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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玉和北生两人是在张德成家,吃了李桂芹给做的饭,离开张家,再没回自己家,跑到林家林里吊死的,这让李桂芹格外难受。这两个孩子,男的是李桂芹的表侄,她舅的孙子,女的是他们张家侄女,都是近人,她不光心疼,还怨恨自己,懊悔当年给他们做媒,做媒也不碍,既已散了,北生来了,就不该让小苦子去喊广玉,喊来也行,不该让他俩一块走,让他俩一块走也行,不该不打发人在后头跟着他们,可是后悔也晚了,后悔药不治病,李桂芹也知道难受没用,可就是转不过这个弯来,心里不好受,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心口疼更厉害了。广坪夫妻俩和小苦子、小胜子也跟着难过,一边劝解娘,你做的事都是为他们好,再怎么说也怨不着你,谁也没有前后的眼。赶上这样的年月,碰上姓牛的这样的坏当官儿的,他们才倒了这样的霉。广垣却是另一个说法儿:“这都是没味儿的事儿,他俩是愿意死,谁也拉不住。多好的事儿呀,真成了,咱这边儿以后也沾点光,这倒好,弄了这么一出,闲工夫替他们难受。”广坪气得脸通红,嘴唇直哆嗦,说:“你说的是人话吗?再胡咧咧,我揍扁你。”广垣气哼哼的,一踅拉走了。李桂芹素来是偏向广垣的,见广垣走了,就对广坪说:“四妮儿,五妮儿说话直,心里有么儿就朝外捅,你比他大,别跟他一般见识。”广坪说:“他这是直吗?是坏!”
李桂芹看一眼四妮儿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样子,没吱声。李桂芹沉重地叹口气,说:“你作栋舅姥爷好好的这么个孙子,这么好的孙子媳妇,说没就没了,老人家知道了,还不疼死。”
孩子们知道娘又想作栋舅老爷的事了……李桂芹娘家爹让土匪祸害了,作栋舅没少帮他们。李桂芹小时候常闹病,爹娘都说这孩子怕拉巴不活,姥爷、姥娘就把她接了去,不光姥爷、姥娘疼她,作栋舅和妗子也把她当亲闺女待承,慢慢地,李桂芹身体好了,出落成漂漂亮亮的大闺女,要嫁人了,作栋妗子说,怎么不找大户人家?作栋舅说,李家是寒门小户,嫁到大家主,人家看不起,会受屈,河湾张家虽不是大户,但不愁吃穿,两兄弟忠厚本分,是可托之人,桂芹嫁给张德成,不图富贵,但可平安过日子。找个大户,男的再娶个三妻四妾,桂芹受煎熬,反倒不好。作栋舅舅像打发自己闺女一样陪送她嫁到张家。平常过日子,也时时帮衬。李桂芹对作栋舅舅和妗子的感情像对亲爹娘一样深……这些事,李桂芹不知给孩子们说过多少回。
广坪说:“俺作栋舅姥爷到底是咋的了?到这没点儿音信?”李桂芹说:“給北生和玉儿发完丧,我偷偷问你慎之大爷了,一点信儿也没有。按说,要是八路军打开济南,抓起来,政府也该給信儿了。莫不是提前跟着中央军跑了,或是没跑了,在哪里藏着,真叫人挂得慌呀。想起你舅姥爷,我成宿成宿睡不着觉,还一弄就让恶梦吓醒了。”
李桂芹 的这个舅早年在济南上学,从学校出来就在济南混事,还在哪个县里当过县长,抗日时期去了重庆,鬼子投降后又回了济南,当什么局的局长。十八岁娶妻周氏,周氏一直在家侍奉父母。没几年,父母先后过世,林家里里外外全由周氏操持。夫妻俩只有一个儿子,名慎之,慎之长大后,周氏体弱多病,家事大多交给他掌管了。 慎之下边两个儿子,长子祥生,已娶妻(名金萍)生子,二的叫北生,长得四大面方,林作栋和周氏疼爱有加,对没过门的孙媳广玉也甚是喜爱。民国三十七年春天,周氏得急紧病去世,林作栋来家发丧,老泪纵横,人也显得老了许多。发完丧,临走的头天晚上,林作栋对自家孩子说:“慎之你俩,这些年,我一直在外边,这个家全有你娘支撑,家事繁重,把你娘累垮了,不然也不至于刚过六十就去世。你娘是林家的功臣。你娘走了,这个年月,走了也好,从此再不用为我担心了,我也不再挂着她了。现在,党国形势危殆,眼看大厦将倾,共军很快就要攻打济南了,我这次回去,生死难料。你们和祥生,北生弟兄在家要好自为之,北生不小了,过一两年,桂芹操心,慎之你们操持着给他把喜事办了,我就没挂心事了。咱这里,以后肯定要实行土改,你们要服服贴贴,千万不可抗拒,家财散尽不足惜,只要人能保全就好。我在外边,你们不必悬念,悬念也无用,徒生烦恼。我倘能活下来,就回来看你们。上天垂怜,我们父子祖孙也许还有再见面的机会。”一番话把孩子们说得痛哭流涕。
林作栋又转脸对李桂芹说:“桂芹,你父亲去世后,家境艰难,我帮助不多,一直心里不安。你婆家寒素些,现在看来倒是好事了。以后社会安定下来,应会过上好日子。婆家,娘家都厚道良善,应有后福。告诉德成和长俭,连两家的孩子,不论世道怎样变化,都不能行恶事,不要丢了本性。这边以后会有不少磨难,你和德成要多看顾。舅和你过世的舅母感激你们。”桂芹哭着说:“舅,你老人家对俺娘,对俺的恩情,俺到多咱也忘不了,舅,你放心,俺一准帮着把北生的亲事办好了。这边也不是为富不仁的人家,就算八路打过来,也不能把人都给怎么着了,俺能帮上的事,一准上心帮。”第二天一大早,林作栋就回了济南,从那就再没音信,李桂芹的心成天价悬着。
秋去冬来,转眼到了腊月,这天,天阴得多厚,风丝儿没有,不知不觉下起雪来,先还稀稀拉拉,雪花儿像米糠,像盐粒儿,有气无力,不慌不忙地飘洒着,慢慢地,雪花越来越大,越下越紧,不多大会儿,雪花像杨花,像柳绒,像撕扯开的棉絮,密密麻麻,漫天飞舞,天地间成了一片乌泱泱,白茫茫的世界。天寒地冻,张德成家刘如兰给爷爷屋里熰上火盆,让奶奶和小孩们在热炕上暖和,她和娘坐在炕沿上做军鞋,解放后,政府实行拥军优属,庄户人要代耕,就是給军烈属干农活,把他们的庄稼从种到收,全管起来,白干,不给工钱;妇女要给部队做军鞋,如今,中国又在朝鲜跟美国打起来了,说是“抗美援朝”,做军鞋的任务更重了,娘两个黑白地做,有时候还不能按期交上。广坪在锅门脸前头紥笤帚,爹在旁边给儿子捋去了粒儿的高粱苗子。
张德成一边手里忙活着,一边说:“这个小五妮儿,下着大雪,还耽误不了他朝外跑,也不知天天窜窜什么。”广坪说:“他可了不得,是村里的积极分子。”刘如兰说:“广垣也没白积极,这不在上团了,成团员了,那还不得更积极?”张德成说:“那个团,在不在的精松(1)一包枣,当吃还是当喝?”苦子说:“爹,你说这个不对,新中国,年轻人都得要求进步,不能落后。”张德成说:“你小妮子家,知道啥?”苦子说:“怎么不知道?俺老师天天讲。”刘如兰说:“苦子说得不错,学没白上。”张德成说:“苦子、胜子当学生,是不能落后,学好了,是国家的人才,你不进步,上级不喜。当老百姓,种自己的地,只要完上公粮,啥事儿没有,积极不积极的,用处不大。”刘如兰说:“爹,话可不能这么说,五妮儿兄弟这在了团,以后再在了党,就能当上村干部了,咱家不就出了当官儿的了?”广坪哼了一声,说:“那可了不得了,咱张家祖坟上就冒青烟儿了。”张德成说:“哼,我看小五妮儿不是那块料,咱不指望那个。”广坪说:“小五妮儿跟吴家槐偎乎得挺紧,弄不出好弄来。”张德成说:“那个吴家槐,我看见就够了。”李桂芹说:“村干部,不还有梁仲山,你长英姨吗?以后交代小五妮儿,有事依靠梁仲山和你长英姨,跟那个吴家槐离得远着点儿。”广坪说:“他可得听哎。这么说让他别跟那个能能胡俚戏(2),他听你的?我听说,能能也入团了,两人算是膘上膀儿,分不开了。那个能能一边跟五妮儿粘粘糊糊,还跟姓吴的酸瓜裂茄(3)的,什么样子!”刘如兰说:“你年纪不大,思想老落后,都得跟你似的,老八板?我看能能没大毛病,新社会,男女平等,妇女也参加活动,对人活泼点儿,有啥?”广坪说:“你倒开通。我反正看不中。”刘如兰说:“你看不中,是瞎白,我觉得没什么不好,我还想跟能能当妯娌哩。娘,你说呢?”李桂芹笑了,说:“我也拿不定主意。按说,能能也算行,满能配小五妮儿,可是,两个人都疯疯张张的,日子怎么过?”张德成说:“兴许上级管他吃喝哩。”广坪“哼”一声,说:“哼,管他吃喝?吃屎也赶不上热的。箢子没系儿,襻(盼)着吧。”奶奶说:“这个四妮儿,说的什么话?”刘如兰说:“你也真是的,像个当哥的吗?”广坪说:“一提这些事儿,我就气得慌,还有好话?”
“山东人邪,说王八来鳖”,一家人正说着“五妮儿”,五妮儿回来了,一把把门推开,进屋来,給屋里带进一股凉气,一头一身的雪,像个白毛猴子,奶奶说:“我的孩子,你看这身雪,不冻得慌呀?”刘如兰忙放下手里的鞋底,拿把扫铺的笤帚帮五妮儿扫身上的雪,五妮儿说:“全家就俺嫂子不烦我。”广坪说:“都烦你,那也是你为的。”刘如兰又倒了热水给五妮儿喝。张德成说:“大下着雪,开的什么会?”五妮儿喝口水,很神气地说:“可是要紧的会,要镇压反革命了。”广坪说:“镇压反革命?怎么个‘镇压’法儿?”广垣更神气了:“怎么镇压法儿?就是解放前跟着国民党干事的人,甭管是当兵的,还是当差的,有纱帽翅儿的,没纱帽翅儿的,都得登记审查,该逮的逮,该判的判,该杀的杀。这回动静子不瓤去土改。”张德成说:“土改是弄有么儿的,这回是拿过去的对手开刀,要算旧账了。一步一步的,毛主席武艺子就是厉害。”广坪说:“镇压反革命, 就镇压呗,有部队,有公安,法院,想逮谁就逮谁,想咋判就咋判,开你这些人的会有屁用?”广垣说:“你不懂,现在干什么工作都要发动群众,要全党全民动员,老百姓也得参加。”广坪说:“老百姓参加,不过就是跟着轰轰,点儿乎(4)不管。”张德成说:“那个年月,跟着国民党干,也是混饭吃,各为其主的事儿,都庄里庄乡的,小五妮儿,你就是去轰轰,也别充能的,得罪人。”李桂芹说:“小五妮儿,你爹说的,你可不能当耳旁风,咱就跟跶着,不许作践人,不许戳人家一指头,不敢替人家说好话,也不能给人家安赃,记住了吗?”奶奶说:“五妮儿,你爹娘说的,强一(5)记住,咱张家祖辈里良善,可不能无事地祸害人。” 广垣把头一捕楞,说:“您这些人说的这一套忒不跟形势了,我都懒得跟你们说,我反正是,党组织,团组织怎么号召怎么干,您管谁说也不行。”张德成说:“你听听,胀饱得不行了,人家号召你就干,老的的话你就不听?那你还回这个家吃饭干什么?我跟你说,你要是在外头欺负人,丧良心,我把你的腿砸断,叫你往外跑不成!”李桂芹说:“你看他爹,这不都是啦闲呱的事儿,动啥气?小五妮儿不也没干啥不在行(6)的事吗?”张德成说:“就你护着他。”奶奶说:“德成就是脾气大,妮儿她娘说得不错。再说了,天底下那又当娘的不护着自己儿子的?”张德成说:“哼,护着就是,多咱护出事儿来就不护了。”
李桂芹躺到铺上,翻来调去睡不着,张德成说:“怎么了?又想作栋舅的事?”李桂芹说:“可不咋的,本来就天天放不下,小五妮儿这一说,把我弄毛翻(7)了。你说老人家到底在哪里呢?六十多岁的人了,遭多大的罪啊,啥时候是个头儿哎。”张德成压低了声音说:“他多半是在哪里藏着,不敢露头。”李桂芹说:“能藏到哪里?能藏多少时候?你听小五妮儿这个说法儿,藏到哪里也跑不了。要是叫人家逮着,不就没命了?这几天,我的右眼皮老是跳,人家说,‘右眼跳灾’,眼皮跳得心里木木乱乱,老不朝好处寻思。”李桂芹说着就哭了,张德成说:“现如今得说是改朝换代了,作栋舅是前朝的人,倒霉是已就的,这是个人的命,咱就得想开。再说了,作栋舅是文人,也没干啥伤天害理的事,更没人命,就算逮着,也没死罪,不用忒担心。”李桂芹说:“我也知道是这么个理儿,可是不由人,这些日子,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安。”张德成说:“你不能老这样,你肚子里还怀着一个,这咋行?”李桂芹说:“谁不说呢,这个小九儿来得真不是时候。”
张德成夫妻俩正说着话,突然听着屋后头有动静,两人不说话了,仔细听听,有人在窗户外头压低了声音叫“表姑”,李桂芹悄悄对张德成说:“快点儿去开大门,祥生来了。”李桂芹摸索着点亮豆油灯,张德成迭忙穿上衣裳,去开了大门,祥生已经在大门外等着了,急急忙忙闪身进来,张德成也不跟祥生说话,两人进屋来,李桂芹低声说:“祥生,大下着雪,天这么晚了,你跑了来,是你爷爷有信儿了?”祥生说:“不光有信了,他回来了,就在家里,天不明就再走,他说,想见见你,怕以后就见不着了,让我来叫你过去一趟。”李桂芹的眼泪滚出来了,心里害怕,说话声音哆嗦了:“风声这个紧法儿的,怎么敢回来,让人家看见不接着就给逮起来?”祥生说:“不要紧,他装成要饭的,上咱家门口来要饭,偷偷进的家,下着雪,没碰见人。我怕这边儿有人听出来,不敢喊大门,先在屋后头叫的你。表姑,这就走吧。”张德成说:“走吧,光俺俩去,别叫小孩们了。”李桂芹说:“你也别去,人越少越好。你在家里,就说柿子峪有人捎信儿来,小孩儿她姥娘长病,我上柿子峪了。”祥生说:“表姑父,表姑想得周到,就按表姑说的办吧。”张德成说:“那就这么着,你娘俩快走吧。路上小心。这么不巧,还下着雪。”祥生说:“下雪好,走过去,脚印接着就让雪盖上了。”张德成说:“祥生,你表姑有身子,你可留意,别叫她滑倒了。”祥生说:“姑父放心,我一准加小心。”
李桂芹急忙披上蓑衣,又穿上油靴(8),跟着祥生走了,他们蹑手蹑脚,不敢弄出一点动静,张德成等他们走远了,才轻轻关上大门,回屋躺下,心还在扑腾。他担心李桂芹一双小脚会滑倒摔着,更担心她舅会不会被抓,老头子在外边躲着就躲着呗,不该回来这一趟。回来就回来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看老头子的造化了。张德成又想,大下着雪,庄户人老早就趴窝了,老头子偷偷来,再偷偷走,自家人走漏不了风声,神不知鬼不觉,不会出啥事。老天爷保佑,可 别出事。林家刚刚毁了一个好小伙子,一个好媳妇,可别再让这个好老头儿毁了啊。
有道是“墙打百板没有不透风的”,事情还就坏在自家人身上。祥生来的时候,躺在西屋炕上的广垣还没睡着,他正回想白天在村里开会时,他和能能两人在会场上如何你看我,我看你,眉来眼去,散了会,他说下雪路滑,送她回家,一路上两人手拉着手,甭提那味儿多么好受了。广垣眼前老是能能的小脸儿,他甚至在想,今天攥了她的手,慢慢地,就上上乎乎地抱她,亲她,看样子她也不会拒他,再往后就跟老的说,把她娶了,只要能和能能在一个被窝里睡觉,她身上哪里哪里都是他的了,想亲她,搂她,怎么她都行,五妮儿就上了天了,给个神仙当也不换。广垣越想越有精神,一点儿也不觉困。突然,他听见爹敞开东堂屋门,又去开大门,他想,黑灯瞎火的,还下着雪,谁来呢,他披上棉袄,站在门里头,听动静儿,天冷,从被窝里出来,冻得合合撒撒,爹娘屋里,说话的声音很低,可是,他耳朵尖,听出来是二红庙林祥生的声音,半黑拉夜的,他来干什么?广垣猛地想起白天开的会,看样子,祥生来,一准是他家老头子的事,不就是有了音信了,不就是偷偷跑回来了,不论是什么情况,按会上布置的精神,他都应该给组织上报告,他报告了,对自己的进步有大大的好处,跟能能的事,就更有希望了。不大会儿,爹娘屋的门又开了,他从门缝里朝外看,雪光里,爹娘和祥生一起朝大门走,娘披着蓑衣,一霎儿,大门“吱悠”关了,爹一个人回了屋,娘跟着祥生走了。准了,是老头子回来了,不然,祥生不会连夜来,娘更不会半黑拉夜的顶着雪去二红庙。这事错不了了。
广垣很兴奋,觉得立功的机会来了,得快去跟村里报告。可是真的要去干这事儿,他又犹豫了,他想起娘的这个舅可不是一般的亲戚,不光是娘的亲人,还是他们一家的恩人,他不光对娘跟自己的孩子一样疼,对他们这家人也是一百成儿,东西是东西,钱是钱,土改前,他们家虽然地亩不多,可是过的比一般户儿滑泛不少,多亏这个舅老爷帮衬。有一年他病了,眼看性命不保,娘去找慎之表大爷,表大爷立马套了大车,跟娘一起来家,拉了他就上了济南,到了那里,舅老爷火速带着去了齐鲁医院,住了七天院,把病治好了,又在济南玩了几天,才回来的。奶奶和爹娘都说,到啥时候都不能忘了你舅老爷的恩情。他五妮儿要是这回去告了密,还有良心渣儿吗?他还是个人吗?再说,舅老爷是文人,没当过兵,也没当过警察,宪兵,还乡团,没害过什么人,更不会有人命,那么个好脾气的老头儿,你怎么忍心去告他?不行,这事不能办。可是,这事儿,按公家那边儿说,去告,也对,甚至更对。舅老爷是他们家的亲戚,是恩人,可他是国民党的大官儿,是人民的敌人,他广垣是团员,得听党的话,党要求党员,团员站稳立场,关键时刻要大义灭亲,他如果知情不报,就是站到敌人一边去了。如果这回报告了,上级一准对他有好印象,好看法儿,自己会有好前途,他跟能能的事儿就更是把儿里攥(9)了。这对他忒重要了,这个机会必须抓住,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再说,这镇反是全国的事,等于布下了天罗地网,老头子能躲到哪里去,早晚得给抓起来,既然是这样,晚抓不如早抓。就是抓起来,老头子又没人命,也不至于掉了脑袋,不过就是罚几年劳改,回来就没事了。这样跑来跑去,东躲西藏,什么时候是个头儿?他广垣就算告发这事,也不算丧多大良心,甚至是帮他哩。不用忒拿着当个事儿 。唱戏的常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男子汉干事儿,不能前怕狼后怕虎,跟个娘们儿似的。广垣又想,娘对舅老爷感情最深,娘又偏疼他,他干了这事儿,娘得伤心死了,太对不起娘了,四妮儿哥平日里就烦他,有了这事儿,更得拿他不当人了,全家人都得恶心他。不过不要紧,开会讲的,上级保护运动的积极分子,对检举揭发的人要給保密。如果把事办了,家里人,外边儿的人还不知道,不就太好了?不二思了,就这样办。
广垣拿定主意了,可是还不能慌了,爹刚把娘和祥生送走,不会马上就睡着,得等过半夜再悄悄地起来,去找吴家槐,吴家槐年轻,办事干脆,就是好吹大气儿,得让他給保好密,传出去,他广垣就没命了,不是有人会杀他,是自己没脸活了,那吴家槐 知道这不是小小不然(10)的事,就不敢尖嘴毛儿长了。
李桂琴跟着祥生去二红庙,祥生一路架着她,深一脚,浅一脚,歪歪杠杠,摔倒了好几回,总算到了家。见到作栋舅,李桂芹就哭了,说:“舅,你怎么老成这样了?你老人家受罪了。”舅舅说:“妮儿,别哭。国破家败人亡,你舅还能有好样儿?”李桂芹又说:“舅,北生和玉儿的事,怨我了,我对不起舅和俺妗子。”舅说:“我在外头就听说了北生和玉儿的事—这事传得很广,真是伤心欲绝,他们这个狗官是衣冠禽兽。可是,国民党这样不争气,败得这样惨,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北生和儿玉也算替党国做牺牲了。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得打起精神朝前过。桂芹,这事无论怎么说,也不怪你,你做的没一点错,不要无端地自责了。”
祥生媳妇金玲端了饺子来,让爷爷和表姑吃,林作栋说:“桂芹,天这么晚了,你蹅着雪来,得饿了,孩子做了,吃点吧。”李桂芹吃了半碗饺子,林作栋吃了几个,金玲又端了茶水来。慎之两口子,祥生夫妻围坐在老人身旁,祥生的儿子小虎子三岁了,不肯睡觉,偎在老爷爷跟前。林作栋说:“虎子这孩子面相好,你们要好生培养。”还抱了虎子亲了又亲,几个大人都暗自落泪。李桂芹说:“舅,这二年你都在哪里?怎么过的?”林作栋说:“共军快打开济南以前,部队的一个朋友就帮助我离开了济南,很快济南就失守了,我就一直在青岛一个教书的朋友家住着,他说,时局稳定了,帮我找个教书的差事,后来他真的给我找了个中学当教员。镇反开始后,我就想走,他说没事,你也不是军警宪特,即使审查也不可怕,可是运动越搞越凶,沾边儿的就搞,而且越搞越没有界限,明明证据不足,也乱判滥杀,我怕连累朋友,就不辞而别了。这些人建政以来的所作所为,土改和镇反中乱斗滥杀,加上北生和广玉惨死,让我确信自己的人生选择并无大错,也不甘心束手就擒。这些日子就一直东躲西藏,现在看来,很难躲得过去了,就横下心回家一趟,看看你们再走,即使不幸被抓,也死而无憾了。”李桂芹说:“舅打算往后怎么办呢?”林作栋说:“我有一个朋友叫毕汝成,家是宁波,这人年轻,我给过他一些帮助,俺两人是忘年交,他说有办法儿去香港,让我一起去,我离家后就去投奔他,看是否能有条生路,不过,不敢抱多大希望。我已过了花甲之年,死也不足惜,就冒险一试吧。”
听老人家说这些话,几个晚辈都哭了,林作栋说:“事已至此,你们也不要太难过,比起那些死在战场上的,死在刑场上的,我幸运多了,民国三十七年共军打开济南,现在已经是民国四十年了,我还活着,还能再见到你们,更是大幸了。我这次回来,没在路上被人抓着,今天晚上我化妆来家,一个人没碰上,可见上天护佑。如果真的能顺利地和毕先生会合,再一起出逃去香港,躲过这一劫,一家人就有重见的希望。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别那么凄凄惨惨的。”几个晚辈都点头,忙擦去眼泪,强打起精神,听老人说话。
林作栋喝几口茶,又说:“中国整个国家除了外蒙非法独立,蒋公还固守台湾,大陆已经江山易主,改朝换代了,按过去的说法儿,咱们是前朝的遗民,上回我来家就交待过,你们要真心归顺,要当顺民,不论人家怎样行事,你们不可有任何不满或抗拒的表现。土改已经过去了,人都平安,北生和玉儿的事,是意外之灾。这次镇反,我若落网,咱家的灾难也就到了顶点;如能逃脱,就是不幸中之大幸。无论是哪种结局,总之是尘埃落定了。镇反结束,当政者就该从事经济建设了,你们要多话不说,闲事不管,歪事不做,记住,一定不要惹一点事,有人欺负,咬咬牙撑过去,不和人争高低论短长,自己永远是低的,是短的。这样做,保住一家平安,我无论在哪里也就放心了。慎之,你们记住了吗?”慎之忙说:“记住了。”
林作栋转脸对李桂芹说:“你们张家,德存划了富农,你们家是贫农,全家也没人从过政,当过兵,普通百姓,应该能过上安稳日子。我上回说了,交代孩子们无论社会怎样变迁,要做好人,不行恶事。”李桂芹忙说:“我那回家去就跟德成和孩子们说了,土改咱家的人没一个人动人家一指头。四妮儿老实,五妮儿眼皮子活点儿,村里开青年会,随大流跟着轰轰,我和德成天天指着鼻子合撒牙地嘱咐,不许胡来,不做丧良心的事。”林作栋说:“那就好。”
天很晚了,林作栋说:“就说这些话吧,天不早了,我上东堂屋歇着,你们也都睡觉吧。”
林家一家人和李桂芹都睡了,各屋都灭了灯,只有东堂屋的灯亮着。后半夜,雪停了,天上有月亮照着,林作栋悄悄地把慎之夫妻俩叫醒,一起上了东堂屋,林作栋说:“刚才,我听见墙外有人咳嗽,还有脚步声,看来院子已经被包围了,他们应该是怕晚上抓扑,人跑了,要等天亮再行动,这样也好,有结果了,比躲藏逃亡好。本想见你们一面,再去奔条生路,结果却是自投罗网,这是命中注定,我不后悔。 我多年服务于旧政权,但没做过警宪之类差事,从没害过什么人,更不欠血债,也许不会被杀头。判几年刑回来,一家人就团聚了。”林慎之哭腔说:“爹,怎么会这样?”林作栋说:“一定是有人看见我,报告了。”慎之家里的抽泣着说:“谁这么丧良心。”林作栋说:“可不敢这样说,人家这是进步,革命。”林慎之浑身发抖,说:“爹,咋办啊,?着让他们抓吗?”林作栋说:“不能?着被抓,要主动请人家抓。我已经把行李卷儿捆好了,慎之,你快找半截麻绳,把我捆起来,捆好了,去开大门,就说我向政府投案自首。”林慎之犹豫着不肯动弹,林作栋说:“慎之,不能豫磨了,赶快。慎之家里的,快去找麻绳。”林慎之家里的拿来了麻绳,林慎之哭哭啼啼地用麻绳把爹的两只手捆上。李桂芹直到后半夜才眯眯糊糊的睡着,影影绰绰地听见有说话声,知道坏事了,急忙起来上了东堂屋,见表哥把舅绑了,哭了,说:“舅,这是怎么了?”祥生、金玲听见动静也起来了,偎在爷爷跟前,祥生流着泪,咽声叫“爷爷”,金玲用袖筒捂着嘴哭,林作栋说:“你们都别太难过,是祸躲不过,这是我的劫数。我让慎之捆了我,咱投案自首,放心,我没干过抓人杀人的差事,又自己投案,也许死不了。”又对林慎之说:“事不宜迟,快去开大门。”
林慎之两手哆哆嗦嗦地开了大门,大门外不少人,有的蹲着,有的站着,不少人背着枪,有的枪上还上着刺刀,刺刀在月色下闪着亮光,大门忽地开了,外头的人吃了一惊,领头的是村长,也姓林,林慎之喊他二哥。村长厉声说:“林慎之,你干什么?”林慎之说:“昨天黑了天一大会子,俺爹回来了,说回家看看就向政府投案,天忒晚了,就没去麻烦你们。这不,俺爹叫我把他绑了,你们带他走吧。”村长似乎觉得有点失望,说:“嗷,你爷们儿还演这么一出?嗨,这还拿龙捉虎的集合点子人,挨了半晚上冻。”
林作栋背着行李卷儿来到了大门口,村长竟有点不好意思,嗫嚅说:“大叔,你回来了?回来好,回来好,老在外头不是个办法儿。”林作栋说:“很是。”
村长和民兵们带着林作栋走了。林作栋被送到县城,关到监狱里。第二天,林慎之、李桂芹和祥生带了被窝和吃食去县监狱,要求探监。监狱大门外站岗的冷笑着说:“反革命的家属还要探监,烧得不轻。快滚得远远的,再啰嗦连你们也弄进去关起来。”他们只好垂头丧气地回了二红庙,广坪来接娘了,林慎之说:“表姐,回去吧,省得那边儿大娘和妹夫挂着。事儿已经这样了,一点儿办法儿也没有,等信儿吧。”
回家的路上,广坪说:“半黑拉夜的,舅老爷偷偷回来,怎么会走漏了风声呢?忒倒霉了。”李桂芹说:“你舅姥爷是装成要饭的,很晚进的庄,说一路没见一个人,可还是没脱了叫人家知道了,兴许是有人在暗处看着他,报告了。这是什么人呢?无仇无恨,害这么个好老头,图什么呢?”广坪说:“图什么?图买上级的好呗。”李桂芹说:“哼,这样的人,也到不了好处。”广坪说:“这个年头儿,人家到好处到孬处,难说。”李桂芹不吱声了。过一会儿,问:“小五妮儿呢?舅老爷的事,他一点儿也不上心?自己的娘上哪去了,他也不问?”广坪说:“也不能说不上心,也问你来。他也不会十分关心,他是团员,是人家跟儿里的人,跟咱不一样。他也忙,老开会。”
林慎之一家连李桂芹心焦难忍地等着“结果”,一天天觉得难挨难过。他们并没有等多少日子,“结果”就来了。上级搞镇反运动讲的是“大张旗鼓”,“雷厉风行”,林老头子被抓走半个月后,县里召开大会,村里通知林家人去开会,广垣回家说了开大会的事,李桂芹猜想作栋舅得有结果了,就让广坪用小车推着她,和张德成一起去了县城大会场。广垣也早早地去了,是和村里的干部、积极分子一起去的。
镇反大会开始了,李桂芹吓的心扑腾得像敲鼓点,又像被牲口蹄子踩着一样难受,浑身哆嗦。一大帮反革命分子一个个押到会台上来了,李桂芹使劲朝台上看,这些人都低着头,她看了好一阵,才看出来,末了押上来的站在西头的五个里头,从西数第三个是作栋舅,她看见这五个人跟别的十来个不一样,他们脖子后头都插着窄窄的高高的,顶上一个尖儿的牌子,上头写着字,还打着血红的红叉,李桂芹看大戏,被砍头的就插着这个,她知道,那叫“亡命牌子”,李桂芹低声对张德成说:“完了,作栋舅的命保不住了。”话没说完,李桂芹就搐堵到地上,晕了过去……
林作栋、林家人和李桂芹都想错了,林作栋并没有因为“没人命”,还是自己“投案”的就保住自己的性命。听人说他正赶上镇反政策比一开始厉害了,他当过国民党的大官儿,不是虾兵蟹将,是“大个儿”的反革命,就给归到枪毙的一类里了。
林作栋被枪毙的第三天(村里不准许停灵七天),林家給老爷子发了丧。村里人在旁边看着,暗暗喳咕,这林家,大家主儿,稀好的家子人家,热季里,二小子北生和他没过门的媳妇儿双双上了吊,发了丧,冬季里,祸事更大了,老爷子枪毙了,又发一回丧。不出半年,一家人死了三口,还都不是好死的,想林家,放到三年前,老爷子在济南府混事当官儿,家里宽宅大院,良田成片,谁不眼热?如今一落千丈了。这人啊,真是谁也说不准会怎么着啊。
1.精松,稀松,平常,不重要。2.俚戏,没正经,瞎开玩笑。3.酸瓜裂茄,女子在男人跟前发嗲,卖弄风情的丑态。4.点儿乎,一点儿事儿,一点用…… 5.强一,一定。6.不在行,不合规矩,不对头。7.毛翻,惊慌,慌乱。8.油靴,旧时一种涂了桐油防雨雪的靴子。9.把儿里攥,就是有把握。10.小小不然,即一般的,不重要的,不当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