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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土改中倒在会场上,回家就咽了气,张德存夫妻不敢也没有埋怨任何人,他们从心里觉得不怨上级,比起土改中让人砸打死的那些人,爹并没遭什么罪,是爹太小胆,太经不得事儿了,这都是命。他们对外人都说爹是长急紧病死的,压根儿不提土改的事,不提不光是怕上级怪罪,也是觉得说土改吓死的不好听,面子上不好看。两口子特别是灵芝觉得,天下土改中“挨”的多的是,都还得活着,要活还就得好好活,不能自己先趴下了。他们还有一双好儿女,儿子好才分,在邻县师范念书,马上就毕业了,学校领导说新中国建设需要人才,家庭成份不好的学生只要改变立场,站到人民一边,也一样分配工作。儿子分配了工作,就是公家人了,他们也就是公家人的家属了,虽说不能和军烈干属相比,但终归也是件好事情。他们觉得一家人有盼头了。从这里看,共产党是讲理的。就是土改,人家工作队同志也说得明白,富农不是打击对象(听说是“孤立对象”,就是不让人们搭理的意思,孤立就孤立呗,你是富农,还想让大家伙儿偎乎你?不偎乎就不偎乎,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就是了),人家也没说要斗他,是吴家槐节外生枝,细想想,也不怪吴家槐,谁让咱得罪他呢?那主儿是惹不得的,你惹他,不活该倒霉?
儿子身上没心烦了,可闺女的事让他们担着心。闺女广玉长得摸样儿百里挑一,虽然没上过学,但跟爷爷学认字,看书,明理,还好活道,老早就有婆婆家了,在邻村二红庙,按旧社会说,也是好人家,大户,爷爷是有学问的人,在外边做事,公公婆婆人好,“客(女婿)”老实本分,可是,他们家土改划了地主,爷爷得说是反革命,没音信,孩子嫁过去,准得受罪,可是心里再不情愿也不能散,不能散不是因为订了亲了,新社会了,结婚登记领证儿才作数,不少订了亲的,就因为这头儿成份不好,那头儿就给散了,哪怕当初是上赶着做的亲,现在也翻脸不认人了,不散是因为俩孩子有感情,要散俩孩子说什么也不会同意,再就是他们当老的的也不能那样办,他们干不出那样的事来,真那样办了,死了的爹也不依。还有一层,光凭这门亲事的媒人就不能散,真散了,就弟兄不成弟兄,妯娌不成妯娌,亲人不成亲人,他们就里外不是人了。
广玉这门亲是“亲上加亲”。大爷家德成嫂子李桂芹的姥娘家是二红庙,舅叫林作栋,在外边混事多年,八路军打济南那年春天,舅母生急病死了,舅舅来家发完丧,第二天就走了。解放军打开济南府,就再没音信。林北生是他的孙子。李桂芹是林北生的表姑。林北生和广玉一般大,小时候来李桂芹家走亲戚,在张家一住好几天,两个孩子投缘儿,常手牵着手一起玩儿。大娘对这边孩子的事最上心,对李桂芹说:“你看,广玉和北生跟一对小鸳鸯似的。”嫂子知道大娘的意思,等孩子大了些,就去给作栋舅舅说这俩孩子的事,作栋舅舅见过广玉,没打哏就答应了,两个孩子早就心心相印,自是一百成儿的愿意。本来是再好不过的事,可是,现如今时过境迁,两家都跌了跤了,不光是跌了跤了,还都爬不起来了,不光是家败了,人也亡了,张家老爷子死了,林家老爷子还不知道落到个什么地步,张德存夫妻天天寻思,时时念叨,等着两个孩子的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哩。
两家本来说好了明年給孩子办喜事,连日子都让人给看了,定在八月初九,可是,头麦里,林北生来给表姑说,打过了年,他娘好闹毛病,想着今年就把事儿办了,如果这边儿愿意,过了麦就先去登记,登了记再看日子。李桂芹给德存两口子说了,他们觉得,林家那边儿说亲家母身体不好是个“赖稿儿(1)”,他们是见一些因为成份退亲的,心里不踏实,怕夜长梦多,想先把证儿领了,就压着穷心不跳了。德存两口子有点儿不痛快,说好的事儿,怎么说变就变,心眼儿忒多了。李桂芹说:“甭管他那头儿咋想的了,反正早办晚不办。”这时广玉从里间屋出来,红着脸说:“咱反正也不学人家似的退婚,他们愿意登记就登呗。何苦让人家担这份儿心。”三个大人没话说了。不守着闺女了,灵芝说:“女大不中留,玉儿自己巴不得快点儿成亲,咱就不挡她了。”张德存说:“闺女也不是想离开咱,她是心疼客。俩孩子感情深。”灵芝说:“甭管咋着了,叫他们去登记吧,以后过好过孬,就看他们的造化了。”张德存说:“虽说林家是地主,老头子是反革命,可是老的有罪,小孩们没罪,结了婚,老实巴交的过个人的日子,还能把人怎么样了。”灵芝说:“说得是,明儿个,就让嫂子给林家捎信儿,让他们这两天去登记吧。”
这天晚上,张德存两口子都挺晚才睡着,天还不亮,灵芝把张德存叫醒了,说:“玉她爹,孩子登记这事儿,先放放吧。”张德存说:“都说得好好的了,你这又怎么着了?”灵芝说:“刚才我做了一个梦,很不好,我觉得孩子这事凶多吉少,我害怕了。”张德存说:“你做什么梦了? ”灵芝说:“我梦见她爷爷了,我领着玉儿去赶集,走到张家林后头,老爷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猛格丁地走到俺跟前,过来拽着玉儿就走,我攥着玉儿的手不放,他跟我急,说,他在那边孤吊吊的,他想玉儿了,你就把她放了,让她去跟我做伴儿吧。我就说,没见过你这样当爷爷的。他说,她是心疼玉儿,不让她在这边儿受罪了。那玉儿也邪了,使劲挣歪,硬掰开我的手,跟她爷爷走了,一霎功夫,爷两个就没影了。我就醒了。你说这是什么梦?这个梦太不好了,要了命了。 ”张德存让灵芝说得头皮上凉飕飕的,出了一身冷汗,嘴上却说:“孩子要出门子了,你心里舍不得,胡思乱想,才会做这样的梦。别自己吓唬自己了。”灵芝说:“那你说怎么着?”张德存说:“那还能怎么着?说好了的事儿,还能说变就变?张不开嘴说呀。别三心二意的了。”灵芝叹一口气,说:“没好办法儿了,走投无路了,就这么办吧。”张德存听了灵芝的话,心里一沉,心想,灵芝今儿个是中什么邪了?这是说的啥话?闺女结婚是好事,怎么还“走投无路”了?
张德存领着广玉上村公所开介绍信,村里干部都在,广垣也在。德存心里暗想,这个广垣,不党不干,有事儿没事儿好往村里偎乎,让村里人指脊梁骨,不像张家的孩子。张德存说了开信的事,广玉红着脸站在一边,低着头,进门她就看见吴家槐两只贼溜溜的眼色迷迷地看她,她不愿意看他那张老鼠脸。梁仲山说:“广玉长大了,要出门子了,这是喜事,让鲍华给开。”鲍华在一张抽头桌子后边坐着,两只眼滴溜溜地盯着广玉看。这人爷爷辈上,在村里也是富户,好赌博,家败了,成了穷人。鲍华是吴家槐的远门表弟,解放前在济南府当店员,土改才回村,在运动中积极得要命,先是在贫农团管账,土改结束,在了党,当了村文书。这人油头滑脑,说话油嘴滑舌,外号“滑皮”。他听了村支书的话,一边拿纸笔,一边搭眼看吴家槐。杜长英说:“二红庙林北生那孩子我见过,不孬,挺体面,满看着老实。”吴家槐说:“老实?能不老实吗?他们家是大地主,老头子还是在逃的反革命,广玉就嫁这样人家的孩子?凭着这么俊的大闺女,不找贫雇农,可惜了。张德存,你是猪脑子?还是就愿意让闺女钻黑窝?就不掂量掂量?”张德存头上立时冒出汗来,心里扑腾,嗫嚅着说:“两家是亲上作亲,说成多年了,不能散了。”广玉抬起头来,脸朝着梁仲山和杜长英,说:“政府有没有政策,像俺这样儿的,就不让登记结婚?”梁仲山连忙说:“闺女,没那种政策。”杜长英说:“政府的政策是婚姻自主,只要自愿,谁也不能干涉。”吴家槐说:“政策是政策,我说的是阶级路线。”广玉说:“俺不懂什么‘路线’,俺只要不犯政府的政策就行。”广垣插嘴说:“叔,吴村长也是好意,玉姐,你再考虑考虑。”广玉两只杏眼瞪着广垣,说:“广垣,你啥时候当上干部了?你想叫我退婚,先回家问问俺大娘愿意不愿意,她是媒人。”广垣张口结舌,“哦哦”着,说不出话。梁仲山说:“不扯啰一些了。鲍华,給开信吧。”
张德存两只手合合撒撒,从村文书鲍华手里接过介绍信,和广玉一前一后往家走,心里像掖了一团蒺藜,又疼又乱,灵芝晚上做那样的梦,还说什么“走投无路”,刚才在村公所又弄了这么一出,这都不是好兆头。好兆头也罢,坏兆头也罢,总不能再变卦了呀。就不说别人怎么着,看这两天广玉这样法儿,你想变卦,她能交命。有道是雪里爬山难上下,冰上过河进退难,他们这件事,哪怕是跌下山崖,掉进冰窟窿,也只能硬着头皮,合着两眼朝前拱了。广玉嘱咐爹,村公所开信不顺当的事,回家不给娘说。张德存心想,广玉这妮子平日里不这不那,不言不语的,到了事上,还真有主意,不光有主意,到紧八扣(2)的时候,还真能说出话来,不光能说出话来,还能说到点子上。回到家,灵芝问:“怎么还去了这么一大会子?不顺当?”张德存说:“没不顺当,村文书不在,等了一会儿。”
第二天,广玉和林北生上县城—河湾和二红庙属于一区,区公所在县城—去登记,张德成要去送她,她说不用,他们俩已经说好了,在村后桥头上会合后就去县城,老的去也没用,白跟着跑腿受累。
两人到了县城,打听着找到一区区公所—区公所在过去大户人家的宅子里,几进几出的大院子,又找到管婚姻登记的办公室,区公所文书是个黄病脸子,手里拿把大蒲扇扇着,一边嘘嘘溜溜地喝茶,林北生递上两个人的介绍信,黄病脸子拉着慢腔问他们话,一个赤红脸子的中年干部进屋来,文书慌忙站起来,那人穿一身旧军装,敞着怀,说话口气很大,一看就是个官儿,他交代文书什么事,他说一句,文书点一下头,那人边说话,还朝广玉脸上打量,广玉忙低下头,那人说完话,走了,文书到门口送他,回来刚坐下,又端起茶杯喝茶,才要说话,就被一个小毛孩子似的人叫走了,说是区长找他。文书出去总有半顿饭时,回来,没坐下,也不再问他们话,就说:“这两天区公所没有结婚证了,今天不能办了,你们先回去吧,听通知再来。”林北生嗫嚅着说不出话,广玉说:“领导,俺大老远的跑了来,没证儿不要紧,麻烦你先给俺登上记,等证儿来了,俺再来拿。俺回去也好给老的说。”文书黄病脸子耷拉得多长,不耐烦地说:“一回办的事分两回干什么?那不是脱了裤子放屁—找啰嗦吗?说今天不办就是不办了,回家等着吧。我还有别的事,你们走吧。这就豫磨(3)半天了。”广玉还想说话,林北生拽着她出了办公室。
两人走出区公所大门,来到大街上,天热,加上慌张,两人都满头满脸的汗,林北生的白褂子后背都溻湿了,广玉脸憋得通红,见林北生的脸黄得跟黄表纸似的,心里疼,没说出话,先哭了。林北生说:“广玉,你别哭,他不是说让咱回去等着吗?咱接着信儿再来。”广玉说:“俺哥你好糊涂,你看不出来吗?他们不知弄什么鬼把戏哩,他说没证儿是假的,要没证儿,怎么咱一进门儿他不说,那个官儿来了,又叫出他去,回来就说没证儿了?这事有麻烦了。我估摸着是俺村或是你们村有使坏的。”林北生脸色更黄了,说:“那咱不就完了吗?可怎么办啊?”广玉说:“现在还不好说,你家比俺家还不担事儿,你回去先别给老的说,免得他们害怕,我回去听听动静,看看到底是什么事儿,再想办法儿。”林北生说:“就怕咱想不出办法儿啊。”广玉说:“也说不准,到哪说哪吧。”
半过晌午,广玉回到家,张德存和灵芝正在院子里翻晒麦子,见广玉进门来,脸上没点儿喜色,不光没点儿喜色,还垂头丧气的样子,满脸汗道子,蹙着眉,两眼红红的,像是哭过,他们慌了,娘忙问:“妮儿,怎着了?没给登?”广玉趴到娘肩上哭了,灵芝陪着闺女落泪,张德存脸变了颜色,说:“妮儿她娘,在院子里哭哭啼啼的,让人家听见了,不好。闺女跑那么远的路,累了,屋里说吧。”广玉抬起头,见爹的可怜样子,泪流得更欢了,忙跟着爹娘进屋,爹给闺女倒一碗凉白开水,广玉“咕咚咕咚”喝了,娘说:“看俺闺女渴的,晌午吃么儿了吗?饿了吧?”广玉说:“吃了,林北生非得叫着我上饭店,吃的杂烩菜和烧饼。心里难受,吃不下,他硬劝着我吃了几口菜,一个烧饼。”娘说:“妮儿,快说说为么不给登的?”广玉说了两人在区公所登记从头到尾咋回事,又说:“我猜摸是咱这两个村里不知什么人给垫了坏话,我觉得咱河湾村的面儿大。”张德存说:“昨儿个我跟闺女上村里开介绍信,别人都说得挺好,就吴家槐说的不地道,俺回来没给你说。”灵芝说:“没准儿是他上区里給递了坏话了。”张德存说:“都怪我那年得罪了他,咱爹搭上了命,现在又治作咱孩子。这不没完了吗?这可咋办啊?”广玉说:“昨儿个梁仲山和杜长英都说的不孬,咱去找找他们,求他们帮咱说说好话,兴许行。”张德存说:“闺女说的是,可是也不能慌了,我觉摸着,那吴家槐好吹大气儿,要是他捣的鬼,没个不朝外说的,停几天,听听动静,摸清是咋回事儿了,再去找。也不急在这一时。”灵芝说:“找村干部,咱也先别出头,咱成份不好,不担事儿,让德成嫂子去找,先找杜长英,嫂子跟她走得近。” 张德存说:“就这样办,咱俩去给嫂子说。”
广玉和她爹娘猜想错了,这里边没有吴家槐的事,两边村里也没谁上区里说坏话,事情比他们想的严重的多,他们连做梦也想不到,不光他们想不到,合天下的人谁也想不到。一般人都想不到,可是,架不住有人想得到,不光想得到,还做得到。三天过去了,他们没听见什么动静,也还没让德成嫂子去找杜长英,吴家槐就先找上门来了。
这天晚饭后,广玉刷完锅碗瓢盆,又扫了院子,堵上鸡窝,插上大门,回屋来。娘说:“妮儿,忙活这一阵,快歇歇吧。”广玉说:“趁着还在家里,多干点儿。以后能替爹娘出力的时间就少了,想干也捞不着了。”娘眼里汪着泪,说:“妮儿,别说的让娘难受了。……这两天,你爹和我快愁死了,你登记的事儿,到底是咋着哎。就是老的多給了几亩地,人也死了,地也拿出去了,还不算完,闺女出个门子,都出不素静。”爹怕隔墙有耳,说:“别胡扯啰。”广玉说:“你两人也不用这么犯愁,我和林北生也不是反革命,就是成份不好,上级也没说地主富农家的孩子不能登记结婚,他们反正得給登记。总不能把我像头牛,像个家巴什儿,分给什么人当老婆吧,最大不济,我就不出门子了,在家伺候你们一辈子。什么时候您二老都走了,我也就跟您去了。”娘说:“这个妮子,胡说的什么。”
灵芝的话音没落,就听见有人敲大门,屋里人吓一跳,张德存说:“大晚上的,谁上咱家来?”说着就去开了大门,吴家槐晃着身子,大步迈进来,大声大气地说:“德存叔,吃饭了吧?”一句话把张德存说了个愣怔—按庄乡,吴家槐应该叫他“叔”,但是从土改往这,吴家槐再没这样称呼过,有事就喊他“张德存”,而且还都是恶狠狠地,今儿个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张德存忙说:“俺吃饭了,村长也吃了吧?”吴家槐说:“不用喊我村长,我也不是村长,村长是梁仲山,我就是在村里跑跑腿儿,在党里有点儿差事。”
张德存领着姓吴的进屋来,灵芝和广玉慌忙站起来,吴家槐说:“婶子,妹妹,不用客气,多少辈子的庄乡了,咱还不担事儿吗?”张德存请他上坐,他不肯,非得在大桌子西边椅子上大模大样地坐下,灵芝让广玉快去烧水冲茶,广玉应声去锅屋烧水。张德存试试量量地说:“村长大晚上的来,有什么吩咐?”吴家槐两只老鼠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线,说:“俺叔客气,哪有啥吩咐,我是给您二老和妹妹道喜来了。”张德存忙说:“村长太客气了,哪有什么喜啊,俺两人正为闺女的事犯愁哩,不是头几天她和二红庙的客上区里登记,没登上吗?俺正想求村里上区里说说哩。村长,您可得给俺多操心啊。”吴家槐说:“没登上,村领导都知道了。这不是坏事,是好事。叔、婶儿,俺妹妹交好运了。”张德存嗫嚅着说:“村长,你把俺说糊涂了,咋交好运了?”吴家槐说:“情况是这么个情况,那天俺妹妹上区里登记,区里领导一看男方是大地主林家的后代,外逃反革命的孙子,觉得要是让这样的人娶这么好的媳妇,那还叫啥‘人民民主专政’?影响太坏了,就让文书暂不给登记。区里派人到二红庙和村干部一起找林家下了通知,告诉他们这门亲事有问题,上级批不准,让他们主动退婚,林家人还算看头势,也没反犟,乖乖地答应退婚了。其实也没什么可退的,从这林家不提登记的事儿了,两拉倒了,咱这边再另找,就行了。”屋里张德存两口子听了姓吴的这番话,一下子傻了,怎么还有这样的事?林家那边儿怎么受得了?玉儿也受不了啊,这可怎么办啊?
锅屋里的广玉哪有心蹲在那里烧水,从这姓吴的一进门,她就觉得这人上她家来,跟她的婚事有关,她朝小锅底下塞一把柴火,就上院儿里来,支起耳朵听北屋里姓吴的说话,她站在锅屋门口,听姓吴的说到这里, 猛地想起那天登记时碰见的那个赤红脸子当官儿的,想起他看她的眼神,是他把那个文书叫出去,文书回来就不给办了,广玉心里咯噔一下,看样子,事儿就坏在那人身上,他坏了良心了,广玉想一步跑进屋去,又强迫自己耐着性子,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先别毛慌,听听姓吴的还再说啥……
北屋里,张德存两口子像一对打愣了的鸡,一时说不出话来,吴家槐又说:“也是该着俺妹妹、叔婶儿好时气,咱一区的牛区长刚离婚不久,工作忙,还没迭地找。那天俺妹妹上区里去,不少人看见了,在区里叫了‘好儿’了,就有热心人操持着让区长找俺妹妹,牛区长说不合适,不同意,还说这边儿成份不好,是立场问题,了不得,可是区指导员说,富农成份问题不大,他大包大揽,去找组织上批。咱老百姓觉得区里是区长官儿大,岂不知,于今讲的是党领导,指导员是区委书记,官儿比区长大。你想啊,牛区长找俺妹妹这么俊的大闺女,又有书记做主,他能不同意?说不愿意,那是拿劲(4)。区领导定了,下边儿还不紧忙活?反正二红庙那头都按拍(5)好了—林家也不敢说二话,今儿过午,区里段文书就上村里来,让村里先给咱这边儿打声招呼,牛区长那边儿再找媒人上门提亲。俺妹妹要是娶到二红庙林家,那就是跳了火坑了,可要是跟了区长,立马就成了区长家属—新社会不兴叫‘太太’,叫‘家属’,这不是一步登天了?我进门就说道喜,不是瞎啦的。只要你们答应下来,我立马就上区里报告,区长那边儿还不紧溜溜儿地办—任谁寻着广玉这样的媳妇儿,都鼓不着劲。用不了多少日子,俺妹妹就进了区大院儿,叔婶儿就成了区长的丈母爷、丈母娘了,村里谁都得高看一眼。是不假,论年纪,区长是大了几岁,如今这些当领导的给家里的离了婚,再在外头找,不都找小年轻的?要不换个么味儿?那大干部,还都找洋学生哩。人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儿,鲜瓜嫩枣,见面就饶,谁不馋?区长不过三十六七,正当年,搁着旧社会,大户人家找小婆子,大三四十的也平平常常,不算事儿。说到长相,二红庙的那一位,我见过,是挺出眼,大闺女都热那样儿的,可一个地主羔子,吃不上喝不上,大气儿不敢喘,天天跟狗流子(6)似的,心里不痛快,见天累个臭死。过不了几年,就没个人样儿了,别图惜那个。我今儿个把话说到这里,是还恋着二红庙那头儿—你恋也是白恋,那林家,吓死他也不敢跟区长争—想一棵树上吊死,还是回心转意,奔这个高枝儿,哪头炕热,您自己掂量。”吴家槐不住气儿地说开说开,唾沫星子朝四下里喷,边说边觉得自己说的话带劲,不由张德存两口子不信服。梁仲山、杜长英不肯来,他们就是来了,也说不到点子上,这事儿还就得他吴家槐出马不可 。这回说成这个事儿,姓吴的小子就成了牛区长的大媒人,在河湾村会更加撑劲,以后看咱的吧。
吴家槐三兄弟小时候念过几天私塾,认得些字,弟兄们自来就都是话匣子。土改中吴家槐当上了干部,天天开会,练得越发能说了。上午,区里段文书来村里,也巧了,广垣又在村公所,说是有啥事,实际是瞎转悠,文书说完这事,就迭忙地走了,吴家槐对广垣说:“四妮儿,这回好了,你叔攀高枝儿了,您爹这边儿也得跟着沾光。往后你张家得跩起来了。”广垣说:“那真不假,这可是大好事儿,牛区长这样的女婿,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去。”杜长英说:“四妮儿,你半半吊吊的,就知道顺杆子爬,跟着胡扯什么。广玉这门亲,你娘是媒人,你说这话,让你娘知道了,还不得气死,小心你爹知道了,拿鞋底抽你。”梁仲山说:“段文书来说这事,是命令牌儿的,一没了解了解德存家这婚事前后的情况,广玉能不能同意,二没给咱说说是啥道理,三没听听咱的看法儿,更没征求咱的意见,就说让咱给张德存家做工作,跟林家散了,让广玉跟牛区长,我看这事不这么简单,林北生那头儿答应退婚了,可是这边儿广玉能顺顺妥妥地答应跟牛区长吗?看那妮子心性,不见准。她不同意,咱咋办?牛不喝水强按头?婚姻法不是不让包办强迫吗,咱共产党就能包办强迫了?出了事儿怎么办?咱得好生掂量掂量。上张家去说这个事,我是不去,牛区长怪罪,我也不去。”梁仲山看着杜长英,说:“长英,你呢?”杜长英说:“按说,区领导下的命令,咱得执行,交代的任务,咱得完成,可是这回这事,非同寻常。这不是光做媒,这得先让张家同意退婚,这事儿,放到往常年,叫挑红媒。咱这里有句话,‘宁拆一座庙,不挑一合媒’,老人们说,这是有罪的。我跟广玉她大娘多少年的情分,我没法儿去说这个事儿。”吴家槐坐不住了,急赤白裂地说:“听您两个说的这话,像个共产党员不?前怕狼后怕虎。牛区长是老革命,林北生是地主羔子,反革命的孙子,你们说,广玉该跟谁?这是立场问题,张德存两口子,还有广玉,有这样的好事儿,他们能不干?他们傻了?一个臭富农,跟区领导过不去,不想活了?哼,我看他们没这个胆儿,那个广玉也不会放着到眼前的福不去享,非去找罪受,放着光明大道不走,去钻死胡同。您俩不去说,我去,我去为这个仇人,到时候,你们可别说我巴结区长。”就这样,吴家槐大上一步,兴冲冲地来了张德存家,打开话匣子,说这一大通。
吴家槐说完了,张德存两口子懵了,像两个呆瓜,傻不楞的,不知说什么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这就是共产党的官儿,看见漂亮大闺女,露原形了,现真容了,伸爪子了,也不在乎富农家的闺女了,把别人推到旁边子去,他自己要了。真好,太好了。放到一般人家身上,求之不得,磕头来不及,打滚给人看。打心里说,把闺女嫁给区长确是大“好事”,沾光先撂到后头,无论如何,比出了富农家大门,再进个地主和反革命家大门好吧,再说他张德存这样的成分,敢得罪领导吗?土改以后,他们对广玉的婚事就时时犯愁,闺女嫁到林家,注定跟着受一辈子罪,如果有办法儿,能散了是最好,可是他们知道闺女的心性,这事办不到。他们心里清楚,广玉跟林北生定亲这么些年了,两人有感情了,她爷爷打小就教调她,这个“玉”字有讲究,又是什么“玉洁冰清”,又是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有主意,脾气再犟没有,不错,林家是被逼无奈退婚了,可是,让广玉跟林北生散了,回过头来去跟那牛区长,打死她也不会愿意。外人也许觉得张家时来运转,摊上好事了,可是事情虽“好”,只怕是办不成啊,他们觉得大麻烦来了,大祸临头了。一口回绝村里领导,他们没这个胆量,可是大包大揽地应下来,他们也不敢,怕过不了广玉这一关,两口子心里七上八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开口说话,张德存说:“小玉这个妮子,怎么还没烧开水?让村长干坐着说半天话了。”灵芝说:“下雨下的没有干柴火了,紧慢地烧不开。再坐坐。”吴家槐说:“不慌,不慌,也不干渴。”
北屋里没动静了,锅屋里的广玉听吴家槐说了半截,就想去跟他掰挣(7),但又强迫自己听完,她觉得自己掉到深渊里了,身子在往下沉,她心里先是埋怨林家特别是林北生,怎么那么孬?人家叫你退婚,你就乖乖地退啊?你不退,他能逮人?能杀人?没那样的王法吧,林北生你也真到了劲了,你就这么轻易的软了?孬了?你怎么就不来一趟,说一声? 他们绑着你的腿了?你就这样把我撂了,你还活不?你怎么不想想,你们答应退了婚,我能答应吗?我认死不从,他们来抢人?她转念一想,别埋怨林北生和他爹娘了,他们一定是让人家吓着了,他们家又是地主,又是反革命,老头子还不知道是死是活,他们敢怎么着?……可眼前这事怎么办?怎么给姓吴的回话?爹娘有富农成份压着,敢跟人家反犟吗?两人不得难为死?她得赶紧回北屋,可是,她心砰砰跳,头重脚轻,晕晕乎乎,腿像变成了软面条儿,迈不动了,……算了吧,这也不是村里的事,是那姓牛的脏心烂肺,跟姓吴的说也是白说,不跟他费话了,跟他说也没用,他就是个狗腿子,……可是不跟他说,爹娘要是再不敢拒他,他还觉得爹娘说了就算了,我也愿意了呢,不等天明就得颠儿颠儿地跑到区里去献功,那就更没法儿挽回了,得去说,说了没用也得说,说了惹祸也得说,爹娘不让说也得说,说了就会死也得说,非说不可!
广玉咬咬牙,横横心,到啥时候了,还烧什么水?她强迫自己抬腿,先到锅屋门外水缸里舀一瓢水,猛地倒到锅底下,火浇灭了,一股热气从锅门脸窜出来,满锅屋都是水汽,广玉冲出锅屋,“咚咚咚”跑进北屋,站在门口,放大声,哆哆嗦嗦地说:“吴村长,你的话我都听见了,你说得天花乱坠,也是嘴上抹石灰,白说。俺爹娘让你给吓着了,还没敢说啥话,他们就先别说了,说也是白说,他们可能不敢说个‘不’字,可他们就是应下来,也是白应。现在是新社会,婚姻自主,我的事我自己当家,我跟你说吧,我这辈子要么不嫁人,要嫁就嫁那个林北生,政府因为他跟我订亲是罪过,把他逮起来,我等着他,多咱放出来,我再跟他,我这辈子,生是林北生的人,死是林北生的鬼。林北生孬泥,不敢要我了,我一辈子不嫁人了,老死在河湾村。爹娘不敢留我了,我就出去要饭。我就这样,我看谁能把我绑了去。谁也别拿区长眼晕人,姓张的姑娘看不到眼里,那姓牛的见了人家大姑娘,就起这样的孬心,光凭这一条儿,他就不是好人。不就是个区长吗?别说是区长,就是县长省长上赶着,我眼皮不带扇一扇的。你回去跟你的领导说,叫他赶紧死了这条心,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大下辈子,也不行!我今晚上,把话撂到这里,一口唾沫砸一个坑儿,就像钉子砸进木头板子,不带改的。你们也不用逼把俺爹娘,他俩当不了俺的家儿,治死他俩也白搭。我是要人没有,要命一条!”
张德存两口子让自己闺女吓着了,张德存急得跺脚,灵芝过去拽广玉的胳膊,说:“妮儿,好妮儿,你别胡说,咱就是不愿意,也得好好跟上级领导说。别说些没用的。再说,这事是林家先退的婚,不赖咱。人家区长也是好意,一家女,百家求,普天下都兴,不为毛病。咱再慢慢商量。别一句话说死了。”广玉说:“娘,你好糊涂,林家怎么退的婚?他们敢不退吗?人家都去登记了,逼男方退了婚,他再提亲,天下有这样求亲的吗?您俩也不用拦挡我,我不连累你们。”
吴家槐听广玉跟爆料豆子似地说这番话,又气又恼,坐不住了,小老鼠眼儿紧眨巴,好几次想站起来,骂这个妮子,劈脸扇她,或者干脆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扔到院子里去,可是这个富农家的闺女长得实在是漂亮,生了气,眼瞪得更大,小脸白里透红,更是格外好看,能把人馋死,无怪牛区长相中她,他吴家槐也巴不得娶这么个老婆,让他吴家槐再生气,照着(8)这样的闺女来恶的,他还真狠不起心,下不了手,再说,这个妮子跟牛区长不成便罢,一旦成了,就是区长的老婆了,他也不敢动粗。看起来,他把事情想简单了,自报奋勇来干这事。那梁仲山、杜长英不肯来,不奇怪,他们有自己的老主意,姜还是老的辣,还是他们心眼子多,他毛毛地跑来,挨了这么个难看不说,弄不好,牛区长还当是他把事情搞砸了,怪罪他,你说冤不冤?吴家槐满心的懊悔、丧气,又不好发作,憋得慌,难受得抓耳挠腮。张德存两口子一边不住的跟吴家槐赔不是,一边骂广玉“混账”,让她“快滚一边子去”,吴家槐强压着恼怒,说:“没关系。广玉一时想不通,也不碍。慢慢想。你们一家人再好好掂量掂量。我先回去。”张德存说:“广玉这个妮子脾气犟,村长你多担待。容俺好生着劝她。”吴家槐口干舌燥,心里窝囊,起身走了,张德存两口子送他到大门外,见他走远了,才关上大门,回家来。他们想跟广玉商议这事,可是广玉已经插门睡觉了,怎么叫门也不搭腔,只好作罢。这一夜,张德存一家三口谁也没睡着。
广玉是张德存两口子的头生孩子,生下来白白胖胖,大眼嘟噜,特别招人喜爱,爷爷拿着当宝贝,从小到大,他们没动过她一指头,摊上眼前这事,他们只能跟她好商量。可是只要他们一张嘴说这事,广玉就给截住,说:“您俩也别费话,留着唾沫暖暖心也是好的。”灵芝说:“妮儿,那林家已然跟咱退了婚,这事怨不着咱,你就掂量掂量,人常说,退一步海阔天空,你还能把爹娘难为死吗?”广玉说:“不让您说,非得说,那好,我也不用掂量。我就再说一遍。我明情,林家退婚,退到您心眼里了,可是林北生退了,我张广玉没退。您也许巴望着当区长的老丈人、丈母娘,下辈子也别想。退一步,也许人家旁人儿是海阔天空,我就是死路一条。您俩也不用这么难为得慌,共产党不会因为这事整治您—他们不敢,这事太胡作,他们讲究影响,出了事,传开了,不好看也不好听,有人得挨难看,吃不了兜着。打这咱不提这事,您再提,我不打你们知道跑了算完。你们看着办吧。”张德存两口子害了怕,不敢再提这个茬儿。广玉就跟没事儿人似的,也一样下坡干活,推磨轧碾,吃完饭刷锅洗碗,就是脸上没笑模样,不问不说话。就这样过去了十几天,张德存夫妻觉得,功夫大了,闺女慢慢地没那么难受了,兴许能回心转意,等等再说吧。
这天,灵芝娘家捎了信儿来,说她娘有病,让她去,张德存拿小车儿推了她去走娘家了,交待广玉在家好好看家。半晌午,广玉没上坡,正在屋里纳鞋底,給林北生做鞋,小苦子来了,悄悄对她说:“玉姐,林北生来了,在俺家,他因为退婚的事不敢来你家,他想见见你,俺娘让我来叫你。你给俺婶子说一声吧。”广玉苦笑道:“你真是个孩子,你婶子不会让我去见林北生的,可不能跟她说。不过不要紧,他们上俺姥娘家去了。家里就我自己。你怎么没上学?”小苦子说:“老师都上区里开会去了,说是要搞什么镇反运动,学生放假了。”小苦子又说:“听说,镇反就是要逮那些跟国民党当过差、当过兵的人,林北生他爷爷——就是俺作栋舅姥爷那样的,他们家天天吓得了不得,别说他家了,俺娘也难受得要命,她这个舅,对她可好啦。家里摊上这种事儿,人家区里让他家退婚,他家敢不退吗?广玉姐,你别恨俺北生哥。”广玉听苦子小小的孩儿说这些话,看着她小脸儿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难受极了,两眼一下噙满了泪水,说:“傻妮子,我不恨他。谁说我恨他了?林北生说来?”苦子摇摇头,说:“他没说。他什么也不说,就说想见见你。”广玉问:“都有谁在家?”苦子说:“没什么人,俺爷爷还是在里间屋里躺着,不见人,俺奶奶让她娘家侄儿接走了,俺爹,俺两个哥给人家帮忙盖屋去了,吃了后晌饭才回来,家里就俺娘、俺嫂子和小孩子,不耽误你和北生哥说话。”
广玉跟着苦子到了大娘家,进门看见林北生在院子里站着,头发多长了也没剃,脸上像生了锈,广玉心里立马塞了个酸疙瘩,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叫一声:“北生哥……”李桂芹听见广玉说话,站在东屋门口,说:“广玉来了,妮儿,快屋来。”广玉和林北生相跟着进了屋,李桂芹说:“你两个孩子好容易到一块儿,说说心里话吧,省得憋在心里难受。我和你嫂子做点饭,今儿晌午都在这里吃饭,吃了饭,北生再走。”李桂芹又说:“事儿已经这样了,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儿—胳膊拧不过大腿,怎么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区长?啥也不说了,怨咱娘们命苦。你俩把话说开,各人也好做个人的打算—都老大不小的了。”广玉哭了,说:“大娘,你说什么话?有什么打算头?”李桂芹一愣,说:“妮儿,大娘不该说这话,好,我不说了,你俩说话吧。”说罢就出了屋。
屋里就广玉、林北生两个人了,广玉说:“十来天不见,你看你瘦成什么样了?”林北生说:“都这样了,还能有好样儿?你也瘦了。……广玉,我,我们家对不起你。”广玉说:“你别说这样的话了,我不怨你。你和你家老的还愿意这样?区里到底咋说的?”林北生说:“那个黄病脸子和村里的干部把俺爹叫到村公所,说俺家是地主,还有在逃的反革命分子,马上就搞镇反,说俺和河湾这门亲事影响不好,区里不同意,叫俺爹马上同意退婚,俺爹吓坏了,急忙答应了。”广玉说:“怎么不问问他,根据那条政策逼人退婚?”林北生说:“哪敢?主要是怕人家没好的治俺爷爷。”广玉说:“大爷好糊涂,爷爷没音信,你就是退了婚,人家逮着他,该怎么弄他还怎么弄他,你不退婚,他们也没法儿为这事給老爷子加罪。”林北生说:“俺爹不敢,我也觉得,俺家这个样了,让你去跟俺受罪,心里不忍。我也看出来了,是那个当官儿的打你的主意,咱俩散了,你要跟了他,就省得受罪了,咱两个,能爬出一个来也是好的。”广玉哭着说:“北生哥,你说的什么糊涂话?我就舍下你,去攀那个高枝儿?那还不如叫我死了呢。”林北生掉了泪,说:“广玉,你这是何苦啊?我就是个地主羔子,反革命的孙子,人家想怎么捏就怎么捏,不值得你这样。”广玉说:“北生哥,你好傻,我跟你能分开吗?你受苦,我难受,心里和你一般苦,你们这样不是向我,是害我。你回去跟你爹说,叫他去跟区里说,你们不退婚了,让他们給咱登记。不行咱就去告他们。”林北生说:“叫俺爹去说这个?借他个胆,也不敢哎。再说,人家区里就不給咱登记,咱有什么办法儿?告他们?上哪告去?天底下哪里有咱讲理的地方?谁会替咱说话?广玉,认命吧,别管我了,你以后只要过好了,我死也不难受了。咱俩有缘无份,下辈子吧。”广玉说:“北生哥,你啥也别说了,你说的那个,我做不到。”……
天刚晌午,李桂芹就打发林北生和广玉吃饭,两人哪里吃得下去,只是做了做样子,一人吃了几口菜,喝了一碗汤,就说饱了。李桂芹说:“不吃算了。北生回去吧,回去晚了,家里挂着。”林北生起身要走,广玉说:“大娘,我也回家。”李桂芹知道广玉是要送北生,就说:“走就走吧。都走吧。俩孩子苦命啊。”
广玉和林北生出了张德成家大门,林北生说:“广玉,你出来大会子了,快回家吧,省得叔和婶子担心。”广玉说:“他们上俺姥娘家去了,今儿个回不来。我送你,到您庄跟前再回来,咱俩多啦会儿呱儿。以后就捞不着见面啦呱了。”林北生说:“好,那我就再送回你来。”广玉苦笑道说:“咱俩你送我,我送你,就没完了。……没完就没完,没完才好呢,可人家不让咱‘没完’啊。”广玉眼圈红了,林北生看她一眼,怕她哭,没接她话茬儿。
两人相跟着出了村,过了桥,朝二红庙走。路上没什么人,地里的小苗子绿油油的,长得很旺,坡野远处有人耪地,低着头,弯着腰,一大会子才直一回身子,马上又把头低下接着耪。两人都咕嘟(9)着嘴,不说话,说什么呢?说也没用,没一点办法儿,谁也救不了谁。二红庙离河湾村只有三里路,不大会就快到了。
二红庙庄东南一片柏树林,是林家林(10)—林家的家族墓地,广玉看着林家林,说:“北生哥,咱两人订一回亲,又叫人家给拆散了,咱到林上給过世的奶奶磕个头,让我也表表孝心。”林北生说:“别价,不年不节的,磕什么头。”广玉说:“非去不可。我送你回来就是这个打算。”林北生只好依她,两人一起走进林家林,一颗颗柏树遮天蔽日,光影婆娑,里边凉森森的,广玉打了个激灵。两人走到奶奶坟前,广玉跪下,说:“奶奶,你在世的时候,可喜欢我,疼我,还没等我进您林家门,你老人家就走了,眼下,人家非得拆散俺不可,我当不成你的孙子媳妇了,奶奶,我心不甘啊。你怎么不保佑俺呢。奶奶,我认死也不嫁给那个孬种玩意儿,我早晚也去找你,孝顺你老人家。”广玉说着说着就哭了,哭着给奶奶磕了头。林北生在一旁陪着广玉跪着,也不住地落泪,边落泪边给奶奶磕头。
过一霎儿,林北生站起来拉广玉,广玉还在抽泣,扭歪着身子站了,趴到林北生怀里呜呜哭起来。林北生说:“广玉,别,别这样……”广玉抬起头,两只泪眼看着林北生,说:“别咋样?订婚这几年来,我心里早就是你的媳妇了,到这时候了,你还……”林北生嗫嚅道:“广玉,我……我……”广玉说:“哥,你真是个木头啊。”说着两手抱着林北生,两只眼火辣辣地看着他,林北生被广玉看得脸红耳热,心怦怦跳,两只胳膊搂紧了广玉,不一霎儿,两手抱了广玉的头,两人嘴对嘴亲起来。不知过了多大会儿,广玉说:“哥,那边有个平活地儿,咱上那里坐下。”两人走过去,林北生把地上的石头子儿拾了,拔了地上的蒺藜,两人相拥着坐下,搂抱在一起,又亲一阵,广玉抬起头,说:“北生哥,趁俺爹娘不在家,咱俩跑了吧?”林北生一愣,说:“可不行,咱两人都成份不好,开不出介绍信,上哪跑?你又让区长盯上了,人家还不把咱逮回来?人家还得治作老的,那就麻烦了。”广玉又哭了,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么行?莫非我真得去跟那个赤红脸半老头子才行?看样子,磨功夫大了,俺爹娘脱不了答应人家。谁也救不了我。那我不就完了吗?还不如死了的好。哥,我可怎么办啊?”林北生哭着说:“好妹妹,哥也没办法啊,哥是无能的人,愧对妹妹了。”广玉用手擦去林北生脸上的泪水,说:“哥,不怪你,不是你的事儿,是咱命不好。”林北生哭着说:“好妹妹。”又抱着广玉亲,广玉也发狂般亲林北生,突然,广玉挣脱开林北生的搂抱,伸手解林北生的褂子扣子,给他脱了光脊梁,又解他的扎腰带,拽下他的裤子,林北生明白了广玉的意思,挣歪了几下,见广玉疯了一样,只好由着她,说时迟那时快,广玉几下脱光了自己的衣裳,林北生头一回见大闺女的光身子,还是自己曾经的未婚妻的光身子,白得晃眼,他晕了,两人把衣裳铺到地上,赤条条的搂抱在一起,林北生吭哧吭哧地说:“妹妹……咱不能那样,我怕你以后受屈,今天咱要那样了,我就是害你了。”广玉说:“俺哥你真到了劲了,想得多周到,你跟我订一回亲,凭么光担个虚名?别说我死也不跟那个半老头子,就是跟,也不能给他囫囵身子,便宜他了,我这身子生成是你的,今儿个就给你。咱俩有了今天,我就是你的媳妇了,哥也算娶了我了,不冤了。”林北生使劲搂着广玉,恨不得把两人箍在一起,广玉喘息着说:“哥,你还犹豫什么?”林北生翻身趴到广玉身上,没好地亲她,不大霎儿,两个人就合成一个了,在树林里,在斑驳的日影下,像小船在浪尖上,疯狂地颠簸……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林北生趴在广玉身上不动了,广玉爱恋地拿手扑拉着他的脊梁,说:“俺哥累了,下来歇歇吧。”林北生恋恋不舍地下来,两人脸对脸躺着,林北生说:“妹妹,哥有这一回,不白活了,我怎么报答你啊?”广玉说:“你刚才就报答我了,我也一样,有这一回,死也值了。”两人又搂抱着亲了起来,不一会,林北生又爬到广玉身上,又是好一阵疯狂。林北生恨不得化到广玉身上,广玉恨不得把林北生吞到自己嘴里……
亲热完了,广玉哭了,说:“哥,这些天,我就犯愁,觉得活不了了,你想想,往后咱俩谁都没好日子过,活个什么味儿?刚才咱俩这样了,想想更不能再活了,怎么活?我就真嫁给那个姓牛的,拿身子让那个畜类糟贱去?死也不!还不如咱今儿个就一块儿死了,家里人把咱埋在这里,我就是你一辈子的媳妇了。到了那边,咱一起去孝顺奶奶。也不用挂着老的,你们家,你死了,还有你哥和你嫂子,俺家,我一个妮子家,没了就没了,还有俺兄弟,他是学生。到这样了,咱两个人只能给老的添麻烦了,咱死了,老的倒省心了。”
林北生听广玉说这话,竟觉得像是在黑屋里一下捅开了窗户纸,猛然看见了光明,他说:“妹妹,你本来还有活路,都不愿意活了,我还有啥话说,死,咱俩一起死,早死早托生,下辈子再做夫妻。”两人又亲热一阵,互相拿手擦干脸上的眼泪,起来穿上衣裳,林北生折了根柳树条,紥上腰,毛毛地用自己的裤腰带 系了个绳套儿,挂在奶奶坟旁一棵大柏树树杈上,又搬了一块半截石碑放到绳套下边,两人站在柏树下,紧紧地搂抱着,良久,广玉说:“哥,不留恋了,咱走吧,你先把我抱上去。”林北生两眼含泪,抱起广玉,让广玉站到破石碑上,自己也上去,两人又搂抱在一起,过一会儿,广玉说:“哥,好了,依着豫磨没头儿,咱快上路吧。”说着把脖子伸进绳套,林北生也把脖子伸进绳套,两人互相搂抱着,脸贴着脸,林北生说:“妹妹,你陪我死,太冤了,要不咱下去吧。”广玉哭着说:“哥,你怎么了?说得好好的,怎么又变了?你想什么呢?咱两人不能结婚白头到老,就死在一起,做阴间的夫妻,一点儿也不冤。别二思(11)了,咱快点儿,一会儿林子里倘或来个人,想死也死不成了,我白丢人,人家准得給你摁个不小的罪过。哥,你走不走?你不走,我下去就在奶奶的碑上一头碰死。”林北生再看看广玉两只泪眼,狠狠心,咬咬牙,两只脚使上劲一下把石碑蹬倒,绳套就紧紧地勒住了他们的脖子,两人来不及互相看一眼,立时就断气儿了,头耷拉下来,四只胳膊还紧紧地抱在一起。
这天张德存夫妻俩在小孩姥娘家,吃了晚饭,灵芝老觉得心里不素静,像是有什么祸事要来,张德存说她胡寻思,说好住一晚上,就没有走。林北生上河湾村是自己偷偷来的,该吃晌午饭了,林北生没回家,黑天了,还是没回来,林北生的哥哥祥生说,兴许是上河湾了,老的迭忙让他来河湾村,祥生黑灯瞎火来张德成家打问,李桂芹吓坏了,“扑通”坐到地上,说:“坏事了,两个孩子出事了。”忙打发广坪快上德存叔家,看广玉在不在家。德存叔家大门用门吊子挂着,没锁,屋门也挂着,家里没一个人。广坪身上噌地冒出了冷汗,赶紧回家说了。张家人和林祥生知道出大事了,祥生赶紧回二红庙自己家,李桂芹估摸着德存夫妻俩是上了广玉她姥娘家去了,张德成打发广垣快去叫回他们,还交代,就说是村里开村民会,省得黑更半夜的,让老人担心。快到家,广垣才给叔婶说了实话,临了,还叹声气,说:“真不知道广玉迷哪一窍儿了,跟林家散了,找牛区长,多少人想都想不着的好事儿,就不干,说不定连小命儿都丢了,值当的吗?”灵芝说:“五妮儿,都啥时候了,你就别说这样的话,让叔婶难受了。婶子求你了。”张德存说:“五妮儿,你是拿刀子在俺心里搅拉呀。”
河湾村张家,二红庙林家本家,亲戚,庄乡,几十号人,灯笼火把,窝子反叫,两个村里树行子,井里,坑里,旮旮旯旯,四处里寻觅,八下里查找,这一对未成的夫妻竟如飞升土遁了一般,哪里也没他们的踪影,黑更半夜,两个孩子的娘,婶子大娘,嫂子,姐妹的哭声,众人的嘶喊声回荡在夜空,两个青年男女在柏树林里沉默着,不肯答应,他们已然脱离了苦难,像书上说的,魂归“离恨天”了。人们像是鬼蒙了眼,竟都没想到进林家林去找,直到第二天上午,二红庙一个拾柴火的半大孩子看见在柏树上吊着一对男女,差点儿吓死,慌忙回村报了信儿。
两家的亲人,庄乡,看热闹的人簇拥着走进林家林,到了林北生他奶奶坟前,人们看见,二红庙最出色的小伙子和河湾村最好看的姑娘两个人挂在大柏树上,头挨着头,脸对着脸,四肢胳膊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像是死也不让人把他们分开,灵芝被李桂芹和广坪媳妇架着,一下昏死过去,林北生他娘跌坐到地上,哭天抢地,不光俩孩子的亲人心肝都要碎了,乡亲们也都觉得忒惨了,忒惊人了,忒疼人了,不少人伤心落泪。
死的是两个年轻的,不能回家发丧,两家商量,就在林里发送他们,給亲戚报丧,捎信让自己家在外头的回来,林家买了两口棺材,两家把给孩子准备的结婚用的衣裳被褥都拿到林上,給他们穿戴整齐,就在林里入了殓,把两个孩子合葬,埋到了林家奶奶坟前。
广玉死了,她弟弟广培从学校赶回来,伤心欲绝,头在大柏树上碰得砰砰响,头皮都血洇了,陈家二姑娘淑媛一直守在林上,照顾张家叔婶儿,劝慰广培,有人叽咕,张家闺女和林家弄了这么一出,小子又和陈家姑娘这么近乎,能有好结果吗?
河湾村和二红庙一对青年男女在男方祖坟前双双上吊殉情,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县,成了当地的特大新闻,事情的起因是区长在指导员支持下强夺人妻,尽管苦主是地主成分,反革命的孙子,但还是引起了很大民愤,老百姓认为,两个孩子忒死心眼儿了,怎么拿自己的命这么不值钱?话又说回来,人不逼到急处,谁也不会走这一步。两个孩子死得冤枉。地主也罢,反革命也罢,杀也行,剐也行,这个屌弄法儿不行。老的有罪,孩子没罪,就是有罪,也不能变着法子夺人家媳妇儿,欺负人不是这么个欺负法儿,那些人不是说自己大公无私吗?这是弄的什么缺德事?上级领导得报,十分震怒,雷厉风行,立即把牛区长,指导员和区文书三人都逮了,县委派来了新任书记兼指导员,叫宋培新,河湾村的刘青田本来在县里当科长,出了这事,调到一区当了区长,还派来个长得五大三粗、一脸疙瘩子名叫赵臣的当文书。过了个多月,牛区长杀了头,给两个“死心眼儿”的年轻人抵了命,指导员和文书也都判了刑,河湾村的党支部委员吴家槐跑到女方家里替区长提亲,算是为虎作伥,领导念其出身好,是基层干部,从轻处理,给了个党内警告处分,吴家槐觉得窝囊透了,不像原先那样胀饱了,老实了大半年。庄稼人齐赞共产党英明,执法如山,不像旧社会官官相护。几年以后,在整风运动中,又重提这事,有几个人—当中就包括广玉的哥哥广培—还因此被打成右派,那就是后话了。
1.赖稿儿,就是借口,托词。 2.紧八扣,用以捆绑,固定的绳索最紧要的部位,比喻吃紧的状况,紧急时刻。3.豫磨,拖拉,黏缠。耽搁时间。4.拿劲,同意,甚至高兴,但故意摆架子,装作不同意,拒绝。5.按拍,就是说服或压服,迫使对方接受。6.狗流子,像丧家犬一般的低贱。7.掰挣,争论,分辩。8.照着,即朝着,对着,有时是对抗,对着打的意思。9.咕嘟嘴,即没话说,有时是说话困难。10.林,即坟地。11.二思,犹豫,有别的,不一样的想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