子了。老嫲嫲在屋里坐着,听见屋后头路过的人说话,一个说:“这家的狗子把自家黑牛弄残了,想找上级批了卖牛肉,没弄合适。叫人家给逮起来了。”另一个人说:“老百姓跟政府捣蛋,你能捣过政府了?”老嫲嫲听了这话,头脑子懵了,心嘣嘣跳,嘴里嘟念:“老天爷爷,要了命了……”话没说完,就从椅子上栽下来了,头歪到一边,嘴角吐着白沫,狗子娘回家来,看见老嫲嫲蜷搐在屋当门,吓慌了,急急地喊“娘,你咋啦?”可是喊不应了。
老嫲嫲听说自己的孙子被逮了,又心疼,又害怕,一口气没上来,死了。
狗子被抓了,狗子奶奶疼死了,县里来的干部在村民会上讲,在合作化运动高潮中,柿子峪村出了个破坏耕牛犯李兆基,村里有人猛一听这名字,怪纳闷,李兆基是谁?有人就说,你不知道啊,就是狗子啊。干部又说,这个李兆基对抗社会主义道路,顶风作案,受到了惩处,还把他奶奶的命搭上了,弄得家破人亡。大家看清楚了,这就是跟共产党作对的结果。村里人也觉得狗子胡来,是鸡蛋碰石头,是鬼领路,该当倒霉了。
张德成、李桂芹接着报丧贴,带着孩子们,有坐小推车的,有骑驴的,也有步撵儿的,来柿子峪吊孝。到发丧的正日子,陈家三太太和淑娴竟也来了,李长俭和李桂芹又吃惊,又感动,说,你娘们咋还跑来了?三太太说,咱多年的交情,不是亲戚,胜过亲戚,你家摊上祸事,大娘老了,俺该当来。李桂芹说,淑娴也来了。淑娴眼泪汪汪地说:“土改前,狗子兄弟上河湾,我跟和尚,淑媛跟他来过柿子峪,奶奶对俺可好,我听说狗子哥遭了事,奶奶又走了,心里难过,就跟娘来了。”丧局中,李桂芹把来的亲朋挨着睃摸(7)了一遍,没看见狗子没过门的媳妇家的人,偷偷问嫂子怎回事,嫂子说,给她家送报丧贴了,人家没收,说这门亲不作数了,待些天就把彩礼给送回来。嫂子说:“妹妹,狗子弄这一出,俺这家人完了。”
发完丧,回家的路上,李桂芹跟张德成说,一接着报丧贴,我就让二旺上县城給大妮子广玳送了信儿,这个妮子咋没来?她姥娘最疼的是小带,小带打小跟姥娘亲,怎么会不来?莫非出什么事了?
1.“风”,即破伤风,旧时土法接生,不讲卫生,新生儿易患此病,下生后几天发病,就说是几天风。2.孙力,像给人当孙子那样出力,就是出冤枉力。3.胡扯八癫,即胡说八道,说疯话。 4.嚼裹,即吃穿,这里指花费。5.作,即胡作非为,胡搞。 6.招天,即每天,天天。7.睃摸,用眼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