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正文

《苍生》第十三章

(2024-03-12 21:42:31) 下一个

13

(1)

河湾村先锋农业生产合作社成立了,这合作社不光是高级社,还是各庄少有的大社——全村就一个社(外庄一般都是初级社转成高级社,户数少,一个村里往往有两三个甚至更多个社),又不光是普普通通的“大社”,还是县委农村工作部的合作化工作的“点”。县里来的人做了村支书梁仲山的工作,由梁仲山出面提议,吴家槐当了大社的社长,梁仲山虽说还是村支书,但是在合作社里,只是副社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从今往后,河湾村的大权就落在吴家槐手里了。吴家老二吴家才早就当了脱产干部,现在在县委宣传部当干事,上边的干部都考虑跟吴家才的关系,对吴家槐自然高看一眼,吴家槐上县里区里办事,到处吃得开,叫得响。

吴家槐当了大社社长,非得让自己的把兄弟,村公所文书,后来又在“吴社”跟着他当会计的 鲍华——外号“滑皮”—— 当大社的会计。这人脑袋瓜儿够灵,好账头儿,当会计没得说,可是人不咋的,一张巧嘴,能说会道,能把扁的说圆了,把死的说活了,见了当官儿的,有钱的、有用的点头哈腰,见了穷庄户人脸扬到天上去,不理不睬,求他办事儿,他非得图你好处,村民、吴社的社员不少人打心里怵他,烦他,可都知道他是吴家槐的哥们儿,不敢得罪他。梁仲山不同意他当大社会计,县委农村工作部在村里驻点的干部对鲍华印象不孬,赞成吴家槐的意见,梁仲山只好同意了,但坚持让在梁社当保管的张德成当大社保管,吴家槐说,他承认张德成在梁社当保管干的不孬,可是当大社保管不合适,他叔家是地主,他叔虽说不是搞土改枪毙或打死的,但毕竟是死在土改中,他叔兄弟张德存又在统购统销运动中自杀,张德成他老婆的娘舅是被杀的反革命,张德成的大儿子广坪思想落后,搞统购统销,合作化,都是挡头,让张德成这样的人当大社干部,政治影响不好。梁仲山认为,大社保管管钱管物,必须人老实本分,不贪不图,账头儿好,这两条儿张德成都占着了,在梁社当保管,干的就很不孬。当个保管,不是入党,也不是当啥重要干部,他叔家的事,亲戚家的事没啥妨碍,说到广坪,不过是有的事一时想不开,作为农民,也没法儿避免,这更不能影响他爹当大社保管。梁吴两人争执不下,最后驻村干部同意了了梁仲山的意见。 吴家槐又提出叫他家老三家利当副业队长,驻村干部也赞成,梁仲山心里虽然觉得不对头,但为了“顾全大局”,犟捏着鼻子同意了。

大社的干部名单公布这天晚上,二旺来张德成家串门儿,广垣也在,二旺说:“大社会计,副业队长,都是吴家槐的人,这大社,就成了他吴家的了,这个屌弄法儿胡来。算是不孬,还叫德成大爷当保管,他们想胡作作,是个挡头儿。”张德成说:“梁仲山也是这个意思。可是,会计、副业队长都是吴家的人,咱在里头是外人,是碍眼的,他们有事瞒着咱,咱也没办法儿。”二旺问:“保管管仓库,还管钱,他们咋捣鬼?”广坪说:“二旺,你心眼儿直,一根棒棒插到底,不知道里头曲曲弯弯的道道儿。”二旺说:“啥道道儿?”广坪说:“农业社不是公家厂子和商店,进出手续严,收入主要是地里打的粮食,树上结的果子,再就是副业能见俩钱儿,要是想捣鬼,他们可以少入库,也可以少入账,怎么都有办法儿。”二旺说:“他们要敢这样弄,那可苦了社员了。”张德成说:“广坪不过就这么一说,善一善二的,一般也不敢这样弄。”二旺说:“哼,要是咱爷们儿指准干不出那种事,吴家弟兄就不好说,恨不能日他丈母娘的心都有,啥事儿都能干出来。”广垣说:“你们这个说法儿,我听着不顺耳朵,这大社才刚开始,你怎么就知道吴家槐会胡来?吴社他当社长,也没咋的啊。”二旺冷笑道:“五妮儿是觉得吴家槐不孬,两口子都是吴家槐的大红人,以后你们跟着沾光吧。”广坪说:“还沾光?倒霉我信。”张德成说:“小五妮儿,你二旺哥和你哥的话,你也别听不进去,吴家槐这人不地道,是得架他的小心。广坪,二旺,你俩往后也别胡乱说不沾弦(1)的话,今晚上这些话就在咱家里说,哪里说,哪里了,在外头不能乱说。记住了。”二旺说:“好,记住。”广坪说:“爹,咱不说可以。你在大社里,得多长个心眼儿,提防着他们。”

 河湾村大社成立了,村里人一看那阵势,就知道,别看梁仲山招天吆五喝六的,跟吴家槐比,道道儿少多了,要论心眼子,仨梁仲山也赶不上一个吴家槐。多数人也知道吴家槐不是玩意儿,可是,庄稼人祖祖辈辈胆小怕事,随大流上船,见风使舵,见圈儿就跳,扶钩担不扶井绳,轧起伙儿来闹腾,跟到后头轰轰,像土改那样齐搭乎地骂地主,揍地主,像窝狗子,恶的很,不过是狗仗人势,真要让谁自己挺起腰杆,明出大卖,说个公道话,跟有权有势的人戗着来的话,没几个敢的,到了事儿上,差不多的都搐搐(2)到后头,恨不能把脑袋夹到腚沟里,对有用的、有权的赶紧偎乎,即使不指望图啥好处,不被人欺负,也是好的。所以,河湾村大社成立起来,当官儿的宣布了,村里的风向立时就变了,好多人上赶着巴结吴家,大社成立这年年下,有的户头年里就把过了年请吴家弟兄吃饭的事盘算好了,预备下好酒好菜,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到吴家去“安客”,头过年一二十天,上吴家来的人打不开阵,有送节礼的,有请客的,吴家槐送往迎来,好一阵忙活。吴家槐高不得儿地说:“泰山不是垒的,牛屄不是吹的,老爷们儿在河湾村这个威信是没人能比的。”

这吴家槐当了大社社长,又是县里,又是区里,断不了开会,就是不开会,他也不再干庄稼活,下坡,不过是走走看看,工分标全社男劳力最高分儿。不光他,他也不让他老婆干活,驻点干部在他家搭伙,吴家槐老婆外加一个妇女负责給驻点干部做饭,社里給记工分。吴家自己的自留地,村里有“洑上水”的全给他们干了。二旺和广坪这样的不“顺丝儿”的不傍边儿,在一边儿冷眼看着,二旺说:“咱真纳闷,这些溜沟子(3)货这样巴结姓吴的,到底图的屌么?”广坪说:“图的么?能图的不少,派轻活儿,干副业,小孩儿当兵,什么不得靠社里?社里是谁?就是吴家槐,梁仲山不过就是个摆设。”

 

大社成立半年不到,阴历四月里,吴家就把老屋翻盖了,堂屋顶麦草换成了红瓦,偏房屋顶也都用红瓦“镶”了边儿,庄户人称为“四不露毛儿”,吴家槐对大伙儿说:“家才见县上、区上常有干部到家里来,破七六烂的不像样儿,连他平日里攒的又借了点钱拿回来,非得叫把房子整修整修。”广坪和二旺两人喳咕:“这家伙觉得弄得沾烧包,说话给人们听。”正巧这话又让广垣听见了,说:“你们不能乱说,这会影响干部威信,对合作社不利。”广坪说:“这些人有话还不能说?把嘴堵起来?”二旺说:“五妮儿,知道你是吴家槐的红人,凡事护着他,没屌味儿,不用护,有你难受的时候。你等着,吴家槐不光上回坑你,他还得再坑你。”广垣气得要命,想跟二旺来上,可是他自来就怵二旺的头,没敢发作,张张嘴,没说出话,干鼓鼓肚子,咽了口唾沫,走了。

(2)

还真的让二旺说着了。不久,吴家槐就又坑张广垣了,这回要对他媳妇儿“下把儿”了。

 

 

孙寡妇的独苗儿能能是河湾村全村最俊也最浪的闺女,村里不知多少小伙子心里寻思过能能,哪怕孙寡妇名声不好,人们觉得能能也好不了,染缸里还能倒出白布来?可是,不少小伙子对她还是心热眼馋,有的说狂话,哼,她那样的,倒贴钱也不要,实际上只是嘴硬。吴家槐虽说年纪比能能大了很多,能能还是小丫头,他就娶媳妇了,等能能长成大姑娘,他小孩儿都多大了,但他看见能能,心里老是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儿,觉得这个小妮子怎么长来,她那小样儿真她妈的馋人,打个比方,这能能像一个馋死人的仙桃,自己的老婆,就像一块寻寻常常的芋头。能能是团员,积极分子,吴家槐是村里的主要干部,开会时常见面儿,吴家槐不由自主地就想跟能能近乎,能能对他也好像愿意偎乎,可是,两人共总没真的挨乎过,不过是多看能能几眼,过过眼瘾,后来,能能嫁给了大车门张家二小子广垣,吴家槐眼红死了,张广垣这小子他娘的多大的福气,这样的好事儿叫他碰上了。吴家槐心里暗想,无论如何得跟能能办点真事儿,不能叫张广垣吃独食。

吴家槐打能能的主意,能能早就觉出来了,能能并不因为这生吴家槐的气。能能这女子跟多数姑娘媳妇不一样,有男爷们儿偎乎,巴结,她打心里舒坦,觉得是自己长得俊,不由男人们不喜拉,那个男人不喜漂亮女人?喜就喜呗,也喜不了一块肉去。如果是当官儿的喜自己,能能就更高兴,一样的事儿,比别人好办。吴家槐常不常地跟能能套近乎,能能从不拒他,他嬉皮笑脸,能能也 娇声浪气,他忍不住伸手撩爪,能能也戳戳叽叽,众人看在眼里,说啥的都有,究其实,两人还一直没什么“真事儿”。

吴家槐是这样一个人,想办啥好事儿,早早晚晚,一准得办成,他觉得自己有这“本事”,土改以前,要偷谁家的长果、芋头烧着吃,想摸哪户的鸡拉拉馋,不出三天准能得手。土改来了,他功成名就,在了党,当了干部,成了村里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人物头子”。分地分房,他弟兄们都占了高枝儿。他叔伯哥吴家祥跟他死顶,让他逼得上了东北,后来吴家祥把自家房子卖给了张家,吴家槐暗暗对两个兄弟说,这房子早晚还是咱的。他设了个圈套,张广垣朝里钻,没过两年,那房子就姓了吴。现在,他拿定主意,要办能能的“好事儿”,能能就甭想跑了。

机会很快就来了。春耕春种已了,县里通知集训民兵骨干,吴家槐对张广垣说:“县武装部在城里培训民兵骨干,咱村一个名额,一个月,管吃管住,社里按出勤记工分儿,这样的好事儿哪找去?我跟梁书记说了,派你去。”张广垣高兴得差点儿蹦起来,说:“大哥,我得好好谢你。”吴家槐说:“咱弟兄谁跟谁?不用谢,只要不背地里指脊梁骨骂哥就行了。”张广垣说:“哪的话?甭说是我了,就是别人捣鼓你,我也跟他来上。”吴家槐说:“哥是说玩话,我还不知道你吗?”

张广垣回到家,兴冲冲地跟能能和丈母娘说了,孙寡妇说:“全村去一个,怎么吴家槐没让吴家利去?出奇了。”广垣说:“吴家老二当副业队长,离不开。”孙寡妇说:“哼,离不开?是有油水吧。”广垣说:“别这样说,影响不好。”孙寡妇说:“俺不懂啥叫‘影响’,什么好不好的,这不是在自己家吗?反正吴家弟兄是啥人,河湾村的人都明情。”广垣说:“不管别人咋说,吴家槐自来对咱不孬,他也知道咱跟组织上一心。”孙寡妇说:“哼,他对你不孬?那房子的事儿,坑得你还轻?人家把你卖了,你还帮人家数钱哩。他这人,不知道啥花花肠子哩。”能能心里想,莫非吴家槐打自己的主意,故意把广垣弄走?这样一想,不由有点脸红,嘴上倒说:“娘,你别胡寻思,他能咋的?一个月就三十个工,还省下一个月的粮食,这样的好事儿,哪找去?去吧。”

广垣走后第三天晚上,天上飘着 星星点点的雨滴,孙寡妇和能能吃过饭,能能正收拾碗筷,一个小青年来通知,让能能上合作社办公室开会,孙寡妇问:“谁让你来下通知的?”青年说:“吴社长。”孙寡妇再问:“开什么会?”青年说:“不知道。”孙寡妇又问:“都还有谁去开会?”青年说:“不知道。”

青年走了,孙寡妇说:“黑灯瞎火的,还下着雨,开什么会?有会白天开不了?弄到后晌开,不知怎么寻思来,不去。”能能说:“论组织,吴家槐是党支部的,我是团员,论合作社,吴家槐是社长,我是妇女作业组长,人家通知开会,我不去,算什么?”孙寡妇说:“么也不算,就不去,我影影绰绰地觉得吴家槐开这会不地道。”能能说:“怎么不地道?开会不就是开会吗?从土改往这,我开过多少会了,没见有啥不地道。”孙寡妇说:“不一样,这回吴家槐叫广垣上县城受训,我就觉得奇怪,广垣前脚走,后脚就让你去开会,吴家槐不知弄什么鬼吹灯哩。”能能说:“他能咋的?别胡寻思一些了。我也不是小孩了,他吃不了我。”说着,把碗筷放下,戴上草帽子,就去了,孙寡妇在后边喊道:“到那里,多长个心眼儿,别信他的花言巧语。”能能说:“别说了,我不傻。”

能能走了,孙寡妇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胡寻思”,她老觉得里头有事儿。孙寡妇知道自己在村里名声不咋的,能和本村大车门张家结亲,觉得脸上有光,一个寡妇失业的娘们儿,无依无靠,就这么一个闺女,找了当庄本里不孬的男人,又住到了一块儿,她很知足。不管原先她自己有啥不清不浑的事儿,那都过去了。一个小媳妇子带一个小妮子孩儿,没把住门儿,后来,孩子大了,那种事儿就少了,能能出嫁后,有那老相好,插闲补空地还来跟她亲热个回把两回,自打能能两口子搬过来,她真的闭门谢客了。她想好了,自己已然是老半货子了,离了男人也能过了,她要收起心来,板板正正,挺直腰杆儿,像模像样儿地做能能的娘家娘,张广垣的丈母娘,等能能有了孩子,她就是一个跟别的老嫲嫲一样的姥娘了。不光她自己,她还不能让闺女再走自己的路。她知道自己的闺女,打小见这个叔,那个大爷来家,跟自己的娘嬉皮笑脸,戳戳弄弄,能能长成大闺女了,模样又俊,又疯张,不用说小年轻的,就是三四十的老爷们儿,也跟她套近乎,她也常跟人胡戏八闹,孙寡妇没少训她,不过倒没什么真事儿, 好在张家二小子追得紧,人又体面,两人早把早地就睡一起了,孙寡妇这才压住穷心不跳了。但孙寡妇还是不放心,她总觉得自己闺女跟人家不大一样,农村的大多数闺女媳妇老实巴结,在男女这事上把得再紧没有,能能好像不那么在乎,有那年轻漂亮,有头有脸,有钱有势的男人偎乎,她就浑身没四两沉,轻飘飘的,就像柳树条子,前仰后合,没正行儿。村里闹土改,吴家槐一个狗不啃的货成了人物儿,多咱开个会,两只小老鼠眼就盯着能能,你说你清有老婆孩子,还人五人六的当啥狗屁官儿,你对人家大闺女动心思,算什么玩意儿,能能也跟他嬉皮笑脸,酸瓜裂茄。能能嫁给张广垣了,孙寡妇看出来吴家槐对能能没死心,他正在势上,管的地亩物业比旧社会的地主老财还多,吃香的喝辣的,社员们心里有气,可没人敢吭声,他家老三在外头当官儿,替他说话,他在区里县里都是红人,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姓吴的没人心眼儿,鬼点子多,他把广垣派出去,又叫能能去开会,半黑拉夜的,开什么会?不知安的什么心哩。能能还就信他的,听不得一声,屁颠儿屁颠儿地去了,着实让人不放心。

能能来到陈家磨房院,合作社办公室在北屋里,屋里亮着灯,窗子上有人影晃动,但没有说话声,能能心想,不是说开会吗?怎么没什么人来?莫非真叫娘猜准了,吴家槐不安好心?能能想回去,正要扭头朝外走,办公室门“吱呦”开了,吴家槐站在门口,说:“能能来了?我正等你哩,快屋来。”能能没办法了,硬着头皮进了屋,也不坐下,说:“不是说开会吗?怎么没人啊?”吴家槐小老鼠眼儿眯成一条线,说:“你这话说的,怎么没人?我不是人?”能能苦笑说:“我是说,来开会的人,反正不能就咱俩开会哎。”吴家槐说:“咱俩怎么不能开会?今晚上这会就咱俩开。”

吴家槐说着,搬一条凳子放到办公桌前,拽着能能的褂袖子—能能觉出他有意抓自己的胳膊——让她坐下,又给能能倒一碗茶水放到跟前,还从抽屉里捧出一捧长果放到桌子上,说:“外头凉,快喝口热茶,吃花生。”能能心想,庄户人祖辈儿都管这叫“长果”,解放后政府的干部称它“花生”,吴家槐也跟着学了。能能喝口茶水,说:“家槐哥,有啥事儿,你说吧,我听着,听完快回去,俺娘还在家等着哩。”吴家槐说:“吃花生,一边吃,一边说。”说着就扒花生吃,能能只好也扒个花生往嘴里填。

吴家槐说:“这才刚黑天,不慌。我给你说了这事儿,不光你高兴,你娘还有广垣都得高兴。”能能说:“啥事儿?你说吧。”吴家槐说:“是这么个‘情况’,上级号召合作社发挥妇女劳力的作用,为了减轻姑娘媳妇的家务负担,省得她们成天价抱着磨棍碾棍推磨轧碾,咱社决定成立‘面子房’,现在没机器,用驴拉磨,就在这个院儿里,把陈家的磨房用起来,社员都来这里磨面。安排俩人,郭老三家那个憨巴儿轰驴,你记账,管理。 ”能能听了,心里暗喜,这真是个好事儿,驴不闲着了,叫它把媳妇姑娘替出来了,郭老三家憨巴儿也有活儿干,能挣工分儿了,对她自己更是大大的好事,这个吴家槐真有办法儿,对她能能也真不孬。吴家槐说完,得意地看着能能,说:“能能,不是哥吹大气儿,咱这个办法儿又走到全县前头了,又得登报纸,上广播。”能点点头,说:“这真是个好办法儿,家槐哥,你真能。”吴家槐说:“我再能,也就占一个能字,不像你,能能。”能能笑了,她觉得,村里一些人不喜吴家槐,这吴家槐不孬啊。

吴家槐又说:“妹妹,定了办磨房,哥管谁没想,头一个就想到了你,就叫你干,这活儿,一年到头,风刮不着,雨淋不着,日头晒不着,天天出勤,挣工分儿,还不用出力儿,不跟神仙一样?妹妹,哥够意思吧?”能能迭忙说:“够意思,忒够意思了。”吴家槐色迷迷地看着能能,说:“哥‘够意思’,妹妹也得‘够意思’,俩好轧一好,才真叫有意思。”能能已经听出吴家槐的“意思”,但装着不懂,说:“我一准好生干,把账弄得清清楚楚,不给社里添麻烦。”吴家槐说:“这不用说,我说的是你对哥得够意思。”能能说:“哥安排我干事,我好好干,哥是社长,这不就是‘够意思’?”吴家槐脸红了,说:“妹妹你不实在,装糊涂。我说的是你咋谢我?”能能一愣,说:“广垣回来,俺俩请你喝酒。”吴家槐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哥不喝你俩的酒,哥就让你自己谢我。”说着就抓住能能的手,能能的手被他的大手—能能觉得他的手粘粘糊糊,腻腻歪歪的—抓得死死的,挣脱不了,心想就让他抓一会吧,吴家槐觉得能能在装样儿,故意拿劲,猛地使劲把能能往自己怀里拽,能能心里想着娘的话,又想起广垣,觉得不能叫吴家槐得逞,可是,又挣脱不开,说:“吴哥,你是领导……别这样,影响不好。”吴家槐说:“啥领导?领导也知道好么好吃,啥影响?今晚上,就咱俩,咱俩好了,谁也不知道,没点儿事儿。你觉得对不住广垣?别死心眼儿,你在这里跟我好了,他回来,你跟广垣该咋着还咋着,少不了他的就行了呗。人还不就这么回事儿吗?”

这几年来,能能和吴家槐在一起的时候很不少,吴家槐嬉皮笑脸,不守着人,也抓抓挠挠,能能对他也笑脸相迎,现在想跟他恼,哪里拉得下脸来,更何况他给你安排这样的好差事,怎能跟他翻脸?真翻了脸,他不叫你干了,亏不亏?能能心里翻腾着,不知怎么好,吴家槐胆子更大了,一下把能能拽到怀里,紧紧地搂抱着,跟能能脸对着脸,两只小老鼠眼发了红,色迷迷地看着能能,说:“能能,好妹妹,哥想你多少年了,现在有这么个机会,别难为哥了,依了哥吧,你跟哥好一回,哥这辈子就不白活了,往后有什么好事,哥都想着你,行吗?”

能能被吴家槐紧紧地搂抱着,吴家槐虽说小头小脸小眼睛,但是人高马大,身大力不亏,这会儿脸红扑扑的,眼睛发亮,也不那么难看了,被他搂这一会子,能能竟觉得身上酥溜溜的,广垣走了六七天了,能能挺想那事儿的了,被姓吴的这样搓掰(3),能能有点儿撑不住了,能能突然想起,多少年前,听见娘跟她的相好的说的悄悄话“一个男人一个滋味儿”,莫非今晚就该她试试……

能能不掙歪了,吴家槐知道有门儿了,就说:“好妹妹,依了哥吧。哥不会来硬的,非得你心甘情愿,哥才会……”能能说:“别巧嘴了,你这个样儿,俺有法儿不依吗?哥,我跟你说,我跟广垣是恋爱结婚的,感情好着哩,只许这一回,算我谢你的,以后再不能这样。”

吴家槐乐坏了,说:“好妹妹,你说的我都答应,咱来吧,哥快馋死了。”说着就搂着能能亲起嘴来……

吴家槐想能能的好事多少年了,如今得手,像饿虎扑食,能能几天没捞着办这事,也渴得厉害,两人就在办公室吴家槐的床上疯癫起来,完事儿了,吴家槐说:“妹妹,你不知道,这些年,我跟俺那一口子办这事儿,心里想着就在是跟你办,今晚上总算真办成了,自死我了。”能能扑拉着吴家槐的脑袋,说:“你这个坏蛋。”回想着刚才两人那样的情景,暗想,这个吴家槐办这事比张广垣更有一套,恨不能让他给揉搓死,不知他跟他老婆也这样不?能能问:“哥,你真厉害,跟你老婆也这样?”吴家槐说:“那可没这样厉害,十回也不如这一回。”吴家槐抬起身子,说:“你说的,就今晚上一回,哥没过瘾,想再一回,行不?”能能喘着粗气,说:“俺说不行,你能放俺?今晚上可不就交给你了。”两人又狂闹了一阵,能能喘息一霎儿,急忙起身,说:“快走,了不得,俺娘在家里急死了。”

吴家槐把能能送到快到家门口,在一个小胡同里,搂着能能,俏声说:“好妹妹,广垣不在家这些日子,跟哥再亲热几回,行不?”能能说:“看你怪可怜的,我得空就去,不许你找我。你要找我,就再没第二回了。”吴家槐说:“好。哥听你的。”

能能回到家,孙寡妇问:“开什么会,开到这时候?”能能一愣,说:“是社里发动妇女参加劳动的事。”孙寡妇看能能一眼,见能能脸红扑扑的,眼也格外亮,说:“怎么脸这么红?”能能说:“下雨,天儿凉,风吹的吧。”孙寡妇说:“哪来的风?一点儿风丝儿也没有。你开会开迷瞪了。”能能说:“没风吗?我反正觉着凉。”能能从暖水瓶里倒一碗水,嘘嘘溜溜地喝,孙寡妇说:“水热,喝那么急,别烫着,晚饭也没吃多咸,怎么这么渴?你晚上不大喝水。”能能脸更红了,说:“可能是开会说话说的吧。”孙寡妇说:“合作社开会,你又不是当官儿的,还到了你说话?”能能说:“我是妇女作业组长,怎么不说话?娘,你怎么着了,我开个会回来,你审起来没完了?”孙寡妇说:“娘是不放心你,广垣不在家,咱得处处加小心。”能能说:“加啥小心?我这不啥事儿没有,回来了?娘,你问这问那,我还没迭地跟你说,合作社成立面子房,叫郭老三的憨巴儿轰驴,我记账,这事儿好吧。”孙寡妇说:“活儿是不孬,可是,面子房跟合作社办公室在一个院儿里,你天天长到那里,不怕人家说闲话?”能能说:“说什么闲话?谁胡说,我把他的嘴裂开。”孙寡妇说:“看你烧的,人都是背地里说,不知道谁说的,你裂谁去?”能能说:“谁胡咧咧,叫他胡咧咧去,我该咋干就咋干,听兔子叫唤,还不种豆子了?”

娘两个不争掰了,各自睡了,两人都睡不着。

刚才在合作社办公室闹腾的厉害,能能本来挺累了,可是,来家喝碗水,能能一点儿不困了,老是回想跟吴家槐办那事儿时的滋味儿,跟她和广垣那样不一样,娘说的那话真不假。吴家槐在村里、社里都掌着大权,跟他好,吃不了亏,只要不让广垣知道就行了。能能又想,这吴家槐一肚子坏水,他让我干面子房,面子房和合作社办公室在一个院儿里,他还不常不常地就得找算(5)我?自己就成他的野老婆了,日子长了,让人知道了,脸往哪搁?广垣还不要了她的命?能能害怕了,她后悔了,今晚上就该拒他,不叫干面子房拉倒,怎么着也不该跟他来真的,现在后悔也晚了,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能能想,跟他就弄这一回,赚了个好活儿,也算值了,以后,让他来硬的,来软的,让他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跟他办那事儿了,他反正不敢强迫,强迫,他得倒霉。能能觉得自己想清楚了,就这么办,一霎就睡着了。

孙寡妇是“过来人”了,也知道自己闺女的心性,闺女找了自己相中的人,共总没出过瞎包事儿。孙寡妇希望能能一辈子就这样过,跟张家小子白头到老,孙寡妇也跟着过个素净日子,可是,女婿才走这几天,能能就从大官道走到河沟子里去了。能能去开会,她孙寡妇就划回儿,但又一想,开会一点子人,能咋着?没想到还真就坏事儿了,他知道自己的闺女,她把不住,能能一回来,孙寡妇看她的样法儿,就知道出事儿了,她没給能能明开说,是给她留面子,也怕娘两个闹起来,传扬出去,更糟了。孙寡妇想,她得慢慢地、好好地跟闺女说,只许她这一回。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家毁了。

偷情的男女像偷腥的猫,想改是万难。有了第一回,就心心念念地想第二回,以后就是数不清的多少回,就像堰坝里头的水,一旦开了口子,堵不住。能能当天晚上下了狠决心,再也不和吴家槐胡来,可是,到了第二天晚上,能能睡不着,心里想的竟然不是远在县城的张广垣,而是近在跟前的吴家槐,能能使劲咬自己的嘴唇,骂自己:“能能,你个不要脸的货,你那个屄贱死了?不许再想那个坏王八羔子。”可是,只隔了两天,能能还是撑不住劲了,吴家槐又让人来通知她去“开会”,能能忙不迭地就往外跑,孙寡妇不叫她去,她非去不可,说:“可能是商量面子房账目的事,不去不行。”出了家门,能能又恨自己没主意,但又想,兴许真是开会,就算不是开会,是吴家槐又想那样,也没啥了不得,反正那晚上已经那样了,也不在乎多个三回两回的了,张广垣不在家,她和吴家槐偷偷好几回,张广垣回来,两人再不了,也没关系。

孙寡妇看着能能心急火燎地往外跑,又小脸儿红扑扑地回来,心里百抓五挠,有道是闺女大了不由娘,她也没办法儿,心里暗想,没想到,闺女到底还是没保住清白身,也变成当年的自己了,报应啊。

社里的面子房很快就开张了,真像吴家槐说的,没几天县广播站就广播了,还上了报纸,吴家槐更烧包了。能能干上了面子房,十分得意,张广垣从县里培训回来,听说这事,也高兴得要命,说,“这吴家槐真够意思。”能能在面子房,自觉着有吴家槐撑腰,眼眶子高,天天扬着头,心眼儿还不平活,一样客,两样待,对干部、干部的亲戚客气,周到,对那种“窝囊废”,“眼子包”,就带搭不理,熊声杠气,没个好脸儿,动不动就跟人吱歪,闹起来,张广垣不问青红皂白,向着自己老婆,社员们说,孙寡妇的闺女成吴家槐的姘头了,烧得不行了,张家小子戴着绿帽子,还拿那小娘们儿当宝贝。

能能跟吴家槐的事儿,村里不少人喳咕。有人说,亲眼看见吴家槐和能能在磨房里亲嘴,还有人说,有天黑夜,他上大社办公室找吴家槐办事,办公室的门在里头插着,也没点灯,可他听见里头有动静,就站到窗子跟前听,原来是吴家槐和能能正办那个事儿,木床給压得吱吱嘎嘎,两人浪声浪气,吴家槐喘着粗气,能能低声叫唤,那人说,差一点没把他馋死,他气得要命,有心把门跺开,可是心里怕吴家槐,没敢,听着里头完事儿了,悄没声地走了。他本想把这事烂到肚子里,可是没忍住,给自己老婆说了,他老婆又给他二婶子说了,一传十十传百,传得全村都知道了。村里人还喳咕,说能能跟张广垣结婚好几年了,一直没生养,是能能跟别的男人睡觉,乱了精了,生不出孩子了。村民们素知张德成两口子老实本分,没人给他们说,张家人都蒙在鼓里,个多月后,如兰听她娘家姊妹说了,刘如兰偷偷给婆婆说了,婆婆又给公公说了,一家人—除了老嫲嫲和小孩子—都知道了,张德成老两口,张广坪小两口都觉得丢得慌,可也不敢给五妮儿说—总不能把个小家庭给踢蹬了,张德成埋怨李桂芹:“这就是你相中的好儿媳妇。”李桂芹说:“孙寡妇名声不好,拐带能能了,村里传这些话,是真是假?只要没人捉着他们的奸,我就不信。”张德成说:“好,咱就当它是没影的事儿,唉,不这样,又有什么法儿?”

自从听说了能能跟吴家槐的事,张广坪就像长了块心病。在张广坪心里,他们大车门张家一辈辈走的正,立的直,河湾村的人对他们家即便不能说敬重,至少是不会小瞧。广垣找了能能,能能她娘名声不好,这让广坪觉得没面子,可毕竟是全村最俊的大闺女嫁到了张家,也让村里多少人眼热,更何况张家是娶媳妇,不是嫁闺女,亲家有点差差点点,也碍不着(6)他们张家啥。现在出这事,他们张家丢人丢大了。能能当着面子房的记账的,觉得比一般社员“跩”,成天价烧得浑身没四两沉,小五妮儿也以为自己小两口儿在社里占了高枝儿,走路都轻飘飘的,有点腾云驾雾的样子。广坪心里窝火,他觉得他们张家出了这种事,就像一锅汤掉进了一颗老鼠屎,窝囊死了,就像一块黑云彩悬在广坪头顶上,摆脱不开,干起活儿来,有时忘了,可很快就又想起来。晚上躺到炕上,翻过来调过去想这事,如兰说:“别老想能能的事了,又不是你老婆跟人家好了,你就别老拿着当个事了。”广坪说:“这事,我一是觉得丢人,再就是气得慌,恨吴家槐孬种玩意儿,讹了张家的房子,又偷张家的女人,我真是杀他的心都有。”

如兰劝广坪别拿这事儿当事儿,其实她也觉得窝囊。他小叔子五妮儿跟能能相好,老的不愿意,她一直帮五妮儿说话,能能长得俊,能来张家当媳妇,跟她做妯娌,她觉得脸上有光,如兰从不说能能的坏话,就算是能能闹腾着分了家,如兰对能能的态度也没变,就算有些风言风语,如兰也不信,她觉得能能和五妮儿是自由恋爱的,两人这么好,能能怎么会去跟别的男人胡啰啰(7)?那都是嫉妒能能的人攒作的。如兰总觉得她自己这辈子只能是广坪的女人,她不能想象自己会和别的男人有那种事,她觉得能能也该一样。能能她娘是寡妇,名声不好,不能说能能就一定也像她娘一样。可是现在,村里人们传的这些事,说的有鼻子有眼,不由你不信。还说啥“乱了精”,不能生孩子了,要真那样,不就麻烦了吗?不少日子了,如兰心里一直拱拱着,她要找能能,当面问问她,听听能能说什么,她还想劝能能,就算原先有差差点点,打这也要轧根儿跟那坏货断了,不行就不干那面子房了,少挣点工分儿,就少挣点儿,也不会饿死,真吃不上了,哥嫂不会干看着,不干面子房,就跟原先一样下坡干活,下坡干活也不会累死。她还想让能能找先生看看,为啥结婚这么多年,一直没个孩子,有毛病紧着治,趁年轻快要个孩子,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儿,人不能老年轻。

 这天从坡里干活回村,如兰没家走,去找能能,她在磨房院近处一个小树林里,薅着草,等能能,不大会儿,能能穿得跟大妮儿似的,摇摇拉拉地来了,如兰喊住她,能能吃了一惊,说:“嫂子,你咋在这里?”如兰说:“我在这里等你,跟你说几句话。”能能说:“家里说不行吗?”如兰说:“家里说不方便。”如兰和能能进了小树林,在一个小崖头跟前站住,能能说:“啥事啊?嫂子,这弄得就跟电影上特务接头儿的似的。”如兰说:“能能,我今天把你当亲妹妹,才跟你说这事。你恼,我也说,你恨我,我也说。”能能脸上没了笑模样,说:“嫂子你说,不管你说么,我不恼,也不恨你。”如兰说:“村里有人说,你跟吴家槐有那事儿,真的假的?”能能脸红了,急咧咧地说:“嫂子,你别听那些人嚼舌根子,他们是见我干了面子房,心里嫉妒,胡说八道。嫂子,咱不问那些事,也不听那些传言。”如兰知道能能不会承认这事儿,就说:“我也觉得你不会错了主意,我看都是那面子房惹出来的。能能,咱不干这活儿了,省得叫那些人胡说八道。”能能愣了愣,说:“那可不行,面子房这活儿,又轻快又挣工分儿多,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就算天不好,劳力都不上坡,也一样干,这样的好事儿哪找去?别人抢都抢不着,好好的干着,自己扔了?再说了,这会儿不干了,人家更得觉着胡说的那些事儿是真的了。”如兰听能能说这话,心想这能能身子陷到烂泥里,还觉得舒服,劝也没用,就说:“那算完,算嫂子没说。”

(3)

 

一九五六年的麦季到了,社员们看着坡里的一块块麦子,长得并不比往常年好,不少地块儿还比原先个人种的时候差不少,庄户人的眉头皱起来了。吴家槐却说高级社第一个麦季实现了大丰收,还叫他兄弟吴家才带了县委宣传部的人来村里,到坡里、场里照相,开社员座谈会,参加会的人是吴家槐安排的,张广坪和能能两口子都在里边,说好每个开会的人记五分工,说的话都是预先教好的,说河湾村先锋社头一个麦季,就取得了大丰收,夸高级社好,河湾村先锋社办得好,社长领导得好,说合作化道路走得好,毛主席共产党英明,伟大。河湾村先锋社头个麦季“大丰收”的事 又上了报纸。

开座谈会这天,广坪在路上遇着了二旺,说:“大社开座谈会,你没参加?”二旺说:“人不会叫我参加,就是叫,我也没屌功夫开那舔腚溜沟子的会。”广坪说:“听说一个开会的給记五分工。”二旺说:“开俩钟头的会,记五分工,他娘的胡作作。”广坪说:“我问滑皮,不到半天的会,记五分工,这是咋回事儿?他说,开会是政治活动,重要,多记工分是正确的。就这扒灰头理。”二旺说:“滑皮是吴家槐的狗头军师, 他还不会胡攒作?听说开会的说啥话都是滑皮教的。”

大气儿吹出去了,余粮自然要多卖。“余粮,余粮”,是吃不了的,余出来的,才拿去卖,本应是先分口粮,再卖余粮,多余多卖,少余少卖,可是,现今却反过来,交了公粮,再卖完余粮,剩下的才分給社员。社里的男劳力齐出动,几十辆小车,每个小车上都装满小麦口袋,广垣推头一辆小车,车上插着红旗,送粮小推车在村后官道上摆成了长龙。小推车车队开动了,吴家槐骑了自行车从车队旁边像箭头一样,欻拉飞过去,上区里、县里向领导“报喜”。社员们看着打麦场里麦堆变小了,知道自己家能分到的麦子变少了,心里难过得要命,可是谁也不说啥,大家知道,说也没用,自己当不了一丝家,他们也不敢说啥,从土改、镇反、统购统销到合作化,阶级敌人,敢反犟的人,都整苦了,人都怕了。

卖完余粮,分配了,大多数人家分的麦子比单干时自己家收的少得多,有的户比初级社时分的还少,广坪和二旺两人轧着伙儿去找梁仲山,广坪说:“大叔,俺俩有事想不通,找你问问。”二旺说:“找村支书问问,不会关小黑屋吧?”梁仲山说:“你这孩子,就热尥半吊子腔,社员,贫农,有想不通的事,问问,关什么小黑屋?”二旺说:“也不是没关过。”梁仲山皱起了眉头,广坪说:“二旺,别胡扯啰。大爷,俺咋觉得,社里的粮食,应该是先按社员吃饱饭分配口粮,完了再卖余粮,怎么,现在反过来,先卖余粮,剩下的再分给社员,这成了上级得囫囵,社员?破,甭管够不够吃,就那一堆了。这个弄法儿,社员不就苦了?”梁仲山被广坪问得结了瓜(8),一时说不出话,咳嗽几声,说:“这事得看全盘,不能光考虑咱自己。地里就打这么些粮食,不能干庄户的都吃了,城市里的工人,机关干部,解放军都得吃,就得大伙儿匀着吃,咱社员少分点儿,多搀点儿糠菜,喝点儿稀的,也能撑过去了。还有一节儿,种庄稼不能光好年成,还有灾荒年的时候,到那时,政府給购粮证,不叫人饿死,就得靠各村卖余粮,咱都得想开。”

广坪和二旺走出村公所,二旺说:“你咋慌着走了?他说的那一套,你信服?”广坪说:“不信服,有啥法儿?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二旺说:“我反正觉得,这个弄法忒憋屈了,打祖辈里,庄稼人种粮,先得填饱肚子。好好的年景,吃不饱饭,算什么屌事儿?”广坪说:“就是这样的屌事儿,老百姓有什么咒儿念?”二旺说:“有意见的多的是,有下关外的,那边地亩多,沾种种吃不了。红莲她表哥陈洪兴就全家走了。也有退社的,外县有,咱县西乡也有。不行,咱也退社。”广坪说:“当时入高级社,叫报名,咱不报,就让他们 治得那个苦,现在,入社了,再闹退社,那还不得要了小命儿?这个事儿,怕是不行。”二旺说:“叫我说,就豁上,闹他一通,退成了,就办事儿了,退不成,也罚不了劳改。”广坪说:“这事儿不能莽撞,得听听动静。广培见识广,他来家,问问他。”

(4)

学校放暑假,广培来家了。第二天,淑媛从学校回来了,当天晚上,淑媛来找广培,两人在广培住的东屋里说话,广培说:“中学生回来了,这回年级考试考得怎样?”淑媛说:“考得还行,不过考好考孬也没多大意思了。”广培说:“怎么了?”淑媛脸上闪过一片阴影,说:“我小时候肯生病,就在家里跟俺娘学识字,到九岁才上学,这都十八了,才初中二年级,明年初中毕业就十九了。现在不像刚解放头两三年,考学政治条件越来越严,升学没什么希望。俺娘的意思,拿个初中文凭就行了。她想让我初中毕了业上北京,找个工作。那里还有俺家的房子,俺爹的的朋友乔伯伯住着,俺娘当年送回俺爹的尸首,原打算办完丧事再回北京,哪想到兵荒马乱,一时没走了,家里大妈他们胆小怕事,没主意,不愿叫俺娘走,俺娘看他们可怜,不忍心一走了之,就落固下了,土改俺娘给定了地主分子,想走也走不了了,现在她一心想让我回北京,怕我落在村里吃苦。前不久,乔伯伯也来信说能帮我找工作,俺娘接到信,就更想让我去了。”广培一怔,说:“那是好事,婶子这想法儿不错。”淑媛脸耷拉下来,说:“我心里急得要命,你还夸是‘好事’。”广培说:“婶子为你着想,这主意的确不孬。”淑媛说:“我真服你了,你就那么愿意让我走?我去了北京,你能调了去?”广培说:“那恐怕没可能。”淑媛说:“还是啊。我走了,咱俩怎么办?”广培说:“我也没办法儿,你不走,就回村当社员?苦累不说,成分不好,头都抬不起来,不苦死了?我反正不愿意叫你回村受罪。”淑媛说:“你说的这个,我也不是不知道,可是叫我自己上北京,离开你,也会难受死。”广培说:“那怎么办呢?”淑媛说:“怎么办?我拿定主意了,初中毕业,就在本县找工作,现在商业、供销、粮所,铁木业社,不少地方招人,念过书的人少,初中生更少,说不定能找着工作。真找不着,就回村。别人能受,我也能,有你在跟前,我就能过。”广培说:“那不行,太委屈你了,我会心里不安。”淑媛说:“怎么?咱俩人天南地北的分开,你就心安了?别二思了,就这么办。”广培说:“你给婶子说了?”淑媛说:“还没有,先胡答应着,到时候再说。”广培叹口气,说:“对,到时候再说。初中毕业,争取找到工作。淑媛,谢谢你。”淑媛说:“别没的说了。”

淑媛走了,娘对广培说:“小培,陈家这个闺女,打小好偎乎你。这闺女不孬。如今,你俩都大了,到定亲的年龄了。刚才你俩说话,我听见几句,你俩这意思,是要作亲了?”广培说:“我怕影响她,想叫她上北京算了,她不愿意离开。”娘说:“叫我说,你还是叫她走了的好,你俩这事不相宜。”广培吃了一惊,说:“娘,你自来就说淑媛不孬,怎么到这时候又说这个?莫非你嫌她家是地主?”娘说:“咱家成份也不好。在先上级说富农比地主好,以后地主富农一锅煮了,分不出孬好,咱也没法儿嫌人家。你爹活着的时候说过,淑媛这孩子不孬,可惜是小婆子生的,不能要。我也没当事儿。前些日子,我做了个梦,你爹给我又说这话,还说你俩的八字不合。你这不叫她走吗?走了,就两拉倒吧。”广培说:“娘,我叫她走,是为她好,不是你这意思,又是小老婆生的,又是八字不合,新社会了,你怎么还信这个?”娘说:“什么新社会旧社会?‘新’还‘新’着咱了?娘听你爹的,就信这个。给你说下,不管这妮子走不走,你俩这事不行。”广培说:“不管俺俩的事成或不成,你说的这理由不是这么着,太伤人了。娘,我跟你说下,别的事我都听娘的,就这事,除非淑媛走了,另找了,我是非她不娶。我也不是不孝顺,是娘说的忒不是这么着了。”娘恼了,说:“小培,你了不得了,咱家这个样子,你姐叫人家害死,你爹叫人家逼死,你妹妹这么小,全家就指着你哩,你爹给我托梦,我能不担心吗?这一给你说,你倒跟娘顶得梆梆的。你还嫌咱家里倒霉倒得轻啊?你想要娘的命啊?”说着就哭了起来,广培慌了,忙说:“娘,我不是想惹你生气,是你说的确实不是这么个理。好,我啥话不说了,咱娘俩也不争了,咱都再寻思寻思,慢慢商议。”

(5)

——————

张广坪和二旺商议着要退社,这话不知怎的传到了吴家槐的耳朵眼儿里。吴家槐找来张广垣,让他回老家探听,听听他哥到底是不是真要退社,也看他爹是什么态度。吴家槐心里想的是,两个莽汉要退社不要紧,要是呼隆开了,一些人要退,那就麻烦大了,河湾先锋社是县委的“点”,刮起了退社风,他的“江山”就不稳了。再就是,大社成立,张德成当了保管,成天价立立楞楞,碍手碍脚,他吴家槐想弄点儿偷偷着的事儿,是个挡头。要是这回他儿带头闹退社,那就把他这个保管给撤了。

第二天,天下雨,广垣来爹娘家,进了门,爹说:“小五妮儿,你十天半月的不擦这边儿门槛,怎么今天大下着雨,想起过来了,走错门儿了吧?”广垣说:“又得干活,又常开会,不得空儿,不是不想来。”老嫲嫲说:“这个德成净没味儿的事儿,孩子来了,进门儿就说不养人的话。”李桂芹忙说:“别听你爹说这没用的,来就比不来强,你看鞋都湿透了。”广垣进屋来,如兰毛毛地找一双广坪的的鞋叫广垣换上。老嫲嫲说:“看你嫂子多疼你。”广垣感激地看看如兰,说:“那是嗷。”广坪说:“还‘那是嗷’,你弄不清近远。这边儿你来的少,吴家槐那里你倒跑得挺勤,真邪门儿了。”广垣支吾道:“没怎么上他那里跑,都是有事儿找他。”广坪说:“是,没怎么跑,没上他家住着,他也不管你饭啊。”李桂芹说:“好了,别争掰了,五妮儿,跟你说,吴家槐不是好人,少跟他扯啰。”广垣低声嘟囔:“也不能说他不是好人,他现当着大社社长,还是副书记。”广坪说:“他当老天爷大的官儿,也不是好人,真不知道你迷了哪一窍了,叫他害死你,你就知道了。”

弟兄俩正争掰着,广培来了,进屋来,先问候了奶奶和大爷大娘,广坪哥和嫂子,又说:“五妮哥也在。”广坪说:“广培,你来的正好,我有事问你。”广培说:“啥事儿?我也不一定明白。我先给俺大娘说几句话,咱再啦。”

      广培因为和淑媛的事,跟娘争掰不出个结果来,他知道,娘信这边奶奶和大娘的话,他来找李桂芹,叫她劝劝他娘。娘两个上了东屋,广培说了这事,李桂芹说:“你不来,我也得去找你娘,淑媛她娘来找我,给我说,她想叫淑媛上北京,淑媛说什么也不愿意,就恋着你,要死要活的,陈家三太太说,不能为这把孩子逼死,再说,广培也没的说,就成全他俩吧,她让我当媒人,去找你娘说亲,说好了,就换柬定亲,你娘倒好,她还糊涂着心,咬别着(9)来哩。广培,你放心,我去说你娘,不能叫你跟淑媛这事黄了。”

广培跟着大娘回了堂屋,广坪说:“广培,你快来,阴天下雨,正在家扯啰农业社的事儿,听听你咋说。咱村里社越办越‘高级’,地里的庄稼越来越泚毛,社员的口粮越来越少,卖余粮倒是越来越多。这个弄法儿,社员苦死了。我听人家说,外边有个说法儿,高级社不如初级社,初级社不如互助组,互助组不如单干。你听说过吗?”广培说:“是有这个说法儿,不过这个说法儿不好。”广坪说:“猛一听是不好,可这是实话。明睁大眼看的就是这么个事儿,瞎子聋子都知道—谁肚子都有数儿。”

广垣听了这话,觉得刺耳朵,忍不住说:“这个说法儿不对,咱一个村高级社有些差差点点,不代表全国的高级社都不好。”广坪说:“你这说的没味儿的话,咱一个老百姓,就知道自己家缸里有多少粮食,粮食里有多少麦子,咱管全国的高级社干什么?”张德成说:“你弟兄俩争掰这个没用,依我看,甭管哪里,反正在这个高级社里,撑不着人。”

广坪说:“广培,我听人家说,外边儿有闹着退社的,我也想退社,你有文化,知道的事多,你说说,外头是个啥局势,要退社,会不会给逮起来?”广培说:“外边儿的局势,有些变化。苏联今年年初开了‘二十大’,影响挺大。”广坪问:“啥是‘二十大’?”广培说:“就是共产党的第二十次代表大会。”广坪说:“这个跟咱没啥关系吧?”广培说:“也不能说没关系。会上苏共最大的官儿赫鲁晓夫批判了斯大林,当中就有斯大林搞合作化犯错误的事儿。这事对咱中国有影响,也有人批评咱国家合作化搞得太快,有问题,各处都有人闹退社,上级挺挠头。”广坪说:“闹退社会不会挨逮?”广培说:“政策是入社自愿,退社自由,不会为退社逮人。” 广坪说:“只要不逮人,我就退。”张德成说:“四妮儿,你怎么想起么来是么,退什么社?你怎么也不跟我说,就要退社?”广坪说:“我不打听清楚,不敢说这话,也怕吓着你了。”张德成说:“你可别胡啰啰,梁仲山还有你长英姨对咱不孬,咱不能跟他们过不去。”广坪说:“光顾搂那个,没点儿用。他们对咱再好,也不能替咱挨饿。你不愿意退,光俺这一小家退。不能一棵树上吊死。”张德成说:“你就胡作吧,你原先挨的还轻啊?”广坪说:“甭管怎么挨,我反正没服气过。心里别扭,一是怕挨饿,再就是恶心吴家槐弟兄,不愿意在他们下巴颏底下讨漏水喝。”广垣说:“哥,咱家是贫农,得跟党一条心,咱爹还是大社干部,可不能胡来。”广坪说:“小五妮儿,你少给我唱这高调,我恶心。‘贫农’?贫农也没多分给粮食,就这个弄法儿,饭都吃不饱,可他娘的真成‘贫农’了,眼看贫透气儿了。跟谁一条心?谁是‘党’?吴家槐是党?哼,他就是泡臭狗屎,我弄死他的心都有,还跟他一条心,我跟狗一条心,也不跟他一条心。你自己倒着霉,还木而嘎吱(10),屎盆子在头上顶着,闻不着臭,早晚死到姓吴的手里,你就知道了。”广培说:“广坪哥,广垣哥说的是正面的话,你也得考虑考虑。”广坪说:“我也不是不考虑。高级社中看不中用,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上级压着,老百姓没办法儿,也没胆量反犟。我也不想反犟,可就是恶心吴家槐,只要能退社,我一天也不愿意在里头。”广培说:“从大道理上说,高级社是全体社员的,不是吴家槐的,你因为他一个人就闹退社,不合适。”广坪说:“广培,你是书呆子,你还真寻思合作社是全体社员的?全是哄死人不偿命的。我跟你说,河湾社就是吴家槐的,旧社会的地主凭的是自己的地,他凭的么?他不光有钱花,有好东西吃,有洋车骑,有大瓦屋住,自留地都不用自己下力,连别人的媳妇他都睡,这才入社几天啊,他就这样,要是下去个三五年,十年八年,还了得?我因为他退社,天公地道。”广培说:“你闹哄,弄出事来,就麻烦了,到时候,你挨整,老的、兄弟姊妹,还有孩子都跟着受罪,你可别盲目行动。”张德成说:“小四妮儿,广培说的在理,你不能寻思点儿么就是么。”广坪说:“我也不是明天就去闹退社,我得看看形势,听听动静再说。”

广培走了,不大会儿,广垣也回自己家了,广坪回屋睡觉,如兰问他:“你问广培退社的事了?他咋说?”广坪说:“他不赞成。”如兰说:“怎样?我就知道广培不会同意你退社,有几个像你这样的无知大(11)?爹说么?”广坪说:“爹也不同意。”如兰说:“死了心吧,别胡啰啰了,人家咋着咱咋着,有劲多在自留地上下点功夫。咱好生干,人家挨饿咱不挨饿,一样挨饿,咱饿的轻,就行了,没听人说,出头的椽子先烂,咱不当那个出头椽子。”广坪说:“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如兰说:“知道你犟,认了杠,八头牛拉不回来,我可丑话说前头,你要退社,我拦不住你,也不跟你轧气,可有一件儿,你退你的,你带你的孩子也行,我不退,我还是跟着老的。”广坪没好气地说:“人家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唱戏的话,‘夫唱妇随’,你倒好,跟我对着。”如兰说:“谁愿意跟你对着,你胡来,都跟你胡来?”广坪说:“好,知道你是好儿媳妇,到时候真退,不连累你。”

第二天,广坪去找二旺,二旺问:“退社的事,广培咋说?”广坪说:“广培说了苏联的事,斯大林的事,原先说斯大林跟神仙似的,这又说头顶上长疮脚底下流脓—坏的不能再坏了,我也听不多明白,反正这个合作化,无论苏联还是中国,老百姓都叫它弄苦了,不过,他说外头是有退社的,上级挺挠头。”二旺说:“咱想退社,他什么态度?”广坪说:“他不赞成。”二旺说:“他成份不好,又吃着公家饭,是不能赞成退社。我看不管他说什么,咱得快些找村里,要求退社。趁着上级正挠头,外边儿一点子退的,咱说不定呼隆结队的就退出来了,别等他们犯过寻思来,死活不叫退,就退不成了。到那时,你跟他们闹,也不能死给他看,死也白搭。”广坪说:“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得跟老的商量。”二旺说:“俺娘管么都听我的,没事儿,你家俺大爷呢?”广坪说:“听那口气,他是不愿意,我再跟他说。不行就光我带着老婆孩子退。在外头就说分家了。”二旺说:“那你回家去商量,我听你的信儿,咱一块去找,两个人互相壮着胆点儿。”广坪说:“是。这个事了不得,就跟反对共产党似的。”

晚上,老嫲嫲、小孩们儿都睡了,堂屋里,一盏洋油灯跟前,李桂芹给孩子缝破了的衣裳,如兰纳鞋底。张德成坐在小板凳上“吧嗒吧嗒”抽旱烟,抽完一袋,广坪拿烟筐子給装上,李桂芹说:“小四妮儿还是真孝顺,一袋一袋地给你爹装烟,别抽了,弄得个屋里跟灶火窝似的,熏得人嗓子疼。”张德成说:“好,不抽了,抽得喉嗓眼子跟灶突似的,火烧不拉,人家说,喜酒闷茶窝囊烟,心里别扭就光想抽。”李桂芹说:“别扭么,不就是合作社的事吗?好和歹也不是咱一家,闲工夫别扭。”张德成说:“梁仲山非叫我当这个保管,那个吴家槐明一套暗一套,干生气,没点儿法儿。”广坪说:“叫我说,你也别别扭,干脆咱退社,不跟他们玩儿了,自己单干算完。”张德成说:“我这个人一辈子,兴人家对不起咱,不兴咱对不起人家,梁仲山和你长英姨叫我当这个大队保管,是信得过咱,也是帮他们提防吴家槐。两个人也敌不过姓吴的自己,就别说还有吴家利了。我这时候要是退社,忒不对人了。要退你自己,你们两口子带着孩子退吧,爹不拦你。”李桂芹说:“他爹,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就许他弄这个?”张德成说:“谁许他?你看不出来?他一天也不想待在社里,他那个犟牛样子,不让他退,他也没心正经干了。不如叫他退了,干好了,一家人都沾光,干不好,也就没的说了,要是人家整他,叫他遭遭瘪子,他就知道阎王爷是管鬼的了,也就死了心,从此随大溜上船,不胡出事儿了。”如兰气恼地瞪广坪几眼,说:“爹,你叫俺俩带着孩子退社单干,咱就是分家了?爹是生气把俺撵出去了?那我不愿意,分家的时候,俺就说的一直跟老的一起过,这不能改,张广坪愿意单干,叫他自己去,要不叫他带着孩子,我反正跟着老的。”张德成说:“那不行,不能因为退社,让你两个人分开,那算么?”广坪说:“刘如兰,你胡屌扯么?单干也罢,伙干也罢,咱打了粮食还是交给爹,咱又不自己单支锅,谁跟你说咱跟老的分家来?我是跟吴家槐那个坏货分开过,你胡啰啰屌么?”李桂芹说:“小四妮儿,你胡踢蹬,谁的话也不听,如兰不赞成,你还嘴里骂骂呱呱,做什么,不怕你爹脱鞋底抽你。”张德成说:“不用他烧包,闹单干,倒了霉,就不烧了。”

张广坪和二旺两人轧着伙去村里找当官儿的,梁仲山和吴家槐都在。刚进门儿,张广坪就直杠杠地说:“俺在社里干够了,不想当社员了,要求退社。”二旺说:“对,退社。”梁仲山说:“你俩是上了憨疯了,还是吃错药了?在社里干的好好的,退什么社?退了上哪去?”广坪说:“哪也不去,就在村里,单干。”二旺说:“对,单干,俺也一样交公粮卖余粮,不充孬。”梁仲山说:“广坪,你退社,你爹愿意?”广坪说:“俺爹不愿意,骂我,可他当不了我的家,俺家也不是全都退,就光俺两口子和孩子退,老的和俺妹妹还在社里。”梁仲山说:“那也就是你爷们儿分家了。”广坪说:“算是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这一会子,吴家槐两只老鼠眼瞪着广坪和二旺,一声不吭,梁仲山对他说:“家槐,你看这事?”吴家槐说:“叫他俩回去,咱研究,他们听信儿。”

当天晚上,村支部和先锋社管委会开会,梁仲山主张做他们的工作,批评教育,不批准退社。吴家槐本来打算决不让他们退成了,还打算借这事把张德成的保管给撤了,可是,这几天,他听说,就这两个愣家伙要退社,张广坪退社,张德成还反对,驻点干部表扬了张德成,并且说:“现在,拉牛退社是股歪风,没啥了不起,不留他们,留住人,留不住心。叫他们退,当反面典型,教育大多数。”吴家槐态度变了,说:“这两个黄子,一对楂子头,在社里,搅家不和,他俩不是能吗?不是觉得腚里有一扒棍儿吗?就叫他俩出去,想要自己家原先的地,自己的牛,没门儿,给他孬地,牲口也给不中用的,上级给的肥田粉、农药、良种,一两不给他,叫他在旁边儿干看着,浇地不让他们占先。治不死他。叫大伙儿看看,还敢闹哄着退社不?”梁仲山见吴家槐和驻点干部都是这态度,虽说心里不愿意,也只好同意这两户退社了。

张广坪和二旺两户真的退了社,按人口给了地,一家两块,都是一近一远,近的在庄跟前,鸡挠狗刨猪啃人偷,弄不好白种,远的地孬,还不好浇水。一家给了一头老牛。两个难兄难弟商议,就这样也认了。两家人就跟村里的地主富农一样成单干户了,还不如地主富农,地富还是种的自己的地,他两家种的是社里给的孬地,不好种的地,是得为整治他们,要他们难看的。张广坪和二旺两人两头犟驴,憋足了劲,要种好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地。两家的地紧挨着,老婆孩子齐出动,在庄跟前的地四边儿挖了沟,当“护地河”,又上太平崮砍来几车树枝和山草,給两块地紥上了篱笆墙,不光挡住了鸡鸭猪狗,还让喜欢提篮掐穗的 没法下手。村里人说,这俩家伙这一手厉害,有人说:“这也是逼的。”远处的地薄,他们就多上粪,自己家粪不够,他们去给孤老残的人家出粪坑,讲好不要工钱,出出来的粪给一半儿,一下子粪就使不清了。广坪说:“这两块地并不真孬,就是远,户家送粪少,一年年就变孬了,这回咱把它养过来。”两家的地,人家耕一遍,他们耕两遍,两头牛拉犁走得慢,张广坪和二旺两人倒换着跟牛一起拉犁。种棒子,浇不上水,他们挑水种,挑水的路上有个慢坡,如兰和红莲两人轧着伙挑水,路上撒了水,路滑,红莲滑倒了,水全撒了,如兰迭忙地去拽红莲,有只水罐没放稳,歪了,水淌没了,水罐子也摔碎了,如兰拉起了红莲,她们看着歪倒的、摔碎的水罐子,路上撒的水,衣裳上的黄泥,脸上的泥道子,两人都哭了,哭一霎儿,红莲又回去挑水,如兰回家拿来水罐子,接着挑。张广坪对二旺说:“这两个娘们儿也跟这咱两人受老罪了”二旺说:“受就受吧,谁叫她俩瞎着眼跟咱这两个‘楂子头’来。”如兰听见了,说:“红莲,你听听,二旺有多么不是物儿,咱跟他们出力受罪,他还骂咱‘瞎眼’。”红莲说:“嫂子,他不是真骂咱,是说自话呢。”农业社里的棒子还没点完,他们的棒子苗儿两寸高了。农业社的棒子还没出全苗儿,他们两家的棒子耪了第一遍了。这年雨天来得早,他们的棒子长起来了,地里蹦蹦星星有几棵草,农业社的棒子地里,草比棒子都长得恶 , 他们两家的棒子秸秆粗,叶子又大又绿,一棵上两个“棒子”像两根小棒槌,壮壮实实,农业社的棒子秸秆细手麻脚,黄焦腊气,结个棒子像个线锤子,搐搐巴巴,到秋天掰棒子的时候,两个单干户的棒子一亩跟农业社 二亩收的多。收了棒子种麦子,他们又比农业社耩的早,出(苗儿)的好 ,第二年小麦也比农业社产量高不少 。他们不光地种得好,社里给的两头牛,皮包着骨头,一身癞毛,他们喂了几个月,就变得膘肥体壮,滚瓜流油,毛皮铮亮放光。

梁仲山在农业社管委会上说:“张广坪和二旺这两个愣小子干得真破本儿,有他们比着,说明咱先锋社的工作有很大问题。”吴家槐气得两只老鼠眼通红,说:“老梁,你这个说法儿可不好,  不能长资本主义的劲,破社会主义的气。”梁仲山听吴家槐说这话,扯到两条道路上去了,不吱声了。

张广坪在社里闹了单干,在家里仍旧和老的伙着过,收的粮食柴草多,老嫲嫲和李桂芹高兴的了不得,李桂芹说:“退社的时候,忘了都退了。”两个女学生争着说,学校老师说的,退社是反社会主义,是走邪路。俺哥这样弄,俺在学校里都抬不起头。张德成说:“哼,你别看四妮儿和二旺他俩破死破活弄得不穰,可我干这点差事,开的会多,听上级说法儿,他们这个弄法儿,我心里不踏实,我总觉得这事儿弄不长久,俩愣种玩意儿还不知道是惹的的什么祸哩。”吴家槐放风,说:“别看俩小子跳跶的欢,早晚给他拉清单,到时候看怎么整治他们。”二旺说:“广坪哥,吴家槐正发着恨,要治作咱哩。”张广坪说:“不怯乎他,咱就是个破农民,他反正不能治死咱吧?”

      1.不沾弦,不对头,不合时宜。2.搐搐,收缩,因胆怯而退缩。3.溜沟子,骂人的话,说被说者没人格,巴结人。4.搓掰, 揉搓,折腾,有时是 虐待。5.找算,算计,对人做坏事。6.碍不着,妨碍不着,没妨碍,有时是兴许,也许,有可能的意思。 7.胡啰啰,胡乱说话,胡乱行事。8.接了瓜,因输理而说不出话。9.咬别着,就是抵牾,抵触着。10.木而嘎吱,洋洋得意的可笑之状。 11:无知大,因无知 而不知道厉害,还自高自大的人。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