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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爸爸的问题已经解决,而且很快就官复原职,但他对社会上的“走后门”之风深恶痛绝,坚持让女儿按正规渠道,通过组织,走正常程序实现返城,所以尽管非常不情愿,在参加完妈妈的丧事后,周明明还是回了陕北。刚回去那几天,明明感觉到村里不少社员用异样的目光看她,说不上是可怜还是蔑视,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她问常青,是不是她在样板戏培训班期间人工流产的事村里人知道了,常青说,那绝对不可能。明明说:“我发现有的人看我的眼神跟原先不一样,怪怪的,不知怎么回事。”常青说:“农村的老百姓感情比较粗糙,表情比较直露,没什么城府,不善于掩饰,他们之所以用异样的眼光看你,是因为,第一,他们知道支书的儿子二旦喜欢你,你也喜欢他,但是老支书坚决反对,急急忙忙让二旦的娃娃亲婆姨过了门,又急急忙忙让二旦当了兵,硬把你俩拆散了,大家觉得你被闪得好苦;第二,你妈妈病危,你请假回家,不少人认为周明明感情上受了那么大挫伤,这次回去,会想办法儿装病或找别的理由不回来了,没想到你又回来了,大家都知道你爸爸是省委的大干部,你不留在济南,一定是你爸爸还没‘解放’,社员们觉得你这娃挺可怜的。他们这些人就是这样,一方面,他们对大干部—大官儿很崇拜,很羡慕,很眼热,抱仰视的态度,另一方面,对处境不好的,倒霉的人又挺同情,这里的老百姓真的挺好,善良。”明明觉得常青说的有道理,但是过了不长时间,明明惊奇地发现,村里人,特别是干部们对她的态度突然有了大的变化,对她亲切,客气甚至尊重,让她觉得不习惯,一时适应不了。连一向见了她装看不见的老支书刀刻木雕般的皱巴脸也露出笑模样儿,像一个老者对晚辈那样和颜悦色,大队团支部书记找明明,让她写一份“入团申请书”,明明说,她来陈家寨后,每年都写“入团申请书”,今年也早交上去了,是亲自交给书记您的。团支部书记难为情地说:“那一份儿找不到了—你也知道咱这办公条件,比不得你们大城市,你再另写一份儿吧。” 明明连夜写了“入团申请书”,第二天一大早就交了上去,当然这一次对爸爸妈妈的描述跟以前完全不同了,交上“申请书”后第三天,团支书就送来了“入团志愿书”空白表,让她抓紧填写,周明明梦寐以求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十几天以后,她和村里几个青年一起在村小学简陋的教室里,面对鲜红的团旗,庄严宣誓,加入了共青团。不久,大学招生,大队党支书陈长庚通知她,大队党支部根据广大贫下中农的意见和她的表现,决定向上级推荐她上大学。这让明明喜出望外。常青说:“你看,你真是今非昔比,鸟枪换炮,一件件好事排着队向你涌来,看起来,在中国,当官儿真好。”周明明脸红了,说:“你不了解我爸爸的处事为人,他是坚决反对‘走后门儿’的。” 常青说:“你不要紧张,我不过是说句玩话儿。毕竟当爸爸的为女儿谋利益也是人之常情。”周明明不作声了,她也感到莫名其妙,莫非爸爸在她离开济南后又被娘说得改变了态度,为她的事找人“活动”了?而实际情况是,周桥上班后,他的一个老部下听说部长唯一的女儿仍在陕北插队没回来,问:“怎么不让她上大学,离开那里?”周桥说:“她只有初中文化程度,上大学哪里行?再说,上大学,不是由所在大队的贫下中农和党组织推荐吗?”那部下觉得老领导原则性够强,也够迂—大学里召的“工农兵学员”能有个货真价实的初中程度的就是好的,“推荐”?那还不是说在嘴上,写在纸上,实际上是领导想让谁上就让谁上?就不再跟他说这件事,而是给曾一起开过会的陕西省委宣传部一位处长打电话说了周明明的情况,请他在“不违背政策,不脱离原则”的前提下给予适当照顾,后来的事就是陕西省委宣传部给安塞县委宣传部打招呼后的结果,而周桥本人倒一直蒙在鼓里。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领导的事情,领导不方便做的事情,他的善解人意的,体贴入微的,“会来事儿”的部下自会不动声色地,不显山不露水地,不留痕迹地,常常是以“公事公办”的面目出现,十分轻松地办妥了。当然,那为领导做事情的部下在事情办成之后自然会十分婉转地,点到为止地,轻描淡写地,似乎是不经意地把事情向领导报告。明明到省农学院报到了,那老部下才对周桥说:“陕西省委宣传部的同志说,让明明上了农学院,明明还满意吗?”周桥这才恍然大悟。后来周桥给儿子恒刚说起这事,感慨道:“我们中国的官场真是个大染缸,你在这个大染缸里,想洁身自好都做不到。共产党闹革命追求的是社会的公平,正义,人人平等,实际情况却是比旧社会好不了多少,经过文化大革命,更是几乎没点儿真事儿了,真可叹,可悲。”周恒刚说:“面对这种现实,毛主席也无计可施了,他甚至说,走‘后门儿’进来的大多数是好人,正门进来的也有坏人。你听听,老人家都这样说,走不了‘后门儿’的小老百姓还有什么指望?”明明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既高兴又惶恐不安,甚至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光彩,对不起别的知青,特别是对不起常青—她是高中毕业,而且知识全面,扎实,但却与大学无缘。明明暗想,中国的大学招收学生,似乎不是为了培养于社会有用的人材,而首先是甚至主要是一种利益分配。而她周明明是幸运儿。明明想,这是想到哪里去了?明明开始收拾行装,常青默默地帮她,明明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曾几何时,她跟常青,跟其他知青一样,时时处在焦虑,不安,愁苦郁闷之中,而现在,她“解脱”了,上岸了,常青和其他伙伴儿们仍待在苦海中,她觉得有愧于他们,内心充满歉疚,常青说:“你不用有什么自责的想法儿,换了我们当中任何人,只要有机会,都抢不迭。”特别让明明感慨的是,剩下来的这些伙伴儿,有的是家庭出身不好,家长或者亲戚有政治历史问题,而多数倒是好出身,但爸妈是普通工人或市民,不当官儿,没有可以利用的“关系”,这些人同样也走不了。明明想,她走了,难道常青—这个一直关心、帮助着她的好姐姐和别的知青伙伴儿们要终老此地?她同情他们但爱莫能助。当革命大潮落去的时候,才显现出,什么“红五类”,什么“红色接班人”,什么“革命”,“共产主义真”,全白搭,统统是光怪陆离的泡沫儿,最终都要破灭,只有权力是真的,是有用的。回想自己文化大革命中的经历,她又感慨又悔恨,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她极力表现,不惜跟遭受苦难的姥爷、姥姥,爸爸妈妈“划清界线”,朝他们受伤的心上捅刀子。她心里滴着血,脸上带着笑,去乞求,去像奴才一样趋奉,去像哈吧狗一样追随,到头来却没有半点回馈,得到的只是漠视,蔑视和歧视,在济南是这样,来到革命老区更是如此,这个“革命熔炉”仍然拿她当“渣滓”!在这里,她失却了自己,但仍然被拒绝接纳,她甚至当一个陕北山区男娃的婆姨都不够格儿!而当爸爸又成为共产党的“高干”后,她还是她,却像天上掉馅饼儿一样,共青团团证儿,大学录取通知书纷至沓来的落到头上,让她应接不暇。原来如此,这就叫“革命”?明明觉得自己不但心灰了,而且一肚子都是灰!……大队的毛驴车停在知青点门口,明明要走了,她看着来送她的平时一起干活儿的男娃、女娃,大叔,大婶,这些面色黑黄,破衣烂衫的穷人,苦人,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她和常青相拥而泣,和大婶儿、姐妹们含泪说“再见”,当真的要离开的时候,她真有些舍不得离开这些人,甚至连心如铁石的大队党支书陈长庚都不那么可憎了……她坐在毛驴车上,看着这里的高坡深谷,一草一木,她滴过汗,洒过泪,萌生了又埋葬了她的初恋的土地,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明明是中外历史上从没有过的“工农兵大学生”中的一员,任务是“上大学,管大学,用毛泽东思想改造旧大学”。她是初中毕业生,初中的知识也忘得差不多了,但进校后吃惊地发现,她在同学中还是文化基础比较好的,同学中不少人不认识汉语拼音,不会普通的四则运算,六位以上的数字读不出。明明觉得学习还不算太吃力,她也尽可能争取学得好些。明明毕业后,分配到山东省农业厅工作,爸爸,娘,哥嫂都十分高兴,但明明仍旧闷闷不乐,尽管没人对她文革中跟自己亲人“划清界线”那些事有一句埋怨和责怪,但她对自己可笑,荒谬甚至残忍的行为十分悔恨,而且妈妈不知道她的悔意就含恨去世了,她不能原谅自己。文化大革命中,那么多家庭和社会关系有问题的人,对“划清界线”,很多人是做做样子,掩人耳目,挡乎挡乎,而她却那样极端,那样不可理喻,那样顽冥不化,一条道儿走到黑。悔恨和自责像绳索缠绕着她的心,让她寝食难安。还有,尽管她已经离开陈家寨三年多了,尽管陈二旦已经娶了婆姨,尽管她清楚今生今世不会再和陈二旦相见,但她仍然忘不掉他,陈二旦是她的初恋,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恋人,几乎是他没领证儿的“婆姨”……她觉得在和陈二旦有过那一段儿以后,自己很难再跟别的男人谈情说爱……她在陈家寨时,恨不得一步就离开它,一分钟也不愿多待,但现在,她却常常梦见那里,梦见常青,梦见老乡,当然更多的是梦见陈二旦……她常常表现得心事重重,郁郁寡欢,曾经开朗的性格变得内向,变得像妈妈那样多愁善感,只有和娘在一起时她才会觉得放松。娘常跟她说找“对象”的事,还托人给她介绍了好几个,逼着她去跟人家见面,明明为了让娘高兴,也去走走过场,应付一下,但是回来总是编一套话,说这人哪里哪里跟她不合适。娘倒是不强人所难,急于求成,她说这两个人的事,是缘份,“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得慢慢等,慢慢碰,巧了,就会碰见合适的。不久还真让明明碰上了。一九七五年春节过后,明明下了班,骑车路过济南汽车厂门口,突然听到有人喊“周明明”,明明在路边下了车子,见一个穿一身军装的高个儿青年正朝她跑来,到了跟前,累得喘不开气儿,明明一看,是杨正林,初中时比她高两级的同学,文革前的班长,文革初期“红卫兵”—后来被说成“保皇派”、“御林军”—的头头,爸妈都是汽车厂的工人,“保皇”红卫兵被冲垮以后,不够当兵的年龄,就投奔他在部队当团长的叔叔当了兵,很快就入了党,提了干,头年冬天转业回来进了汽车厂。这杨正林上初中时显得单瘦,像豆芽子,但几年不见,变得人高马大,相貌堂堂,又加一身崭新的(没有领章)军装,笔直地站在周明明面前,夕阳下,绽开灿烂的笑容,明明觉得眼前一亮。杨正林气喘吁吁地说:“看我这几步儿跑的,总算追上你了。我前几年从部队回来探亲,每次都打听你,先是说你去插队了,后来又说你在陕西上大学了。这次转业回来,正准备打听你毕业了设有,没想到竟碰上了你—你是我转业回来碰上的第一个同学,真是太好了。怎么样?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当干部了?在什么单位?”明明听他说一直关注着她,心里感动,微笑道:“上的是农学院,没什么真才实学。是冒牌大学生,分到了省农业厅。你呢?”杨正林说:“我在部队训练太玩儿命,受过几次伤,在基层连队不适应了,就要求转业回来了,没什么关系,分不到好单位,这不分到我爸妈的工厂,当车间党支部书记。”明明说:“那不是挺好吗?大小是书记。汽车厂,多少人想进还进不去呢。”杨正林说:“那倒也是。不论怎样,凑合干吧。”明明眉毛一扬,笑着说:“‘凑合着干’?这可不像毛主席的红卫兵说的话。”杨正林苦笑道:“红卫兵?那好像是上一个世纪的事了。如今,早已不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年纪了。”明明说:“你才多大啊,就‘革命意志衰退’了?”杨正林说:“你忘了?我比你大三岁哩。年龄不是主要的,主要是这些年在部队,也参加支左,经历了不少事,看得多了,明白了社会是怎么回事儿了,认识到以前自己天真幼稚,理想主义那一套扔掉了,很现实了。”明明说:“现实点好,谁都得识人间烟火。”杨正林看着脸色变暗,眉宇间略现忧郁的明明,想说什么话,明明说:“我们改天再谈,回家吧,下班回去晚了,我娘会担心。”杨正林疑惑地问:“你娘?怎么这样称呼?”明明声音低沉地说:“我妈妈去世了,我爸的前妻来照顾他的生活了。我跟着哥哥叫她娘。”杨正林说:“原来是这样。陆老师那么好的人,年纪不算大就去世了,太可惜了。”明明说:“是啊,这些年不应该死而死了的人太多了。”杨正林说:“那你走吧,我回厂去骑自行车。你还住在爸妈家里,我能去拜访伯父,伯母吗?省委宿舍让老百姓进吗?”周明明说:“怎么不让进?欢迎。”很快,杨正林就来家拜访了,而且成了周家的常客。他人长得英武,帅气,性情爽快,又勤力,家里的力气活儿几乎被“他”包了。周桥说:“这个小杨,工人家庭出身,朴实,正派,是个好孩子。”娘对明明说:“明明,我看杨正林相中你了。他跑得那么勤,是冲你来的。这孩子很不错,怎么样?这回你不能说看不上了吧?”明明红了脸,支支吾吾,没说出话来。杨正林向明明表白了几次,明明都未置可否,杨正林说:“我们上初中时,你还是个小姑娘。我心里喜欢你,但那时候不敢说。后来我一直想着你。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更加想你。你也没‘对象’,怎么就是不肯给我个明确答复?看不上我?嫌我学历低,配不上你?”明明说:“别胡乱猜。不是那么回事儿。如果说‘配’,是我配不上你。”杨正林说:“你说的不是真心话。要不就是我们不门当户对—我爸妈都是工人?”明明笑起来,说:“瞧你说的。工人怎么不好?‘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工人阶级还要占领上层建筑所有领域哩,你不见现在社会上,流行穿工作服,就像文革初期,大家都喜欢穿军装一样。”杨正林问:“那么是为什么?是你已经有意中人了?”明明说:“没有,真的没有。如果有,我一开始就给你说了。”杨正林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为什么?我太纳闷了,我们之间的障碍到底在哪里?”杨正林不知道,他们之间的障碍在周明明心里,但不能说。从第一次见到杨正林,她就知道自己会面对这个难题。不论从哪方面说,杨正林都是理想的爱人,换了别的女孩子都会抓住了就不再放手,明明跟他重逢,看到他第一眼,就有点动心了。如果他们两人恋爱结婚,人们会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后来接触多了,明明对他的感情深了,几天不见他,就怅然若失,就有些想念他,希望看见他。听他说话,看着他干活儿,都让她心里愉悦。跟他在一起,她觉得放松,安全,他会是挡风的墙,避雨的树……可是,她心里仍然没忘下陈二旦,忘不了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她觉得在她跟陈二旦有过那些事情之后,再和另外一个男子重复那样的故事,是可鄙的,甚至是丑陋的,而且她已经不是完整的,圆满的,美好的女儿身了,她觉得如此这般的她没法儿面对那个高大,英武而又纯正、朴实的大“男孩儿”,她会不会玷污了他?她这种情形,跟他结合,对得起他吗?一旦被他察觉,他会怎样想,何态度?她还有颜面吗?……可是,毕竟明明正值青春年龄,需要异性的爱,像需要进食一样,当杨正林这样理想的男子向她示爱并且不停地发起攻势的时候,她无法抗拒他的吸引,陈二旦已经弃你而去,他已经有了“娃娃亲”的婆姨,今生今世,两人不可能重新聚首了,难道还要因为他而牺牲掉自己的一生,忍看触手可及的幸福从眼前滑过?不能,那样太亏待自己了,对杨正林也说不过去……终于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明明送杨正林走出省委宿舍大院儿,天有点冷,明明只穿了件薄毛衫儿,打了个冷战,杨正林把自己的上衣给她披上,明明不由得往他身边靠了靠,杨正林看了看她,月光下,脱了外衣只穿件毛衣的杨正林是那样英俊,让人迷醉,杨正林看出明明着他的眼神一往情深,想一向她对他的拒绝也许不过是女孩子的矜持,故意作态,或者是一种伎俩,是对他的“考验”? 多少年的想念,多少个夜晚的相思,多少天的等待,多少个分分秒秒的渴望,让杨正林终于按捺不住了,不知从何而来的胆子,他一下把明明揽到怀里,明明没有抗拒,杨正林似乎得到了某种暗示,又轻轻亲了她一口,明明没有着恼,杨正林自以为受到了鼓励,抱着她的脑袋,开始亲吻,明明推开他,嗔他道:“杨正林,这是在大街上,你不怕有巡查的抓你的流氓?”杨正林忙松开她,两人来到一个小巷僻静处,杨正林先是紧紧地搂抱她,明明喘息着说:“你太有劲儿了,搂得我喘不成气儿了……”杨正林松开她,两手抱着她的脑袋,两人脸对脸,嘴对嘴,狂热地亲吻起来。明明没有挣扎,没有抗拒,任由他尽情地,姿意地,像粘上了一样地触碰,吸吮,吞咽,而且似乎饥渴太甚,无论怎样都没法儿尽兴和满足,不肯停歇,明明也不制止他,不让他停下来,甚至希望就一直这样下去才好。她想,他爱我,而且想了多少年了,现在他终于开始如愿了,好了,就是他了。这辈子就属于这个男人了。……两人的关系产生了“质的飞跃”,按小说家的说法儿,“双双堕入了爱河”。杨正林对周明明的爱是火热的,全力以赴的,但明明却依然时冷时热,常无来由地出现反复,杨正林要求快结婚,一天都不愿等了,说她老这样阴晴不定,冷热无常,他受不了了,不能这样下去了,结了婚,天天在一起,有他关心她,疼她,她情绪就稳定了,不那么多愁善感了,就算她不高兴,他也会哄好她。周桥和程守芝也劝明明快点结婚,说,小杨家房子窄,他在汽车厂还没分到房子,这边房子宽绰,你们可以住在这边,明明说:“那他可不干,他这人自尊心特别强—越是社会地位低的家庭的孩子自尊心越强,住到咱家,那不成了倒插门儿女婿了?他不会同意的。结婚,让他在厂里要房子。他是转业干部,厂里会安排的。问题是我现在不想结婚,还想再自由两年。”爸爸不作声了,娘说:“你这个妮子啊,别犟了,别再难为那个小杨儿了,什么‘自由’?结了婚就不自由了?那小杨儿还不管什么事依着你,你不一样‘自由’?”清明节,周恒刚和牟洪云提前回周庄给爷爷奶奶上了坟,又利用星期六星期天来济南给妈妈扫墓,扫墓回来,吃过晚饭,牟洪云和明明到院儿里散步,牟洪云说:“明明,杨正林挺优秀的,你们又是初中同学,互相了解,你们已经确立关系了,他要求结婚,就结呗。你们结了婚,爸爸和娘就没心事了。”明明说:“你拽我出来散步,是替娘当说客的。”牟洪云笑道:“小妮子,什么‘说客’?娘不是说服不了你吗?”明明看一眼嫂子,低下了头,她和哥哥感情很深,哥哥找了牟洪云,她就跟牟洪云特别亲,她觉得似乎牟洪云生成就该是她们家的人,是她最信赖,可以无话不说的人。牟洪云问:“明明,你拖着不想结婚,莫非心里还有什么事纠结着,有什么隐情?”明明不抬头,也不出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哭了,牟洪云慌了,说:“怎么了,不结就不结呗,值当哭吗?到底怎么回事?”明明哏哧一会儿,才说:“我也想结婚,可是我害怕结婚,我没法儿结婚……”牟洪云说:“你把我说糊涂了。结婚有什么好害怕的,我不也一样是个女学生,嫁了你哥,这不好好儿的?你哥当了‘反革命’,我都没后悔过。”明明说:“你是你,你当然可以,可是我……不行……”牟洪云说:“不是有什么病吧?”明明说:“不是,但是比有病还可怕。” 牟洪云说:“到底怎么了?你说出来—如果你愿意说,我帮你拿主意。”明明说:“我给你说,你可得替我保密,谁也不能说—包括俺哥。”牟洪云说:“有那么严重?好,我答应你。这是咱两人的秘密。”明明就把她在陈家寨跟陈二旦之间的事前前后后都说了,临了说:“洪云姐,我这辈子完了。你说,我都这样了,怎么跟杨正林结婚?”牟洪云说:“这肯定是个问题。你有顾虑,可以理解。我说点看法儿,你听听。第一,你在极度孤独,苦闷,近乎绝望的处境下,陈二旦那么真诚地喜欢你,帮助你,他又是个不错的青年,换了谁—包括我—都很难拒绝他的爱。一对男女青年之间有了感情,失去控制,过了‘线’,也不是什么罪恶,因为那是爱情,不应该受谴责。爱情没有结果,怪不得陈二旦,更怪不得你,这是个悲剧,是我们社会司空见惯的,每天都在发生的悲剧。政治原因不知让多少有情人劳燕分飞,你可能知道,我也是受害者—如果不是政治方面的原因,我也成不了你的嫂子。这些悲剧有不少比梁山伯、祝英台还要惨,你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你不必为这事懊悔,负疚,自责。应该受责备的是世态,世俗,是扼杀人性的偏见。一定把负疚和自责全丢掉。至于和杨正林这事,是得认真地思量一番。看起来,他真的非常爱你,肯定不愿失掉你。那么,就可以设想,对你这段不幸的经历,他应该接受,应该宽容,不计较—尽管对于一个未婚男人来说,很难做到。我建议你,找个适当时机,把事情全告诉他,看他什么态度,如果他知道了这事,仍坚持和你结婚,那你们就抓紧结婚;如果他接受不了,要分手,就只好让他走掉。即使那样,天也不会塌下来,你就耐心等待,等待那个你爱他,他也愿意接受你这个人—包括你的过去,你的全部—的人……明明,你那么优秀,我们一定能等得到这样的人。”明明想了想,说:“对,你说得对,不瞒他,事先跟他说。”周恒刚和牟洪云回陶阳了,杨正林天天缠着明明。天热了,两人每晚在一起,在公园里,在僻径里,拥抱,肌肤相亲,但杨正林一直守着那个底线,一次也没表示出想“那样儿”的意思,尽管他很想,大概是怕惹恼了明明,也许是珍重两人的感情,一定要把两人的“第一次”留到那个美好的第一晚。两人每次见面前,明明都下决心向杨正林说出实情,但两人只要到了一起,明明又不忍心扫他的兴了。所以不知多少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正像她当初被陈二旦真诚的爱打动了一样,这一次,她同样做了杨正林的俘虏。被这样一个男子这样疯狂地爱着,她觉得太幸福了。每当她在他的爱抚中沉醉的时候,常常恨不得就在这一刻把自己给他,她暗想,如果两人这样发生了“关系”,慌忙中,他应该发现不了问题,事情就掩盖过去了。但是有几次他都差点儿要“那样儿”了,但又都忍住了。明明又不好意思上赶着他,尽管她也渴望着那一刻了。这样挣扎过几次之后,明明想,答应他,跟他结婚吧。即使和他有过那么一次,也不枉两人爱过一场。男人往往是粗心的,也许他只顾快乐,看不出什么,即使看出来,也随他去了。如果他能谅解,当然求之不得,即使他不谅解,两人离了婚,也不后悔。离婚就离婚吧,在世人眼里,一个离婚的女人也比未婚失贞的姑娘体面些……正如杨正林说,他一天也不愿等了,周明明同样也一天不想等了,两人商量,定在“五一”节结婚。汽车厂给了杨正林房子。转眼间,“五一”节来临了,两人结婚了。周恒刚和牟洪云赶来参加婚礼。婚礼开始前,牟洪云趁跟前没别人,悄悄问明明:“那事儿给他说了吗?”明明脸红了,低声说:“一直没勇气说—怕失掉他,听天由命吧。”牟洪云笑了笑,说:“没说就没说吧,应该没问题。”心想,明明是要赌一把了,但愿输不了。
“革命化”的、十分简朴的婚礼结束了,亲友们俱已散去。小小新房里只剩下扬正林和周明明一对新婚夫妻。天黑下来了,他们关上房门,明亮的电灯下,床后墙上和玻璃窗上的大红“双喜”字把明明的脸映得格外漂亮。杨正林把明明拉进怀里,说:“今晚上,你太美了。我简直跟做梦一样。我们终于在一起了。太好了。”明明仰脸看着他,等待着他暴风雨般的亲吻,他低下头,嘴唇贴紧了她的嘴唇,明明张开嘴唇接受他的亲吻,伸了舌头给他,杨正林把她的舌头含在嘴里,用力地吸吮着,好一阵,杨正林松开明明,让她坐好,伸手帮她解上衣扣子,明明脸红了,也帮他解扣子,又帮他解腰带,褪下裤子,两人都脱成了光身子,明明忙拿毛巾被捂住自己,杨正林一下拽开了明明裹着的毛巾被,两人赤条条地紧紧地相拥着滚在了一起。杨正林一边亲吻明明,一边说:“这些天来,特别是刚过去的四月里,咱两人在一起,有好几次我都想跟你‘那样儿’ ,可是我都强忍住了,一是怕你恼,更重要的是,我觉得咱们的第一次的 那一刻是神圣的,是一生中最珍贵的,不能那么草率,一定要把那美妙的时刻放在这个美好的夜晚,我战胜了自己。今晚上这个美妙的时刻就要到了。……给我吧……行吗?”明明说:“给你,就给。”杨正林又问:“那时候我想‘那样儿’,你没感觉出来吗?”明明说:“怎么感觉不出来,好几次,着你那亲不够的样子,手放在我下头不肯抽出来,我都觉得要出事儿了,可是你都控制住了,不简单。”两人说了一阵话,杨正林坐起来,伏在明明光身子旁边,从头到脚,像盖印章似的,挨挨排排亲吻一遍,然后又回头去亲吻、吸吮乳房,亲吻明明下头那里,明明拽他,说:“别,别,那里脏……”杨正林说:“你身上哪里都好,不脏……”明明让他亲得出奇的舒服,就随便他。明明被他惹弄得不能自持了,伸手拽他,让他快点躺好,又搂抱他,杨正林趴到了明明身上,开始摸索,挺进了……很快在明明身上撒起欢儿来,说:“哎呀,太美妙了。”而周明明却在那一瞬间想起了她和陈二旦的第一次,这次自然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疼痛,也没有那种石破天惊般的震颤和天旋地转一样的眩晕,瞬间的分神,明明觉得自己可憎,可卑,这是什么时候,在干什么?你想的什么事?赶忙回过神儿来,故作激动地,作戏般地楼抱杨正林,抓他,配合他的动作,杨正林也越发来劲了,很快明明就感受到了那种欲醉欲仙的绝顶的快乐,达到了那种“高潮”。杨正林一边在明明身上翻腾着,快乐着,心里却闪过一丝疑惑,在部队上听那些结了婚的战友说,头一回办那事儿,媳妇儿会喊疼,有的甚至疼哭了,跟丈夫恼了,怎么明明没有喊疼?转念又想,人和人哪能都一样,也许她疼了,忍着没哼哟。杨正林在明明身上疯够了,下来躺在明明身旁,明明赶紧扯了单被盖在他身上,她心里庆幸,杨正林没感觉出什么—本来也感觉不出什么,突然,杨正林折起身子,说:“我在部队里听那些结了婚的战友说,头一次女的会很疼,有的会喊叫,甚至疼得哭。刚才我把你弄疼了吧?” 明明一愣,忙说:“有点疼……不要紧。”杨正林说:“那帮小子说得太玄乎了,也许是女的太娇气了。”说完又偎在周明明身边躺下来。明明心里打起鼓来,他什么都明白,会不会觉察到什么了?一会儿,杨正林又坐起来,说:“身子底下粘乎乎的,把单子抽了吧?”明明拽他躺下,说:“没关系,你战友没给你说,女人下边会淌出‘水’来,男人往女人那里射很多,也会带出不少,能不粘乎?已经脏了,脏就脏吧,明天再说。”说完,紧紧地搂住他,杨正林说:“对,没关系,反正一会儿还得再来……”明明说:“怎么,还得再来,没够了?”杨正林说:“是没够。不行,这一说,我又想了……”说着又上了明明身上去,明明心想,看他这样,没看出什么破绽,来吧,几回都行……明明觉得也许这事算是过去了,他不会觉察什么了,这样想着,心里高兴,比头一回情绪更饱满,更有激情……两人在爱欲的波涛里载沉载浮,时间已是次日凌晨,明明把杨正林拽下来,让他躺好,不到两分钟,杨正林就酣然入睡了。明明伸手把灯拉灭,推推扬正林,轻轻把单子抽出来,团成一团,扔到床下,心想明早赶紧洗了,免得他再看血迹,单子洗了,他就看不出问题了,就算蒙混过去了。没事儿了,不担心了,睡吧,太累了……明明正睡得香甜,杨正林起来小便,怕把明明弄醒,没开灯,摸索着穿衣裳下了床,在床前,踩着了明明扔在地上的床单,他突然想起,有战友说过头一次办“那事儿”女的那地方会出血,他想拿床单到厕所里看看明明弄上的血迹,就拿了床单儿去了楼道头上的公厕,小便完了,在灯光下展开床单,上边有污痕,但没有半点儿血迹,他脑袋“嗡”地一下,心提起了半截儿,今晚两人第一回办这事儿,她没喊“疼”,也没流血,怎么会这样?难道她和他不是第一次?……难怪她呕着不肯结婚,原来是心虚,怕露出自己的老底儿……杨正林不敢往下想了。不行,得问她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事瞒着他,杨正林气咻咻地回到房间,拉开电灯,用手推明明,说:“醒醒,问你个事儿。”明明迷迷糊糊地说:“什么事儿啊,天亮了再问不行吗?困死了。”杨正林说:“不行,必须现在就问。问不清楚,我会憋死。”明明一下惊醒了,心想,坏事了,他看出问题了,赶紧坐起来,找上衣穿上,拉单被盖上下身,杨正林一下拽走单被—明明的下身光光的晾着他也不管—在灯下展开来仔细地看了,把单被扔给明明,气哼哼地说:“明明,对不起,请原谅我的粗暴。我确实忍不住。你听我说。我当兵时,班里农村来的战士,有的二十来岁已经结婚,没事儿喜欢胡侃六啦,特别愿意啦媳妇儿,他们说,两人头一回办那事儿,女的会疼得了不得,还会出血,要是不喊疼,也不出血,那就说明女的不是头一回,原先让别人‘弄’了。今晚上咱两人亲热,我没看出你疼,心里就觉得有点儿奇怪,可又想,也许人和人不一样,有的女孩儿娇气,而有的比较能忍。咱两人完了那事儿,我想抽出床单儿,你不让抽,我睡了,你又抽出了床单,我醒了,发现床单在地上扔着,心里就更怀疑了,拿了床单上厕所看,刚才我又看了被子,没一点儿血迹。说实话,我是真怀疑了。我有想法儿,不说出来,会难受死,憋死。你给我解释一下,行吗?”明明想,怕出事,还是出事了,怪自己粗心大意。现在再编瞎话肯定是不行了。明明有点后悔没听牟洪云的话,抱侥幸心理,铸成大错。但又想,错就错了吧,如果早对他说了,也许连婚也结不成了。不论怎样,两人总是结婚了,两个相爱的人一起经历了那么快乐的时刻,这就值了。现在给他说出实情,他谅解,最好不过,不谅解,离婚就离婚。明明想好了,就平静地给他说了和陈二旦之间发生的事,包括流产,什么也不瞒他了,不然以后被他知道了,还是欺骗。周明明还没说完,强作镇定的杨正林就坐不住了,“唿”地站起来,像小屋儿里竖起一座塔,一巴掌拍到桌子上,“啪”地一声响,桌上的茶壶、茶杯被震得蹦了起来,明明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构正林怒目圆睁,站在床前,厉言厉色地说:“周明明,你太让我失望了!我被你骗得好苦。我问你,你为什么瞒着我?你的纯洁和忠诚哪里去了?”周明明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轻声说:“杨正林,你坐下,听我向你交待。交待完了,任你发落。咱两人重逢后,你就盯上我了。两人处了一阵,你就闹着结婚。我心里有事儿,不同意,就是觉得自己这个情况不配你了,怕对不住你。可是我已经爱上你了,又舍不得分手。结婚前一个月,我几次下决心给你说那些事,可是只要两人到一起,你就不停地抱呀,亲呀,我也就激动了,两人难解难分,那一刻,觉得离了对方就不能活,特别怕失掉你,也就说不出口了。说实话,咱两个相处到后来,两人肌肤相亲以后,我离不开你了,心里害怕给你说了,两人散了……就想等结了婚,你不一定看出来,两人就过下去了。抱着侥幸心理,就同意结婚了。没想到……正林,我知道,以我这个状况,不配做你的妻子,可是,阴差阳错,咱们已经结婚了。你如果能谅解我的过去,我一定做个好妻子。你要是觉得窝囊,憋扭,不肯原谅,明天我就从这里搬出去,咱们立即去办离婚手续,各走各的,我不会赖着你。”……从和周明明相逢,相恋到婚前,几个月了,杨正林日思夜想,想过无数次的“初夜”居然闹成了这样!他坐在椅子上,脑袋耷拉到膝盖儿,懊悔自己的选择?恨周明明欺骗自己?怨自己倒八辈子霉?什么都不是,又似乎什么都是。怎么办?周明明是他初中时就开始的暗恋对象,娶她为妻是他一辈子最重要的人生目标。 现在如愿以偿了,却又发现今之周明明已非昔之周明明。杨正林觉得太窝囊了,太难受了,情况来得太突然了,他被打懵了,他痛心疾首,他表现得气急败坏。他确实难以接受。怎么办?难道因为她那段经历就抛弃她?他舍不得她。听她说那些伤心事,看着她苦哀哀的样子,想到她在陕北那种地方,一个柔弱的城市女孩儿,沦落到那种地步,有那种遭遇,多么悲惨,他心里“忽打忽打”地打颤,作疼。难道还再往她伤口上撒盐?他对她无论如何没有这份儿狠心,他甚至担心,如果他跟她离了婚,她受不了这又一次挫折,一时想不开,再有个三长两短,他会疼死,后悔死。还有,他和她都丢不起这份儿人。记不清是在什么书上看过还是听人说过,爱一个人,就要爱他(她)的全部,包括他(她)的历史,他(她)的缺陷。他现在只能这样做了。他站起来,走到床边,对明明说:“天快明了,有点冷了,别光坐着了。”周明明说:“你还没给我答复呢。你如果说离婚,我就连坐也不坐了,该下床了,收拾东西,天明就搬走了。”杨正林一下把周明明按进被筒儿,自己也脱了衣裳躺下,搂抱她,亲吻她一阵,说:“这就是我的答复。换了别的人,我肯定不原谅,但是对你我能原谅。陕北那小子喜欢你,也不是从我这里抢的,他也没罪。你在那种处境下,有那些事,可以理解。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必须忘了陕北那小子。”周明明说:“你是我的丈夫了,我一辈子是你的女人。只要你不提他,我不会想起他。”杨正林说:“没事儿我提他干什么?好,这事过去了,咱睡觉。反正不上班,多睡一会儿。”周明明害怕的结果没有出现,没想到杨正林竟这样大度,她太感激了,觉得杨正林真是大好人,忍不住搂着他亲吻,一边说:“杨正林,你真好,对我太好了。”杨正林让她亲吻得心里痒痒,说:“明明,我又想了……”周明明心想,他还想“那样儿”,说明他不嫌她,但又装作嗔他:“刚睡就两回儿了,怎么这又想了,你不累?”杨正林说:“一挨着你,就想了,一想,就一点儿也不觉累了。”周明明搂紧他的腰,他趁势上去,又开始了。周明明没了心事,更放松,更投入了,一边任杨正林在自己身上翻云倒雨,一边想,享受他吧,谢天谢地,有惊无险,我的男人跑不了了。明明以为事情过去了,杨正林也希望过去。在外人看来,他们是理想的一对,令人羡慕的一对儿。但是,一块白布上的污迹也许能洗净,一个人感情上发生过的事却像疤痕,像烙印永远难以消除。中国男子千百年来对女性的贞操的看重,男性对女性的独占意识,极端自我,绝对排他的观念根深蒂固,渗透到每个人特别是男人的灵魂中,甚至血液里,杨正林是红卫兵头头,共产党员,转业军官,但他首先是个中国男人,他同样不能免俗。主观上,他怜惜,疼爱周明明,理智上,决心原谅她,善待她,但在感情上,在内心深处,仍觉得窝囊,别扭,常常想,他想了,盼了多少年,最终得到的不是自己心目中的,原始的,完美无暇的周明明,而是被玷污(?)过的,缺损的,不是原样儿的另一个周明明,想到睡在自己怀抱中的媳妇儿,是被陕北的窑洞里一个浑身泥土,脚上沾着着羊屎的浑小子睡过,还怀了孕,被妇产科大夫摆弄,做过人工流产的,不由得心里就一阵麻乱,刺痛,就像面前的一盘菜,是被苍蝇享用过的一样。他知道,陕北那小子(陈二旦,听听是什么狗屁名字)并没什么罪过,爱是每个人都有的权利,但是有时候他还是很恨他,如果不是他,明明不还是原来的明明?平时,有人结婚,说到“洞房”,“初夜”,或者说某某女人是“破鞋”,他就会联想到自己,对这些词语有了过敏症,只要听见,身上就刺刺挠挠。和明明在一起,仍然觉得她好得不得了,晚上睡在一起,一接触到她,仍然忍不住,迫不及待地享受她美妙的肉体,但有时正在兴头儿上,突然想起,她那里边是那个男人先进去过的,她的身体的每个地方,那个男人都接触过,亲吻过,马上就会兴致全无,周明明问他怎么了,他只说突然觉得有点不好受,然后就蒙头大睡。他们婚后一个月,厂里一对青年结婚,他去喝喜酒,这对青年郎才女貌,人人称赞,杨正林十分羡慕这位新郎,他会有一个美妙的“初夜”,他杨正林这一生却享受不到了,他心里懊恼,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喝得酩酊大醉,被车间里的小青年架着送回家,明明吓坏了,赶紧扶他上床,喂他茶水,他竟哭诉道:“今天那个新郎有福,今晚上是他的‘初夜’。你知道‘初夜’对一个男人多重要吗?古人说,人生三大乐事,‘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他乡遇故知’。我的洞房花烛夜是苦涩的,我没上过大学,也没有‘金榜提名时’。这一辈子真苦啊,苦死了。”明明乞求他:“正林,你不要大声嚷,这墙隔音不好,让邻居听见,不好。”杨正林说:“丢人?我不怕丢人。我的媳妇儿不是黄花闺女,那才丢人哩。”说着就昏睡了过去。……杨正林一直处在矛盾纠结中。他不忍心也舍不得扔掉周明明这个媳妇儿,半天不见就想她,但对于她和陈二旦的事,又耿耿于怀,念念不忘,时常为这苦闷难遣。行伍出身,让他学会了饮酒,结婚以后,有机会儿就想喝酒,一喝就醉,醉了就哭闹一场,哭闹的主题永远是对没有完美的“初夜”的怨怼和懊丧,有时甚至动手打周明明,过后又后悔自责,向周明明倒歉,求她原谅,发誓一定改正,但下次依然如故,而且随着时光的流逝,醉酒的频次越来越密,醉酒后哭闹的“力度”越来越大,呈螺旋式上升之势。明明几次提出离婚,杨正林死活不答应,两人就生活在这种悲惨、可怕的轮回之中,不能自拔。娘看出明明常常愁眉不展的,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事儿”。
一九七五年,各行各业经过整顿稍见稳定。从秋天开始,一场反击右倾翻案运动随着阵阵西风席卷了中国大地,两、三年前重新出山,位高权重的邓小平从被老人家誉为“棉里藏针”,“人才难得”,一下子变成了“还是白猫黑猫”、“翻案不得人心”的“正在走的走资派”,全国上下大张旗鼓地批判,到处人心惶惶。冬季里,一个阴云满天,寒风凛冽的日子,快下班了,明明在办公室,突然接到门卫的电话,说有一位陕西口音的解放军同志找她,请她到门口接一下。周明明听了大吃一惊,是陈二旦?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她的心“扑腾扑腾”跳起来,回答门卫说:“好,我马上过来。”然后向处长请假说门口有朋友找,早走一会儿。周明明还没到大门口,远远看到一位挺拔魁武的青年军官笔杆般立在门口,望着院里,在翘首等待。周明明走过去,陈二旦十分激动,上前一步,紧紧地握住了周明明的手,周明明浑身像通电一样,酥麻一阵,但很快抽出手来,说:“咱们走吧。”两人来到一个小饭馆儿,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儿坐下,周明明问:“你怎么来济南了,怎么找到我的?”陈二旦说:“我参军以后,给你写过信,都被我爹截住了,没给你—我后来听说的。再后来,我听说你离开陈寨去上大学了。后来我又听说你毕业分配回山东了。我上哪里去找你?这次部队让我参加接新兵,我要求来济南,来到后我想省教育厅应该知道你分配到什么单位去了,一问,还真问着了,就来找你了。”周明明说:“我看你干得不错,当干部了。”陈二旦说:“还算可以。我那部队是工程兵,说是当兵,从不摸枪,就是挖山洞。毛主席不是说‘深挖洞’吗?我们就是在大山里挖洞。你是知道的,我能干,也不怕吃苦。当兵不长时间就入了党,一年当了班长,三年当了排长,现在是副连长了。说是干部,就是带着当兵的干活儿—比当社员还累,当然比在老家好,能吃上饱饭。现在部队在湖北省一个山套里。说说你吧,过得还好吧?”明明说:“我爸爸‘解放’了以后,你们那边的人对我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让我入了团,又推荐我上了大学。毕了业,回到济南,分配到山东省农业厅工作。不久和一个初中同学—他也是当兵转业的—结了婚,就这样。”陈二旦“啊”了一声,说:“怎么,你结婚了?”明明说:“对。你呢,你婆姨好吗?孩子多大了吧?”陈二旦神色黯然,说:“家里逼我结了婚,我理也没理她,就上了部队。服役期满才回去探亲,她怀孕了。乡下人什么也不懂,也不去医院检查。今年八月,她难产,送到医院就晚了,死了。”明明说:“你婆姨我见过,人挺好的,怎么就死了?太疼人了。”陈二旦说:“她人是挺老实的,心眼儿也好。可是我不喜欢她,我们在一起的时间统共也没几天,她这样死了,我觉得挺对不起她的。”周明明不作声了。陈二旦又突然说:“明明,我虽然结了婚,可这些年我一直想着你……说实话,我这次来找你,就是想……可是已经晚了。……我陈二旦是没这个命。”周明明不知怎么就哭了,说:“二旦,你什么也别说了。到了现在了,说这个,还有用吗?”陈二旦说:“明明,我看出来了,你生活得并不幸福。”周明明强装出笑容,说:“瞎说。你怎么看得出来?”陈二旦说:“刚才我看见你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你还像在陈寨时那样,皱着眉头,眼神那样儿—我说不出来,你高兴的时候不那样儿……告诉我,怎么回事?要不我会老挂着你。”明明说:“操心你自己的事吧,挂我干什么?我没事儿。”陈二旦执拗地说:“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不高兴?你不喜欢他?他找了你,不会不喜欢你。天下的男人谁找了你都不会不高兴的。”明明说:“那可不一定。”陈二旦说:“那人不喜欢你?为什么?你快说,我急坏了。”明明哭了,说:“他喜欢我,可是咱俩有过那种事,他看出来了。”陈二曰紧张得站了起来,问:“怎么,他嫌你了?他打你了吗?”周明明哭着说:“好二旦,你别问了。”陈二旦说:“好,我不问了。你别难受了。……干脆跟他离婚,咱们从头儿来。”周明明意识到自己的话出格儿了,她违背了对杨正林的承诺—忘掉陈二旦,她看看陈二旦,断然说:“那是不可能的了。我们现在关系很好,他谅解我了。我已经怀孕了。好了,饭吃完了,我们走吧。”陈二旦匆匆写了张字条儿给他,说:“上边是我的地址和电话,遇着困难,给我写信,打电话。”周明明像在做犯罪的事,急于逃离,陈二旦意犹未尽,不忍离去,两人又都依依难舍,陈二旦想再跟明明握手,明明装作没看见,她不敢再向他伸出手去,她怕刚才两人握手时那种感觉会让她投入他的怀抱,她咬着嘴唇,忍着眼泪,快步走出了饭店。陈二旦只好跟着她从饭店里出来,两人各自走了。周明明回到家里,见杨正林一个人喝得大醉,趴在桌子上,手里正拿着酒瓶,哆哆嗦嗦地往杯子里倒酒,酒撒出来,流在桌子上,又从桌子上落到地上,见周明明回来,摇摇摆摆地站起来,但站不稳,舌头已变得僵直,打不了弯儿,口齿不清,结结巴巴地说:“周明明,你……坦白……你干……什……什么去了?是……是会你的老情人……那……那个什么‘蛋’去了吧?”原来,杨正林下了班,等了一大会子,不见周明明回来,就去省农业厅找她,门卫说她没到下班时间就和一个陕北口音的部队干部—应该是她下乡插队时的熟人—一起走了,杨正林听了后恼羞成怒,回到家里就喝起酒来。这天晚上,又是一场恶梦般的大闹,杨正林与疯子无异,他居然要扒掉周明明的裤子,查验她跟陈二旦“睡了”没有,两人拉扯中,周明明跌倒了,疼得尖叫一声,杨正林吓坏了,酒也醒了,急忙向厂车队要车,送明明去了医院,她流产了。明明从医院回来,又一次提出离婚,杨正林仍然不同意,照常赌咒发誓,说他这次犯了大错误,把自己的孩子都祸害了,以后永不再犯。但时间不长,又故伎重演。两人就一直过着这样时阴时睛,风雨不断的日月,杨正林正常时是好人,闹起来,就变成了魔鬼,而周明明觉得自己生活在幢幢鬼影之中。即使杨正林正常,两人过的也是白开水般淡而无味儿的日子,言不由衷,同床异梦。周明明觉得就连这种生活也是不真实的,不可靠的,脆而不坚的,像玻璃杯一样易碎的,她好像一直踩在有裂纹的冰面上,或者快要断掉的危桥上,随时面临着倾复,崩塌,沉溺的危险。明明想,既然杨正林死活不肯离开她,甚至说,他们两人分手,他会活不下去,那她就只好这样委曲求全。因为杨正林今天的痛苦是她造成的,是她抱着侥幸心理,想赌一把冒险闯关所导致的,是她对不起他。她又回想这些年自己做过去的事,跟自己的亲人“划清界线”,明面儿上是“忠于党”,“忠于毛主席”,追随革命,骨子里也是一种自私自利的赌徒心理,也是罔顾道德伦理,她对不起自己的亲人,现在又对不起杨正林,这些想法郁积在心里,压得她喘不开气儿。有时她又愤愤不平地想,天哪,我怎么谁也对不起,我为什么成了这样的人?谁能告诉我,谁对不起我呢?
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在中国人心目中最有人情味儿,威信最高,把对革命信念的执着和对人民的关爱真诚结合的周恩来总理逝世了。在苦难中挣扎的中国老百姓感到从此没了依傍。这年公历三月下旬到四月初,清明节前夕,全国不少城市,有不少人不顾恐怖高压,往纪念地摆放花圈,张贴诗文,悼念总理。其时,周恒刚正在陶阳县落实干部政策办公室工作。四月初,他搞“政审”外调去北京,到了天安门广场,只见广场上人山人海,以人民英雄纪念碑为中心,花圈,花篮,挽帐,挽联,悼念的诗文,摆得里三层,外三层,满满荡荡,偌大广场成了波涛滚滚的白花和黑纱的海洋,悼念诗文的海洋,泪水的海洋。地下火冲破严酷、冷峻的岩层爆发了,郁积了多少年的怨和愤像洪水一样喷涌了,这是民气空前的张扬,民声的公然喧泄。周恒刚万分激动,挤在人流中,看呀,抄呀,随身带的笔记本抄满了,又拿出稿纸继续抄,钢笔没水儿了,圆珠笔换了两、三支,手脖子酸了,手指头不听使唤了,仍不停地抄。抄着抄着,泪水模糊了双眼,用手背抹去泪水,再往下抄。在天安门广场,他看到了渴望民主,自由,公平,正义的高压下不甘屈服的中国人,看到了一个真实的,剥去了伪装的中国。在广场上,他遇见了上军校时的一个同学,现在北京一个工厂里当工人,是天安门广场悼念活动的活跃分子,两人挤在小旅舍小房间里彻夜长谈,周恒刚听他说了不少高层斗争的“内幕”消息,临走,又从他那里拿了不少天安门诗文。在回山东的火车上,周恒刚仍处在亢奋状态中,逢人便讲,宣传了一路。来到济南,在爸爸家,给爸爸,明明,杨正林说北京见闻,让他们看那些诗文。让周恒刚感到意外的是,爸爸没有像往常那样,对他批评,警告,提醒,反倒像他一样激动,不住地说:“民气可嘉,民意可贵,民心可用。” 周恒刚回到陶阳,在自己家里,和牟洪云一起看那些诗文,一夜没有合眼。晨光初现,他们拉开窗帘,天空现了曙色,他们觉得中国有希望了。谁料、四月五日晚,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了中央的决定,天安门广场的悼念活动定性为“反革命事件”,邓小平是天安门事件的后台,“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保留党籍,以观后效。”很快,自上而下,全国范围的大清查开始了,四月十日晚上,已经担任陶阳县委副书记的牟永平告诉牟洪云,上级通报,周恒刚被列为清查对象,让他赶快出去躲一躲。牟洪云说:“他跑了,人家会怀疑你。”牟永平说:“这你不用担心,我有办法儿应对。”牟洪云回家给周恒刚说了,周恒刚想起来,他在从北京回来的火车上,给别人谈论天安门诗文时,有个人给他套近乎,问过他的名字和工作单位,过了没多大会儿,那人就不见了,现在看来,那人是个“便衣”。已经解放近三十年了,我们居然会生活在特务监控中,真是匪夷所思。周恒刚连夜去了济南。怕爸爸和娘担心,直接去了明明家。明明给了他陈二旦的地址和电话。周恒刚当天坐上火车,两天后到了陈二旦所在部队鄂西大山深处的一个工地,那里有民工和军人一起干活儿,陈二旦找了领导,安排周恒刚做了民工,周恒刚就在那里住了下来。
周恒刚出逃后,陶阳县开始了对“天安门四五反革命事件”的清查运动。牟洪云在周恒刚离家后已经把他带回的天安门悼念诗文交给周恒顺,由他全部转移,没留任何痕迹。但作为周恒刚的妻子,她还是受到了清查,被关押在县招待所一个僻静的房间里隔离审查。一岁的小女儿妮妮儿在姥姥家,一天天哭着找妈妈。牟洪云被审问的内容有两条,一是周恒刚从北京带回并扩散天安门诗文的情况;二是周恒刚的去向。牟洪云说从没见过或听他说过什么天安门诗文,更谈不到向其他人扩散,至于周恒刚外出,他是背着家里人走的,为什么走,到哪里去了,她一概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她毕竟是牟副书记的女儿,“清查办”的工作人员对她并未动粗。周恒顺在县上听说了牟洪云被隔离审查的消息,从家里带了点自留地里产的花生、小米去了牟永平家,对协助牟洪云转移材料只字未提,只问牟洪云被审查的情况。牟永平满脸忧色,说:“恒刚原先的问题才解决了两年多,这次又卷了进去,还不知怎样了结。”牟洪云妈妈说:“恒刚跑了,小云关了,这可怎么好啊。”周恒顺蹲在地上哄了一阵妮妮儿,站起来说:“叔婶儿不用太担心。恒刚也没在广场上呼喊反革命口号,更没打砸抢,即便抄点诗文,他们找不到证据,最终也成不了‘反革命’,洪云更没事儿。”牟永平对洪云妈妈说:“听见了吧,恒顺说得有道理。”周恒顺说:“洪云在哪里关着?我能去看看她吗?”牟永平说:“为避嫌疑,还是不去看的好。不必担心她。你知道的,她是有头脑的。” 周恒顺离开县委宿舍去装货的路上,看着满街“批邓”,“打倒中国的纳吉”,“彻底清查”一类大标语,街上目光茫然,面色灰暗的行人,心里实然想起“神州陆沉”四个字,自叹道:这个国家什么时候闹腾完呢。
一九七六年的中国多灾多难。一月八日,周总理逝世。四月五日,天安门事件。七月六日,开国元勋朱德元帅驾鹤西去。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大地震,震情严格保密,也不接受外国援助,老百姓从小道消息知道死了多少万人,伤者不计其数,全国防震,从城市到农村,到处搭建着被破烂烂,乱七八糟的防震棚,像战乱地区的难民营,不堪入目。更为可怕的是,九月九日,伟大领袖毛主席去世了。对于喊了几十年“毛主席万岁”,又喊了十年“毛主席万寿无疆”的中国老百姓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在很多人心目中,毛主席即使不会“万寿无疆”,至少也得长命百岁。中国的新闻总是说毛主席身体如何键康,怎样“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现在突然闻此噩耗,自然猝不及防。新中国成立近三十年来,毛主席不仅是领袖,而且是救星,是天才,是神灵,人们对他的敬仰,崇拜,早已达到顶峰,无以复加。人们几乎没有想到,他也会变老,也会生病,也会撒手人寰,所以,消息传来,人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无法接受这个可怕的事实,因而惊愕,惶恐,茫然。他去世后,全中国会有少数人心里暗暗高兴,觉得松了一口气。但大多数人认为是中国失去了伟大的导师和指路人,不少人感到似乎一下子成了孤儿,成了没有指路灯的夜行人。就连很多被他发动的运动整肃过的人也为他的逝世悲痛,因为人们会觉得如果自己被整错,是下边儿干部的事,而不怪毛主席。大家不怀疑他是真理的化身,谁都会错,唯独他不会,即使他真的有错,他的动机总是好的,是为人民,为了革命,为了这个国家。人们看到,中国很多事情办不好,究其原因,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毛主席的经是好的,让下边的歪嘴和尚念瞎了。”似乎没有人想,如果几乎所有的事都办不好,昨天的事办不好,今天的事仍然办不好,那个“经”还铁定是好的吗?老人家就有这样超凡的魅力甚至是神奇的魔力。九月十八日,天安门广场举行追悼大会,全国城市和乡村,所有大大小小单位,处处都布置灵堂,人们整队集合,在灵堂前肃立,收听中央台广播,同时同步举行追悼。神州大地,山河呜咽,泪雨滂沱。古往今来,没有哪位伟人的葬礼,会让那么多人抛洒了也许有多少吨的泪水。此时的周恒刚仍在逃亡中,他不知道老人家的去世对他的命运会不会有影响,会有什么影响。他在部队工地跟当兵的和民工工友们一起参加追悼大会。作为革命家庭的子弟,共产党员,国家干部 ,他和大家一样悲痛万分。……周恒顺在本村大队部门外场子里,和小杏儿一起站在会场里,这种时候,他和好贫下中农成了平等的人。从天安门广场上的追悼大会开始,这里就下起了大雨,成串的雨滴无情地落在人们身上,不一会儿,全身都湿透了,会场里的人们,黑色的头发,白色的头发,杂色的头发,都在水中打了绺,闪着亮,湿衣服紧贴在身上,有的人冻得浑身打战,但没有人动一动,泪水和着雨水顺着脸往下流。追悼会结束了,人们悄悄散去,突然,有两个小脚老太太被雨水淋得像掉到河沟子里的小癞鸡,伸开腿坐在灵堂前的泥水地上,像哭丧一样拍着大腿哭喊:“毛主席啊,你老人家两手一撒,上天堂了,把俺老百姓撇得好苦啊,俺这苦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儿啊……往后俺可怎么过啊?往后俺指望谁啊?”没走的人站在旁边无奈地看着,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见老人这样,又陪着掉了不少眼泪。老太太家的人把她们拽了起来,她们身上全是泥,像在猪圈里打了一个滚儿。她们的孩子搀扶着她们回家,一路犹在哭叫。……毛主席逝世,他老人家指定的接班人,英明领袖华主席成了全国人民新的领袖,誓言领导中国人民进行“新的长征”,口号是“抓纲治国”、“坚持批邓”,但是世人看出来,这“批邓”的喧嚷已是强弩之末。老人家逝世不到一个月,十月六日,老人家在十年文革中亲自提拔,倚为重臣,炙手可热,不可一世的他的夫人江青以及来自上海的三个“左派”领导人,被合称为“四人帮”,逮扑和关押起来了。真是“石破天惊”,翻天复地的剧变。不知道是自发还是自上而下的发动,全国城乡大游行,万人空巷,欢呼庆祝,大文豪,一向称颂毛主席也肉麻地吹捧江青的郭老挥毫填词,欢呼“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还有精生白骨,自比则天皇后,铁帚扫而光。”正如当年老百姓对身为国家主席的刘少奇和共产党总书记 邓小平,听毛主席一声号令,就挥拳相向,齐声“打倒”,现在,对十年文革中“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主要成员,显赫万分的中央首长,甚至老人家的夫人,人们立即转变了立场,群起而攻之。彷佛大家早就看出他们是一小撮坏蛋。中国人的立场就能转变得这样快,全不像外国人支持本党本派那样顽固而偏执,几乎不可理喻。报纸、广播都在宣传“中国人民得到了第二次解放”,共产党中央里有四个恶人,他们曾经遮挡住了阳光,中国重又回到了旧社会那种黑暗天地,所以才需要“第二次解放”。周恒顺感到匪夷所思,文化大革命十年,不是老人家亲自领导的吗,怎么会弄成这样?中国的老百姓永远在被“发动”,被“动员”,被“运动”,像亿万支风向标一样随风转,总是全无条件地接受人家向你宣布的政治判词和结论,大家惯于人云亦云,鹦鹉学舌,上边儿怎么说,下边就都学着说,并常常顺势添油加醋,额外加码儿,把事情弄得更加极端,而不会有人对着干,就连老人家提倡的“反潮流”,实际上也是执行他的号令,奉命“造反”。中国人没有信仰,没有宗教狂热,没有党派之争的偏见,没有独立的思考,自由的意志,只有做墙头草,扛顺风旗,顺竿子爬,随波逐流,瞎起哄。……远在湖北大山深处的周恒刚敏锐地意识到“四人帮”的倒台意味着中国政治形势将出现乾坤倒转的大反复,“四五”天安门事件将不是问题,甚至是“革命行动”,他的出头之日来到了。他要走出大山,回去了。走之前,去向陈二旦道别。他在这里待了多半年,陈二旦对他十分关心和照顾,周恒刚对他表示感谢。陈二旦说:“你妹妹是我的朋友,我理当照顾好她的哥哥。更何况你不但不是反革命,还是反‘四人帮’的英雄哩。”陈二旦让周恒刚代他给明明问好。周恒刚回到济南,见到爸爸、娘,明明和杨正林,说:“陈二旦这个陕北娃真不错,别看没什么文化,但是能干,质朴,在战士中威信挺高。对我很是关心和照顾。我挺感激他的,要不这六、七个月还不知道怎么熬过来呢。”明明只略略点头,杨正林脸有愠色,周恒刚暗想,这杨正林人高马大的,倒这样小肚鸡肠。周恒刚第二天就回到了陶阳,听说牟洪云也被隔离审查了三、四个月,周恒刚说:“陶阳县这帮王八蛋!”牟永平说:“别骂他们,大家都是奉命行事,也没十分难为小云。”回到自己小家儿,周恒刚拥抱着牟洪云,说:“这半年多,可把我想死了。你受苦了。”牟洪云说:“嫁你这样一个不安份的人,命定是要受苦的。老头子才苦哩。他透信儿让你走,冒很大风险,清查中压力很大,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
周恒刚回来后,周明明神差鬼使地给陈二旦写了一封信,感谢他对哥哥的照顾。十几天后,陈二旦回了信,里边有“在济南见到你,发现你心情不好,很挂念”等话,信被杨正林见到了,大怒,喝醉了,大闹,把明明推倒,明明又流产了。当时情况十分危险,出了很多血,差点丢了命。医生告诉她,今后不能再生育了。明明在病床上流泪不止,说想哥和嫂子。娘打了电话,周恒刚和牟洪云匆匆赶来,两人知道了杨正林干的这些事,又气愤又心疼。周恒刚说:“别再将就了,离婚,坚决离婚!”明明说:“我也闹够了,闹怕了,离就离吧,我不能生孩子了,估计他能同意了。”明明出院不久就和杨正林离了婚,从汽车厂搬回了省委宿舍爸爸家。阴历十月一,周恒刚和牟洪云来济南,跟明明一起去给妈妈上坟。到了墓地,明明在妈妈坟前哭了很大会子,她心里太苦了。回城的路上,周恒刚说:“明明,陈二旦这人真的不错,他对你是一往情深。”明明说:“陈二旦再好我也不会考虑的。他们那里对婆姨生娃看得特别重,我不能生育了,肯定不能找他。我不能连累他,让他当不孝的儿子。我想好了,这辈子不找了,就一个人过吧。”周恒刚说:“我给陈二旦写信,把你现在的情况告诉他,看看他什么想法儿—也许他不在乎。”牟洪云说:“对,就这样办,说不定他接着信就迭忙的来找你了。”明明挣红了脸,说:“哥,嫂子,你们千万别……他不在乎我在乎……他来找我,我也不会同意的。”周恒刚看一眼牟洪云,两人都不作声了……回陶阳的路上,周恒刚和牟洪云两个人还在说明明的事,替她犯愁。牟洪云说:“明明太惨了。”周恒刚说:“她是够惨的,但还不是最惨的。你煞住眼看看周围的人,有多少命运多舛,处境悲惨的人,这样的人有千千万万。你随便在大街上拉过一个人,他都可能告诉你他心灵甚至肉体蒙受的伤害。……这些年来,五花八门的运动,作践的人太多了,不堪回首啊。”